第三部 存活之岛
第01章 荷贝提凯
奇瓦契司的冬季一般来得比较早。
以往泛蓝的夜空从大约八月中旬开始,便逐渐转换为一片冰凉的黑暗色彩。在一个清晨, 当那犹存一丝夏日炎热的夜晚由暗蓝转为淡蓝色的时候,奇瓦契司首都罗恩的某座宅邸里, 诞生了一名婴儿。
这个婴儿出生时候,他的父亲并不在家。因为他接到某个高贵人士的命令之后,便在一个月前出国去了。他本想在婴儿出生前赶回来,但是婴儿却出乎意料地提早两个月出生了。所以婴儿的父亲回来时,已经是他出生后两个月的事了。
宅邸里的所有人都非常喜爱并祝福这个小婴儿。因为这是家中第一个小孩,也是所 有人都在期待的小孩,所以当然就特别受宠爱了。下人们期待着这孩子长大后 能够多多少少温暖他父亲那颗冰冷的心。大家还期盼着一定要生个女孩才好。因为连孩子 的母亲也无法推开丈夫心中的那面高墙,但大家相信,可爱女儿的力量应该可以做到。
就像是回应众人的期待,生下来的婴儿果然是个有着一双善良眼睛的女儿。
她尚未完全长出的毛发是金色的,瞳仁与毛发几乎同色,就像大人的眼睛般深邃且静谧。或许是因为未足月就出生的关系,所以她的身体相当孱弱。她父亲服侍的那位大人物也亲派了几名 医生与看护照顾她一整个月,其间历经了好几次难关,有几次甚至令人以为她就快死了。
但是,婴儿活了下来。宛如在回应这许多人的祈祷似地,她让每天不停哭泣的母亲不再流泪,也让即将归来的父亲没有白白期待。似乎从某天开始,这婴儿就变得很健康,吃得 又多,睡得也好。后来这孩子长大后也确实成了一个不负众望的女孩。她在历经好几次许多 人流泪祈求的奇迹之后,没有丢下那些努力想保护她的人,也没有弃离这个世间。
她出生后首次看到外面阳光的那一天,她小鸟般弱小的婴儿被抱在母亲的怀里,来到了庭院 .这婴儿原本就很安静,甚至不会哭闹。母亲宛如拥有世上所有和平般,嘴角噙着平静的微 笑,此时,一个人走来她面前。这人是宅邸主人从远方带回来的那位沉默寡言的执事。虽然他至今仍然不曾和宅邸其他人有过任何具体的交流,但是他受到主人信任,甚至主人 不 在时就由他代为负责宅邸的事。婴儿的母亲有些怕他。虽然她丈夫不在时,他总将所有事都 处理得很好,但他却是属于那种无法令人放心和与他谈心的冷漠阴郁之人。
婴儿是醒着的。她像懂得感受这和平似地,静静地将目光投向阳光照耀着的庭院。执事先是 端详了婴儿一会儿,接着露出了以前不曾有过的温柔眼神,对婴儿的母亲说:“这孩子真像她那死去的姑姑!”
婴儿的父亲回来的时候,就将至今还未有名字的小女孩取名为叶妮。
雷米王国的十二月是酷寒的。
整片原野地表都冻上了,脚一踩上去便会发出冰霜被压后的沙沙响声。此时正有两个人横越 这片原野。他们看起来像是都穿着黑色长袍,较矮小的那个更像是穿着一件连有头罩的斗篷 .两人乍看之下就像一对父子,不过却又更像是朋友,只是说他们是同伴,他们的年龄差 异也未免太大了一点。两人的脚步十分轻快,似乎一点儿也感受不到天的寒气。
突然间,年纪较大的男子低头看着少年,像在喃喃自语般说道:
“我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
少年也回了一句:
“我也是!”
少年的声音像是被冻着了,发音不怎么清楚。两人彼此使了个认真与玩笑掺半的眼神,就 又精神抖擞地移动起步伐。
太阳开始西下,天色转为朦胧,像是快要下雪,这是个看彼此脸孔都显得昏黄的阴天。过 了不多久,天开始飘起细雪来。
强劲的风使得他们的双颊冻得如石头一般,但两人不但没有停下脚步,反而开始加快 速度。覆盖着冰霜的干草原似乎无穷无尽,白天的光线很快就消失不见。这分明不是可以快 速步行的天气,他们却像在竞走般,只顾着快速前进。结果,最后他们还是不得不停下了脚 步。“喂,前面是河!”其实早在走近河边前,他们就知道前面是河了,不过他们却仿佛不想停下地继续快走,结果 到了河前只好赶紧站住,差点冲上结冰的河面。
个子较高的男子再度低头看着少年,说道:
“你敢不敢涉河过去?”
少年想要露出微笑,但脸被冻僵了,不可能笑得出来。所以他只是简短地回答:
“如果你敢的话。”
“哼,你可真固执。”也不知是谁先站上去的,他们踏上了结冰的河面。这河宽大约二十米左右,并不是一条 很宽的河,但是却无法看得出有多深,也不能确定结冰的厚度是否够硬。想到最近几 天的酷寒天气,他们暗想,不会碎裂吧。
然而这却是个错误的判断!由于冰层下面有水在流动,再加上早上一直阳光灿烂……
“波里斯!”
大的一人首先察觉不对。原本走在前方的少年一走到河中央,冰面就开始到处出现细细 的 裂痕,接着,开始发出嘎吱声,随即断裂开来。幸好少年当时站在一大块冰块上,可是, 之后周围的冰块也纷纷裂了开来。现在反而是喊出声音的大人那一边较危险了。尖锐的裂痕 立刻扩散逼近到他脚下。
“老师!”
虽然他要波里斯别这样喊他,但遇到危急情况,波里斯却很清楚地叫出了这个称呼。原本要走近的男子急忙往后退了几步之后,忽地跃身踩过眼前一块破裂的冰块,瞬间来到少年立足的那块冰上。
可是他还来不及抓到少年的手,冰块就因为他的压力,又裂成了两块。冰块下快 速流动的水流将冰块推向下游,他站着的冰块冲撞到后方冰块的那一瞬间,少年一个重 心不稳滑倒了。重量倾向一边,随即冰块也跟着倾斜压向水中,少年在同一时间落水。
那种水是冷得一碰触就会令全身冻僵水。
“糟糕!”
少年头已沉到水里,不见踪影,接着身体也沉了下去,照这种情形看,少年在冻死之前就 可能先因无法呼吸而失去神智。微弱的阳光下,只见黑黑的河水闪烁着。一时想不出办法的 男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正想往水里跳……
“噗呼,呼……”
少年的头突然浮上来又再沉下去。难道这孩子会游泳?男子根本没空去判断,趴在冰上,伸 出一只手,抓住了少年的肩膀,然后用力往后拉。
“……”
落水才这么一瞬间,少年的身体就变得有如结冻的鱼一般僵硬。虽然男子用惊人的力气把他的上半身抓了上来,成功地让他得以呼吸,但是这样的姿势却无法再把少年拉得更上来一点。继续用力下去,搞不好连他现在靠着的那块冰也会破掉。
“我……没有……关系……”
其实少年瞬间冻僵的双腿早已动弹不得。在他眼前出现的,是那个紧抓着他不放的人的焦急眼神。虽然他很想移动手臂抓住冰块,但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难道我就要死了……
少年的脑子里像微弱火苗般浮现出这个想法,突然间……
他好像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陌生的喊叫声。难道是幻想,是错觉?
然后这声音逐渐变得清晰,水上的男子和水里的少年都听得到。那是音调特别的典型雷米方言。
“你们在那里做什么咧?在这寒冷的冬天,难道想洗澡吗?”
全身趴在冰上的男子好不容易转头一看,在对岸,像是农民模样的三名男子和一名女子正盯着他们看,嘴里还嘀嘀咕咕着。喊出声音的正是他们之中的一个人。可是在这急迫的情况下,他们居然还在嘻嘻笑!
一直紧抓住少年的男子生气地喊:“人都要死了……你们还只顾着笑?”
“你说谁要死了?哈,你觉得掉到浅盘子里会淹死吗?”
突然间,男子像是脑袋上挨了一记。这时少年伸长原本弯屈的脚,试着去踏踩水底。由于双脚已没有知觉,所以无法马上判断出来,不过,他发现脚一伸直,水只到胸口高度,脚下踩的是坚硬的河床。
“……”
和这群男子一起的女子瞪了男子们一眼,说道:“喂,你们怎么可以戏弄不知道的人?再这样下去,那孩子就要冻伤了!”女子身穿一件用羊毛织成的厚裙,手握一支超过两米的长竿,令人意外的是,她毫不犹豫就站上了冰块,然后一面把长竿拄着水底,利用那股反作用力跃身,只反覆了几次就来到了两人眼前。她踩踏冰块的方式非常轻盈,刚才男子踩踏的方式与她根本无法比拟。就在两人呆愣住的时候,女子已经倚着长竿,向孩子伸手,说道:“抓紧,用力踢一下水底!”
就这一瞬间,女子数了三、二、一,就一口气把少年从水里拉了上来,放在冰上。由于少年着地太急,结果冰块很快又再裂开,可是他一下子就又被女子拉了起来。女子只用一支长竿,却仿佛像是攀在一棵耸立的大树般,以熟练的动作将少年带到了河畔。
“啊啊……呼……”
少年一时讲不出话来。她看到少年因为全身湿透而不停颤抖,很快抢下身旁男子的斗篷,将少年整个人包裹起来。而斗篷被抢的男子倒也没抗议什么,只是觉得很扫兴地笑着。等该做的都做完了之后,女子抖了抖木竿,把水气甩掉,便望着至今仍然趴在冰上、表情呆滞的男子。接着,她耸了耸肩,丢出了一句话:
“大人自己上岸。”农夫们盛情款待了他们。大概是他们之前的傻事逗得农夫们开心,反而让人们对他们很有好感。 雷米人一般都很排斥外地人,但是某一瞬间感觉对了,就会突然变得无限度地热情。他们就是这种性格。事实上,他们不仅准备了睡觉的地方和食物,甚至还为落水的少年准备了热热的洗澡水,展现出令人惊讶的热情。
当然,第二天早上,伊斯德。珊和波里斯。贞奈曼,才知道这是要付出代价的。他们早 餐吃得较晚,用完餐后一走到屋外,就发现每个经过身边的人都是一看到他们就转头偷笑 .原来代价就是让人取笑!当然,掉到比小孩身高还浅的河里,却做出一副面临生死离别的 举动,一想到这个,连他们自己也觉得十分可笑。
“真是的,认识你以后,连我也一直在不断做傻事!”波里斯不发一语,只是露出微笑。用这种方式骂波里斯不懂事,其实是伊斯德的习惯,也可说是他说话的魅力吧!
说起来,两人原本是在比赛,看谁能在寒地里两天内不眠不休地走得更久。回想起来,也不知道当初怎么会打这种赌。要不是因为如此,他们也不会随随便便就那样过河的。
事发前一天他们已经彻夜不眠地开始赶路,隔天还是没有休息继续走,就这样一直走着。结果只是落水,连耳朵或手都没冻伤,已经算是他们非常地好运了。在宁姆半岛这地处北德雷克斯山脉东边地方的十二月里发生这种事,在雷米人看来,他们两个简直就像是笨蛋。波里斯瞄了一下对方,低声地说:
“不管怎样,我输了。”
突然间,伊斯德用发怒的口吻喊道:
“你这小子,我出生长大的地方是四季不融雪,积着万年雪的地方。我可是在那片雪中玩耍长大的。这种寒冷对我来说,本来就不算什么!这种比赛一开始你就输定了嘛!”波里斯稍微抬头,嘻嘻笑着说:
“不过不是幸好都没事嘛?”
“……”
伊斯德会激动是因为气自己为了想挫这小子的固执,而做出了不理性的行为。然而即使如此,在波里斯落水那一刻,他确实很担心他的性命安危,也暗自责备自己太轻率行事。
不过,他这个大人,个性却还很天真。因为隔不了多久,他就在开始思考要如何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了。
“如何,在浅盘里游泳的感觉怎么样?”手持长竿的女子和另一名男子正朝他们走来。他们在空地中央点了营火,周围有几个男人在干杯。这么一大早就喝酒!不愧是以酷寒着称之地的风俗习惯啊!
伊斯德有些不满地回答:
“是啊,我们一进到浅盘,才发现原来雷米著名的寒冷也不过就是如此。”
“不是每个雷米人都是被冷死的。在这块被遗弃的土地上,上天偶尔也是会降下恩宠的。”这名女子讲的不是雷米方言,而是他们所熟悉的南方话,她字正腔圆地说着,并走过来站到他们面前。她双手叉腰,看了一下身形高大的伊斯德,接着像是很惊讶地说:“你,怎么我觉得以前好像见过你?”
“你说得对。”伊斯德回答之后,就不再多说什么了。波里斯很清楚伊斯德的说话方式,所以并不特别在意,但是这名女子却继续用怀疑的眼神仔细打量着对方。然后又再说道:“好像是几年前吧,你曾经来过这里。没错。你的名字是?”
“伊斯德,伊斯德。珊。”
“应该不是这个名字吧。”
“难道是我哥哥来过这里?”
看他用泰然的语气若无其事地这么问,波里斯实在是忍不住想笑。接着,伊斯德耸了耸肩,问道:
“你也该说出你的名字吧。”
那名女子握了握长竿,一副觉得不甘愿的样子,回答道:“荷贝提凯。”
“哦,没有姓氏的女子,这真是个优雅的名字!”自称荷贝提凯的女子用长竿啪啪地拍着另一支手的手掌,面无表情地说:“听到了我的名字,你还不知道我有何要求吗?你难道是野蛮人吗?还是你这个男的没挨几拳,就不会乖乖听话?”
对刚认识的人说出这种话,未免太无礼了吧!不过伊斯德却神色自若地说:
“说我是野蛮人?真是太见外了。你同父异母的哥哥如果听到了,一定会很难过吧。”
荷贝提凯的表情在瞬间变得不同。她皱着眉头说:
“你知道他?他在哪里?”
“喂,我怎么可能会知道?难道你真的把我看成了野蛮人?我只是听说而已。而且我是看你很像,才这么说的。”
“你说我像什么?喂,你有完没完啊?”和荷贝提凯一起的男子嘻嘻笑了出来,说道:
“荷贝提凯从十岁起就开始摇桨了。他们家从祖母那一代就做船工,她操长竿的技术在这附近可是无人能比的。你要是把她当小姐般小看她,当心碰一鼻子灰!”
“是吗?我想我摇桨真的摇不过她。就当我输给她了好吗。呵呵。”
那名女子看着伊斯德,露出像是“谁说要跟你赛摇桨了”的啼笑皆非的表情。不过,伊斯德却接着继续说道:
“你的名字应该再加个姓氏。只有名字好像缺了点什么。荷贝提凯。卡詹妮斯怎么样?荷贝提凯。阿茨罗兹也不错,荷贝提凯。索尔伦也很好啊!”
“喂,你再这样乱开玩笑,真的想找揍啊!”荷贝提凯年纪大约二十五六岁,脸孔白皙,头后面扎着一束长长的褐色头发。当她身旁的男子警告完后,她又手握长竿,从一只手交给另一支手,然后将长竿放下。说道:“现在我想起来了。大约是在四年前……应该是吧。感觉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就是那个在达坎蛮族侵略我们的时候,没有特别答应要帮忙,就自愿了加入战斗,之后又失去踪影的那个人,对不对?所以你才知道我哥!”伊斯德一副努力回想的模样,说道:
“啊,对对。如果不是我哥哥,那么那个人应该就是我吧!”荷贝提凯又把手中的长竿往地上敲了几下,很露骨地说:
“你就这么不喜欢听到人家跟你说谢谢吗?”
伊斯德脸上仍然带着笑容,但回答的话却令这个女子听得有些变了脸色。
“会记得以前恩情还拿出来讲的人,通常都会有第二次的请求。”
女子先是嘟起嘴巴,只是紧抓着长竿。然后像是下定决心似地单刀直入地说道:“对啊,你说得没错。我是有事相求。”“你就用一句话说来听听。”
“像那时候一样,帮我们一次吧。”
“又要我去打斗?”
伊斯德像是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然后轻轻摇着头说:“我现在老了,没办法了。难道没有别的请求吗?像是为明年播种去帮忙犁田,或者烦恼葡萄酒太多喝不完。如果是这类的事,我一定很乐意帮忙。”
荷贝提凯突然露出笑容,说道:
“其实说起来这跟我的请求并不算是两回事啊!你如果认真帮忙,会让你尽情享用葡萄酒的 .”
“哦,是吗?如果喝不完,带着走也可以喽?”
伊斯德也不细问要帮的是什么忙,就爽快地答应了她的提议。荷贝提凯举起手,指着北边耸起的山丘,要他们明天一早到那里去。
伊斯德点了点头,就和她道别走了,随即波里斯追上他,问道:“你真的有哥哥吗?”
“嗯,我没说没有,那就是有。”
波里斯眯着眼睛,喃喃地说:
“没说有,那就是没有了!”即使是在海洋性气候的宁姆半岛上,内陆地方的冬季还是相当冰冷的。在北方天空的地平线那一头,积着厚厚的灰色云层,云层上有几块云朵正在飘移着。伊斯德和波里斯一早就到达了和荷贝提凯约好的那座山丘,等待着天亮。
波里斯呆呆地望着云朵,然后又一次思索着伊斯德说的话。
“野蛮民族?”
“是啊,我以前在培诺尔城堡时讲的故事,记不得了吗?”
伊斯德像自言自语似地冒出这句话,他站在波里斯身旁,一直不停地喝着葡萄酒。而波里斯则不安地看着像是骏马奔驰扬起尘土般的灰色云朵,又再说道:
“我记得。那是蛮族与公主的故事。”
“没错。那时候我不是解释过雷米人和蛮族之间的微妙共生关系吗?他们以前曾像仇人般战斗,但现在逐渐尊重彼此扮演的角色,虽然互不喜欢,但却成了互助的关系。今天这 件事也是在这种情况下演变成的。不管怎样,这次的事很简单,我们既然欠下了人情,就该 守护荷贝提凯。”
乍听之下,波里斯实在不懂这句话的含意。
“守护她?”
“不是的,不是。”
伊斯德摇头,一副不知该如何解释的表情。
“荷贝提凯不只是人名,还有另一层意义。传统的雷米话里,应该是跟”礼仪“的意思差不多,不对,说是礼仪也有些不对……正确地说来,比较接近于”遵守当地传统礼俗“的意思。她有这样的名字,也不是平空取的。”
波里斯表情惊讶地问:
“为何取这样的名字呢?”
“这其实只是风俗。在部落里,会有几个人传承某些特别的名字。他们生活在部落里,同时这个字又有含意,会代代相传不被遗忘。在外人经常出入的部落里,通常会有荷贝提凯这个名字。这是为了向外人强调并要人遵守荷贝提凯的关系。除了这个名字以外,还有好几个名字。像”临煞勒“就是”经常在打斗时站先锋“的意思。这个名字主要是在那些与异族长久斗争的部落里传承。有大河流经的村落里,常有”阔洛孥司“的名字。这个,嗯……可以说 是”治水“的意思吧。意思是要人在水患出现之前就事先治理好的意思。”波里斯脸上露出觉得新奇的表情,一面摇头一面说:
“你真的是无所不知啊!”
“那当然啦,除了我不知道的事,其他的我都知道!”
波里斯等着看他习以为常的得意忘形,又再问他:
“可是蛮族为何要侵略雷米人的部落呢?刚才老师您……嗯,你不是说蛮族和雷米人是共生共存的关系吗?互相帮忙,在国境……”
“是啊,是啊。不过这是指雷米王国和蛮族的整体关系,这样看的时候,是这种关系,但小单位还是常有打斗的。就像两家的儿子在家附近打架,两家却不会因此结仇一样。这种打斗不会让一方灭亡,雷米王国或蛮族的族长也不会太过在意。也可以说是他们故意忽视了吧。”
过了一会儿,伊斯德嗯了一声,开始更正他刚刚说的话:“有些蛮族的族长或许会有不同的看法。不过,没关系,因为他们和雷米王室比起来,再怎么样也只是小小一群人而已。雷米王室可能会对他们的鲁莽行事感到生气,要是这个族长够愚蠢,支持想要反击的人,最后会招来雷米王族的正式兵力。不过,这次应该不会 造成这种悲剧性的情况。因为我听说双方只是单纯因为玉米田而引发争斗。反正他们就像是 爱吵架的隔壁表兄弟关系。”
一朵朵云逐渐扩散开了。天空是冰冷的蓝色,太阳则躲在云后,消失了踪影。这 是一个难得一见的壮观黎明。
“所以我们要守护那个”荷贝提凯“,该帮他们帮到什么程度呢?必须像”临煞勒“那样冲先锋吗?”
伊斯德伸出舌头,并摇了摇头,答道:“不知道。反正我们尽力就是了。”波里斯露出酷似大人的表情,双手在胸前交叉,一面望着地平线的云,一面说:“我可不想杀人。”
伊斯德一拳飞来,波里斯根本连躲也躲不过,就被打中了额头。
“我也讨厌啊,小子!”
两人转头面对面露出了有些顽皮的会心一笑。离开培诺尔城堡之后就没再长多高的波里斯如今刚好到伊斯德的颈子。两人用相似的表情,鼓着两颊,点了点头。
“嗯,适可而止,但是要有模有样!”
“我就当是去学习如何守护别人国家的礼仪!”
这种时候两人真的很像“朋友”。波里斯喜欢他。
“好,走了吧!”
其实这只是他们两人的口令。因为,手持木棍的村人早已经开始大声呐喊着率先冲下山丘了。后面垫后的人跑了过来,纷纷追过他们。混乱之中,他们以一种微妙的同伴意识悄悄露出微笑。
波里斯望着他们的前方,对另一个人说话。伊斯德则是把刚才好不容易打开瓶盖的葡萄酒喝完了最后一口。
“你既然收了人家的葡萄酒,应该不要落后太多吧。”“别担心。因为这是陈旧的葡萄酒。倒是你,要小心别把剑拔出来!”“事情不会严重到那种程度吧?”
他们是在说冬霜剑。重逢之后,波里斯就听从伊斯德的劝告,不曾再拔出冬霜剑 ,而是使用伊斯德买给他的一把稍短的剑。
不管怎样,这天的打斗应该仅止于木棍斗殴。按照伊斯德所说的,不论是雷米人还是蛮族人都心里有数,知道出人命后会引起很大的后果。
“好了,该还葡萄酒的钱了!”
原本聚集的人群几乎都已经跑下去了,山丘上只剩下几名前来打气加油的小孩及女孩。他们甚至拿着铁锅盖一直在敲打着,继续跟随在队伍的最后。波里斯还是有些觉得莫名其妙,他低声喃喃地说:
“看来这是一场玉米栽培地争夺战!”就在这一刻,伊斯德突然喊出和狂奔的村人一样的声音。声音大得让那些拿着锅盖的女 孩也吓了一跳。
“我们是不会交出玉米的!”然后他就做出和村人一样的动作,一面挥着手臂,一面开始冲下山丘。他好不容易喝完了一整瓶葡萄酒,才出现了这一幕。
波里斯有些惊慌。不过,他随即也知道该怎么做了。一股难以掩饰的兴奋涌了上来。
“还我们……玉米田!”
“在我们土地上,一颗玉米也休想……”
“野蛮人,要玉米就去你们家后院种!”“在玉米茎塞住你们嘴巴之前,乖乖滚蛋吧,野蛮人!”
口中喊出各种“新颖”、“新鲜”的口号,响彻了田野的远处。三十多名的“玉米田守护队 ”以及“侵略者”们在这片田野的某个角落里,挥舞木棍打了起来。他们之中,有一名大人 和一个小孩奔跑穿梭着,比任何人都还卖力,表明誓死守护玉米田的意志。
第02章 最好的药
一个酷似春天的冬日来临了。
一月结束后,现在是二月。波里斯不记得他曾经像今年这样什么也没做地过了新年的第一个月。他连年夜饭、放鞭炮、守岁等,什么也都没做,只是和平常一样地安静渡日。
一月一日那天晚上,伊斯德和波里斯面对面坐在营火前,啃着干面包。不挑食的波里斯不但对这糟烂无比的新年晚餐没有任何不满,还把面包吃得光光的,把温热的麦片粥给喝得见底 .
伊斯德瞄了一眼正探头看着盛麦片粥碗的少年,发现营火照在他的脸上到处都有凹陷的阴影。少年确实比以前瘦了。原本微微鼓起的两颊肉不见了,脸上轮廓加深,变得更像一个男人了。
“为新的一年干杯!”
两人碰了碰装粥的木碗。波里斯觉得从未像今年新年这样如此心情轻松。
就连家族的事、生存的问题,在这一天里他都全置之脑后。他感觉到自己变得比去年还要坚强,而且往后也应该会继续成长发展。
他们正朝着北方行进。
他们并没有一定要前往的目的地。至少波里斯是这么认为的。伊斯德也没有说出自己的 想法,至今一直都是伊斯德在决定方向,波里斯也没有特别去问他理由。去年十一月左右,当他们抵达位于德雷克斯山脉主干与延伸至奥兰尼的小德雷克斯(在奥兰 尼称为玛利美佐山脉)交会处的摩利德山下时,波里斯听到了有关雷米首都埃捉波的事。摩利德山从雷米内陆地方绵延到与宁姆半岛的接壤处。从这个地方往正东方,横亘宁姆半岛的底部,埃提波就在那边的海岸边。这个都市规模仅次于安诺玛瑞的首都卡尔地卡,是大陆第二大都市,而且是座拥有特殊北方文化的大城。
虽然波里斯想去看看,但伊斯德却摇头反对。埃提波既是首都,同时又是地处狭长海湾的港口都市,可说是个到处充满雷米人特质——也就是北方船员特质——的地方。挥舞连枷的吉娜帕公主,正是此种形象的最好象征。
一般而言,首都往往人文荟萃,因此也会比较宽待那些流动出入的外地民族或特别风俗,但是埃提波却并非如此。或者正确地说,是宽待的层面并不全面。在拥有几百年历史的 港 口埃提波被定为首都之后迁移过来的王族、贵族,还有跟随他们而来的移民们,都对外人漠 不关心而宽厚,但土生土长的本土居民与船员,则是个性尖锐顽强。
“如果没人邀请,埃提波不是我们这种平民能自由去玩的地方。也就是说,呆在那里必须要靠关系才不会惹出麻烦,才能平安无事。”
所以,他们就放弃去埃提波。接下来的一路上,他们偶尔会经过一些座落在德雷克斯山 脉延伸出去的山麓的村庄,然后继续往北方,一直往北方行进。
宁姆半岛往东边突出,它下方的大海湾,叫做提波湾,名字与雷米的货币单位同名。伊斯德与波里斯并没有搭船,而是选择往北方行进的陆路,迂回地绕过那座海湾。然后在二月底的时候,到达了雷米五大都市之一的奈勒尼萨。
雷米国土大部分土地都为冰雪山脉所覆盖,称得上大都市的多半是港口城市。奈勒尼萨的位置可以眺望到雷米的最大岛,前往埃尔贝岛的船,或是顺着海流转往西边行经提波湾周围小港的贸易船只,大部分都是由此地出发。当然,他们并不打算到埃尔贝岛。至于他们为何在这寒冷的冬季里,马不停蹄地来到 这里,波里斯是到那天晚上才终于知道原因的。两人身上的钱不多。在小巷子里绕来绕去之后,他们发现了一间虽然老旧但比较安静的旅馆。走了三阶嘎吱作响的阶梯,推开门,伊斯德往柜台走近,订了一个房间。
一位看起来有六十岁左右的老人原本在打瞌睡,猛然惊醒,按照伊斯德所说,记下了名字。慢慢神智清醒过来的老人低头看了一下波里斯,无意识地问道:“是你儿子吗?”
伊斯德毫不犹豫地冷静答道:“是啊。”
“可是不像啊!”
“你干嘛要刺痛别人的伤心事咧,给我们一个房间就是了。”
伊斯德很熟练地模仿了雷米方言,虽然不像同族的人,但是显得一副在雷米住了很久的样子。老人拿了钥匙递给他,还喃喃地说:
“那你应该好好管管你太太。”
伊斯德没有生气,而是感叹地说:“无法要儿子听话的年迈老人要我听他的忠告,可真是令人感慨啊。”
此时,身后有个人说道:
“咦?哥哥你怎么有太太又有儿子了?我怎么到现在才知道?”
听到这句像在演戏的捉弄话,波里斯瞪大了眼睛,以为有人不明缘由就插嘴说话。他回头看去,然后就看到一个几乎和伊斯德一样高的魁梧白发男子,令他不禁目瞪口呆。
伊斯德也回过头。然而他没有用开玩笑的语气反唇相讥,而是整个人脸色都变了。
对着老人接下来反驳伊斯德的无礼话语,还戳着他的手臂,伊斯德也是一动也不动,只是沉默地望着这名男子。
这名男子穿着一件有些宽松的皮外衣,里面露出白色的棉布衣,手上拿着一件像是刚脱下来的厚毛衣。他宽宽的肩胛和臂膀,带着一个仿佛受尽寒霜洗练过的粗糙脸孔,但脖子里的皮肤却好像原本就很白的样子。虽然披着一头过肩的白发,又长着一对粗眉,然而看起来却像是只有三十出头。如果说到目前为止,波里斯看过的雷米人都长得像是海边生活的人,那他就如同是在山边生活的人一样,看起来既强壮又结实。
“好久不见了。”
白发男子伸出手来,伊斯德也随即把手伸出去,两人握了握手。可是波里斯可以感觉到伊斯德的态度有些僵硬。
“好久不见啊,老弟。”后面的老人家嘟嚷着:“一下子儿子,一下子太太,这会儿却说是弟弟?”
白发男子转头看了老人一眼,说道:
“老先生,也给我一个房间。就我哥房间的隔壁房吧,可以吗?”
“好,没问题。”
老人看出这两个长得像北方桧树般的健壮男子应该是亲兄弟,所以也就不再罗嗦什么。白发男子点了点头之后,瞄了一下波里斯,又再问:
“见到你真是开心。不过,说实在话,这孩子到底是谁啊?当真是你偷生的孩子?”伊斯德拿起酒杯,一口气喝了下去。杯子一空,对方的手就移动,又帮 忙倒了一杯。伊斯德静静地看着清澈琥珀色的酒。
“我们明天出发吧?”
“……”
伊斯德明明是为了这次的见面才来到这里,但是却不知为何就是觉得心烦意乱。当然啦,正确地说,他原本并不知道会派哪个使者来。但不管是谁来,他早就猜到来者会对他说什么话。
白光似乎原本就是离别的前兆。现在则派了这个白头发的使者,再度呼唤他。那座岛, 那座他希望永远离开的岛。
原本供应简单餐饮的一楼大厅,如今是一片寂静。似乎就只剩下这两个人还醒着。昏暗的楼梯边放着一盏油灯,而桌上则是插着一根蜡烛。这就是全部的光源。
两道亮光同时摇晃了一下。
“你还在犹豫吗?”
伊斯德又去拿那个木制酒杯。另一只杯子朝着这没被提起的酒杯靠近,轻轻地碰触一声, 又再缩手回去。虽然伊斯德手臂没动,但酒还是晃动了。
“你一个人也未免喝得太多了吧。有什么事让你烦心吗?”
伊斯德没有喝就放开了酒杯。对方又再问他:
“刚才那个少年是谁?”
安静无声了一会儿之后,伊斯德开口说:
“阿尼……不,你在这里是叫什么名字?”
“丹笙。就丹笙两个字。”“好,丹笙。”
这个人也和伊斯德一样,一到新的地方就用新的名字。伊斯德用认真的眼神看着他,说道:
“一定要回去吗?”“你怎么这么问?现在都已经是该回去的时候了,这一点哥哥你应该是明白的。你不就是因为明白这一点才来的吗?”
“明白跟实践是两回事。”
丹笙摇头说道:
“可是那里有哥哥你的位子啊。而且也有事要做。还有那些等待着哥哥,日夜不停修练的孩子们。为了这十年一次的”七圆礼“,哥哥的角色不能缺,所以耽误不得……”
“这些事全都……很重要吗?”
白发男子丹笙瞪大了眼睛,回答他:
“如果这些不重要,那还有什么是重要的?”
伊斯德将视线落在酒杯上,用毫无自信的语气喃喃地说:
“我认为我的生命很重要。”
丹笙点了点头,又再摇头。像是理解但不能接受的态度。
“我又不是不知道哥哥你的问题,我很清楚。所以,你总是留在大陆,而老一辈的 人也都没说什么话。即使不是为了这次的七圆礼,你也不能一辈子这个样子。你现在看 起来也没什么不健康。老一辈的现在只希望哥哥能安定下来,履行神圣的职务。”
“我已经找到了一种药。”
丹笙高兴地问:
“哦,真的吗?什么药?”
伊斯德用更低沉的声音,小声回答:“就是那个少年。”
“……”
两人沉默了一会,然后丹笙首先开口说:“我实在不了解你。如今在岛上,有很多年轻人尊崇你一人,愿意奉献一辈子跟随你,但你却找了个外人?为何对这孩子情有独钟?难道这孩子有惊人的天赋资质吗?难道哥哥你的目的是要找个天才吗?”
这番话有些责难的语气,里头掺杂着“因为想找个天才来教,所以才至今都不把那些忠诚的孩子当一回事”的意思。
伊斯德噗地笑了一声,并扬起嘴角,说道:“天才,呵,天才。你想想,我是天才吗?不过,反倒是完全相反,我是个连既有的幸运也不知好好把握的人。原本我可以成为伊利欧斯先生的学生,拥有最金黄灿烂的未来,可我却一脚踢开,逃到满是皱纹的穷酸老人家底下,你说我是不是疯子?天才吗?不要对我说这两个字。我讨厌那种人。”
“积在地板的灰尘总是令人难忘,哥哥。”这是他们族人说话的方式,打比喻时喜欢转两三个弯。简单地说,意思就是“你说话小 心一点”。因为,在外人土地上,是禁止说出本名的。即使是亡者的本名,也一样不行。
“没错,就连在酒杯里,也没有办法阻止水波兴浪。我错了。”
这话的意思相同。伊斯德像是因为自己有点醉而说错话,感到烦躁地摇了摇头。不过,事实上,他不是因为酒,而是被烦恼的思绪所困扰着。
“好吧。那么在我认为哥哥你是想以外人为借口来逃避义务之前,我劝你最好收回刚才说的话。”
“那小子……”
丹笙话尾的回音都还没停下,伊斯德就开始说话了。可是却说得结结巴巴的。
“……并不想从我这边得到任何东西。”
丹笙不解地歪了一下他的头。
“什么意思啊?”
伊斯德的声音渐渐变得清楚了起来。
“没错……在岛上,会有很多人愿意在我身旁终生跟随我,就像跟随以前那位年轻人一样多。那些人追随的耐力,一定比我高。但是为什么?为什么要用那种方式把自己的生命给浪费掉?人生的喜悦都不重要吗?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想在内心灰暗的人身旁,像抚摸铁铸雕像般,结束一生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实在无法理解,也根本无法接受。那些人的态度 只能算是卑下,他们为了达成自己的目标,就连宝石般的生命也愿牺牲掉,真是令人 看了就不高兴。在那里,这样的人不是一两个,而是大部分人都如此……我讨厌那种气氛。”可是伊斯德毕竟不敢说出“讨厌那座岛”。即使努力想摆脱,但在他心中,还是无法 完全从长久的束缚中自由解脱。
“可是那个孩子却不同。他只给予我同伴般的信赖。不,应该也不是完全地信赖。虽然他年纪还小,但已经立志要独立生活。不管是相信谁,或者帮助谁,都得在每一瞬间做出判断, 他既不阿谀,也不会对我有所求,更没有欺骗夺取的意图。你以为我会教这小子?完全不对。我们之间是我以一个人类,他也是一个人类的身份,像朋友般互相尊敬,互诉彼此的理想。实际上,我反而很羡慕那孩子的独立精神。到哪里都没有必要被束缚,即使进到海岸峭壁的洞穴里,一个人隐居,他也会很心满意足的,那是一种只要一个人就足够了的那种……自由自在……他很自由自在。他希望能成为一个名誉、怨恨都无法束缚得住的人。为何我却无法这 样做?或者说,为何岛上的孩子却无法这样?”
丹笙皱起眉头,在声音里注入力量,说道:
“大哥……这是因为我们长久以来一直有责任需要扛着啊!当初所有人该死的时候没有全死,所以这笔债必须算清楚。这笔巨大的债务不是只断送一两人的幸福就能结 清的!这债务如同一口漆黑深邃的空井!现在连井底都还没装满……”
“你以为那些人是为了我们族人的债务才如此的吗?你错了。根本不是!他们只关心未来的荣耀与自豪。他们并不知道自己负有多大的责任,只不过是贪求我的位子而已,所以当然会对我好。实际上,他们却连我骨头里的精髓都想夺走,所以他们愿意牺牲去做我的侍从。不管做了几年、几十年,都不算什么。是啊,确实不算什么!反正那样的岁月也不会很长,这谁都知道,不是吗?”“哥!”
丹笙原本撑在桌上的手肘猛然垂放下来,结果酒杯啪地往旁边倾倒,桌上便传来了一阵 陈放了几年的酒味。从酒杯里,同时从脑中,同褐色的酒流泄而出。不知从哪里透进了一阵风。放在楼梯前方的油灯,照出了不同形状的影子,像皮影戏在舞动 .“可是……”
后面接下来要说的话,两人都很清楚内容。像是在做确认似地,响起了说话声。
“不能带外人去那里啊!”
丹笙依照岛上的法规,在外面称伊斯德为哥哥,不过,他确实也是长久以来都将伊斯德视为亲哥哥。所以即使他和伊斯德想法不同,无法理解对方的想法,但他还是很明显地在心中觉得有些惋惜。
丹笙与一直在外流浪的伊斯德不同,他在接受指示之前,是完全不可能到大陆来的“ 跟随者”。所以,他现在的发言也可视为岛上“老一辈”们经常说的话。
接着,他像是一副很有同感似地开口说:
“虽然我看他很文静,眼角却存有一股深沉的忧愁,这孩子的个性似乎很阴郁。他几岁了? ”
伊斯德像是被问到自己孩子几岁的父亲似地,神色中带着一抹自豪,答道:
“今年七月就满十四了。”
“呵,那他是十三岁喽!可是怎么看都不像十三岁。我还以为他少说有十五岁了。他这么小竟能带着那样的一把剑,力气可真不小。”
“实力也很不错。这孩子是杀过人的。”
丹笙微微睁大了眼睛,然后低声说:
“这听起来就不怎么好了。”
伊斯德嘻地笑了一声,说道:
“你的意思是,就算血迹干了也显而易见,隐藏不了什么,是吗?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他也无法到那些会认出血迹的人面前去。”“不是有一个方法吗?”
伊斯德抬头直视着丹笙,而丹笙则用认真的表情说:
“让他当个见习巡礼者。”
“不行,绝对不行!”
伊斯德忽然站了起来。他瞪着坐在椅子上看他的白发弟弟,用低声但很清楚的语调说:“你要我让这孩子步上我想要脱离的路子?绝对不行!他现在才十三岁!他这个年纪,事理 都还无法分辨得很清楚,不能让他选择这种无法回头的路。这是什么样的路,才十三岁的孩 子怎么可能会懂?你怎能确定他以后不会恨我?就算是因为我的私心而劝他去,这事也还是太 过重大。”
丹笙用力地摇头。如今他是带着确信的语气在说话了。
“照哥哥这么说,幸好这孩子才十三岁,都还不到十五岁,不可能让他入门的。如 果你不想和他分开,就带他去吧。去到那边,教他岛上的风俗,教他剑术,和他过一辈子, 不就行了?有什么是不好的路子?哥哥你不喜欢,但你不能保证这孩子也会讨厌啊!如果是这 样,哥哥你回岛上之后,我会很高兴在老一辈面前帮这个孩子做保证,做人会仪式。甚至我 也能当他的代父。一起回岛上去吧!我们,全都一起回去。”
丹笙这番话令人难以拒绝,可是伊斯德却费力地摇头,说道:
“不,我不能这么做,这样会让他套上枷锁,使他在不知不觉中被束缚,最后变得无法解脱。只要一踏进去,就无法回头做个独立、自主的人类了。在那里出生的我,是不得已才如此,可是我怎能让一个无罪的人背负这种负担呢?”
“这是他自己自愿的。”
答话的声音并不是来自坐在对面的弟弟,而是从油灯摇曳的楼梯那边传来的。接着,一个人影站了出来,然后慢慢地往这边走来。
“你,怎么……”
“对不起,偷听你们说话,可是我不得不这么做。”波里斯首先向丹笙慢慢低头行了个礼,然后又再抬头,说道:“非常感激您,为我设想这么多的事。”
波里斯刚才就一直坐在楼梯上,手撑着下巴听他们说话。丹笙所说那些难以理解的话、伊斯德的感情反应、还有不知是什么的某种枷锁以及选择套上枷锁的事,他都听到了。灯光摇曳着,灯光照映楼梯形成长长的影子,长影下的自己,比影子还矮小,放弃、 离别、失去、然后就再也无法拥有。
他和伊斯德一起渡过的半年……是与耶夫南离别之后,最为……不,其实与耶夫南住在宅邸时,他还曾被他的所有恶梦压抑着。所以,这是他最为自由自在的半年。从去年夏天到这个冬季为止,他都在这个人的保护之下,他们两人互相尊重,彼此以朋友相待。
虽然到现在,他最爱的人还是耶夫南……但是如今活着的人之中,他能确信自己只信任伊斯德。他根本无法想像能离开他,努力再去相信其他人。或许他谁也不会相信了,不可能 再去寻找到这样的人了。
当然,或许没有值得信任的人也无所谓……但是在波里斯心中深处,从某个瞬间开始,是渴望感受到真心的关系。
曾经,在他不相信任何人的时候,他自己成长、成熟、存活下来。可是回想当时,自己只不过是个狼狈的人,是个连去结交朋友的少年心也没有的不完整之人。他曾看着自己沾血的手,感受到那种无人安慰、发抖哭泣的无力,他也曾看着和自己同龄的人,感受那种羡慕感,他还曾经以为,独自过着孤独的生活他也能很满足。
但是,他现在已和“他曾经希望成为的那种人”相距遥远——他已经不是那种人了。
他想和伊斯德在一起。在他身旁能够像自己这种年纪的少年般生活着,他希望能永远相 信这种错觉。因为他现在已失去家人、遭到信任的人背叛、杀过人,他无法再这样继续过下 去。难道就不能从零开始,重新过生活吗?
在有伊斯德的地方重新过生活。
“你……想错了。我不知道你是听了我们哪一段谈话,但是那里绝对不是适合人居住的地方。 而且那里不是轻易就能离开的地方。一旦进到那个地方,不能未经允许就回大陆来,相反地,必须在那里履行很多义务。我不希望你被那种枷锁束缚。而且,你、你……不是一直希望自己是个自由自在的人吗?那就不要硬把自己束缚起来。你一定……会后悔的!”丹笙静静地保持沉默一会儿,突然说道:
“嗯,他说的是事实。”
丹笙只要能把伊斯德带回去,其实没有必要去管波里斯会怎样,但是看到熟得像亲哥哥的人都如此真心说了,内心似乎也有些动摇。所以这话他是用比较坦白的语气说出来的。
然而波里斯却静静地抬起眼睛,凝视着伊斯德,说道:
“为了自由自在,必须有力量守护自己,这个道理你比我还清楚。如果你认为我是 因为没有独自活着的力量,才跟随的……这样想也可以。决定是我自己下的,同样地,后 悔也由我自己来承担。”
“……”
伊斯德继续沉默不语,这时波里斯像喃喃自语般低声说:“你讨厌我在你身边吗?”
伊斯德低头看着地面,看着酒流过的痕迹。在他眼里,这仿佛就像海水般既深沉且辽阔,无数的波涛正在那里翻涌着。十天后,他们坐上船只,顺着提波湾的海流,沿着埃尔贝岛西边迂回航行。
这船正在接近绵延提波湾的海域,也就是赛珠里夫海峡。这是突出大陆的赛珠里夫海岬和埃 尔贝岛的南岬互望处所形成的窄小航路。要经过这海峡,航海技术必须有相当水准才行。在 埃尔贝岛周围航行的船长们,大部分都是熟悉这种海峡航行的名舵手。
大约四点左右,船龄十四年的阿坦史格摩号平安越过了赛珠里夫海峡,从西提波湾终于要往东提波湾行进了。波里斯来到船尾,远眺着越行越远的海岬。
他觉得距离整个大陆越来越远了。正确地说,他像是一颗小石子,从他长大的这块大陆被丢了出去,要飞到很远的地方。
首先必须经过东提波湾,到达由无数结冰小岛所形成的白水晶群岛,越过 这群岛之后,才会来到第一个大海,也就是北海。但是远离海岬之后,现在连 大海上的点点岛屿,看来也都像是无法掌控命运的石头一般,自己则像被丢弃的石头, 正往大海投身而去。
他们所称的岛,是什么样的地方呢?
船舷下面的海水拍打上来,如同要吞噬所有东西似地呈现一片暗蓝色。要是跌到水中,可能在落水的瞬间就会被冻僵吧!那时的心情也许会和在荷贝布洛村附近掉到浅水河挣扎时一样吧。这艘小船划破冰洋,直往前去,而越过这片冰洋之后,果真就有安歇之地吗?自己的选择到底对不对呢?“天气很冷,进里面去吧!”
白发的丹笙走近对他说。波里斯从他身上可以感受到一些和伊斯德相同的味道,或许这 是生活在那座岛上的人的特征吧。
首先,他们的外貌有点像。就像是在冰天雪地里成长的坚韧大树,他们的皮肤就如同大树外皮般坚硬,波里斯甚至怀疑,该不会他们和大陆上的其他人类是不同种的?
“没关系。”波里斯说。
丹笙没有再劝他进去,自己也站到船舷,说道:“我听说你是在南方出生的。第一次在雷米过冬天,居然没有感冒,真是令人意外!”“我生长的地方并不是一个很温暖的南方。”
波里斯觉得没有必要再解释。奇瓦契司原本就是个夏季凉爽冬季寒冷的国家。当然啦, 还没冷到像在雷米所感受到的那般酷寒。
“你不知道要去的是哪里,却还……坚持要去,你真的这么相信哥哥吗?”丹笙没有看着波里斯,他将视线投向大海,如此说着。波里斯不知道该不该点头。他无法说只是因为有伊斯德依靠他就决定前往。这毕竟是他的选择,是他的人生,他不会把责任推给任何人的。
“我只是……往好的方向去做而已。”
而伊斯德从上船后,就不再说话。以前他和波里斯在一起是那么地快乐,如今他却别扭地想让气氛沉寂下来,和他以前总是开玩笑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好像有什么沉重的心事压 在他胸口一样。特别是,他不再对波里斯说话,而波里斯也没有硬是假装不在乎。
“我虽然一直都很喜欢哥哥,但还是常觉得他很怪异。我想我永远也无法完全了解 他内心在想什么。哥哥离开岛上,跑到大陆流浪,虽然有一些当然的理由,但对我来说, 还是无法完全了解他为何要这么做。岛民离开岛……我一直认为这是不妥的事。看到你之后 ,我才知道原因。”
他们现在要去的岛据说在很远的地方,得经过渔船都很少经过的海域,甚至还必须越过被称为北海尽头的几个岛,再向北航行到最后才能到达。实际上,那就像是在世界尽头耸立 的边界石一样。
那个地方的存在,对大陆的人们而言,是个秘密。岛民通常不会揭露自己的身份,而且也小心翼翼,不让人知道前往岛屿的路。这条路只有一条,而且只有岛民才知道。
现在连波里斯也得遵守这个义务了。
“你跟哥哥一样都很怪异。”
冬鸟从遥远天际飞翔而过。波里斯的头发也飞扬了起来。
“我只能用”怪异“来形容,不知该怎么说,反正我确实可以感觉到你们很像。听说你年纪虽小,但已经历过不少事情,而哥哥也是,并不是过得很平顺。我当然不是只因为你们有过辛苦的人生历练,就说你们很像……只是,哥哥很少会这样对人用心。反正你到了岛上,就会明白……”
丹笙的白发看起来像是因为受风霜洗练而褪了色。历经沧桑的脸孔和近乎紫色的嘴唇,使他的发色显得更加突兀。
“哥哥并不是那种轻易就会喜欢上别人的人。不管怎么样,或许你真的是哥哥最好的药。” 药这东西,应该是有伤口的时候才用的。
此时,北方天空显得既遥远又寒冷。
第03章 退潮小岛
三个人在埃尔贝岛东边岬角的小港村下了船。随后便在那里买了艘附有篷帆的小 船。
波里斯发现很多人在此地买卖这种船,因此不必担心有人问他们买船的目的。在这里, 比起大船来,船匠大都制造这种小船,至于为什么这种船的需求会这么大,波里斯也不 清楚原因。
伊斯德和丹笙还买了几样波里斯没见过的材料,把新买的船仔细装修了一番。仅是这样,也花了几乎一天的时间。
船一启动,很自然地,伊斯德掌舵,丹笙操帆。波里斯不知道该做什么,只好坐在船板 上。船对他而言实在是很陌生的东西。
看到船慢慢地行进在水上,波里斯感受到一种和搭大船时截然不同的恐惧。深度未知的深色海水围绕在这木制的船舷四周,一直延伸到无尽深远的地方。天气冷得连鼻子都没快知觉了。这船会不会被浪打翻?如果船底有漏洞该怎么办?
可是他又不能紧靠到什么人身边去倾诉他的不安!因为那两个男人都正全神贯注于让这小小的船安全地浮在水面。波里斯只好坐在船板上,感受着船身似乎无法承受的力道,一 波波地像是朝着自己身体而来碰撞着小船。
第一个目的地是和埃尔贝岛连接的白水晶群岛中,名叫水滴列岛的第一座岛。他们小心地航行在小岛之间。小而细长的船穿梭在水湾里。
偶尔也会有和他们类似的船从水平方向经过。原来,这种船的功能是用做近海捕渔,而且也可以打捞古代遗物,是此地海域内的特殊营生工具。
大约三十年前,有一队渔夫曾经打捞到一个小小的大理石石像。石像眼睛镶有蓝宝石,手指和头部的装饰品全都是黄金,被认定是古代魔法王国的遗物。消息流传开来,便吹起了一股探索风,听说雷米王国初期也派遣了搜索船,喧闹了一阵子,收获却不如期待那样,没有什么大进展。
反而是民间悄悄探索所发现到的宝物,至今仍在黑市流通着,经常吸引新的一批人关心。 在这附近的村落里,会大量生产这种小帆船,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现在偶尔还有一些被古 代王国的幻想所吸引的年轻人来到这里,成了这里的一个特色。
不过,现在是冬天,即使是不怕寒冷的雷米人也认为水底探索太困难,因此几乎没看 到什么探索船。偶尔经过的船上大概是一些怀着一股热忱,连季节也不考虑就跑来的有钱的 年轻人,或者是一些在冬天补充收入的渔夫们。
过了一会儿之后,波里斯随即觉得奇怪,自己怎么没有许多人痛恨的晕船症状。他生 平第一次搭船是在奈勒尼萨上船的阿坦史格摩号,如果当时是因为那艘船比较大才没晕船 ,那这艘帆船摇晃得这么厉害,他怎么也没事呢?会不会是因为太过紧张,反而没空去感受 船身摇晃的原因呢?
不管怎样,他就像是非常容易适应陌生险恶环境的高山植物般,一点儿也没事。还记得他到安诺玛瑞之后突然长高,第一次经历到雷米的寒冷时也没染上感冒,可见他真的有不畏新环境的体质!这跟他不挑食,任何食物都能毫无怨言地食用,在不舒服的地方也 能安睡,是一样的道理。
两天过后,船离开了水滴列岛的范围,开始往宽广的大海行进。这段时间里,他们只有一次上了某个岛,充分补给了食物和水、油和绳子之类的物品,而且还特别买了些冬衣和毛毯。在波里斯眼里,所有事情都像是在瞬间进行似地快速。
一往北海出航,就开始每天仔细计算食物分配的量。他们两个岛民开始轮流睡觉。波里斯有时和丹笙一起醒着,有时则和伊斯德一起醒着。就这么过了好几个白天和夜晚。不过,天气并不恶劣,也没遇到什么暴风。
“你还好吧?”
伊斯德好久没对波里斯说话了。在云雾弥漫的早晨里,伊斯德一醒来,把自己原本盖着的毛毯拿给丹笙之后,取出毛皮手套戴上,开始操纵帆绳。波里斯则是呆呆地裹着毛毯,眼珠子稍微转了一下,说道:“嗯。”
伊斯德坐在船首,一面搓着手,一面又再说:
“我们岛民也很少在冬天航海,你不用硬是装作一副没事的样子。”波里斯慢慢地起身,开口想说话。其实他到现在还是有点怕船身的摇晃。
“可是也没辛苦到看起来很不舒服的样子啊。”
伊斯德想松弛被冻僵的脸颊,却做出了一个奇怪的表情,然后才露出一丝微笑。
“这种时候,别人一定不会相信你是贵族出身。”
“我说过,在奇瓦契司是没有贵族的。”
这是他们一起在雷米旅行时,常会说的一个玩笑。不过,也不算是什么玩笑话,只是只要有人提这句话,就当然会跟着冒出这种回答。很长一段时间没这样了,现 在两人又沉浸于以前那样的气氛里。
其实也没过多久时日,但却觉得那是好遥远的事。
安静了一会儿之后,波里斯突然说:“事实上,你好像比较辛苦。”伊斯德的脸已经不再僵硬,他带着认真的表情走过来,说道:“你以为我心里很好过吗?你要搞清楚,我现在等于是在把你拉进一个深坑里面。 ”
“我知道。那应该算是你出生长大的深坑吧。”
伊斯德噗嗤笑了出来。要是换做以前,他会露出像要抓人的眼神,接着再开点玩笑,但他并没有这么做。而只是说:“那是个冰雪深坑啊。叫做冰川大裂缝。”
“这是什么意思呢?”伊斯德摊开双手。
“巨大的冰河峡谷里……”
他把手合上之后,做出往前伸去的手势。
“裂开的巨大裂缝,一旦掉进去就死定了。或者是到积雪经年不融的高山,这种地形处处可见。它们会把不小心滑倒或失足的人一口吞下去。”
“好可怕!”
“不只如此。到了春天随时都会发生雪崩,有时会埋掉整个村子。而且山里有猛兽,它们凶狠到……”
就这样,伊斯德有好一阵子都在大说特说岛上会遇到的危险。他像个孩子王,都已经无法回头了,却还一味地警告并且不停地炫耀。
波里斯点了点头,说道:“难怪你不想回岛上!”伊斯德突然停住不说了。他呆愣着,将视线转向云雾之中,说道:
“不论到哪里,最难解决的都是人的问题。人是怪物,是最可怕的怪物。”
这句话的尾声非常微弱,就像是被埋入了云雾之中似的。和丹笙一起醒着的时候,波里斯则会听到许多有关岛上的事。丹笙尽力想让波里斯不要先认为那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但也不想刻意把那里说成是个美好的地方。
他说他们是很久以前——无法确切说出是何时的古代——为了躲避国家的一场灾难,逃出来人的后代。最初大约有一百多人,但时增时减之后,如今大概有五百多人住在那里。那 里几乎没有外人移入,像波里斯这样的情形是非常少见的。往上追溯的话,岛民之间,很多 都有点血缘关系,但也没到所有人都是亲戚的程度。
岛上有四个支派。分出支派,不是彼此敌对的缘故,只是以初期移居时的几位领导者为中心传承下来的。支派主要是在结婚时会有作用,一般惯例都是和不同 支派的人结婚。伊斯德和丹笙同属于“银鹰支派”。
照丹笙所说,岛民是在很久以前的一场灾难里唯一“存活”下来的一群,因此他们将之 视为很大的债务,也可说视为包袱。虽然不知后来出生的人是否都这么想,但许多年 轻 人现在确实有这样的想法。也因为他们是逃离原本的故乡,流浪在外无法回去的人,因着 这层含意,他们称自己为“巡礼者”。
对于岛民,也就是对巡礼者而言,他们有所谓的三大任务。这就是将消失的东西慢慢复原 起来、将留存下来的完整保存、随时为重建王国而准备。这和某种宗教使命差不多,包括丹笙也十分重视这些任务。
“如果你正式入了门,也必须共同参与这些事。”
照丹笙的说法,波里斯还不是正式入门者。只有在岛上才能举行正式的入门礼。
岛上原本是禁止带外人进入的。如果犯了这禁忌,就会遭到某种残酷的刑罚。而事实上,这种事几乎不可能发生。因为在前往岛的途中必须经过唯一的暂歇点,在那里是不可能不被 发现的。
带外人进入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丹笙所讲的办法。必须有两位以上的岛民保证他的身份, 同时要进入的人必须自己表明要成为见习巡礼者的意志,并举行简短的入门礼。可是如 果那个外地人的年龄超过十五岁,就完全不可能了。
只是,见习巡礼者不一定就能成为正式巡礼者。从外地进来的见习巡礼者到了十五岁,在第一次的净化仪式里,必须明白表露自己的意志,并以巡礼者身份告白自己的使命。他必须要发誓,从那一刻起遵从被赋予的所有任务。只要拒绝前述任何一样,他就无法成为巡礼者,同时会被永远放逐出岛。虽然以后可以自由生活,但如再踏进岛上,就意味着死亡。
就整体而言,也不能说放弃者就绝对自由了。因为,离开岛的时候,那个人必须在岛上某个特别的碗里留下一撮自己的头发,并发誓保持沉默,将来到了大陆,如果在外人面前泄露了岛的秘密,那撮头发就会燃烧成灰烬,而在远方的那个人也将被加诸魔法的痛苦。要是罪行重大 ,甚至有可能死亡。处罚的轻重都是由那个神秘的碗来裁决。
“岛”是由位于北方海域的四个大岛所组成。全部规模有埃尔贝岛和白水晶群岛加起来那么 大。在那里处处可见山脉和火山口,所以实际可以居住的土地并不多。最大岛叫记忆 ,第二大岛叫沉默。位于两岛之间的两个小岛,南边的是丧失,北边 的则称之为祈愿。人们大都是居住在记忆岛,其他岛屿只设有防卫用的城墙或监视 哨之类,负责守护岛的人会轮流守在那里。
这些岛屿就是巡礼者临时居留的故乡,他们总称为“月岛”。
“起风了。”
丹笙讲到一半突然打住,拍了一下手掌,接着说出了这句话。波里斯不知有何异常,只 好盯着天空看。
“不是本来就有风吗?”
“不是那种风,是恶劣的风要吹过来了。”波里斯不知道丹笙是因为看到什么而断定,不过,他也没有怀疑。恶劣的风,会不会是 指暴风?
“去叫醒我大哥!”
波里斯轻轻摇醒睡了三个小时左右的伊斯德,伊斯德嘀咕了一下,随即忽地起身,环视四周。然后说出了和丹笙相同的话:“有恶劣的风要吹过来了!”接着便有相同浪花的碎浪开始到处碰撞拍打上来。波里斯也不自觉地伸手紧抓住帆竿, 但突然间,头顶上方传来了伊斯德爆出的嘲笑声,害他赶紧放手。
“这小鬼,你现在也知道害怕了?”
如果说不怕,那就不是人类了。波里斯好久不曾像现在这样,像个小孩般,心里想着难道没有自己能做的事吗,一边担忧一边发抖着。此时,海浪冰冷地拍打到他 暴露在外的双颊。船的下方是超过人类身高好几倍深的海水,万一要是翻了过去,这宛如贝壳的小船岂不沉得不见了踪影?
可是过了一会儿之后,波里斯转头一看,除了自己以外,其他两人却是一副全然不同的态度。他们对于即将到来的暴风并不轻视,也不是那种以为能轻易化解的自满。他们的眼里带着彷佛像是自己是一个个体,大海也是一个个体的认真目光,观察着四周。这态度和雷米的行船人不太相同。雷米的行船人把大海当作生命的战场,同时也当作害怕担忧的对象,所以不管处于何种状况,也不会像他们现在这样傲视大海。
“怎么样,大哥?”
“要开始了吗?”
要开始的不是伊斯德,而是丹笙。他把双手收于胸前,静静合掌之后,正眼直视着前方好一阵子。
在这段期间,船很有技巧地躲过了两次大浪,继续平安地前进着。第三次大浪来的时候,伊斯德熟练地操纵船的方向,避去了危机。可是波里斯还是全身不停地颤抖,不知道该抓 哪里好。以前只在陆地上生活过的他,见到大海瞬息之间变高好几米,一下子又降低好几 米, 根本无法适应这种情况。别说是调整身体了,就是心里也难以平静。
此时,丹笙开口吟道:俯视下方编织黑藤白皙脸孔的长发女道出地与水之遥速远如山与人之距离望见凶悍如海蛇般的波涛只道是如小羊般温柔奔跑听见大地翻腾晃动而崩裂只道是用手击石的小把戏强劲的风、汹涌的波涛声,还有丹笙宏亮的诵吟声,使得波里斯心烦意乱,简直无法集中精神。可是当丹笙手里打出手印的那一瞬间,却有种强烈的响声划过空气中,往四方散开。 仿佛一个大铁锣被用力敲响了一般。
然而,那却是用耳朵听不到的声音。
响声似乎在周围回响着,但这并不是耳朵听到的,而是由皮肤还有 全身感受到的。
“这是在”祈愿“。有些岛民一出生就拥有这种力量。”伊斯德一直努力稳住船只,但还是不忘对波里斯解释。波里斯被这一阵阵像是快把帆竿也折断的猛烈强风给吓得不知所措,后来干脆整个人趴在船板上,所以根本听不清楚伊斯德在说什么。
不过,这番折腾并没有持续很久。片刻之后,波里斯发现船只像是在开玩笑似地停止了震动,他好不容易起身站好,望着大海与天空。还来不及讲出他饱受惊吓的心情,丹笙就用愉快的语气说:
“大哥你真不愧是个”航海者“。驾驶船只的功夫简直就跟每天行船的逐浪人没啥两样。” 伊斯德也笑着回答:
“不像有些人,因为自己名字的关系,反倒一辈子为了符合名字而被牵着走。”
才刚刚渡过生死危机的波里斯,感觉这番话像是说给他听的。就这样,他们用这种方式航行了至少十五天。
其间也曾在小小的无人岛上暂时休息过。很奇怪的是,那座石头小岛走路不用一小时就能走完,却到处都有岩石被挖空的痕迹。而且里头竟有上过油的皮革牢牢包装着一些有用的物品。甚至也有像是可以替换破裂帆布的布帆、填补破裂船舱的沥青、如同石头般坚硬的干果和肉脯,以及饮用水之类的东西。
离开无人岛之后,他们再度出航,伊斯德和丹笙随即改变至今一直往东北方向的路线,转往东南方向,往下航行了一天的时间。第二天白天,终于出现了他们一直在找的东西。那是一股海流。这股快速的海流包围了他们与船只之后,瞬息间船只就又再往北前进了。
海流令人惊讶地快速,连风也吹得恰恰好,使他们享受了一番好久没有过的快速航程。船帆因为吃饱了风,像只白鸟般摊展开来。有好一阵子,波里斯连寒冷都忘得一干二净,只顾惊叹着这小船的速度。事实上,气温也确实渐渐回升。因为,已经三月底了。
到了四月的第一天,半夜时,波里斯突然感觉异常,从睡梦中醒来。躺着想了大约半小时,才发现原来是船的移动方式变得有些奇怪。它绕着一个很大的圆圈,一直转个不停。
“醒了吗?”
伊斯德坐在船尾,静静凝视着眼前的一片黑暗,突然开口说道。波里斯问他:“咦,怎么知道我醒来了?”
“因为我听到你睁开眼睛的声音。”
“……”
波里斯起身准备回应他的玩笑话。而伊斯德又低声说:
“小心一点。”
“什么事?”
伊斯德像在黑暗中寻找什么似的,转头东张西望。像是在搜寻实体的东西,也像是在找寻没有实体的东西。
“从这里开始就是岛的范围了。上了岸,就会开始遇到我和丹笙以外的岛民,也就是其他的”巡礼人“。”
波里斯小心翼翼地重复问他:“可是要小心什么呢?”
“小心人啊,人是最恐怖的。”波里斯打了个哈欠之后,说道:
“我看你才最令我害怕。”
“哪有人像我这么宽宏大量的?小子!”波里斯摇了摇头。
“是你带我来到这遥远地方的。是你让我没有别的选择可选。嗯,我是不需要一定要回 故乡的,但是也不曾想过要有个新故乡,可是我却因此在心中下定决心要归属到一个陌生的 团体里。我越是回想越觉得可怕。为了我和你的关系,我把一部分自由都给换掉了。这并不 是在责怪你,不过,确实是你让我真心想这么做的。”长久以来一直藏在心中想说的话,借助黑暗便轻易说出口了。伊斯德不发一语地静默着,仿佛像个突然遇到少女对他倾诉爱意而惊慌不已的年轻人一样。
然后,伊斯德开口慢慢地说:
“谁也不知道是对是错。可既已经开始,就得有始有终。如果你被陌生人排挤,不 认同你,你会不会就倒地不起?”
“或许会吧。但倒地之后,我会再爬起来的。”
“但是你会不会一面摇摇晃晃站起来,还一面怨恨我?”“你怕吗?”
情况颠倒了过来。波里斯一副怕的人不是他,而是比自己年长许多且身为岛民的伊斯德,波里斯反而以担心的语气,说道:
“请你不要担心。生命不过是瞬间的,有什么好怕的。”
伊斯德一副张口结舌的表情,直盯着已经不再是小个子的男孩,在他头上拍了一下。
“这小子竟然把别人的话拿来偷用,还教训人!”
波里斯厚脸皮地微笑着说:
“我这个年纪还会当然模仿大人啦,当然会学你喽。”
“还挺会强辩的。真是糟糕,快受不了你了!”
“没关系。反正我本来就很糟糕。带到岛上去之后,把我当木柱子好了。”
“是啊,能拿来当木柱使用的木柴,可是会被烧掉的哦,因为那里实在是太冷了。”
“其实当木柱一直是我的梦想。因为可以牢牢固定东西,一点儿也不为所动,真的是很酷 .”
伊斯德摇了摇头,说道:
“你真的决心要去适应岛上生活了吗?你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地方,却还这么执意?”波里斯认真地抬高下巴,露出仅在伊斯德面前会显露的顽皮表情,说道:
“我说过我不是轻易就下决定的人。你再说什么会被枷锁束缚的话,我看干脆把我绑在木柱上不就行了。”
伊斯德不再说话了。要是换做以前,他会一面说:“好家伙,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啊? ” ,还会一面捏着他脸颊好几次,但现在他却只是静静地盯着波里斯的脸孔。而波里斯也和平 常不一样,言谈中故意跟伊斯德开起玩笑。
“我还要拜托你保持下去。”
乍听之下,波里斯不懂这短短一句话的意思。不过,伊斯德以更加坚决的语气说:“不,应该说是你必须继续保持下去。包括你那些无所根据的希望,还有勇气,都要继续保持下去。一半是因为你的愚蠢,一半是因为我的欲求,既然我们都来到这里了,我们就要负共同的责任。我们要努力合作下去。看能打破多坚硬的岩石。所以呢,我会一直守在你 身边的。”
伊斯德突然伸手抓住波里斯的右手。
“你也别离开我身边。”
这不只是一句单纯唤起希望的话。伊斯德是在发誓。虽然少年还没察觉,但他对自己发誓要遵守这誓言。他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因为他不想让少年离开他。他希望能把他放在自己气息所及的身旁。现在,轮到自己来保护他了。
“我们正在等退潮。”
伊斯德的音调稍微提高,又再说了一句:
“总会等到退潮的。”
“退潮之后就会走回去,是吗?那么就算大海再大也不用担心了。”
两人相视着,也没点头,只是彼此露出一丝微笑。过了一会儿,伊斯德像耳语般说道:“退潮小岛到了。”没错,这确实是岛的名字。
在凌晨时分,原本只看得到一小块岩壁的部份,潮退之后,就变成了海岸线长达几百米的小岛。小岛上大多是尖锐的岩石,只在退潮时才会露出,没有沙岸,所以任何船都 很难靠上岸去。因此,巡礼者才将之取名为退潮小岛。
这座岛屿的这种特征有优点也有缺点。优点是一旦涨潮之后,不会有人发现这 是一座可以上岸的岛屿,因此十分适合作为秘密通道。可是一退潮,可以呆在岛上 的时间,也只有这段海岸线露出的时间,停留太久,泊在海边的船只就会沉没或浮起。
此时,正是夜晚和白天的分界,一道清楚的蓝线光芒扩散到整片天空。尖锐的岩石群轮 廓之外,还可见到一小堆一小堆的紫色云朵。
在那片云上面,则是一大片闪烁奇异光彩的天空。
那些青紫色的云朵在天空中画出扇骨般的界线,向上伸展出去。灿烂的曲线像是神明的五根手指,停留其中的蓝云则逐渐扩散开来。整片天就像一张即将放下的巨大窗帘。窗帘后 面是白天,里面则是夜晚。
船只朝着岸边滑行过去,头顶上像是要挂出灰、紫、青色窗帘的天空徐徐亮了起来。波里斯抬头望着天空很久。退潮小岛,他一定会一直记着这岛屿的。
将视线一转往岛上,随即在岸边发现一艘陌生的船停靠着。看来是一退潮就靠岸的船只 .波里斯的胸口蹦蹦跳跳的。
一到达浅水处,三个人跳下船只,在水深及膝的冰冷海水里,慢慢走上了岸。丹笙选了一个突出的石头,把一条和船连着的绳索绑在那里,伊斯德则是颇有感受似地环视岛的景观。所谓景观,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伊斯德好像也觉得如此,因为他们现在站着的地方一涨潮就绝大部分都浸在水中,所以四周都是海草、青苔以及贝类的小生物。可是对波里斯而言,这所有东西都很新奇。毕竟,他不是海边长大的小孩,所以根本没有在海边玩水的经验。对于他这种年纪的男孩来说,这样的地方是充满乐趣的。
可惜的是,伊斯德并没有让波里斯在海边玩,而是抓着他的手,往尖锐的岩石山上爬去。 那里即使涨潮后也不会被海水淹没。
走近那里才发现,乍看之下很平常的石壁,其实是一道自然造成的城墙。一登上靠近中间的地方,就能看到有扇坚固的铁门。门上没有门把,而有一个椭圆形的凹陷。
伊斯德把手按在那里,嘴里低声喃喃地念了几句。喀啦,门就开了,两人进到了里面。原来 那是一扇用魔法开关的门。
“丹笙呢?”
“他会留在海边。”
“他不一起去吗?”
“这里不是每个人都能进来的地方。”
里面的岩石通道透着一股像是常有水渗入的湿气。一边沿着这通道前进,波里斯一边惊讶地歪着头。心里开始奇怪,伊斯德和丹笙看起来像亲兄弟般亲热,怎么伊斯德能去的地方, 丹笙却不能去呢?
然而,这只不过是他在岛上的陌生生活所遇到的第一个预警而已。
通道造得并不很光滑平坦,所以偶尔会被岩石绊到,墙上也有不少缝隙,而且上方还钻有大大小小的洞——那是要让光线照进来。说不定也是要让小动物跑进来。
因为已经天亮,所以他们前进的路上到处都被阳光照出白点。墙上有时会看到特别的贝壳,像是以前就在那里似地,很自然地嵌于墙上。
这条路是通往城垛最上方的路。虽然中途也有几个像是用来当作仓库的房间,但是他们并没有进去。后来,即使是对到处回响着的脚步声,波里斯也渐渐习惯了。越往上走,周围就越显得明亮。
终于,他们来到城垛最上方,当波里斯踏到最后一阶的那一瞬间,看到头上并没有屋顶,他吃了一惊。寒风就这么从头上呼啸而过。“来,看好。”大约二十步左右的圆形顶端,有个稍微倾斜的斜坡。波里斯看到七个长长的石头围成了这个 圆。而他们正从这些石柱中央底部的圆洞里走出来。
往顶端下方延伸而去的,是无法攀爬上来的峭壁和岩石斜坡,一直连到远远的海边。而头上则是天空,除了难以衡量宽度与深度的蓝色曲线外,什么也没 有。
在这个地方,可以看到远处的太阳、月亮和星星。如果说有的东西会因小而被忽略的话,其实也有些东西大得让人不知如何处理。
这里就像在俯视世界全部似地,在这世上,原本就是空无一物,同样地,也没有失去或得到,不在于看到或没看到……
“那边泊着我们坐的船。只能在那里让船再浮起来……”
伊斯德的手往东北方伸出去。
“从那边,船就会航行到岛上。”
那里一个人也没有。他们的船还没浮上来,而且那艘不知是谁的船也没浮上来 .如果船浮起来,由于这边峭壁比较陡,留在这里就能看到站在船舷上人的长相。这个地方 四方开阔,很容易就能发现往“岛”接近的船只。
正当波里斯看着什么也没有的波浪时,背后突然传来了人声。
“哎呀,这是谁啊!你真的回来了!”
伊斯德转身,波里斯也跟着回头往后看。刚好一阵风突然从后面吹来,两人的长发全都散乱开来。他们两人几乎是用同样的动作,以双手拨去挡住视线的头发,以便看清对方的脸。“希拉塞羿!”
虽然伊靳德拨过去的头发又再往前飞散,但他不管头发,就跑过去抱住这陌生男子的肩膀。波里斯像一根柱子般立着,看着在风中飞扬的这两个男人的头发。他们的发色是近乎相同的褐色。
“三年了吗,不对,是四年了。我听说你去年到卢格芮的。那时我刚好去海肯见达鲁玛齐大人去了。”
“我……”
此时,这个名叫希拉塞羿的男子转头望向波里斯。然后用惊讶的眼神看着他,问道:
“你是谁?我因为有任务在身必须长久离开岛,所以糊涂到认不出你是谁了。你有没有印象小时候见过我?”
波里斯有些惊慌,不自觉地说:“没,没有……”
“那就好。咱们两个彼此彼此,不相上下。脑筋变得好差,连巡礼者的小孩也快认不得了,真是糟糕啊!一定是你跟小时候的长相差得太多,我才会认不得。”
他的态度显得非常和蔼可亲,而且一副像是因为认不出来而觉得抱歉的模样。波里斯犹豫着不知该跟他说什么才好,一面望着伊斯德。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你妈妈是谁?”
刚刚突如其来的一番对话,使伊斯德也有些措手不及。现在他镇定下来,直接了当地对 希拉塞羿说:
“这孩子并不是巡礼者的小孩。”
“你说什么?”
这可不只是惊讶而已,希拉塞羿惊讶到像是愤慨的表情在整个脸上扩散开来。他甚至 连说话都吞吞吐吐起来。
“你说他不是岛上的小孩?那他是谁?奇怪,为何他会在这里?是你带他来的?”
波里斯看到希拉塞羿脸孔瞬息之间的变化,他自己也感受到了某种不好的预兆,往后退缩了半步。一开始,这个人并不认得他,而现在虽然也还是不认识,但其间的态度差异却是…… 就像是路上偶然遇到迷路的小孩,先是亲切地要帮忙,而后来态度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一开始搞不清楚缘由就对人友好,后来又再不问理由转为敌视。这其中的转变,仅仅是 因为听到“不是巡礼者小孩”这句话吗!
“你解释清楚!”
“这孩子想成为巡礼者。”
希拉塞羿的脸色第三次改变。如今他脸上的那份敌意变成了错乱。
“真、真是的……我,不,这是我到现在……啊,不对。算了。哈,真是的。”
可是那双凝视波里斯的眼睛却已不是最初的那种眼神了。他看向伊斯德,像是又再下了决心似地问道:
“你说的话,我信得过,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吗?谁是入会介绍人?”
伊斯德露出无力的微笑,说道:“是白发的祈愿者,丹笙。”
“哼嗯,哼嗯嗯……万一不是真的,对于要发生的事……”
伊斯德用坚决的语气截断了他的话,说道:
“我不是那种没原则、会随便带外人来这里的人。即使是在海上无意中遇到求救者,也不会带来,这是谁都知道的规定。”
波里斯睁大了眼睛,听着两人的对话。
他已经不再觉得不安了。相反地,他可以感受到他确实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从奇瓦契司到安诺玛瑞,还有到雷米的时候,都还是大陆的国家,会互相予以尊重。
但现在他则是为了归属到一个十分敌视外人的地方。虽然他早就预知会有这么 一回事,但现在却是真实感受到了这个事实。
那就是,岛上的人并不欢迎他。
第04章 陌生人
地上泥土都湿湿的。这是波里斯最初踏上岛的感觉。
像是土地冰冻之后刚刚才融化似的,一片湿漉漉的感觉。
在记忆岛内,可以停靠船只的地方只有一区。没看到大船,全都是类似他们划来的那种 小船。
船只渐渐接近码头的时候,波里斯注视着在远方水平线上静静浮着的四个小岛。这些岛屿并不是突然出现的。就像那颗以金色锻带围绕地平线的太阳一般,从最高的山峰到平坦的海岸线,所有一切都是慢慢现身出来的。他一直凝望着这岛,直到长长平躺着的轮廓填满他整个视野为止。
船滑进记忆岛南边港口之后,终于停了下来。
下船时,三个围着黑围巾的男子站在码头,走过来用平和的语句祝贺他们归来,并要求解释有关波里斯的事。伊斯德低声说了几句,他们随即以既吃惊且警戒的眼神,不停地看着这小小少年。从他们的脸上,根本看不出任何欢迎的神色,就连欢迎光临这类敷衍性的招呼语也没有。
“应该先向”权杖之祭司“报告这件事。”
“因为很少发生这种事。”
伊斯德耸了耸肩,微笑地说:
“这其实也不是什么一辈子都碰不到的事。”然而对方却用冷淡的语气答道:
“只有你会做这种事,奈武普利温。”
波里斯听到这生疏的名字,用惊讶的眼神看着站在他身旁的人。被用这陌生名字称呼的伊斯德则露出像是“很惊讶吗?”的表情,嘻嘻笑了一下,表情像有些尴尬。
“听到了吧?”
“这也是你的名字?”
波里斯这么说完,走在前方的那些黑围巾男子们同时都转身盯向他。波里斯不知道自己 哪里犯错,有些惊慌,眉毛上扬了一下。
然而他们却没有明白指出他的错,就像指责的价值也没有似的,又转身继续走。
丹笙急忙登上岸,并低声地对他说:
“大哥在这里拥有高贵的地位。你说话最好还是小心点会比较妥当。”
丹笙说要先去见“权杖之祭司”,接着便和黑围巾男子之中的一位快步率先走去。留在后头 的波里斯和伊斯德则跟着其他男子离开码头,往前走着。
波里斯渐渐发现,此地的景致基本上和退潮小岛差不多。只是在真正有需要时才以最低限度来开发自然景观,其余几乎都没有动过,一切都保留着原本野生的模样。一离开码头,就看见一条两旁长了矮草与树木的泥路,一直延伸到树林中。
树林则像是连绵到非常遥远的地方,直通到里面去。波里斯发现自己一进到树林,眼前突然就没有了树木,只见一大片的宽阔高原。他不知道这个秘密,但事实上,这只是条非常长的路。
此时,波里斯要是往后看,就会看到正后方是耸立数千棵树木的广大树林,以及白色帆船像玩具般漂浮的远处大海上。没走几步,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到达可以称得上是座高原的高地,对此波里斯觉得很惊讶。
高原后面有三座覆盖着白雪的山峰,山峰周围全是看起来很险峻的山地,距离遥远,似乎花一天时间也到不了。看来这座岛比想像中要大很多。
接着,他们到了包围高原南边的一道淡褐色墙垣。仔细一看,这是用许多看起来是褐色,但却又发出各色光芒的石头堆砌的。
乍看之下,墙的高度少说也超过十米。因为是用自然的石头尽可能无隙缝地砌成,所以表面不是很光滑,东凹西突的。可是这似乎不是用来做防卫用途的城墙,因为这墙虽高,但完全不是那种能从高处做有利防御的构造。不但没有突出的高塔或齿状的城垛,厚度也不到一米,墙上根本没有足以让人站着防御的空间。
在和刚才来的路相接的位置上,有一个大到可以并行两辆马车的拱形入口。然而很神奇的是,入口处并没有门。
他们在入口前方停了下来。黑围巾男子中一名拿着某件东西,在胸前画了一个大十字之 后,伸出手来。随即,某种像透明薄膜的东西,如同泡沫般扩大,往左右裂了开来。接着,他们就进到了里面。
是魔法吗?波里斯一面进去一面如此想着。而且像是十分日常化的魔法。
不过,一通过入口,波里斯就惊讶得停住了脚步。
“这,这里是……”
也难怪他会如此惊讶。因为波里斯看到的简直不是人类可以生活的地方,到处都散 落着大大小小的石堆。
像是盖房子盖到一半停了下来,也像是盖好的房子很久以前就荒废了,碎裂的石块像坟 墓般到处林立。其中还有一些大约两人合抱才围得起来的沉重圆形石柱,如同失去头部似地 ,茫然若失地立在那里。石柱呈两行交叉的十字排列,地面上则有一些曾经磨得很光滑的大 理石地砖被打碎后,到处随便铺着。破裂的石头缝隙之间,长满了一些未曾见过的黑藤蔓 植物,宛如恶魔的手臂。
这地方还活着的大概就只剩这黑藤蔓植物了,然而还有更令人惊讶的事发生了。
波里斯确实听到,他很清楚地听到许多人踩着地砖走来走去的声音。可是根本就没人啊,而且现在也不是晚上,是明亮的大白天,在眼前这片废墟上,居然有看不见的人轻轻地跑来跑去。
啪哒、啪哒哒、啪哒……
啪哒哒哒、啪哒、哒、哒、哒。
“……”
波里斯不由自主地紧抓住站在他身旁的伊斯德,也就是奈武普利温的手臂。他喉咙哽咽着说不出话来,连眼珠子也定不下来。而由被抓住的手臂感受到传来的惶恐讯息,伊斯德很快就拉住了他的手。
“你怎么了?看到什么了?”
波里斯有好一阵子连话也答不出来,甚至眼睛也没法眨。好不容易波里斯开了口,伊斯德立刻知道是什么状况。
“那、那个……声音……你没听到吗?在破裂的石、石头上面……跑、跑来跑去的脚步声… …”
伊斯德抓住波里斯的肩膀,紧紧搂抱了一下之后,放开了他,并很快地问:“看到什么了?仔细说给我听!”
“石堆还有……石柱……黑藤蔓……”
“……!”
围着黑围巾的两名男子也盯着波里斯。他们的脸色显得十分惊讶。其中一个人走过来从 怀里不知拿出了什么东西,想要让波里斯握在手中,但是伊斯德却推开了他的手,拒绝了那 件东西。
“等一下……”
伊斯德让波里斯转身站向后方,随即用一只手掩住了少年的双眼。接着用另一只手搂抱着他的身体,用尽可能沉着的温柔声音问他:
“已经没事了,你慢慢说吧。刚才你看到的东西,你眼睛看到的全部,我们根本看不到,所以你一个个地说吧。”
眼前一变黑之后,令他惊慌的脚步声也消失不见了。同时,脑子开始冷静了,一度激动的心情也整个镇定了下来。在这时,他觉得怀疑。刚才自己所见到的是事实吗?是幻觉还是错 觉呢?
然而如果现在不说,他恐怕会像作梦般,在几分钟之内就把所有内容忘得一干二净。于是,波里斯开口说道:
“没有屋顶连接的圆形石柱排成两行,一直连到很远的地方……左右还有另一列石柱横亘其中。也就是说石柱是十字交叉排列……石柱之间到处散落着像是用大铁锤故意敲碎的石头。那些石头好像原本是屋顶、或地上铺的四角形地砖,但几乎都碎裂了。到处长出黑色 的植物。明明没有人,没有任何人住在那里……却听得到脚步声。现在没有了,但刚才我明 明听到有。像是小孩子们在跑跑跳跳玩耍的声音……那种脚步声很多,至少有数十名小 孩一起在玩捉迷藏似的……”
伊斯德慢慢地放下原本掩住波里斯眼睛的手。波里斯还是背对着刚才看到的景象,双眼直视着伊斯德的脸孔。伊斯德单膝半蹲着,露出一副不能置信的表情。从他脸上的神情看不出他是觉得不好,还是惊慌,或者忧虑。
“拿给我吧。”
在波里斯的肩膀后面,伊斯德从黑围巾男子手中接过一样东西,然后让波里斯握在手中。 波里斯打开手掌一看,原来是一个用银打造而成的小圆牌。为了能穿线戴在脖子上,在圆牌 一处钻有一个小洞,但是并没有线。前后都很光滑,没有任何记号或文字。
伊斯德像是有些不安地叹了一口气,同时让波里斯转身回去。
“啊……”
又再次受到惊吓。刚才看到的景象,居然在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露出稀疏树枝的冬季树木以及座落在其中的几间矮屋。还有一些人若无其事地在来来往往。至于地面上,别说是地砖了,根本就只有泥地而已,石柱之类的东西更是找不到,更别说是黑藤蔓了。
“……”
在波里斯瞠目结舌的时候,伊斯德走到他背后,手放在他肩上,说道:
“要好好记住你刚才看到的东西!”
波里斯惊讶地呆愣在那里,以致于那些黑围巾男子们用和刚才全然不同的眼神看着他时,他都浑然不知。
这是个寂静的地方,到处都是树木,多到无法看出这村庄有多大。而这里的风貌也和以前在不知名的湖边看到的不同,因为现在是冬天,村庄后方的山坡可以见到有些地方呈现融雪后的灰色。
一走到村庄的中心区域,就有比较高的四角形建筑物矗立在眼前。波里斯停下脚步观看建筑物特殊的外观。这座看似大礼堂的石造建筑物也有石柱,像是刚才的幻觉(暂时先称作幻觉吧)里出现的石柱的缩小版。
柱子里还有一个像箱子形状的大建筑物。这建筑物也没有门,只空着一个入口,四周的墙上则有种他没见过的装饰物,密密麻麻的让他看得都快晕眩了。这是他到目前为止在岛上所 看到的东西中,唯一堪称有装饰作用的装饰物。
可是不知为何,这令人晕眩的装饰物却和整座岛所弥漫的气氛不怎么搭配。那么,这里给他的感觉是什么呢?这里给他的感觉是单纯和冷清,虽然到处都是没有门扉的入口,但还是觉得有股很封闭的感觉。
他们一行人进到了里面。
首先映入眼中的是四角形的宽敞空间。这是一个没有桌子、也没有椅子的房间。由于两边墙壁有窗户,所以有阳光照射进来。地上的某一个角落里,画有七个圆。那七个圆里有着蓝色三角形和红色椭圆形等各式各样的花纹,而且全部七个圆又围成了一个圆。
其中两个圆上面,有两个人各自坐在坐垫上,他们抬起了头。
“巡礼者理应回归安息地!”
一个人如此喊道,并站了起来。而另一个人则慢慢地起身,说道:“即使是树叶也知落叶归根啊。欢迎你回来,”剑之祭司“,奈武普利温。”
“剑之祭司”轻快地走过去,和欢迎他的两个人各搂抱了三次。波里斯则和其他人一起站在入口处等着。
首先起身的那人身材瘦小,大约四十多岁,中等身高。他一根头发也没有,光着一颗头,嘴唇厚实,他的模样吸引了波里斯的目光。他脖子上戴着一面闪闪发光的奖章,但是那面奖章看起来 却相当沉重,大小居然比一个手掌还要大。
第二个人看起来比那男子要年长一些,大约四十五岁左右,是个女人。她起身的位子放着一根木杖,不过却有一颗如同水晶般透明闪耀的玉石,琢磨成弯月形状,装饰在权杖上端部位。那玉石有三个拳头合起来那么大。
“能够一回来就看到两位,真是高兴极了。”
“你说的是真心话吗?我看不是吧?”
这名女子的语气相当直爽,她一面笑着,一面半开玩笑地对奈武普利温说出这第一句话。奈武普利温只是不发一语地低头,但奖章男子反而以不满的口气接着说:
“不要说这种话嘛。他应该不会想再离开了。嗯,你回来就好,剑之祭司。”“很高兴看到奖章之祭司您也一样健康如故。”
奈武普利温转身。三人的眼睛随即同时落在波里斯身上。
首先开口的是那位带着权杖的女人。
“是这孩子吗?孩子,你过这里来!”波里斯没有往后看,就直接走到他们面前,然后躬身,说道:
“我是波里斯。贞奈曼。”
“呵!”
戴着奖章的男子像是不高兴似地迸出第一句话。随即,拿权杖的女子用认真的语气说:“这孩子,应该给他取个新名字才行。这个名字实在是大陆味太重了。我听阿尼欧仕告诉你已经举行过见习入门仪式,那么应该马上再举行一次正式的入门礼才行。”
这名女子暂时停顿了一下,又再说道:
“我的名字叫戴斯弗伊娜。大家都称我为戴希。你也这样叫我好了。”
说完之后,戴希瞄了一下奖章男子。在不得已之下,那名男子也开口说:“我叫泰斯摩弗洛斯。身为七圆的守护者之一”奖章之祭司“,以后我会注意你一举一动的 .”
戴希微笑地加了一句:
“称呼他泰斯摩就可以了。名字这么长,念起来只会令人喘不过气来。”
波里斯也不自觉地噗嗤笑出声音,不过随即就闭上了嘴巴。因为他看到泰斯摩像是不悦地转过头去。
“权杖之祭司”是戴希,“奖章之祭司”是泰斯摩,他认识很久的男子奈武普利温则是“剑 之祭司”。大致上看来,他们应该是决定岛上重要事务的高阶人士。波里斯看着那个将长长 的褐色头发用手巾紧绑起来的男子。怎么他看起来好像离他很遥远的样子?戴希低头端详 了波里斯一会儿之后,接着像是在心中有所决定似地说道:
“对了,你的名字我会帮你取好,不对,在取好名字之前,你不要对任何人介绍自己。你要记住,至今你一直在用的名字已经和你没有关系了。你现在是”不认识自己的人“。”当天晚上,波里斯的梦中出现了着火的宅邸。事实上,他已经很久没作这种梦了。
发生冲突的那个晚上,贞奈曼宅邸被火把包围、被召唤兽克里格的毒液侵蚀,不过当时却没有着火。然而波里斯这次梦中出现的宅邸却全被火红的火苗给包围住了。更奇怪的是,都烧光了,却没有倾倒,依然立在那里。
四周一个人也没有。波里斯独自呆站着仰望宅邸,感到一阵原始的恐惧。或许是因为没有其他人,只有他一人,才会如此害怕吧?也或许是因为眼见宅邸没了才会感到悲伤吧,还是 因为失去了某种想不起来的东西而忍受不住失落感呢?他实在不能确定是哪一种。只是他的 感情像融化的巧克力般,浓郁而黑暗。
正当他再也忍受不住即将爆发出来的情绪时,突然间,内心,还有胸口,传来了巨大的声音 .沉重地敲击着他的耳朵和胸口。你要想逃,我就会追你。不管到哪里,不论到何时。
宅邸出现了一个像巨手的影子。火势瞬间蔓延到很远的地方,影子将他站着的地方完全覆盖住。在黑暗之中,波里斯看着那个变为一个大红点的宅邸,一动也不能动地站着。追逐自己的或许是责任心、罪恶感、爱恋,也可能是憎恨,他不清楚是哪一个。
不过,它终将会追到他。“来这里啊!来拿啊!快点!”是人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小鸟吱吱喳喳的声音。“不认识自己的人”一面感受着眼角瞥 见的白亮太阳光,一面在床上睁开了眼睛。
“快给我!还我!”
“抓到我,我就给啊!抓得到,你就是天才!”一开始,他还以为是昨天在幻觉的废墟前听到的小孩子声音,又开始说话了。然而,他慢慢回过神来,才发现说话的是现实生活中的小孩,是非常朝气蓬勃的声音。
“不要……我要你们还我……我抓不到……”
“所以你是笨地鼠。嘿嘿嘿嘿嘿!”
从床上猛然起身,盖在身上的被子随即滑下。床边正好有个窗户,他伸手推开纱窗,往外望去。天气非常晴朗。
他先环顾了一下房内,看到头顶上有一根根粗制的木梁。可以感觉得出来,房间虽小,但这房子并不小。
他睡觉的这个地方是“权杖之祭司”戴希的家。从昨天下午,戴希本人带他来到这个房间以后,他就不曾走出去过,吃饭在这里,睡觉也在这里。戴希说在她取好名字之前,要他尽量不要和其他人见面。
窗外有三个少年正在躲避另一个少年的追赶,到处跑来跑去。事实上,与其说是躲避,倒不如说他们是在捉弄追着他们的那个少年。被追着跑的那些少年拿着一只像是羊皮做成的老旧钱袋之类,跑到一半快被追上时,就扔给其他同伴,让后面追赶的那名少年扑个空。
追他们的少年比他们矮小,非常地瘦小,只是跑步就已经注定会追不上其他健康少年 了。
他不安地眨着他那像是害怕的大眼睛。
“大——笨——蛋——!笨地鼠!”“爱哭的地鼠!在这里,这里啊!”波里斯又再度听到小皮袋被丢向空中的声音。这一次,从很接近窗边的地方传来了声音:“对对!这次是这边!往这边来呀!”
被叫作地鼠的少年原本想突然一把抓住往他旁边跑来的少年,却不小心踩到地上的柴棍, 跌了一跤。他虽然翻滚到地上,却很快速就又站了起来,抓住了一个捉弄他的少年的腿。
“快还给我!”“哼!”
腿被抓住的少年当然把小皮袋丢给其他朋友了。而且,还用另一只没被抓住的脚无情地踢了一下那个瘦小少年。瘦小少年痛得全身蜷缩起来,并发出呻吟声。
这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朋友之间在开玩笑,简直就是无情的踢打。“不认识自己之人”看着 这一幕,感到一阵寒意。
然而被踢也得忍受住的那个小“地鼠”却猛然坐起,带着含泪的眼神,抬头看了看其他人,哀求着:
“这样已经玩够了吧?现在请你们还给我,拜托你们!”
他的态度完全看不出他在抱怨被踢,而且也没有生气。他们即使不是朋友,也应该不是仇家吧,但是那些男孩竟然对他如此残忍。
“不行,我还不想还。”
才接到小皮袋的那个男孩残忍地笑着,对他的朋友使了个眼色。那个朋友一点头,就立刻打开小皮袋,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
咚、咚咚咚、咚。
从窗户望过去,看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但可以看到有十几个像是珠子的东西掉了出来 ,散落了一地。这些珠子在早上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半透明的颜色。
“地鼠”吃了一惊,连痛都忘了,赶紧跑向珠子散落的地方。哭丧着脸,想要捡起那些散落的东西,但有一名男孩却突然跑来踢走了一颗在地上闪烁的珠子。结果珠子被踢到矮树丛里,他立刻回头看向那些吹口哨鼓掌叫好的朋友们。
“怎么样,踢得很酷吧?”
不需再多说什么,他们也知道该怎么做。瞬息间,两名少年也跑过来把“地鼠”要找回来的珠子全踢散开来。这个弱小的“地鼠”虽然踉踉跄跄的但还是想阻止他们,简直就跟被邻家小孩欺负的流浪狗没什么两样。
看到这一幕,“不认识自己的人”不自觉地感到气愤,从床上一跃而下,抓了件斗篷 ,立刻就想往外奔去,但突然却停住了。
他插手管这件事妥当吗?戴希阿姨明明要他在取好名字之前,避免和人见面的。可是由半开着的窗户外,传来“地鼠”哭丧声音的那一瞬间,少年脑中清除了刚才的想法,很快地往外走了出去。白亮的阳光照得他不由自主地用手遮了一下眼睛,但立刻就看清了眼前的所有一切。
“你们太过分了……真的太过分……这是我珍惜的东西,你们认为这样任意破坏,很好玩吗?怎么可以这样践踏我珍惜的东西。”
一名少年答道:
“谁叫你没本事守住!像你这种软弱的人,当然没人会给你什么东西!”
另一个少年说道:
“你不知道月女王教诲的话吗?她说:没有力量就别想要。”
“一开始不要藏,就不会被抢了嘛!以后要是还有什么好东西,一定要乖乖拿来给 我们。
那就不会被弄得这么惨了。“最后这句话讲完的同时,”不认识自己的少年“开口了:
“那么如果有比你们还强的人,他就当然可以抢你们的东西了,是不是?”三个少年同时转头,看着站在门边的少年。一看到是张陌生的脸孔,其中一个少年惊讶地歪着头,另外一个则是对他的多管闲事感到生气,说道:“不想让我们发火,就滚远一点!”
“等等,他是什么人啊?你认识这个人吗?”“不认识。我怎么会认识?”
“不认识的人怎么会在这里?”
但是回答这问话的却是最后一个少年。
“呵,你是……昨天来岛上的那个家伙吧!你是外地人吗?从那个只有软脚虾和傻瓜的大陆那边来的,对不对?”
“不认识自己的少年”并没有反驳这番话。只是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绳子绑住昨晚因为睡觉而松散的长头发。他慢慢地答道:
“我从哪里来并不重要。可是刚才我说的话是你们的看法吧?”
三个少年彼此看了看,最后那个少年又说道:
“你可真爱管闲事!你说得没错!不过,想比我们强,必须同时赢过我们三个人哦!因为我 们互相帮助也算是我们的力量!”
他如此说完之后,另外两个的脸色随即变得像是得到力量似的,眼睛闪闪发亮,好像对新的玩具非常感兴趣的模样。另一个喊道:
“这是当然的喽!想惹我们就试试看啊!我们三个会同时对付你的!”这三个少年跟村子里其他人一样,都是今天早上才听说从大陆来了个身分不明的人。虽然不知道他刚好就在这里,但是如果让人知道一开始是他们挫了他锐气的,好像也是挺不错的事。
当然,他们也不是笨蛋,不会看不出眼前这位少年虽然瘦但身材相当结实,眼神也非常 锐利。可是他们是三个人,应该没有什么好怕的。
“不认识自己的少年”看起来对他们说的话完全不当一回事。他稍微掀开斗篷,用不带感情的语气说:
“你们说的当然没错。”力量的理论是无庸置疑的,这他不需多加辩解。因为这几年来他早就对这种问题习以为常了 .
当然,如果照他们所说,他会输的话,那么他插手管这件原本跟他不相干的事,可说是愚蠢至极。但是“不认识自己的少年”刚才听到“地鼠”的绝望喊声,仿佛像是看到自己两年前的影子。
或许这是事实,没有本事就会被欺负,但以前即使忍受过痛苦,却也总有人会守护着当时的他,所以现在这个少年需要的正是那样的人。
他第一次这么想帮助比他弱小的人。
“地鼠”用不安的语气开口说:
“你、你……你不需要为了我这种人冒险……”
“不认识自己的少年”连头也不转,面无表情地说:
“这跟你无关。你去找回你的东西就可以了。”
他不想接受像自己对哥哥的那种情感,那种难以平息、沸腾的情感……
他向前一步,随即抓住一名少年的后颈,往另一名少年推过去。已经握剑握了几年的手,力道当然比同龄的普通少年大很多。不过那两个因重心不稳而不自觉被推倒的少年们却立刻爬起来,开始攻击他。
等第三个少年跑过来之后,他抬起膝盖,踢向这少年的大腿内侧,轻轻退后,又随即用脚用力地踢向他的肚子。然后他只用直竖摊开的手掌和手肘,就轻易地撂倒了另外两名少年。坦白说,这根本算不上是打架。因为这三个少年完全不是他的对手。他们可能聚众打过一点小架,但却连打架的基本架势也没有。
而“不认识自己的少年”不仅会剑术,还和伊斯德一起作过各式各样的体能训练,即使 受的不是正式教育,他的实力也不一定可以和老练的大人抗衡,但他通过实战所练就的 反射神经已经不是同龄的少年所能比的。
那些原本想再上前的少年们在他斗篷被轻轻掀开的那一瞬间,看到了那里面牢牢系着的东西 .
“他有剑!”
“他居然带着剑!”
气氛霎时之间变得有些紧张。少年们不再跟他打架,刚才对他感觉厌恶的眼神霎时换成了全然不同的敌对目光,三名少年围站着瞪视他一人。其中一个喊道:“在岛上,只有经过”剑之祭司“许可才能带剑!”
这并不是无理取闹的语气。他们真的对此事觉得紧张,同时也激动着。
“未经许可就带着剑,是要受很大惩罚的。你不知道吗?你死定了!”“赶快去告诉长辈!去跟祭司大人讲!”
这正好当做借口。因为刚才那样打下来,他们早就已经知道虽然年纪差不多,他们还不是这大陆少年的对手,早就没自信可以赢他了。可是他们个个都不希望因此比同伴更早打退堂鼓,而被当成胆小鬼,所以才拖延时间,刚好此时冒出了这个问题来。
少年们纷纷往后退,并且露出“此事必须赶快告诉其他人才行”的表情,接着就全都跑掉了。现场只剩下立场变得很微妙的少年自己、散落一地的珠子、逐渐升到中天的白太阳,还有坐在地上带着呆滞表情看着他,绰号叫“地鼠”的少年。
接着,地鼠犹豫着慢吞吞地站了起来,然后一面努力掩藏害怕的表情,一面说:
“那,那个……我叫欧伊吉司。是”痛苦“的意思。”
“不认识自己的少年”因为两件事一时慌了起来。第一是自己至今还没有名字可以介绍给人,第二件是这小少年的名字竟然含有不好的意义。大陆的父母没有谁会把自己的儿子取名为“痛苦”的?任何人都希望自己儿女幸福,为何要取这种含意不佳的名字呢?
这真的是他的本名吗?
在陷入这些思考之余,“不认识自己的少年”实在感受不到对方是用何种心情说出名字的意思的。其实在这个岛上,如果把自己名字的“真正含意”告诉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是代表非常信赖的举动。
“这种……你的名字是谁取的呢?”
其实他本来不想这么亲切的。可是看到少年一面说出这名字,一面露出像是颇有感受,同时又像是觉得不好意思的表情时,他也不自觉地感到不妥,而冒出温柔的声音来。
“地鼠”欧伊吉司的表情开朗了些,说道:
“是已去世的鲁米奈里斯祭司大人取的。当然,我妈妈听到这名字时,也不怎么喜欢。” “这里都是祭司取名字的吗?”
“只有祭司和修道士们能得知适合新生小孩未来的名字。啊,你是从大陆来的,一定 不清楚吧……”
欧伊吉司并没有把话讲清楚。他也像刚才那三个少年一样,无法自在地跳出“大陆人都很愚蠢且邪恶”的偏见。
然而,无法察觉到欧伊吉司想法的“不认识自己的少年”又有了另一个疑虑,于是他问:“这个地方的人名都是有含意的吗?刚才你说的祭司大人的名字又是什么意思呢?”
欧伊吉司有些犹豫,虽然照理说应该要非常犹豫才对,但他很快就开口说道:
“妈妈说过,随便说出别人名字的含意是很没礼貌的事,不过已经去世的人应该没关系 吧。嗯,鲁米奈里斯的意思是”无花果树木“。不过我也不知道什么是无花果。”然后对话就中断了。两个少年面对面,有好一阵子都找不出什么话题来。
过了一会儿之后,又再开口的是欧伊吉司。
“你真的很强啊……我看到了像你这么厉害的人,真的……好神奇。”
“很神奇吗?”
欧伊吉司的语调里,掺杂着像是有些害怕的情绪,同时又有些憧憬的心意。仿佛觉得他本来应该和自己距离遥远,现在却奇迹似地如此靠近。
“我大概死也不会像你一样吧。要像你这样厉害,是绝不可能的。”
“不认识自己的少年”沉默了一下。事实上,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自己其实完全不是超人一等或特殊的人,但是这小少年却把他看成那样的人,让他突然觉得十分有负担。
他忽然想到,自己看待哥哥时,哥哥是不是也有这种心情啊?
不过,他想不出可以辩解的方法。而且,虽然自己其实没什么了不起,但他也希望能成为足以让人如此看待的人。
欧伊吉司以为自己让这少年感伤了,于是露出担心的眼神,眨了眨眼睛。然后蹲下去捡起一颗珠子之后,又问:
“你叫什么名字呢?”少年只是摇了摇头。然后说:
“我只是个”不认识自己的人“。在岛上我还没有名字,只不过是无形的生命罢了。 ”
第05章 初遇麻烦
在雷米王国被称为伊斯德,但现在回到岛上找回本名的男子正在山坡上走 着。他的穿着和在大陆旅行时没什么两样,但腰上却佩带着一把陌生的剑。这剑在他离开岛 上期间,被其他祭司保管着,如今他回来了,这东西就又再交回到他手中。
在整个岛上,六名祭司的地位是在一人之下,众人之上,且皆拥有同等权利,其中的“剑之祭司”都会传承到这个圣物。“雷之符文”的名字同时也是刻在剑表面的符文意义。拥有统 治闪电与雷声力量的“雷之符文”之所以能都蕴藏在这把剑上,以此力量,得以守护岛上所 有生命,以及神圣祭袒的仪式。
他是在二十五岁时成为剑之祭司,继承雷之符文剑的。
当然,那是因为当时原本担任剑之祭司的人无法再担任这职务的缘故。按惯例,祭司一职一般都是在自己认为无法有效履行祭司职务时,就提出自行退让。
六名祭司之中,剑之祭司必须是岛上剑术最好的人,所以剑之祭司实际受命的时间, 通常都比其他祭司短一些,退业年龄一般都在五十岁之前,在他身体还未衰弱时就会选出比 他年轻,介于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的新人作准备继任,在交付祭司职位后,他自己则退居为 扮演顾问角色的元老院成员。
他的继任情况却很例外。他既不是前任祭司的弟子,也不是前任祭司自己退位,前任祭 司甚至无法成为元老……
……这并不是他原本所期待的事。可是当时除了他以外,没有人能担任那个职 务。这是个悲哀的事件,那事件改变了所有的一切,影响了岛上的事,甚至影响到他的一生 .奈武普利温低声吹着口哨,不知不觉就到了七颗大石所在的地方。这里是十年一回 的神圣祈愿大会“七圆礼”举行的地点,也是祭拜“月女王”重要祭典会使用的场所。
溪谷野蔷薇是纯真小孩在内心深处说出真心话她说很想念他,要他回来要他承诺,会回她身边这时他仿佛看见,他和成为“不认识自己的人”的少年正坐在雷米的湖边,用弯月 匕首的力量看着景色。他的脑中浮现出口哨曲调中的歌词内容,一面露出了自嘲的微笑。
在弥漫着嫩绿春天气息的空气下,到处可见变成枯黄色的草。他摘了一根狗尾草,衔在嘴边,躺到草地上,仰望着天空。天空和他复杂的心情全然不同,一片晴朗。
过了一会儿之后,他的口哨换成了另外一首曲调。
失望难过的姑娘独自呆在山上拒绝他人的安慰,她要一人独处为唤回死去爸爸魂魄,献上一束花她下定决心一辈子到死都绝不结婚他搔了搔头,然后露出似乎很不高兴的表情,嘴角抽动了一下。
“哎呀,这不是奈武普利温大人吗?”
突然从头顶传来的少女声音令人他心情更加郁闷,因为他现在并不怎么想见人。
“您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呢?我只听说您回来了,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您!”
“……是吗。”
奈武普利温起身坐好,被高高扎起的长头发上到处都沾了黄草叶。说话者可爱的小手抓 下一根长草,在手指上绕了好几圈,及膝的黄裙裙角在他眼前飘动着。
“您好像不怎么高兴见到我?”
虽然穿着裙子,但她却以一个不怎么庄重的动作跃到奈武普利温面前,一屁股坐了下去。她是个看起来大约十二三岁、身材苗条的美丽少女。一头亮丽的红褐色头发几乎全都扎了上 去,这是岛上常见的发型。她下巴有个白色疤痕,似乎是调皮而伤到的,不过并不因此有损 她 出众的美貌。光滑的额头下方,突出的漂亮鼻梁旁有几颗可爱的雀斑,有些晒黑的脸颊也稍 稍泛红着,看起来十分健康。这少女从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奈武普利温了。
接着,奈武普利温立即用开玩笑的语气,喊了她一声:
“喂,雀斑百合!”
令人意外地,少女生气了。
“怎么到现在还记得这个绰号啊?太过分了吧!我还以为您离开这么久应该已经忘了呢!”“是啊,记忆力太好的人常会遇到麻烦。好,我知道了。现在是到了该喊你名字的年 纪了,是吧?”
“我两年前就已经到那个年纪了。现在都十二岁了,算是个大人了。我不是雀斑百合,是莉莉欧佩,莉莉欧佩!叫我”莉莉“也可以,因为我爸爸也是这么叫的!”莉莉欧佩这名字其实就是“百合的声音”的意思,但看过野百合的人都知道,那种花 会有一点点的斑点。莉莉欧佩从小女孩时,就一直担心雀斑会消不去,成为她很大的烦恼。 但现在她好像半放弃似的,比较能接受别人的玩笑了。
莉莉欧佩举起手来,表情认真地这么说着,但奈武普利温却还是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少女皱起像是画出来的美丽眉毛,拍了一下他的手。
“有什么好笑的!再过三年我就到了可以结婚的年纪了,你不知道吗?甚至有人十岁就订婚了呢!”
奈武普利温不再笑,不知为何,表情变得有些苦涩。少女无心说出的话令他回想起痛苦的过去。可是莉莉欧佩那时还小,应该不知道什么。她显然不会是因为想起那件事才 这么说的。
为了不想被人发现自己的心情,他故意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好吧,我就相信你真的已经算是大人了。那你有论及婚嫁的人喽?”
“什么啊,奈武普利温大人您不是也没有论及婚嫁的人吗?那您也不算是大人吗?”
奈武普利温点了点头,表情沉重地说:
“当然。我还希望自己很青春。我实在不喜欢当大人。”“哇,好滑头哦!”
过了一会儿,两人的脸上都绽开出笑容。莉莉欧佩微笑着说:
“结婚之前就不算是大人,我父亲也是这么说的。所以,您也不能算是真的大 人!呵呵呵……可是我,在真的恋爱之前,是绝对不会跟人结婚的。不管爸爸或妈妈怎么劝 ,我都一定要和相爱的人结婚才行。”
“听到这句话,看来真的有人劝你结婚喽!真是可惜。你五岁的时候,还固执地说非我不 嫁呢!”
“您都离开岛上这么久了,我当然要放弃您啊!”
奈武普利温最后看到这少女时她才九岁。从小她就一直爱跟着他,他不告而别离开岛上时,她还曾哭闹了好几天,令她那拥有高贵地位的父亲伤透了脑筋。可是如今岁月流逝,她都十二岁了,以前的事也忘记了很多。
“对了,听说有个人跟您一起到岛上来了!”
莉莉欧佩始终没有说出是和谁论及婚嫁。奈武普利温在脑海中想到波里斯那副不安的表情,噗嗤地笑了一声。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有趣的想法。
“是跟你同龄的男孩子。在大陆也是拥有很高地位的贵族小孩,因为想和我在一起,才决定当个巡礼者的。他长得还挺帅哦。”
正如他所预想,莉莉欧佩感兴趣地问:“他是大陆的贵族吗?长得什么样子?到哪里可以见到他呢?”“戴斯弗伊娜祭司把他带走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既然来到这里,在取好名字之前,可以说都由她管辖的。如果想知道,就去问你父亲吧。他应该比较清楚。”莉莉欧佩不高兴地嘟起嘴巴,说道:“算了,问父亲只会让他误会。啊,不对。说不定这样还比较好呢!”
“什么意思啊?”
可是莉莉欧佩却只是很快起身,嘻嘻笑着点头道别,就用轻快的脚步走远了。还听到她喃喃哼着像是歌谣的节奏。
讨厌嫁人嘛,就到山里隐居吧不想生小孩,就跳到河里去吧至于连爸爸的话都不听的女儿怎样能消除他不乐见到的事呢您不想见到我,别见我就行了您不想再养我,赶我走就行了恨过一次的人已不可能再喜欢干脆找个外地人一起过活好了那天下午,“不认识自己的少年”和地鼠欧伊吉司一起逛了村里的街道,才又回到大礼堂 .这栋建筑物前一天看到时感觉有些格格不入,如今已经没有那种感觉了,反而开始觉得 有点亲切。
这半天的时间下来,他从欧伊吉司那里得知了许多有关岛上的事。首先就是关于佩剑的事。
原来,这里未满十五岁的小孩都严格禁止拥有剑之类的武器。即使到十五岁接受了第一次净化仪式,或是从岛上所有八岁以上小孩都可以入学就读的义务学院“思可理”毕业,也不能持剑。于思可理毕业的孩子可以决定自己将来的职责,如果是成为守护岛的战士,则被称为是走“剑之路”。只有选择这条路的孩子才可以拥有剑,其他的人如果没有特殊受到剑之 祭司直接许可,是不能拥有武器的。
因此,他带着剑被其他孩子发现,这事很有可能会演变成大问题。可是“不认识自己的少年”决定不太在意。因为没必要苦恼。不管遇到什么情况他都不会放弃这把剑的,所以即使现在没被发现,终有一天还是会有问题的。
此外,欧伊吉司还告诉了他一些有关岛上习俗及组织等的事。欧伊吉司似乎相当高兴能 够跟他说这些事,所以“不认识自己的少年”也没有阻止他,只是随他说下去。
欧伊吉司说的话其实也有用,只是有些是他不怎么关心,却一直重复听到。其中对于岛 上统治者的事,欧伊吉司说得特别多。
岛上有一个人的身分在六名祭司之上,属于最高位的人,他的身分几乎就是国王,但却绝对不可以称他为国王。照欧伊吉司的解释听来,岛民全都是很久以前从某个遥远的大国移民过来的人,那个国家遭受到某种灾难,被灭亡了。
那个国家灭亡的时候,人们分乘好几艘船逃了出来,而现在岛上生活的“巡礼者”就是搭乘其中的一艘船人的后代。其他船只在途中都失散了,而他们的国王就在失散的船上。 因此,不管怎样,他是死是活都是国王,现在此地的统治者只不过是他的代理人而已。
“所以说呢,正如我刚才所说,我们必须称他为”摄政阁下“。到了举行祭视的时候 ,他会在所有人面前向那位不在此地的国王详细报告这段时期发生的事,表明将继续恪遵 国王陛下的旨意。然而国王不在,不就无法回答吗?所以,即使没有回应还是得当成有人 在听,祭祀还是必须举行。而且即使国王已逝世,说不定也会变成魂魄。不管怎样,我们都 是国王的百姓……”
小欧伊吉司对以前的故事非常感兴趣,但是却和喜欢历史的兰吉艾不同,说话没有条理,也不懂如何能说得有趣一点。所以他经常绕了一大圈,话题又回到原点。“不认识自己的少 年”很有耐心地听他重复到第三次之后,也只是以微笑回应。
欧伊吉司看起来是那种心智还不怎么成熟的孩子,但“不认识自己的少年”并不认为这样有错。并非所有孩子都需要经历自己所经历过的事,而提早成熟。毕竟每个人早晚都会成 为大人的。
“可是如果那是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事,那时的国王应该不会还活着吧?”他这么一问,欧伊吉司便突然涨红了脸,很快地否定他的看法:
“不,不是这样的。国王陛下是魔法师!所以说不定他可以活得非常久,或是他到 了其他土地,临终的时候也会把王位传给其他人的。那么就会有下一个国王,接着还会有再 下一个国王……”
“喂,地鼠!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啊?”“不认识自己的少年”跟欧伊吉司原本跷着腿坐在大礼堂前面的阶梯上,正在专心讲话,就连别人走来也没发现。等他们回过神来,抬头一看,十几个少年已经围住了两人。
欧伊吉司早就吓得连话也说得吞吞吐吐的。
“什、什么……事……啊?”
“不关你的事,不用抖成这样,胆小鬼。”
在包围两人的这群少年后方,有个少年在距离稍远的地方一个人站着。虽然被人群挡到,看不太清楚,但可以看得出他个子很高,一头红发,五官轮廓很深。那个少年并没有靠过来, 只是双手交叉在胸前,站在那里注视着这边的动静。
“起来,站起来。去见祭司他们,马上给我去。”
其中一个家伙一边用脚踢着阶梯,一边用命令的口吻说道。欧伊吉司不需再多威吓,就立刻起身,肩膀整个都蜷缩了起来。但是“不认识自己的少年”却仍坐着,抬头望着他,说道:
“有什么事吗?”
“哼,你不知道吗?现在只有祭司们才知道你将接受到什么惩罚。我看不会简简单单就放 过你的!不要再拖时间了,赶快起来!”
话特别多而且显得很不耐烦的这个少年看起来蛮瘦的,他穿着一件肩膀部位宽松的T字形束 腰大衣,很长,长到脚踝处,就像是稻草人身上套着一件大衣服似的。
“不认识自己的少年”先是看了一下这少年,然后慢慢地站起来,转身走向大礼堂。穿着束腰大衣的少年吃了一惊,喊道:
“喂,你去哪里?”
夹在两边的欧伊吉司不知该如何是好,不断转头看向两边,这时候,“不认识自己的少年” 则是头也不回地往大礼堂里面走去了。留在原地的其中一名少年犹豫了一下,说道:“我们也进去吧。反正要见祭司们,就得进里面去。”
现在就像是他们跟着他进去似的。很明显,他真是个一开始就很令人不爽的人 .在跟着他进去之前,穿着束腰大衣的少年突然抓住了欧伊吉司的肩膀。
“怎、怎么了……”
那个名叫艾基文的少年使了个眼色,忽然,那群少年就冲向欧伊吉司,用脚踢他。为了不让他躲避,其中一名少年甚至还抓住了他的肩膀。大家轮流殴打了一下便停了下来。为了报复上午的事,艾基文扁了扁他薄薄的嘴唇,对地鼠露出难得一见的微笑,并开口说:“从现在起照我的话做,我要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懂了没有?”
“什……么……”
艾基文伸出手来,用力地捏了捏地鼠的脸颊。听到啊地一声惨叫,他又接着说:“不照我的话做,就把你打个半死。”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呢?”
这声音虽然坚决,但同时却像是音乐声,在高高的屋顶下回响。回答这女子问题的人似乎觉得很难回答。
“并不是一定要这么做……是这么做比较好。我并不强求你这么做。我知道你的地位不一般,但你一个年轻女孩跑到山里去住,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不妥。”
“要在岛上什么地方住是我的自由。我又没有给别人添麻烦,我自己也不觉得困苦。 干嘛要我放弃我的生活,去做那些事。”
“有能力的人就该为大家服务,而且这样的隐居对你也不见得好。都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 ”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能力。而且年纪也还没大到可以去教人。您说我必须在岛上服务的时候到了,叫我去等着嫁人,天天整理花草,这种事您为什么不叫比我年纪大的女孩去做呢?” “你的身分不同,不能和其他女孩一样任意过自己的生活。你拥有的能力……”
“我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孩。和别的女孩没什么不同。”
“伊索蕾……”
突然间,因为入口处有人走进来,谈话被中断了。两个人把头转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是一名少年,而且另外有许多少年跟在他后面。
少年停下了脚步。
金色……
从两边墙壁高高的四角窗上射进阳光,照亮了地面。大礼堂中间画着的七个圆中间站着一名少女,正望着他。这并不是他初次见到的脸孔。金色的眉毛下,白皙的脸孔,清澈的眼珠周围泛着淡粉红的脸色,长长的颈子,那双突出的耳朵衬托出光滑的曲线……
原来是她。在雷米湖边用魔法看到过的那名女子。这一次,她不是穿着裙子,而是短到膝盖的短裤装扮。
而且她身上有一样比起她本人还更令他惊讶的东西,在她肩后交叉地挂着两柄短剑,是双剑。由光滑的剑柄看来,那绝不是装饰用的剑。
她正带着疑惑的眼神注视着他。可能她是想说“干嘛这样看我?”吧。
如果她这么说的话……
“有什么事吗?”
开口说话的是她身旁的陌生祭司。他不自觉地首先察看这个人是否带有什么特别的东西。结果一眼就看到他腰上围着一条宽宽的腰带,而且上面还挂着一个华丽的箱子。是一个正四角形的箱子,打开时大约可以装进一个拳头大的东西。用红色和黄色金属碎块装饰着,但无法正确知道这东西的基本材质是什么。
“太好了,刚好您在这里,柜之祭司大人!”
那名穿着束腰大衣的瘦皮猴少年开口说道,此时他的语气柔和,和刚才全然不同。他很快走向前去,像要报告重大事情似地,一副自信的表情,然后把手指向“不认识自己 的少年”。“这个人违反了岛上的律法。而且是非常重大的法规。”他又转过身,一面用眼角瞄了一眼伊索蕾,随即很快地转移了视线。
“应该严格处罚他才行,我们认为这是祭司大人您的管辖范围。”被称为柜之祭司的男子不悦地回答:
“你认为如果你不提醒,我就会忘记我的职责吗,艾基文?”
听到这句意外的责备,名叫艾基文的瘦皮猴少年吓得缩了一下,但立刻又改变态度,向他躬身,并以乞求般的语气说:
“我怎么可能会这么想呢?如果有令祭司大人生气之处,请您原谅。”
此时,入口处又传来了脚步声。这一回则是几名大人走了进来,站在少年们的后面。其中之一便是和奈武普利温讲过话,一头红褐色头发,穿着黄色裙子的少女莉莉欧佩。
莉莉欧佩一开始有些迟疑,不过随即离开那群大人身边,走到大礼堂东边墙上高高的窗户旁,像是想要仔细观察什么似的。当然啦,那里根本没有人。她只是为了仔细看一个人而移动位置的。她像只蝴蝶般轻轻舞动裙角,走向窗边之后,转过身来。不过,并没有人特别去注意她。
不,应该说有一个人在注视着她。
那个一开始就站得远远的,一直注意事情发展的红发少年,他原本都只将目光投向“不认识自己的少年”。不过现在他却首次转移了视线,随着莉莉欧佩的移动而移动。他的模样像是在炫耀他高大的身形,如箭矢般站得直直的,一动也不动,只有眼珠子稍微动了一下。
柜之祭司仍旧一副不悦的语气,说着:
“你说你有什么事?”
艾基文抬起头,眼睛又开始闪烁。
“这个人带着剑在岛上走来走去,而且是在没有任何人允许的情况下!他甚至还用那把剑威胁我们!我们……”站在艾基文后面有几个早上被揍了几下的少年,他们立刻一个个走上前去,纷纷指责“不认识自己的少年”。
“他拿出剑来,威吓我们!说如果我们不听话,就要杀死我们!当时我们要是没逃走的话,他说不定已经真的砍杀我们了!”
“我们都被他用力殴打了!我全身都瘀青了!连我父亲也十分生气……”
“这个人完全无视岛上的法规,所以应该重重惩罚他才对!我们被打得太冤枉了!”
对于他们说的话,艾基文像是很满意地含笑注视着柜之祭司。
“以前您不是说过,私自拥有刀剑,等同于刺客的行为吗?谁也不能料到这把剑会伤 到谁!我听说他是刚从大陆来的。从那种处处充满坏人的地方来,恐怕心地也不会善良 吧?您不是常说,不要相信外人吗?我是绝对不会相信的!在他犯下更大的罪行之前,应将他 赶出岛,或者予以重罚,让他以后再也不敢这么做!”
以他这种年纪的男孩来说,能吐出这番言论,可说是口若悬河,口才相当不错。柜之祭司皱了皱眉头,往“不认识自己的少年”那边望过去。而那名少年却完全不为自己辩解,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柜之祭司突然看到了地鼠欧伊吉司,便问他:
“他们说的是真的?”
“啊?我,我……”
欧伊吉司说不出话来,用惊慌的眼睛看了一下艾基文,再看了一下“不认识自己的少年”。 随即,刚才告发罪行的其中一名少年转过头看向欧伊吉司,还使了个凶恶的眼神。这无言的 威胁是“如果有任何差错,要你好看”的意思。
欧伊吉司犹豫了好一阵子,才好不容易开口说:
“那,那个……打人的事……是……是真的……但是……”
此时艾基文突然用生气口吻,像在胁迫似地低声说:
“现在还吞吞吐吐什么?我们知道你很胆小,但你这样装做一副不管朋友冤屈的样 子,以后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另一名少年则轻轻抬脚用力踩了一下,还有一名则像是生气般握紧拳头,靠在另一只手的手掌上,摩拳擦掌。
欧伊吉司一面发抖,还是很苦恼。可是最后他还是这样说道:艾基文的……话没有错……他打了我们……威胁我们……“”艾基文得逞地转过身去,提高声音,说道:
“您听到了吧?您也知道,我一向是不会说谎的!就像我母亲一样,不会说谎话。”“不认识自己的少年”虽然都听到了,却只是抬起头,并没有转过头去。满是担忧和自 责的欧伊吉司从还没说完话就一直看着他,他的目光没瞧他一眼。连表情也没有变化。 只是,他的嘴角两边有些上扬,仿佛像在微笑。
他在嘲笑自己的愚蠢。没错,这种自责已经令他厌烦了。这到底是第几遍了?他每 每发誓不再随性做事而招致愚蠢后果,但这已经是第几次发誓了?每当他放下心防的时候, 就会发生糟糕的事。他已经受过那么多的教训,却没想到连这种小事也会犯错!
会变成这样,他心里应该早就有数的!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
柜之祭司又再看着“不认识自己的少年”。然后直盯着他,简短地说:“就真的该用刺客的刑罚才对。”
欧伊吉司吓得发出哦地一声,用手掩住嘴巴。刺客的刑罚到底是什么呢?
同时,原本一直在假装望着窗边图画的黄裙少女也猛然转过头来,脸上也是一副吃惊的表情 .
祭司接着说,声音里掺杂着愤怒的情绪。
“因为,听到别人这样告发你,就应该交出剑来,为自己辩护才对。可是你到目前为止都不拿出剑,也没有要求原谅,看来你心里一定完全没有反省!”
“……”
就连至今一直就站得远远地观望这一幕的红发少年,也稍微移动了一下身子,想要走过来, 但最后还是停下了动作。“不认识自己的少年”到现在都还沉浸在其他的思索中,所以 对他们说的话并没注意听。此刻,他在意的不是这群少年幼稚的告发,不管变成怎 样都没关系。他在意的是,往后他是不是还会继续做这种愚蠢的事。
他甚至不想去揭发他们的诬陷和谎言。
“”不认识自己的人“,你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的罪行吗?”
柜之祭司早巳从权杖之祭司戴希(戴斯弗伊娜)那里听说,知道这少年现在是被这么叫的。 现在他说话的声音和刚才跟伊索蕾谈话时判若两人,而且语气也变得很严厉。这名祭司是专 职守护这岛上必须遵守的规范与律法的。因此,这一刻他说的话就是不可挽回的判决。所以 艾基文那群少年才会拼命地要他赶紧做决定。
此时,“不认识自己的少年”开口说:
“我知道我的罪。”
艾基文和其他少年听到这意外的回答,反而僵住了。柜之祭司的眉头有些上扬之后又垂了下来。
“那么你会辩解你的行为吗?”
接下来的回答既简单且坚决。
“不会。”
“不会?”
祭司的声音竟也不自觉地提高了。眼见就要受到很重的处罚,却一点儿也不为自己辩解,这还是他当柜之祭司以来,头一回遇见这种人。
会不会是因为这孩子还不知道自己即将遭受什么样的惩罚,才会如此呢?他清了清喉咙,又严肃地开口说道:
“你知道你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罚吗?”“不,我不知道。”
“刺客的罪罚,就是除了食指外,其余手指需斩断三指。”
如果是普通人,早就吓得脸色苍白了。但是从大陆来的陌生少年表情却毫无变化,只是如此说道:
“这是我来到岛上送给我的第一个礼物吗?”
祭司说不出话来了。他听得出这少年的话是什么意思,这是指他对不知者所做的判决太过分了。祭司是高知识的人,他心中的正义感也如同对自己职责的忠实一样。这时在他身旁的伊索蕾发出了轻咳声。柜之祭司说道:
“那你为自己辩解不就行了,你对这些少年的告发,接受了吗?要不然,有哪一点说得不对?不管怎样,如果你知道自己的行为有问题,就道歉,这样不就行了?”“……”
少年先是沉默了一会儿。可是艾基文却趁此喊道:
“还不快点把剑交出来!这分明是在掩饰你邪恶的意图嘛!”
“赶快交出剑来!”
这一次柜之祭司以严苛的语气说道。所有的人全都期待着他能交出剑并要求原谅,就连他的敌人,还有友善对待他的人,全都认为他应该这样做。
可是少年却正视着祭司,用郑重但仍是意志坚决的语气说道:“我做不到。我不会这么做。”
“你说什么?”
“这把剑等于是我的生命。就算你斩断的不是手,而是头,我也不交出剑。”少年的眼眸由灰色变为蓝色。这种深邃的眼神绝不是一般少年会有的眼神。他说出最后一句话时,甚至还带有些许的傲慢。
“这东西我绝对不会交给你们的。”“无礼!”
如此喊出的人不是祭司,也不是多话的艾基文,是至今一直不发一语的那个人,那个只在后方观望事态的红发少年。
“贺托勒!”
祭司一叫出他的名字,他随即走向前去。他真的好高,甚至比“不认识自己的少年”还要高。
那个名叫贺托勒的少年用凶狠的眼神投向“不认识自己的少年”。他红发下的浓密眉毛与睫毛,还有明显的轮廓,都更加显出他这个人的存在。
“你的处世方法只能用在大陆。现在你已是岛上的人了,就该遵守岛上的律法。不要胡作非为,因为你这样做会有人把它当做是种侮辱。”
“不认识自己的少年”看了他一眼,便立刻把眼睛转向了别的地方。他这种不愿跟他多说的态度,铁定会激怒对方。但实际上,生气的不是贺托勒,而是艾基文。
“你对我哥哥用这种态度,实在不可原谅!”
“安静一点!”
祭司虽然对突然插嘴的贺托勒没说什么,但却对艾基文大吼了一声,而且立刻也对“不认识自己的少年”生气地喊道:
“你当场把剑交出来!不然就会受到你希望的惩罚!”随着音量的提高,事态也变得一触即发。如今只要生气的柜之祭司喊一句话,“不认识自己的少年”就要被处以不可挽回的判决。他一旦了下判决,连岛上的最高统治者摄政,也无法轻易变更。站在窗边的莉莉欧佩一脸不安,一副像要冲过去的姿态。这少年简直是在 挑战祭司的权威。
此时,一个低沉而冷漠的声音划过沸腾的空气。
“有一点我无法理解。”
白皙小腿下方一双用羊皮制成的无跟皮鞋,往前移动了两步。那双鞋有些大,脚踝处还留有一点空间,虽然有鞋带可以系紧,但现在却是松绑的状态。
“在岛上,谁可以挑选并允许人持剑呢?”
她的问话虽然是针对柜之祭司的,但目光却在其他地方。“不认识自己的少年”稍微低着头,并没有移动。他的头发闪着铁青色的光彩。
“这当然是……”
谁都知道答案。这是属于六名祭司之中的剑之祭司所管辖的。所以说呢?
“是的。但在我看来,剑之祭司一定不会允许这个少年带着剑。”“什么意思?”
柜之祭司惊讶地看他,艾基文迟疑地开口说:
“因为这少年才刚到这里,怎么可能会被允许……”
艾基文平常连在祭司面前也不分事理好坏,一味污蔑好人,只有在这个少女,也就是伊索蕾面前,他才不敢乱说话。不仅如此,柜之祭司对她说话也很客气。此时,她说道:“带这少年来的正是剑之祭司本人!他没有叫少年把剑交出来,表示他允许了,难 道不是这样吗?”
以艾基文为首的那群少年似乎并不知道,带“不认识自己的少年”来岛上的正是奈武普利温。不知为什么,岛上至今都还没有正式发布剑之祭司已经回来的消息。
此时贺托勒冷静地开口说:
“也不能就此断定吧。剑之祭司离开岛上这么久了,有可能忘了岛上的律法。而且单纯默许和正式许可是不同的。他不是还未满十五岁吗?即使这是剑之祭司管辖的事,但没有跟其 他祭司,甚至没有跟摄政阁下商议,就可以轻易下决定吗?”
说到“摄政阁下”的时候,贺托勒的眼睛稍微瞄了一下站在窗边的少女。然而却是非常短暂的几秒钟。
就在伊索蕾正要回答时,从意想不到的地方传出了回话。
“居然说我忘了岛上的律法?是谁这么说的?你是这样想的吗?”咚!
在少年、贺托勒还有柜之祭司站着的地方,跳下了一个人影。大礼堂上面,在用来支撑屋顶的横梁、梁柱中间,有一个石造的大阁楼。这是保管祭典所需重要物品的地方。
刚才跳下来的人一直藏在那个地方。也就是说,他从一开始就把所有的对话都听到了耳里。
奈武普利温把长发往后一拨,站直身子,耸了耸肩,首先看了一眼伊索蕾,然后轻声地说:
“谢谢你如此帮我的学生辩护。”
“……”
伊索蕾只是看了他一眼,并没回答。然而听到“学生”这两个字而吃惊的,却是除了她以外的其他人。
“学……生?”
看起来反应最为敏感的莫过于贺托勒了。他在吃惊之余,忘了他一直维持的那股正气凛然的态度,连话也说不好了,整张脸涨得通红。
欧伊吉司自从刚才被祭司问完话之后,现在才又开口,喃喃地说:
“学生,是学生……是学生……”
艾基文根本就说不出话来,其他少年也都是一样。柜之祭司好不容易整理好思绪,开口说道 :
“是真的吗,剑之祭司?你真的要收第一个学生了?而且就是这位少年?”
“是的,正是如此。你过来,波里斯。”
奈武普利温用在大陆叫的名字,直接喊少年,但没有人站出来说不对。“不认识自己的少年”走到他身边站着。奈武普利温把手放在他肩上。
“没有错,这是我的第一个学生。在大陆的时候,就已经举行过入门礼了。因为我没有 必要到死都没个传人吧。”
“那、那么……这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奈武普利温并没有提到持剑的问题,但这已经不算是问题了。成为剑之祭司的第一个学生其实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每一代职掌剑之祭司的人通常都会传位给第一个,或者第二个学生。然而奈武普利温却打破传统,至今都还未收过学生。或许,这也是因为奈武普利温并非前代剑之祭司的学生吧。事实如何就只有他本人才知道了。
从刚才就一直在后面注视着的几名大人也一副惊讶的表情。可是他们和少年们,特别是贺托勒的脸上出现的挫败感是不同的。只有伊索蕾,像是听到当然的事情似地,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然而“不认识自己的少年”可以感受得到,奈武普利温是真的决心要守护他,这正如在 到达退潮小岛前一刻,他在船上说的话一样。
看到大家这么惊讶,可见这件事确实非同小可。而以前和奈武普利温在大陆生活的时候, 他甚至拒绝听到“老师”这个称呼。现在说已经举行过仪式,显然只不过是即席编出的谎 言。可是现在,奈武普利温带着信念在支持他。他不但相信他,而且还保护他。为了他,甚至不惜骗人,不管是否会受到他人的斜眼,更不在意自己的不便。事实上,“不认识自己的少年”并不知道,为了这件事,奈武普利温甚至还破坏了他的信念,那个他很久以前就决心并一直实践着的重大信念。也就是,他曾对自己发誓,绝不收任何一名学生,以防影响到“剑之祭司”这个职位的继承。
少年不发一语。他早在来到岛上之前就决心跟着这个人了。以前是渥拿特,再来是伊斯德,现在是奈武普利温的他。从伯爵的城堡分离之后又再相逢,到最后让自己决定来到岛上, 他的那颗心是很明确的,而且是能感受到真心的信赖感。所以,自己会遵从他的决定。不 ,应该说是自己本就希望如此。
少年希望能成为他的学生,与他所有的一切有关联。
“这确实是很重大的事。那个,你……不是还没有名字吗……对了,受名的仪式最好也能提前。明天早上,对,明天早上怎么样?我去跟权杖之祭司讲。她一定会说好的。真是的, 真是,我都忘了,还有事要办呢。”
一直都以一副严肃态度的柜之祭司一个人搔着头,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似的,后来才镇定下来 .接着,他走向“不认识自己的少年”,将双手交叉放在少年的肩上,嘴里念出几个祝福用 的符文,他的肩上随即发出一道光芒,顺着手臂下到手上,到达少年的肩膀之后便消失了。
身旁的奈武普利温很快地说道:“赶快向柜之祭司道谢。刚才他已经解除了原本在你身上的所有禁制。”他不知道解除禁制是什么意思,不过,“不认识自己的少年”还是低头说了“非常谢谢您” .其他少年全都用很不满的眼神看着这一幕。其中,贺托勒还很明显地显露出嫉妒到 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表情。
可是,却有一名少女露出和他们不相同的表情,目不转睛地看着“不认识自己的少年”和奈武普利温。那就是站在窗边的黄裙少女莉莉欧佩。大概是她以为没有人注意到她吧 ! 她的脸上带着很感兴趣的眼神,特别的是,她看着“不认识自己的少年”时脸上还微笑着。 在她心里,似乎在计划着什么有趣的事。
伊索蕾仍旧什么话也没说。她似乎在这种情况下,也下意识地避免和奈武普利温谈话。可是,少年道谢完后,又再一次朝她看了一眼。
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一定会一直想到她。而且他很想问对方是否也一样想到现在的他,想到此时此刻。
第06章 月桂树
“渥拿特、伊斯德,而现在是叫奈武普利温。天啊,我记一个人的名字,居然需要记到第三个,未免太不公平了吧!”“那就少几个字叫啊。看是要叫奈武普、恼普,还是恼武也行。”
“叫恼武嘛,好像听起来很可笑。”
“你不要说别人怎么样,从现在起,你会有一个新名字,谁敢保证不会是那种少叫几个字会很难听,全部念又嫌太长的名字呢!”“比方说呢?”
“譬如说,泰斯摩弗洛斯。”
少年不由得哈哈笑了出来。因为,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这名字的主人正巧经过他们眼前,正要走过去。奈武普利温刚才就是因为看到他,才如此说的。接着,奈武普利温以一副非常高兴见到他的态度,挥摇着手,对他说:
“奖章之祭司!早安啊!”
泰斯摩也摇了摇手,回答了一句问候语。接着他就继续走着,等他走远之后,奈武普利温顽皮地笑着说:
“其实他的名字还算好的。要是叫做布黎托玛勒蒂丝,或者泰勒克希艾菲雅这种名字,后半辈子就别指望有人会喊你的正式名字了。”
“谁会记得这么长的名字啊?恐怕自己没忘记就算很不错了。”“可是你看我,我刚才不是就念得很顺了?”
“哦,是啊,你说的那两位小姐到底是谁?”
这天,是为“不认识自己的少年”举行洗礼仪式与正式入门礼的日子。两人走到大礼堂后面,来到有一大片草地的地方,便停下来站在那里。
虽然天气有些阴霾,但仍有微弱的阳光映照着草地。已经有不少人来到这里,聊着天闲逛着 .这可说是他上岛后至今看到最多岛民的一次。
可是看到这片草地的那一瞬间,“不认识自己的少年”心中却有些莫名的冲击。
这里地面的大部分是泥地,中间的小路铺着扁平的地砖。这跟他到达岛上第一天时,在某个瞬间看到的废墟幻象有差不多的景致。他总觉得有差不多的感觉。
一些像大碗似的青铜器排在道路两旁,里面装有大约半满的水。乍看之下水似乎很干净, 只是偶尔会看到几片树叶浮在水上。仔细一看,才发现容器中间有个圆洞,通到地底下 .“哦,你们来啦。快来这边。”
在地砖路的尽头,也就是和大礼堂后墙相连接的地方,有一个用石头砌成、类似祭坛的平台。 权杖之祭司戴希正站在祭坛下方,朝他们招手。戴希穿得和第一天看到时不太一样,她披着 一件宽松的褐色衣,头上戴着一顶银色头冠。
这顶银冠的模样很特别。有几根直直往上的树枝形状物围成,最高的部分长可能有三十 厘米。她手上仍拿着那天看到过的,杖首有个弯月状水晶装饰的权杖。
“不认识自己的少年”离开奈武普利温身边,走到戴希面前站着。戴希则是往祭坛行了一个 大礼,然后转身,把手伸进自己面前一个装水的碗。
仪式开始了,但人们只是停止聊天,并没有排队或停下所有动作。他们来这里其实只是希望即将接受新名字的少年能尽可能认识更多的人,新名字能广被众人呼叫,所以才会出席 , 并不算直接参与仪式。事实上,也没有要求一定得来这里。他们就像是某人生日宴会上的贺 客一样,只是过吹蜡烛时拍拍手而已。
戴希把手从碗里抽出来,在少年头上轻轻洒了几滴水。所有的人都注视着他们的动作,奈武普利温、阿尼奥仕(丹笙)、莉莉欧佩、贺托勒、艾基文、欧伊吉司以及其他祭司们,他们都站在附近周围,注视着这场仪式。
“从我们古代故乡——大陆,横越大海而来,当了”不认识自己的少年“三天的少年啊!如今你即将成为岛民,亦即”月之巡礼者“的一员!”
比较特殊的地方是,这个仪式的执礼人是六名祭司之中算是拥有最高权威的权杖之祭司。 通常岛民的名字也是由祭司们所取,但洗礼仪式大部分是由比祭司更下一阶的人,也就是十 七名修士,或者“思可理”的老师来执礼的,而且也常有由村里年老的长辈来执礼的情形。当然,那种洗礼仪式大多是在婴儿期就受洗了,像他这样年纪的少年受洗可以说是少之又少的事。
有几个人在耳语,说这个仪式也同时兼有成为巡礼者的入门礼。其实,在岛上出生的孩子一出生就是巡礼者,所以不需举行入门礼。
“我,借由月女王之权杖,消除你旧有之名,另造新名,此乃为改换那成就生命行列中之一点,以忘却过去生命之所有一切。夜空之女神,为其期待之人降下星辰,以后生命将依其星辰运行。”
戴希一面如此说道,一面用双手捧水,高举到空中。她手中发出微弱的光芒,照亮了少年的额头。光芒接着变化为红色彩光,群众之中有人不禁发出“啊”的赞叹声。
贺托勒的表情更为阴沉了。因为,在洗礼仪式看到红色彩光表示是“剑之路”。虽然他自己并不记得什么,但听说他小时候受洗时也有这种颜色的光芒。正如同初见“不认识自己 的少年”时的预感一样,这个人确实是他的竞争者。背后群众的耳语声,更令他觉得刺耳 .“果然不愧为剑之祭司所选择的少年。”
“应该没有错。看他腰上的剑,确实很有架势。”“看来好像已经可以看得出下一个剑之祭司是谁了。”
红色彩光还没消失,下一个仪式都要开始了,它还发出更强烈的光芒,而且逐渐扩大。 正当群众惊讶到连眨眼也忘记的时候,已经变大到直径约二十厘米的彩光才在戴希的手势下 突然地消失掉。
戴希像是要平息骚动似地,提高声音说道:“要开始认识自己的少年啊,你现在被取名为达夫南。你是达夫南。”达夫南……?
通常人们对于他们名字在古代语言的意义都不太了解,所以这名字到底有什么含意,当场实在是无法得知。现在已被取名为达夫南的少年,也是这样。只是对他来说,这名字和哥哥的名字“耶夫南”很像,这一点令他找到了些满足。
协助仪式进行的一名年轻女子一直在旁边等候着,此时她走了过来,手上拿着一把大的银剪刀。戴希低声地说:
“现在接受新名而新生的少年啊,将你心中旧有的一切永远摒除在你内心之外吧。”
女子抓了一撮他光滑的头发,靠到剪刀上。喀嚓!喀嚓!少年的黑青色头发就这样被剪下,掉落在地上。如同小鸟羽毛般轻轻散落到白色地砖上。
他的头发长到几乎盖住背部,但他并没有什么不舍。既然决定要在这里过着和守 护自己的人一起的生活,剪下的头发正好代表他的这份决心。
所有一切烟消云散。这感觉就像是和过去连结的绳索被一根根地剪断。
戴希最后用双手握住权杖,伸向前去,说道:
“受洗之后,你将成为见习巡礼者。从现在起,你是小小巡礼者,也就是学习在此生活之人。如果你表现优秀,在十五岁的净化仪式过后,将可成为真正的巡礼者。去探究月女王的意志、古代历史,以及你的星辰为你指出的路吧。此地有着为你一人而准备的约定。只有你,才能找出那份约定。”
戴希权杖上面的水晶弯月柔和地发出一道光芒。之后,仪式就结束了。来观礼的人不约而同地拍起了手。
人群慢慢地散去。达夫南在原地站得比较久一点。他想到昨晚戴希到他临时卧室去找他的事。
当时。戴希将一个很大的银盘递到他面前,然后要他把双手放在那上面并且闭上眼睛。他有些慌张,想请教奈武普利温他却不在那地方。
他一直闭着眼睛,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到戴希说可以睁开他才睁眼,然后看着银盘。随即,在那里出现了一些奇怪的影像。
那是他无法很快看出是什么东西的图画。像是泛着油还有水纹,但仔细一看,图 画里仿佛有个大井,周围有着一些石柱。正当他觉得神奇的时候,戴希把银盘放到一旁,对 他说:“对于图画的内容,你不需太在意。因为这还不是你能理解的。但是我在你闭眼时看到了盘子的光芒变化。看来你尚未真心想归属这个地方!你会来这里是因为特别的事和特别 的人,是吧?但是我知道你绝对没有欺骗或恶念的心。等你到了十五岁再决定一次未来吧, 在此之前,你要好好找出在这里能得到的收获。看看是否能将你心中的混乱在此治愈。”戴希知道他内心的混乱……
“好了,我们走吧。”这时奈武普利温走过来,轻拍了一下他的额头。达夫南从沉思之中醒了过来,就看到一 名像是曾经在哪里见过的少女正在向他微笑。
“你好!我是莉莉欧佩。叫我莉莉也可以。头发被剪掉后看起来也挺帅的!你要不要”亲口“对我第一次说出你的名字呢?”
达夫南不清楚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就糊里糊涂地回答:“啊……我叫达夫南。很高兴认识你。”
他看到身旁的奈武普利温露出惊讶的表情,似乎原本想说些什么。莉莉欧佩嘻嘻笑了出 来,接着说:
“很高兴认识我吗?真的?”
这次他是不由自主地说出了真心话。
“这个嘛……”
他一说出口,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可是莉莉欧佩却是一副“这种话我应该要对你生气的,所以你欠我一次情”的表情,嗯哼地一声,说道:
“嗯,你也未免太坦白了吧!不过,你长得很帅,所以我就放过你这一次吧。”
这一回,不知该如何答话的达夫南微微张口,用惊讶的眼神看着莉莉欧佩。她突然笑出声,并轻快地跳着往后退了一步。
“吓到你了吗?不过,我说的是事实,所以我并没说错。而且你也该谅解我为何这么说。因为,我是这么地漂亮,不是吗?而且是非常漂亮!可是你看到我却讲那种话!”
“……”
会这样自夸的人,他还是头一次见到。就连以前对自己美貌及可爱非常有自信甚至引以 为豪的罗兹妮斯,也不会这样大言不惭地说。
可是莉莉欧佩看起来并没有很不高兴。她只是吐了吐舌头,嘴角嘻笑地上扬着,露出了顽皮的微笑,这跟罗兹妮斯常会展露出的自信表情,还是有很大距离的。说的正确一点,其实她根本只是说些让别人吓一跳的话语,并以此为乐的调皮鬼。至于那些话是什么内容似乎并不怎么重要。
“那么,漂亮的小姐要走喽,要是你想再见到我,记得提前一天先预约哦!再见!”莉莉欧佩举起手,在眼角边点了一下,便轻快地放下,很快跑向人群之中,走掉了。留下两个男的有好一阵子都说不出话来,片刻之后,才用相同的动作把头发往后拨去。奈武普利温一脸的目瞪口呆,喃喃地说:
“哦,真是的,这孩子什么时候变得比罗兹妮斯还高明了?”
原来连奈武普利温也有跟他同样的看法。达夫南抬头望着这个如今已确定是他老师的男子,问道:
“你和她很熟吗?”
“是啊。”
“她是什么样的人呢?”
“你怎么这么关心呢?”
“啊?”
奈武普利温突然脸上满是捉弄的意味,说道:“嗯,事实上呢,在我离开这里之前,她还跟我说过非我莫嫁呢。不过,现在她对我好像没什么兴趣了,如果你喜欢她,就让给你好了。哦,我实在心胸太宽大了,真不愧是优秀的老师啊!”
“如果说她是你失散多年又再找回来的亲生女儿,我可能还比较相信一些。”“你看她哪里像我?”
“您不是也和罗兹妮斯很合得来吗?所以也一定跟她很配。”
“难道你就跟罗兹妮斯合不来吗?你不也跟她很要好?”“那个……”正当他想说“当时我没办法选择喜欢或讨厌”时,奈武普利温却挡住了他还未出口的话。 “是啊,没错。现在你要说的正是我想说的话。我也是。”“罗兹真是可怜。”
“你这个笨蛋,更可怜的是我们才对。你自己想想看。”仔细一想,还真的是这样。
两人接下来就跟以前一样,互相开起对方的玩笑。即使有人在看,也当作没看到, 不过,其实两人还是有差别的。虽然达夫南没有感觉到,但奈武普利温早就发现到有 人在注视他们了。
“对不起。”
看到眼前出现的红发少年,达夫南想起他在当“不认识自己的少年”时,曾听过一次他的名字,他试着回想名字,然而怎么也想不起那个比较简短的名字。幸好,这少年不是找他,好像是有事找奈武普利温。
“剑之祭司大人,我想问您一件事,可以吗?”
“什么事?”
“关于这个少年的事。”
在这一瞬间,达夫南中断了试着回想名字的事。
听到刚才那句话的同时,他察觉到这个人是怎么看待他的。刚才不久前戴希才向众人宣布“达夫南”这个名字,但他却硬是不叫这个名字,理由只有一个,就是这个人故意无视他的存在。
“他真的算是祭司大人您的第一个学生吗?”“嗯。难道有错吗?”
奈武普利温这么随口一说,红发少年——贺托勒便用大胆的口吻说:“错了。”
两人同时盯着彼此的眼睛。接着,听到奈武普利温说话的语气,达夫南不禁睁大了眼睛。因为,他从未想到奈武普利温竟会用这种语气说话。
“什么有错,现在就在这里给我说清楚。当场说服我,敢随便搪塞,我可不会原谅你!” 在他不假以辞色的语气之中,有股轻蔑深藏在其中。达夫南以前从未见过奈武普利温会对年纪 还小的少年用这种不高兴的口气说话。可是贺托勒反而一副很习惯似的样子,并没有吃惊, 只是先低下头,然后又再抬头,说道:
“首先,他连月女王的教诲是什么,都还搞不清楚。也就是说,他可以说还不是真正的巡礼者。对于这一点,刚才权杖之祭司也在受洗时提到过。现在他相当于是我们一直认为应该排斥的外人。第二,必须接受这个事实的我们,觉得他除了跟您有个人交情外,对 他一无所知。要接受他成为共同体的一员就需要花费很多时间,更何况是让他突然登上 这么重要的位子?有好血统,在岛上诞生,且不必怀疑其身世清白的那些孩子,您怎么 不考虑呢?”
达夫南听着他这么说,心中却没有什么情绪。他的话没有错。自己的过去是一片灰暗,个性不好,甚至还杀过人。
所以他的这番话只是再次确认自己所知道的事而已。这少年只不过是在单刀直入地表达他的不满与不安。可是为何他要这样?为何他对此事这么不满与不安呢?
至今达夫南还不知道成为奈武普利温的学生是很重大的事。虽然他知道自己算是令人称羡的人,但也不需要恨他到这种程度啊,理由到底是什么呢?
此时,奈武普利温也跟他不相上下,用僵硬同时威严的语气开口说道:
“所以,我就应该把你收为我的学生是吗?忽视我应有的权威,随便跟我理论对错 ,你还没有这种权力!既然你这样努力地跟我说了这么多,我也在礼貌上简略跟你解释一下 .好,现在和你说话的我在大陆生活了五年多,已经受大陆的文化风俗影响!你是不是连 对这个也觉得不安?作为我的学生,有什么责任与权力?只要我喜欢就可以了。对此有必要让 第三者来批评吗?我连对你认识谁、交了哪些朋友,都不管,为何你要来管这件事 呢?好了,给我走。我听你说话,感觉就像被宿醉弄得头昏脑胀。不要来烦我了。”
奈武普利温拉着达夫南的手,毫不掩饰怒气地走掉了,可是贺托勒却站在原地好一阵子,然后才转身,与那群不知何时围在他身边的少年们朝着相反方向移动脚步。他们之中,有一个是贺托勒的弟弟艾基文,他正在心中激动地想着某个计划。“喂,波里斯。”
奈武普利温和他在山坡上一片绿油油的苜蓿草地上坐了下来,原本奈武普利温正无心地垂下手来拨弄叶子,突然叫出波里斯的名字,令他胸口的一角像是被针刺了一下的感觉。“好久没听人这样叫我了。”
“你的名字,没有必要一定得改掉。”
“什么?”
奈武普利温用他的大手拔了一撮苜蓿草,洒向四方,然后说道:“你知道你名字的意义吗?岛民的名字都是有含意的。”“这我听说过。达夫南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呢?”
“达夫南……是月桂树的意思。”
“月桂树?”
他曾经听过这种树名。但实在想不起来是否看过。即使看过,恐怕也不知道那就是月桂树。因为他对植物并不怎么感兴趣。
“在岛上并没有月桂树,大陆就有这种树。或许那些在岛上出生,不曾到过外面的人并不知道月桂树长得什么样子。甚至,连权杖之祭司戴希应该也不知道。因为她也不曾到外面去过。不过,那是种很美的树。听说在大陆,会用那种树的绿叶来装饰胜利者的头冠。”“可是,在岛上怎么会以不曾见过的树名来作为人名呢?之前我听说过有祭司的名字是”无花果树“的意思,但告诉我这个的男孩却说他不知道什么是无花果。”
“据说我们原本居住的地方不但有月桂树,也是无花果树茂盛生长的地方。但是现在几乎已经没人记得了。我们是远离故乡的流浪者啊。如今连根也很薄弱了。”“那是在哪里呢?”
“不知道。或许不是完全没有人知道吧。也许摄政阁下或者在木塔内的贤者能知道。但 是普通人,甚至像我,只能说不知道了。反正也毫无意义了,因为如今只剩我 们和过去的王国共通的极小部分了。”
“奈武普利温……那么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呢?”
“航海者。”
航海者……这跟奈武普利温实在太相配了。航海的意思,可以只局限在船只方面,也可以看成是流浪远方的意思。如果是指漂泊、不固定在一个地方,对奈武普利温更是适合。还记得,在来岛上的途中遭遇到暴风雨时,阿尼奥仕(丹笙)就曾对奈武普利温说过“大哥您真不愧为航海者”。
“这是现在已经去世的前任祭司取的名字。呵,真是令人惊讶。你知不知道,那些名字都不是随便取出来的?”
“那是怎么取的呢?”
苜蓿草不断被拔起,在风中飘扬而去。被折断的草茎所发出的辛辣味道弄得鼻子痒痒的。奈武普利温伸出手,弄乱了达夫南的短发。以前耶夫南也曾对他做过类似的动作。
现在他的头发比离开贞奈曼宅邸时还要短,长度才过耳。刚才仪式中只是用剪刀大致剪过,所以发尾还是参差不齐的。
“这是先探知未来之后才取的。窥见即将受新名的孩子的未来之后,再取造一个适合的名字。在醒悟到我名字的意义时,就已预示我会出外去流浪过生活了。至于你呢,月桂树对你应该有什么意义呢?”
“我完全不知道。对于月桂树,我一点儿感觉也没有。”
奈武普利温笑着说:
“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这件事……原本你的名字并不是叫达夫南。权杖之祭司预知到 你的未来之后,最先取的是别的名字。可是她似乎又想起什么,所以她来跟我商量。 我反对那个名字,认为最好不要用那个名字较好。”
“什么……名字呢?”
“阿塔那陀史。”
“咦,比较长哦!”
“臭小子,不是因为长才反对的。我也不知道阿塔那陀史会变成达夫南。”“那个名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奈武普利温有些迟疑了一下,说道:“不灭,不死……不会死亡之人的意思。”
不会死亡?
达夫南吃了一惊,奈武普利温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低沉地说:“把它忘了吧。那种名字,根本不适合你。月桂树是第二个名字,但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含意。不过,最适合你的还是你父亲给你取的名字。你是战士,波里斯这个名字应该 是最适合你的。生命的战士,也就是终其一生都在和遭遇到的事物战斗的战士。”
达夫南一直在想着差点成为他名字的那个陌生概念,因而沉默不语,后来才问道:“您会继续叫我波里斯吗?”
“至少,当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就这样叫你!”
听说在古代某处土地上,有月桂树茂绿生长的国家。如今所有人都离开了那里,那么大 地上还会有挂着绿叶的月桂树吗?还是已经变成了什么都没有的荒芜之地了呢?
“听说我们古代王国的月桂树通常会种在城堡入口。你的名字取为达夫南之后,如果你到了那个地方,会不会成为受欢迎的人呢?”
奈武普利温似乎有所保留,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第07章 敌对
三天后,达夫南被带到“思可理”。
从村庄往北一直沿着缓坡上去,会看到一大片的平坦台地,在那里有一所岛上全部小孩都会去上的学校——思可理。学习的内容包括巡礼者的任务、月女王的教诲,一些古代历史,以及棍棒护身术等等。所谓棍棒护身术,就是只利用一根长约二米的棍棒,就能制服 持剑敌人的技术,这算是种传统武艺,岛民都会一点。
达夫南现在已经知道月女王指的是挂在天上的月亮。可是称呼“月女王”时却和一般月 亮的性质完全不同。
月女王虽然傲慢,但却是美丽的女子,虽然多变,但充满智慧。她的性格有两个内含。一是她喜欢强者,无法忍受看到懒惰或柔弱之人,是属弯月特质,另一种则是她通晓预知和魔法,能长久赐予智慧,属满月特质。而月之巡礼者所追求的就是去了解她的这些矛盾特质,使自己生活得让她满意。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的这两种特质截然相对,有时候被一边特质所牵制,又会 不符合另一边特质的要求。但她也不是要人走中庸之路。因为,月女王憎恶优柔寡断 的人。她的感情表现时而是隐隐若现,时而却是十分明白直接。她偶尔会亲手处罚她不喜欢 的人,可大多时会姑息一些恶习长期危害。
岛民的祖先在古代王国时期,就信仰月亮宗教。也就说,这种信仰渊源长久,并不简单 .“透彻地了解月女王的矛盾特质,不是渺小的人类容易做到的事。我们只是一直在不断努力去接近她。我们也只能这么做。”
在思可理入口处,达夫南遇到一位老人,老人对他说出了这番话。老人曾经是思可理的教师,但现在已经隐退,只在这里做些整理庭院的事。达夫南走过老人身边,进了一个低矮的一层楼建筑物——思可理。沿着窄小的走道一直到尽头,有扇门。他敲门之后,走了进去。“你就是达夫南啊。”
思可理的校长是位修道士,是地位低祭司一阶的巡礼者。在房间里还坐着一名少女, 令达夫南吃了一惊的是,她是受洗仪式那天吓他一大跳的莉莉欧佩。
可是今天她穿着长及脚踝的端庄长裙,脸上带着和长裙很相配的文静微笑。只有她那绑成两束的头发,稍稍显现出她的顽皮。她真可说是有着数十种面貌的少女。
相互介绍过后,校长说道:
“莉莉欧佩比你小一岁,在学校里呆得比较久,为了让你比较容易适应学校生活,她 自告奋勇当你的向导。所以你应该谢谢她,跟她成为好朋友。”
达夫南看了一下莉莉欧佩,对她说“谢谢”,莉莉欧佩也高兴地露出漂亮的微笑,对他点 头示意。到此为止情况还算不错。
“你们去走一走吧。今天学校休息,可以慢慢到处参观,明天开始上课。关于上课的教 室或需要准备的东西这些事,莉莉欧佩会告诉你的。”
两人走出校长室,在走道上走了几步。然后事情就开始爆发出来了。
“我不用叫你哥哥吧?我实在不觉得你像我哥哥,因为你的脸蛋长得太可爱了。呵呵。 ”“……”
“可爱”这个形容词,只有在贞奈曼宅邸生活的时候,耶夫南哥哥才会这么对他说!自从失去哥哥之后,他连想都不曾想过,如今听到这种话,更是觉得荒唐,甚至觉得有些无礼。不过,莉莉欧佩说这句话时,却是笑得很开朗,让达夫南不知该不该生气。
“……我不喜欢别人这样形容我。”
不喜欢?这样说算是很客气了。
不过莉莉欧佩却不是那种会放过能借题发挥机会的人。
“啊,抱歉。我以后会尽量注意不在你面前说你可爱。不过,我不叫你哥哥,你还 是觉得可以喽?谢谢你喔,心胸宽大的哥哥。这可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了!”然后,她就立刻走在前面。没走几步,便轻快地打开了走道旁的第一个门。之后,她微 微倾身,要他跟着她进去。其实她不这么做,他也一定会跟着她的。
“这里是我们学校最大最好的教室。其实,也只有两间教室而已。”教室中央放着一张大圆桌,莉莉欧佩快步走过去,像跳舞似地绕着桌子转了快半圈。宽 宽大大的裙摆一飞扬,就露出她白皙的脚踝和小腿。她在一张椅子前方停住,用手拄在桌上 ,说道:
“坐哪儿都行,但是这边却是宝座。因为这里光线很好,而且可以不和老师面对面。所以最好坐这里,知道吗?然后我会坐你旁边。在这间教室,黎德蒙老师会在这里教读写课 程,还有菲洛梅拉老师教我们简单的魔法咒语。杰纳西老师则告知我们巡礼者之路和古代 历史并让我们发表意见。一般都是年纪大些的学生在这里上课。”
第二间教室在正对面。比之前那间小,但模样差不多。教室中央有圆桌和椅子,右侧 靠墙的地方空了一块比较大的空间。
这间铺着木头地板的教室,周围墙壁有许多开着外层窗的小窗户。从那里照进来的柔和阳光将褐色桌子映得像刚烤好的柔软面包。可是在桌子另一头,却有一个他不想见到的人正坐着那俯视窗外。
莉莉欧佩用不怎么温和的语气叫他道。
“是地鼠啊!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
男孩欧伊吉司吓了一大跳,转过身来,与达夫南的目光相接之后,显得更加慌张。他不知所措地蜷缩了身子,仿佛以为这样就能让自己不被看到似的。可是他也仅只能够稍稍躲藏在椅背后面而已。
“算了,在这里是你的自由。”
莉莉欧佩跟欧伊吉司似乎也处得不好似地,语气相当冷漠,接着就拉着达夫南走到左侧墙壁那边。那里有个不大的书架,书架上摆了大约四十本旧书。好像是因为孩子们摸来摸去的关系,书都有些破损,而书的内容似乎大部分都很简单。这里大概就算是图书室了 .
“这里的书想看就拿去看。不过,虽是这么说,却没什么人看。你是不是也对书本不太 感兴趣呢?毕竟你是剑之祭司的学生嘛。我一看到这么多书就头疼。事实上,也够多了。在 毕业前似乎得把书全念完才行。你以前有看过这么多书同时放在一个地方吗? ”
看来这些书不只是被许多人读过,而且还被到处丢过,他抬头看着这些书的朴素规模。 看过培诺尔伯爵如同大海般宽阔的书房,并曾在里面阅读书籍渡过冬季的他,看到眼前这么 少的书籍,简直就像看到乡下人的个人书架一样。有些书的书皮都快脱落,而且书本也 是随便乱排的,每本书都比他读过的书薄,书名也更简单容易。
一想起培诺尔城堡的书房,兰吉艾的模样就在眼前鲜明起来。那个坐在满是阳光的 窗边,翻看着厚厚书本的天蓝色头发少年,他的低沉声音与沉着眼神让人感到如同昨天 才见过般 历历在目。他实在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人。或许再也无法见到他了。渡过大海,越过平野与 山头,在美丽的南方上地上,他应该还住在那里吧。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莉莉欧佩一副很好奇的眼神。达夫南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翻看内容。是给小孩子看的传说故事集之类的书。身旁没有同龄的读书老师,书本看起来也变得没有味道了。他把书放 回去,转过身子。
欧伊吉司一直在看他。
“我,我……”
他很习惯性地说话结巴,而达夫南则是木然地看着他。实际上也确实是毫无感情。虽然他因受人胁迫而做出不利的证词,但达夫南并没有很在意这事。就像他不觉得有必要再去爱别人一般,他也不想去恨谁。
突然间,莉莉欧佩插了进来,用生气的语气喊道:“你还有什么资格对他说话?没勇气至少也要有良心。你是又胆小又没原则!你应 该很清楚我说的是什么事吧?”
没错,如果没有勇气,良心也会守不住,这个道理达夫南非常清楚。或许是因为仍然 有一丝不悦,他并不觉得需要怜悯欧伊吉司。
欧伊吉司听到这番残忍的话,却还是费力地说着:
“我……很清楚……可是……不,我不是要辩解。我本来就只会这样……真的,跟莉莉欧佩说的一样,是个胆小鬼……没原则……对不起……干脆你狠狠揍我一顿……我、心里会比较好过一些……”
可是莉莉欧佩却毫无同情心。
“什么,为了要你心里好过一些,就要他打你?你到底在说什么啊?你想的怎么都这样荒唐呢……你这种人根本不值得理,知道吗?看你每天都挨揍,就知道你是什么脑袋了!”欧伊吉司似乎都只是静静听莉莉欧佩说话,完全不反驳,把头垂得低低的。这男孩长久以来已经习惯自卑,以致于连生气也不会了。
“你这种人到底——”
“不要再说了。”
莉莉欧佩一听到达夫南的声音,就住口不说了。然后她冷冷地动了动嘴角,双手交叉放在胸前。
达夫南转头对欧伊吉司说:
“我并不在意。”
他停顿了一下,又更具体地说:“戴希祭司大人说过,要我将过去的事随着头发一起丢弃掉。你看到我的短发了吧?请不要再让我为那件事烦心了。因为事情都已经结束了。”
说完他转身走出教室,莉莉欧佩跟着他后面追了过去。达夫南一面走一面陷入沉思。刚才自己算是原谅了欧伊吉司吗?还是连谢罪也拒绝掉了呢?
莉莉欧佩用稍微沉静下来的语气说:“明天早上九点到小教室来。去找衣袖之祭司培特莱先生,他会给你思可理新生的必备物品。他住在大礼堂东边种有很多桧树苗的那间房子。不管怎样,来上学之后,老师们会一一测验你的能力的。大部分只要会读写,就没什么问题了,不用太担心。对了,你是和奈武普利温祭司大人一起住吧?”
然后两人就道了别。莉莉欧佩走进思可理建筑物里,她好像也在想着什么事的样子。“啊,你就是从大陆来的达夫南?原来是你啊!”
不知这是第几遍了。自从来到岛上,每天都会遇到几个对他有敌意的人,如今似乎又再多了一个。他就是思可理的棍棒护身术老师吉尔。他原本的名字是吉尔雷波。
这男子年纪看起来和奈武普利温差不多。他将两手摊开握着棍棒在两边交替移动,一面放松肩膀肌肉,一面沉默地上下打量着达夫南。周围有许多男孩、女孩拿着棍棒,正在按照老师指示专心练习。这里是思可理教室后的草地。现在是下午时分。
“所以说呢,你就是那个,嗯,很了不起的那个人的学生了?而且还是在来到岛上名字 都还没取之前,就是他的学生了,可真是与众不同啊。”
这时达夫南才知道原来对方想说的是什么。棍棒护身术老师吉尔停下他不停挥动的手臂。“还需要测验一下吗?看起来应该是很厉害才对。既然你是那个很了不起的人的学生 ,如果还不厉害,就很奇怪了。啊,对了,没准你的实力比我还强哩!”
那天,已经有几名老师测验过达夫南的学习能力了。里德蒙老师考了他的读写能力,说他的作文实力比其他同龄孩子都要优秀,菲洛梅拉老师则说他虽然完全没有魔法知识,但说 话声音挺不错的。而杰纳西老师也说他比外表看起来还熟悉书本,令人有些吃惊,因为最近 岛上很难看到爱读书的孩子了。
而第四个就是这里。达夫南只是不发一语地抬头看着吉尔老师,并不回答。可是当他听到老师批评奈武普利温,想予以反驳时,吉尔老师又说:
“我只是想看一看。看你的实力到哪里,所以你告诉他,我不敢测验他学生的能力,请他别生气。”
达夫南解下冬霜剑放在地上,拿起了一根棍棒,然后站在距离三步的地方。吉尔往前伸出棍棒 ,像在捉弄对方似地,咻咻地不停晃动着。然后突然一个快速动作,戳了一下他的肩膀。
虽然没有正中,达夫南的闪躲也很好,但同时一个反射性的动作,却把手中棍棒伸了出去。棍棒掠过老师的手肘。吉尔老师因而变了脸色。
由于棍棒没有锋刀,所以挥砍的动作不会有什么大作用。这时他才想到和哥哥玩木剑时的往事,不过当时只是拿木棍代替剑,并不是要练习活用棍棒的特质。达夫南再度退后。
老师放开手臂,很快地连续三次刺向他的脸庞两侧。他全都避开了,但刺脸只是佯攻而已。老师趁着混乱之际,将棍棒下击到达夫南的腿。这一次当然击中了。长长的棍棒瞬间被收了回去。
“真是的,你这样怎么有办法打扁我的鼻子呢?”
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想到要打扁老师的鼻子。他不相信自己有这样的实力,可是这话令人听了不由得怒从中来。
“好,这次你攻击看看!”
达夫南双手紧抓住棍棒中间。他完全不熟悉使用这种长武器的方法,但如果是剑,他就会有自信多了。左右相同长度的棍棒两端,像移动双臂似地挥舞。他用这种方式动作,然后突然一端快速推出去。
然而,吉尔老师一辈子都在研究如何使用棍棒,所以初学者会使用的攻击招式,他早就已经看破了。棍棒被封住,接着招式被击破。攻击失误之后,自然就露出了破绽。吉尔老师以非常轻快的动作击中了达夫南的腰部、手臂。接着想打脚让他摔倒。
此时,达夫南醒悟到干脆跌倒会比较好一些,便故意摔倒在地,可是他没正确抓好时间点,结果棍棒一碰他就跌倒了。老师根本不可能没有察觉到。
吉尔老师用生气的语气喊着:
“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假装打输!你以为这样就会打赢我吗?”
这语气跟刚才的嘲讽完全不同。达夫南又再站起身来,沉着地说:
“我没有能力打赢老师。”
“呵!你真是越来越嚣张了!不要故意放水。我的实力还没烂到要让你这种小孩来摆布。你自以为是奈武普利温祭司的学生,就会觉得比我这个老师还了不起吗?”
可是达夫南根本没说过这种话。这时他才想到或许吉尔老师与奈武普利温有什么嫌隙,所以才每次说话都会提到奈武普利温,而且越讲越激动。
“祭司大人他是很了不起。但我年纪小,实力还不够。”
“别可笑了!都已经这么盛气凌人了,居然连我都不看在眼里!你如果不认真跟我打一次,我是不会让你从我面前走出去的。”
一听到这句话,达夫南稍微怒气上升,说道:
“我拿着不熟悉的棍棒,根本没有自信可以打赢老师您。”
“你说什么?那你的意思是,拿着剑就能打赢我喽?那就来试试看啊,拿你的剑来跟我比啊!用奈武普利温祭司教导的厉害实力,来打倒我啊!好,要不要我也拿剑来比?”
此时达夫南才到自己说错话了,却不知该如何挽回才好。吉尔老师当场就叫旁边的少年到仓库去拿剑。周围的小孩不知何时都停止了练习,围观着两人比斗。可是几乎没有孩子同情达夫南的处境。他们只不过是用看热闹的心态在旁观而已。
拿到剑的吉尔老师又再气势逼人地喊着:
“赶快拔剑啊!”
“我是不会和老师打的。”
“你敢不打!那你是认定奈武普利温祭司的实力不如我了!”
他死也不会这么想。达夫南顽强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老师您为何要对我这样。如果您想和奈武普利温祭司大人比较实力,去见他不就可以了?我这年纪小小的学生,怎么能赢得过您呢?我资质愚昧,祭司教得好也无法全数吸收,所以实力还不够好。请您不要以我这么差劲的实力,来推断奈武普利温祭司大人。”此时,吉尔老师身旁的一名少年走了过来。
“老师,您不必直接和这种少年比武。老师您教得很好,向您学习的我,可以证明这一点。 ”
老师与达夫南同时转过头去,是贺托勒站在那里。吉尔老师有些吃惊,但随即动了动嘴唇,说道:
“没想到你会为我的名誉而战,但你说的确实没错。如果是你们两人比,更能看出是谁教得比较好。”
看起来,吉尔老师和贺托勒的感情原本也不怎么和睦,可是至少也比跟达夫南好。两人 都一样不喜欢达夫南。
贺托勒走向前去,说道:
“好了,跟我较量一下。你要用剑就用剑。赶快拔剑出来!”从吉尔老师手上接过剑之后,贺托勒目光闪烁,摆好架势。可是达夫南却还有另一个问题 .
“我不能拔出这把剑。给我练习用的剑,我才能打。”
贺托勒的眉毛上扬。
“你以为用你的好剑,会砍伤我吗?不用担心。因为,我不会被你砍出任何伤口的。”
自从奈武普利温忠告他之后,他就不曾再拔出过冬霜剑。在雷米王国时,他曾经佩带着一把小剑代替冬霜剑,但在前往岛上的途中就卖掉了。因为当时认为带着两把剑看起来太具攻击性,而且也认为来到此地应该没什么机会用得到剑的。
达夫南摇了摇头。
“不行。我不能随便拔出这把剑。如果不给我其他剑,我就不跟你打。”吉尔老师生气地喊出声音:
“这小家伙怎么这么麻烦啊?给这小子练习用的剑好了!”
贺托勒挑衅地说:
“哼,事实上,是不是因为你的剑看起来很糟糕?是不是因为每天懒得磨剑,结果剑都损坏到该拿去修补修补了?”
对于这种无聊的挑衅,他并不想一一回应。终于,最后两人手上都拿着练习用剑了。这时候,那些看热闹的孩子瞄着被放在一旁的冬霜剑,脸上全是非常好奇的神态。
两人不发一语地打起来了。
贺托勒的剑式能够先发制人,不仅是因为他的身高比达夫南高,也是因为他的手臂也比一般人长。两人拿的剑是一模一样的练习用剑,长度、形状都几乎相同。但因为这剑比达夫南平常使用的轻很多,所以他反而觉得不习惯。攻击的目标跟实际剑挥到的目标,总是差那么一些。
达夫南的剑回击贺托勒的剑,但因为贺托勒是突然就挥出剑来,结果轻轻画到了达夫南的额头。没想到会一开始就被伤到头,这原本是不应该发生的事,但有丰富实战经验的达夫南并不因而惊慌。他后退之后立刻展开了第二次攻击。
往前两步,突然急转方向,剌向对方左腰。
“想赢我,门儿都没有!”
贺托勒用一个罕见的动作扭转手臂,挡开接近过来的剑。达夫南吓了一跳。用这种姿势居然能发出这么大的威力,他的程度到底有多好呢?
趁着达夫南惊讶之际,贺托勒的剑又击中了他的上臂。幸好是左臂。鲜血湿了衣袖,那些看热闹的孩子都看到了。
要是换做普通少年,通常早已被这点伤吓得退缩不前了。但是达夫南却不同。在感受到危机的那一瞬间,他反而找回了漏失的那半拍节奏,气势高昂地冲刺而去。唰!血流了出来,贺托勒的右肩衣服被划开了。如此一来一往,一时还无法看出彼此的实力。
就在这个时候——
“哎呀,怎么会这样?两人的实力看起来差不多嘛!”
虽然声音不大,但贺托勒反射性地晃了一下身子。那是莉莉欧佩的说话声。
“贺托勒哥哥比达夫南大两岁,怎么会这样?难道赢不了一个弟弟吗?”
“……”
莉莉欧佩的话中多多少少有想要刺激情绪的意图,这是周围的人都能感受到的。
她把手指点在鼻子上,顽皮地说:
“那么再过两年,达夫南搞不好就会比贺托勒哥哥还厉害也说不定!”
刹那间,贺托勒的攻击立刻变得有勇无谋,就深深地刺了过来。这可说是想一口气制服对方,完全不管防御的攻击方式。
“!”达夫南后退一步,同时像跳舞般灵敏地晃动肩膀,避了开来,并将对方的剑推开。同时,他抬腿蹴击对方膝盖。一推掉对方的剑,立刻就砍击过去。既然抓到了机会,便毫不留情地 反击,瞬间压倒对方,这是所有实战的基本概念。比起对练,达夫南更熟悉这种实战方式, 所以他立刻行动了。
毫不迟疑的剑朝着贺托勒的太阳穴直直剌去。一直到此刻为止,他都丝毫没有犹豫。
“住手!”
要是别人的声音,他可能还会不加反应,可是这却是奈武普利温的声音。达夫南的剑停住了,正好在刺到贺托勒脸孔的前一刻。
奈武普利温快步走过来,抓住达夫南的手臂,对吉尔老师吼道:
“天啊,都还没毕业的孩子,居然让他们用实剑对决,你疯了啊!你难道忘了为何在思可理只教棍棒护身术的原因吗?”
回过神来的贺托勒此时才发现自己额头和背脊到处是汗。刚才的一切都进行得太快,连惊慌的时间也没有。可是看到在眼前忽地停住的剑刃,他终于有种像是世上的一切都静止之后又再开始转动的感觉。
达夫南也在此时才知道自己差点就杀死了对方,内心饱受冲击。他怎么会这样呢?其实不 须那样激动的。而且他手中拿的又不是冬霜剑,怎么会在那一瞬间像是很习惯杀人似地做出 了那种举动呢?
“哼……不要管我怎么上课。”
看来,吉尔老师和奈武普利温彼此之间是用平辈的说话方式。奈武普利温十分火大地说:“刚才有一个孩子差点就死了!作为一个老师,不阻止这种事,你到底是在干什么啊!”“你、你……”
吉尔老师不悦地全身发抖。他原本似乎真的并不管贺托勒是不是差点死掉,也不在意达夫南差点就杀死人。
“你没有资格对我说这种话!你这个一辈子忏悔也弥补不完的罪人……你、你不能来这里 插手管我上课,你也不能来思可理,你、你,没有资格呆在岛上!”
大家都以为奈武普利温会对疯狂大骂的吉尔老师大发脾气。但奈武普利温却很快地闭上了嘴,拉了达夫南的手。
“我们走吧。不要上这个人的课!”可是吉尔老师却因为那股没人知道原因的愤怒,而像中风病人那般抖着。就像是看到奈武普利温的那一瞬间,所有的情绪都爆发了。他对着已经转身的那个人后脑勺,像疯子般吼道:
“你干嘛回来呢?继续在大陆流浪,死在那里不就好了!你以为岛民都很欢迎你吗?不可能的,我都还记得一清二楚!卑鄙小人奈武普利温!你要是有良心,就不敢面对伊索蕾!”可是奈武普利温什么话也没回,就在所有孩子的注视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里。
达夫南跟着老师走,走到一半突然回头,想察看贺托勒的神情。可是首先看到的却是莉莉欧佩的模样。她根本不管差点死掉的贺托勒,而且还举起右手,转动着眼珠子,做 出道再见的手势。
第08章 两个公主
到目前为止,达夫南和奈武普利温在一起的时候,有一个话题是他绝口不提的。
他们在雷米相逢时,奈武普利温曾经利用一柄祭祀用的魔法匕首——弯月——让他 看过岛上的模样。而且当时也看到了那名叫伊索蕾的少女。
第二天他就问了奈武普利温这名少女是谁。是妹妹吗?可是他却觉得两人脸孔根本不像。 “这个嘛……”
这是奈武普利温每次想要轻描淡写地把话题带过去的时候,就会出现的发语词。所以当时也没问出什么答案来。
然后,大概过了不知多久,有个机会聊到彼此的家人。那时候他第一次仔细说出有关自己故乡以及贞奈曼家族的事。关于早逝的母亲、父亲和叔叔之间长久结下的恩怨,姑姑的事,甚至还有耶夫南死去的事。
讲完之后,他问起奈武普利温的家人。这才知道原来奈武普利温没有什么家人。听说他母亲的父母很早就过世了,母亲生下了不知父亲是谁的他以后没多久,也离开了人世,成为孤儿的他是受岛民照顾长大的。其中帮他取名的前任权杖之祭司,则像是对待亲生儿子般的 照顾他。那位前任祭司就是现任权杖之祭司戴希的亲生父亲。
当时,他又想再次追问伊索蕾的事,但奈武普利温却仍然是三缄其口。根本无法得知有关她的任何事情。
来到岛上之后,达夫南终于实际看到了伊索蕾本人,第一眼便对她产生了一阵奇妙的震撼感。是因为美丽吗?不是,美丽只不过是她的一点小特征,她真正吸引人的是一些天生的特 质。首先,就是她全身笼罩着一股非人类所有的冷漠特质。
她那张像冰块般的细致脸孔,与剑士般稳健的身材,简直就是对比,不过,她那种不受他人帮助的傲慢姿态,却又跟这两样外表很相配。至于她的声音,比一般女孩要稍微低沉,有时甚至会变成很特别的沙哑。
达夫南来到岛上,对所有事物都感到陌生,这里的人都与他不同,但最为不同的就是她。 她像是从遥远星球来的,看起来就与众不同,仿佛是传说中遥不可及的美人一般。
而且他也知道,不只他一个人这样感觉到。
达夫南依照奈武普利温所说,决定不再上吉尔老师的课。他觉得再继续下去,这个老师根本不会教他什么,这个人只因为跟自己无关的其他外在因素,就如此厌恶自己,想来是很难改变心态的。
“你……我是说,你确定不再上棍棒护身术的课吗?嗯……”达夫南和奈武普利温一起来到校长室。他并没有借由奈武普利温的嘴巴说出,而是亲口坦白地表明了自己的意思。校长也知道昨天发生的事件,大致知道了情况,所以并不加责备。 昨天的事件确实引来了很大的余波。岛民们对于有少年能和贺托勒有同等实力,相当感到 关 切,而且有关那把绝对不愿出鞘的剑的传闻,也在瞬息之间传了开来。当然,也传出了一些 胡说八道的揣测。
校长看了奈武普利温一眼。奈武普利温则是简单地表示自己也认为这样比较妥当。
“好,我知道了。达夫南你已经向剑之祭司学习剑术,所以不学棍棒护身术也无妨。那么还能学什么别的课程呢?在思可理,要正式毕业必须获得四科以上的教育成果证明,这点 祭司大人应该很清楚。不过,现在思可理的学制里已经没有其他科目可学了。”
校长像是把奈武普利温当作达夫南的保护者,对他如此说道。奈武普利温点了点头,低头看 了一眼达夫南,答道:
“可以学歌曲,嗯,我认为可以让他去学习神圣的圣歌。”
校长一脸意外的表情,揉了揉眼睛,说道:
“这谁可以教呢?”
奈武普利温简洁地接着说:
“只有一个人能教,不是吗?”
“那个……”
还搞不清楚状况的达夫南一下子看看校长,一下子看看奈武普利温,然后不由得打岔说道:
“什么是神圣的圣歌?还有,必须有四科的教育成果证明,又是什么意思呢?”
年迈的校长是个很乐观且性情温和的人,不仅对达夫南,对学校所有孩子都很宽容,所以他并没有责怪他打岔,只是慢慢地开始解释。
思可理的学制原本就不太严格,只规定了入学和毕业的年龄,在学期间即使经常、甚至中途因家里有事而休息几个月,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只要毕业时通过简单举行的几种考试,达到某种程度的成就,就可以了。至于上课,一天顶多只会上四堂,大约下午两点左右,连高年级生也全都会上完课。只不过,即使下课了,学生们通常还是留在学校玩闹到四点左右。 还有,参加毕业考试的所有学生都必须证明他在思可理学到的四科基本成果。虽然成绩水准有越来越低落的倾向,但因为这些科目是古代王国就承传下来的传统,绝对缺一不可。像现在,达夫南学有三个科目:历史、简单的魔法、还有“教养”的科目——这一科的名称有些模糊不清,实际上是学认字、写字、作文、解读文章,此外还有就是老师偶尔会讲给他们听的各 种古代故事、有关巡礼者以及月女王的事,如此全部混合成为一科。其他孩子还学棍棒护身 术,但达夫南不愿学这一科,所以不可避免的,他得新选其他科目。
“在以前,听说有更多的科目。像现在以教养为科目所教的一堆东西,其实原本是分为哲学、文学、论理、研讨、数学、地理这些各式各样的科目的。连魔法课也细分成好几个阶段。但这都是离开古代王国之前的事了,由于来到这里的人不过才一百多人,所以经过了三 四代之后,大部分的学问都失传了。在贫瘠的土地上,生活的问题被摆在第一位,以致于即使 有许多天才发挥天份同时倾注努力,但还是顶多只能勉强维持而已。”
校长讲着古时候的事,不过,那个时代校长应该还没出生。
等校长解释完,奈武普利温说道:
“圣歌基本上是指蕴含魔法能力的歌曲。但不能光只将它解释为这种表面性的机能,可以把它想成是种神圣的歌曲,它可以净化人心,甚至可以进一步净化灵魂。普通人只要学一两小节 就会唱了,但如果想要完全熟悉,并自由自在地吟唱,过程就十分烦琐了,而且也需要资质。 以前本有好几个传承者,但因一次瘟疫,不仅夺走了圣歌的传承者,也夺走了许多魔法传承者的性命。所以现在能够正确吟唱圣歌的人只剩下了一位。”
达夫南不经意地听到了窗外传来的声音。那是一名少女在哼唱纯朴的歌声。
松果松果松果儿,叮当叮当叮当挂沿着树木凉荫,我们走呀走呀走呀走到树林吧,朋友呀,走到树林吧“我好像会学不会。”
“是吗,那你先把它当成只是在修身养性,再慢慢去熟悉。”
此时,校长说道:
“万一……那孩子不答应,怎么办?”
奈武普利温只是微笑着说:
“我会说已经征求柜之祭司的同意,所以应该没有理由拒绝。当然啦,那孩子一定没想到这么快就有学生了。”
或许这会比……学剑要和平一点吧。因为不用相互竞争,只要自己慢慢修练逐渐进步就 可以了。
歌声变得越来越遥远。今天是个阳光普照的日子。凉爽凉爽凉山风,轻声轻声轻树风酸甜酸甜山草莓,潺潺流水小溪水走到树林吧,朋友呀,走到树林吧在半山腰的一片绿色草地上,东北方向可以看到连接岛屿北方山地与冰壁的高耸峭壁,西边则是陡斜的山坡直落而下。这里有三个非常突出的圆形岩石、两棵远眺南方的高大桧树、到处洋溢着的青草香味、一轮升到中天的太阳,以及仅有的三个人。那就是奈武普利温、达夫南还有伊索蕾。
“……”
达夫南和伊索蕾沉默地互视片刻。奈武普利温缓缓地开口,又再一次说道:“这是你的第一个学生啊。”“应该是祭司大人的第一个学生吧。”“这跟那是两回事。”“是你决定的吗?”同辈的孩子中,除了达夫南会称奈武普利温“你”之外,她算是唯一的一个了。
奈武普利温并没有回答。伊索蕾忽地转身,仔细打量着达夫南,随即后退一步。这是种极为防御性的态度。奈武普利温露出像是觉得难过的眼神,对她说:
“我对这件事不会有什么看法。我跟他来,只是为了要把他介绍给你。我不认为你们两人需要相互对立。其实你们有些方面挺相似的。譬如你们两个都不知道母亲的长相……而且 几年前也都失去了父亲。”
刹那间,伊索蕾的眼睛瞪大,坚定地说: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既然是我本人做出的约定,我知道该怎么做。只拜托你一件事。”奈武普利温脸上带着些忧郁的神情,继续听她讲下去。“请你在我面前消失。现在马上!”
“……”
奈武普利温不发一语地后退几步,面对正看着他的达夫南露出一个无力的微笑。然后就转身走下了山坡。
留下来的两个人好久好久都没有开口讲话。
两人并没有坐着。自从来到岛上,达夫南第一次看到有人对奈武普利温说话如此无礼。有那么片刻,达夫南觉得很是生气,但不久便发现到她的声音里其实蕴含了一股强烈的情感。这倒不是因为达夫南敏锐,才发觉到。事实上,达夫南是一定会发觉的。因为她的那 份情感和自己很相像。是那种纠缠在一起,无法解开的恩恩怨怨还有痛恨之类的情绪。
是为了什么呢?
等到两人之中的其中一人开口说话时,太阳都早已升到头顶上了。
“真是令人难以理解。”
虽然她比平常稍微提高了音调,但内含的深沉音色还是没有什么改变。
“之前你第一次看到我的那个时候,也说过这样的话。”
那是达夫南在大礼堂被诬陷时的事了。令他感激的是,她为他辩护过。当时她也是一开口就说“真是令人无法理解”。
伊索蕾没有答话,便阔步走过去跷脚坐到一颗岩石上。近距离地看她,才发现她有另一个他至今没发现到的特征——她的头发掺杂有别的颜色。
和那头被她扎上去而令耳朵和脖子很突出的淡金色头发成对比的是,她前额上有一撮头发长长地垂到下巴。那撮头发以光滑曲线轻轻遮掩住右边耳朵,但令人意外的,那撮头发竟然绝大多数是白色的!在阳光照射下闪现发亮。
“你干嘛这样看我?”
这句话是那天达夫南以为她对自己说出的话,一想到此,达夫南露出了苦笑。可是他一笑 ,伊索蕾的表情随即变得有些奇怪。
“是因为你的白头发。我很好奇怎么会变成这样。”“原本就这个样子。我只不过是有两种颜色的头发,你就这样一直看?”“啊,对不起。”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看她不怎么高兴的脸色,达夫南只好开口说:
“请问你是不是讨厌教我?”
“我并不是因为你才这样。”
这似乎有“不管是教谁,我都不情愿”的意思。达夫南犹豫地说:
“我原本也不知道会是谁来教我。”
“现在你还是不想打退堂鼓吗?”
事实上两人如果就老师和学生关系而言,年龄实在太接近了。听说伊索蕾今年四月满十七岁, 和达夫南约差四岁。但思可理其他老师都二十五岁以上,所以难怪她会这么不像老师了。
“那么,谁能教我想学的东西呢?”
伊索蕾伸手缓缓抚摸手腕,用冷漠的语气回答:
“没有人,除了我以外。”
“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过了片刻之后,伊索蕾摇了摇头,起身站着。然后露出像是有些生气的眼神,瞪了达夫南一眼,然后说:
“那么,你唱一首歌来听听。虽然圣歌跟一般的歌曲不同,但毕竟还是歌曲。基本上,也必须先是歌曲,才能在其中注入圣力。我是不可能从发声开始教你的。”
这实在算是一种很不亲切的蛮横无理。达夫南静静地想了好一阵子,但最后却只能这么说:
“我没有一首歌能整首唱完。”
“连一首也不会?”
伊索蕾难以置信地盯着少年。就算生长在多么荒芜的环境里,也不会有这种事的……不对,最重要的是,一首歌曲也不会,怎么会想来学圣歌呢?
随即,少年用认真的语气,答道:
“不是。实在是因为我无法在教圣歌的老师面前,唱出那种”可爱松鼠怎么样“的歌曲。 ”噗,她笑了出来。达夫南惊讶地看她,伊索蕾随即赶紧停止大笑,然后摇摇头,说 道:“不要叫我老师。听起来很别扭。”
“那请问要我叫你什么好呢?”
“叫我名字就可以了。”
“你是我的老师,而且年纪也比我大,我不能叫你名字。”伊索蕾兴味索然地说:
“为何我连你要怎么叫我也不能选择?如果不想叫名字,就干脆不要叫我好了。”达夫南闭上了嘴,过了好一阵子才说:
“知道了。那我就只叫你名字,伊索蕾。我的名字是达夫南。”
伊索蕾只是不在意地点了点头。看来往后跟她一定不怎么好相处。
达夫南再度跟地鼠欧伊吉司单独碰面,是三天以后的事了。这期间欧伊吉司身体不舒服, 没有去上学。
“那、那个……”
达夫南没想到他会找自己说话。他停下脚步,回头看这小子。
“跟我……去一下,一下子就好,可以吗?绝对不是危险的地方。没有其他孩子在那里。拜托你……真的,我不会再烦你了。”
达夫南有些犹豫。一想到上次帮他之后遇到的麻烦事,这次该不会又是受谁逼迫才来找 他的吧。这个胆小的少年很有可能会做出这种事来。
看到达夫南带着充满怀疑的眼神不愿跟着去,欧伊吉司双眼噙着泪水,双手合在胸前,然后用颤抖的声音说:
“我知道你因为上一次的事,不相信我。但是……这一次绝对不是。我甚至可以以月女王之名发誓。就这一次,听我的请求。有个地方我希望你能跟我去。”
一听到他说月女王,达夫南的心动摇了。这个胆小的少年应该不会坏到或者大胆到以月女王之名说谎。要是有骗人的意图,他就更不会把这个名字说出口了。跟着欧伊吉司去的地方,是在通往村庄后面三座山峰之中最左边山峰的路上。爬了很久才到那边。当走到高度可以遍览全村的地方时,他眼前出现了令人惊讶的景象。欧伊吉司停下了脚步,达夫南也停住了。
在那里,有个高度似乎超过十米的木造高塔。
塔的形状实在很奇怪。虽然像圆柱般圆圆的,但地基面积和高度相较,实在太过狭小,越往上面越尖,令人联想到针的模样。紧闭着的木门上面,可以看到几个有外层窗的窗户,根本看不出究竟有几层,就像随便堆叠上去似的。在那座塔内,窗户是在地面上呢,还是在层与层之间呢?
一座像是小孩涂鸦玩画出的高塔,就这么立在那里。背景则是青绿色的峭壁,这般陌生的色调令人觉得这塔像是被错误地放置在这里。
“那个……到底是什么啊?”
欧伊吉司有些脸红地说:
“那个,嗯……是我的秘密城堡。是一个很幸福的地方。”
欧伊吉司率先走过去,敲了敲门。结果没有回应,但他还是推开门走进里面。
大概是因为从明亮的地方一下子进去,所以感觉里面非常昏暗。他们进到一个直径大约五米的窄小圆形房间。地面铺着类似地毯的东西,几张椅子围着放在上面。还有一个没有点火的壁炉。
事实上,从外面看塔的形状,就猜得出里面不可能会有多宽阔的空间。角落有一个梯子,上面则有个像是通往上层的洞。看到这里的时候,突然间,从那个方向传来了说话声。
“我们的小学者来啦。咦,今天还带了朋友一起来吗?”
接着,从梯子上走下来一位外表大约四十岁左右的大叔。他穿着类似工作服的衣服,外 面围了件围裙,头上戴着一条褪色的头巾。
一走下地面,他很快地脱下头巾,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微笑着要跟达夫南握手。他的手很大 而且柔软,却都是灰尘。
“欧伊吉司带朋友来,你是头一个哦!真高兴见到你。我叫杰洛。”
因为他的下巴长满灰褐色的胡须,一说话就会晃动,所以那里也一直掉出灰尘。握过他的手之后,达夫南的手心也一下子都变得黑黑的。
“我叫达夫南。”
“达夫南?咦,这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欧伊吉司在一旁嘻嘻笑着说:“我之前不是曾经跟您说过嘛?他是从大陆来的。”
“啊,对!”
突然间,杰洛用双手紧握住达夫南的手,一副很高兴认识他的表情。然后他甚至还握到手腕 ,对他说:
“原来你就是那个孩子!听说你帮了他。真是谢谢你!这家伙只喜欢书,不懂得如何交朋友, 颇令人担心的。听他说,他是头一次和同龄小孩像那样,讲话讲那么久呢。”
达夫南有些惊讶,他看了欧伊吉司一眼。这个大叔就像只呆在这形状怪异的木塔里, 对外界的消息似乎全然不知。欧伊吉司红着脸,赶紧拉住杰洛叔叔的手臂。
“不,不要再说这些了,那个……请听我说。”于是三个人拉了椅子,面对面坐了下来。首先开口的是达夫南。
“请问您是欧伊吉司的父亲吗?”杰洛叔叔张大嘴巴,并露出微笑,摇了摇头。这个人脸上长了很多皱纹,看起来很慈祥。“我不是。这家伙的父亲是齐弗洛仕先生。我只是这家伙的好朋友。呵呵呵。”在他喊一个孩子为“朋友”的那一瞬间,达夫南想起了奈武普利温的脸孔。在雷米,他们两 人 也以朋友相待。既不是老师与学生的关系,也不是大人与小孩的关系,亦非旅行者与被其保 护的少年的那种关系。
欧伊吉司跟杰洛叔叔比他跟奈武普利温的年龄差距更大。可是同坐在一起咧嘴笑着的两人, 脸上的表情却真的就像朋友似的。
欧伊吉司开始讲话了。他边讲话,目光却如同找不到可以驻留的地方,不安地到处张望。“叔叔,我上次跟你说的时候,有些话没跟你提。”“嗯,什么话呢?”
“正确地说,我有些事瞒了你。当时我不是说过我挺喜欢达夫南的?不过……”
达夫南有些惊讶地看着欧伊吉司,但这孩子并没有把眼光转向他,只是一直望着杰洛。在他脸上,可以感觉到有股非常大的决心。
“事实上,我背叛了达夫南。我害怕那些威胁要打我的孩子……就说了谎言。讲一些没有发生的事,对达夫南不利。当时要不是有伊索蕾姐姐和奈武普利温祭司大人……达夫南说不定早就发生大事了。不对,坦白说,达夫南当时带着剑……”
其实达夫南现在也带着剑。杰洛的眼睛很快地瞄了他的剑一眼。
“……就在他快被处以切掉三根手指头的……可怕重罚时……我当时明明应该为达夫南辩护的,我应该说他是因为要帮助我才打其他孩子的,打我的是他们。可是……我做不到。我这个人真的很胆小没用。根本没有资格称作他的朋友。”
“……”
杰洛一直紧闭着嘴巴听他说,听到这里,他静静地拉起了欧伊吉司的手,然后小声地说:“如果这只手的三根手指头被切掉了……恐怕你就没办法拿得动上面那些重重的书本了。以后你自己也有可能会发生这种事,好了,对你所做过的行为,你要好好反省才行,你要当成自己的手指被切掉了。”“……好,我知道。”然后杰洛看着达夫南,开口说道:
“发生了这种事,要你跟他成为朋友应该是不可能了。看来这家伙带你来这里,是想在我面前承认自己的错。他还小不懂事,只知道要减轻自己的内心压力,其他什么都不会。你愿意来这里,看来能做的已经是到最极限了。有你这种好孩子,以后欧伊吉司一定很幸福 .”达夫南难以轻易开口答话,但却不是没有想法。过了片刻,他慢慢地开口说道:
“我也是……曾经有过胆怯的时候,到现在还是无法忘记。好几次想起来,痛苦地回想起当时的责任,同时对无法挽回的事感到非常难过。幸好,这一次并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事。说不定这是天赐给欧伊吉司的幸运吧。我对此觉得很羡慕。有时候……我会想,如果能挽回那件事,我甚至可以不惜一切来挽回。即使我所拥有的不多……”
欧伊吉司惊讶地看着他。达夫南的语气虽然越来越低沉,像是回到记忆中的痛苦中。 在杰洛眼中看来,也觉得这种语气不该是他那种年纪的少年会有的。
“那样的我怎么可以不原谅人呢?那个人曾要我不可以去恨人。活着的时候,一直存着怨恨与报复心,会如同点着昏暗的灯一样。我的生命早巳经够昏暗了,所以我应该要多点几盏明亮的灯才对。”
在碧翠湖的亡灵面前,他曾丢下哥哥逃走……代价就是让守护弟弟的哥哥丧失了生命,自己也因而活了下来,这件事他一刻也忘不了。
“我并没有特别怨恨欧伊吉司,也没有不能成为朋友的原因,但是也不必一定要做朋友。我要是再聪明一点,一开始就不该理会他被欺负的事。就是因为做不到,才会让自己惹上这些事情。我不想再说什么了。”
达夫南站了起来。欧伊吉司缩着身体,连看也不敢看他一眼,一直低着头。杰洛跟着起身,从身后的架子上拿出一本书,递给了他。
“你既然都到这里来了,带本书回去吧。这个地方是岛上的藏书馆。可是没什么人来 这里。所以第一次进来这里的,原则上都会送一本书。不要觉得有负担,希望它能对你有所 帮助。”
达夫南轻轻地点头之后,收下了那本书。事实上,最近他开始有点怀念书本了,不过,最重要的是,他没有拒绝那份诚意的理由。
“再来玩吧。”
砰!门被关上了。
思可理的生活对达夫南来说其实并不怎么好过。
第一天和棍棒护身术老师发生那件事,隔天和校长谈话之后就去找伊索蕾,所以没有去上课 .而第三天正式开始的课业,他则是从头就开始感到绝望。
并不是因为课程内容太难的关系。那些课程对他而言反而是太过简单。孩子们的课业水准都很差,而且都只是在虚混上课时间。一到休息时间,孩子们就忙着争论棍棒护身术的实力谁好谁赢。魔法课里,也只有几个孩子对魔法有兴趣——他们可能已经决定毕业后要走的路了- -多数的孩子对此都是兴致缺缺。
而且达夫南还是无法插入孩子们的对话。在第一天上棍棒护身术、和贺托勒打斗之前,还有孩子带着好奇心跑来找他说话。可是那件事之后,所有孩子都完全无视于他的存在。
所谓无视他的存在,并不是嘲笑或捉弄他的意思。事实上,他们的行为就像是排挤狮子的豺狼般。譬如,他们会避免接近他,如果他走过去,他们会停止说话,很快地散开。要不然就是露骨地投予不高兴的目光。有个孩子甚至提起勇气,说他是“大陆来的恶魔”。
他们会有这种转变,可想而知,一定和贺托勒有关系。不过,究竟是贺托勒要他们这么做,还是他们自己害怕才这么做,就不知道了。
如果要说有人例外,那就只有莉莉欧佩。虽然她年纪还小,但在各个科目的程度都很 高,所以只有一堂课有机会和她碰面。而且她在其他孩子很多的地方,也不会随便找他说话 .虽然不知是何原因,但一般孩子都努力想讨好莉莉欧佩。不过,她还是知道对达夫南太过 友好会引起其他孩子的反感。
和达夫南一起到藏书馆的第二天起,欧伊吉司就来上学了。可是他的处境和达夫南没有什么两样。不过,应该说是更惨。孩子们从教室一头走到另一头,都会故意拍一下欧伊吉 司。欧伊吉司一次也没抗议,只是低垂着头。
午餐都是在学校吃。那间大房间是餐厅也是礼堂,也被用做祈祷室。村里的大婶们会轮流到那里,将准备好的食物盛给孩子们吃。那天吃的餐点是绿豌豆汤、燕麦面包、牛奶起司, 还有一杯水。
达夫南拿到盛好食物的碗之后,坐到角落的桌子前。孩子们挺多,因为桌子不多,每张桌子都排了四张椅子。事实上这样坐还是不够,可是却没有人要和达夫南同桌。即使没有位 子可以坐,必须要等,他们也只是一直瞄着他那边,没有人愿意走过来。这一天,连莉莉欧 佩也没来。
达夫南已经决定不去在乎他们了,所以他静静地撕下一口燕麦面包,咀嚼着,反倒换成 是他偶尔会用毫无表情的脸孔开始观察东张西望的孩子们。
“我,可以和你坐在一起吗?”
正要用燕麦面包沾汤的达夫南吃了一惊,抬起头来。是谁对他说这句话的?不对,应该说是谁居然找他说话?
在他眼前的是欧伊吉司,正端着汤碗站在那里。而且还露出像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微笑。“……好啊。”
脸色开心起来的欧伊吉司拉出椅子,坐在他的正对面。达夫南可以感受到那些孩子的眼睛全都射向他们。
“豌豆汤没什么味道吧?”汤的味道确实很清淡。只有汤的颜色是绿色的,豌豆全都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才看到半颗而已。
“是啊。”
“轮到爱拉朵姐姐的妈妈准备食物的那一天,食物会特别好吃。好像就是明天。”“是吗?”
虽然是无聊的对话,但达夫南感觉到自己心情变好了一点,不禁觉得有些可笑。看来要在同龄小孩的敌对眼神中硬撑过去,对他来说也是件很辛苦的事。就连已经习惯在残酷世上过生活的他,也觉得很难受。
此时,原本喧哗的孩子们突然静了下来。
“啊,是贺托勒。”
“贺托勒来了。”
贺托勒和他的弟弟艾基文,还有和他们同伙的五个人一起走进了餐厅。看来好像是高年级的棍棒护身术刚刚下课的样子。
同时,无数的眼睛也转向达夫南和欧伊吉司。贺托勒斜眼瞄了一下,什么话也没说,不过艾基文却像是刚好逮到机会似地,喊道:
“那边那两个人是谁呀?没人愿意跟他们玩的两个笨蛋,怎么凑在一块儿了?”
他们的同伙也全都跟着发出笑声。贺托勒露出有些不悦的表情,但只是走向盛食物的大婶那边。艾基文却拿着棍棒护身术上课时用的棍棒,快步来到他们两人的桌前。
“喂,胆小鬼地鼠。”
棍棒靠过来,戳了戳欧伊吉司的胳肢窝。欧伊吉司缩了一下身子,并放下汤匙。可是却没有看达夫南。
“喂,站起来,臭小子!怎么可以跟那种家伙一起吃东西?谁叫你这么做的?”后面的其他少年也开始帮腔。
“起来,站起来,臭小子!”
“没人允许,竟敢如此嚣张……”
“地鼠你是不是想再挨一拳啊?”
达夫南可以看得很清楚,欧伊吉司的手臂不停颤抖着。可是他似乎下定了决心,只是紧闭着嘴巴,一动也不动。立刻又有三根棍棒落下。如今不只是用戳的,还打他的头,甚至做出像要割他脖子的样子。
“还不乖乖听话,这小子!”
“地鼠你再硬撑下去,就教你一辈子没办法站起来!”
达夫南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正抬头看他们的时候,欧伊吉司用他虽然害怕但很清楚的声音说 :
“我有自由和我喜欢的人一起吃午餐。请不要管我。”
这番话令少年们真的生气起来。
“喂,拉下来!”
“把他丢到地上去!”
“他说的是什么话啊,这个疯子!你今天死定了!看我们怎么踩你!”
这群少年之中有几个,曾在达夫南身为“不认识自己的少年”的时候被他打过。可是他们觉得这次背后有坚强的援军,所以根本一副完全不怕的样子。
就在他们要将欧伊吉司一把拉下椅子的那一瞬间,达夫南用低沉但坚决的语气,简短地说 :
“住手。”
他们的手臂先是缩了一下。但那只是暂时而已。欧伊吉司从椅子上被拉了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同时看着达夫南,对他用力地摇了摇头。连他那双一向看起来胆小的眼睛里,也充满了意志力。他的眼神像是在说“即使被打,自己也能忍得住,不要连累他”。
“再不住手……”
事实上,餐厅里的所有孩子都在注意听他那低沉的声音。连那些原本在盛食物的大婶们也转头看发生了什么事。
“你们全都会非常后悔的。”达夫南没想到自己会这么说,他一边想着一边推开椅子站了起来。这一瞬间,就跟他在奇瓦契司的荒野之中,安诺玛瑞的田野之间,决心独自一人的那一瞬间是一样的。不同的就只有那头变短的头发而已。
原本抓着欧伊吉司的少年们以前曾亲身体验过达夫南的实力,所以都不自觉地松了手。其他孩子也大都目睹或听说过几天前在棍棒护身术上课时发生的事,知道这个被称为“大陆来的恶魔”的少年有多么强。
只有艾基文不同。
“你不要威胁我们!你以为有能力阻挡我们,就当场露一手啊!看你没那种本事吧,只会 用嘴巴说说而已!”
然后像是做给他看似的,用力踢了欧伊吉司的胳肢窝一脚。不过,欧伊吉司却咬紧牙关, 没发出声音。
这是欧伊吉司没能亲手切掉自己手指头,取而代之应该要负的责任。在杰洛叔叔那里听到达夫南说的那番话,确实给了他很大的冲击。在这样的人面前,他不想丢脸。
达夫南正眼直视着艾基文,只有嘴角上扬,露出了微笑。这是他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做出嘲笑的表情。
“那么,你就要后悔了!”
就在那一瞬间——
“算了,艾基文!”传来的是贺托勒的声音。他和那些放着食物不吃,忙着看热闹的其他孩子们不同,他端正地坐在桌前,正拿着汤匙。而且看也不看这边,只是又大声地说:
“不要再惹他生气了。你不必对付他。”这话有着双重的意义。“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以及,“你不该跟他打起来”。
少年们一个个都往后退开,连艾基文也绝对服从哥哥的话。他用凶悍的眼神瞪着达夫南,但还是往后退开了。达夫南俯视欧伊吉司,说道:
“我们走吧。”
就在众目睽睽下,两人往餐厅门口走了出去。一直到两人走出去,孩子们仍然盯着他们不放 .
“伊索蕾?”
达夫南和欧伊吉司一直走,走了好久之后,才在一处安静的山坡坐下来聊天。他们之间聊的不是什么特别的话题。可是两人却觉得比最近任何时候都要气氛和平。谁都没有提起不久前的事。
欧伊吉司一听到达夫南要向伊索蕾学习圣歌课程,显得非常感动。他惊讶地圆睁着眼睛,令达夫南觉得他就像一只松鼠,不禁噗地笑了出来。
“真是神奇!那位姐姐是岛上最神秘的人了,我从来没跟她说过话。人们都叫她”山上的公主“。”
达夫南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问他:
“为何这样叫她呢?”
“伊索蕾姐姐的爸爸就是前任的剑之祭司。听说她父亲去逝之前,曾经对其他祭司们说过关于这位姐姐的事。我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不过,之后她不但可以参加祭司们的会议,而 且有重要的事,修道士们也会去问她的意见。可是几年前开始,她就完全不管村里的事了, 一个人住在山上的房子里。因为那个姐姐很漂亮,而且令人不敢接近,所以就得了这个绰号 .”原来这个绰号不是嘲笑而是敬畏的意思。欧伊吉司的眼中也确实有着这种情感。
可是欧伊吉司并不清楚细节。她为何对奈武普利温态度那么差?吉尔老师为何说奈武普 利温应该对她谢罪?还有吉尔老师和奈武普利温之间的恩怨到底是什么?他都不清楚。
另外,欧伊吉司把伊索蕾形容为“有战士和祭司风范的姐姐”。接着,他又说除了她以外, 还有一个很像的绰号,就是还有一个人叫“山下的公主”,但他并没有说是谁,只是嘻嘻 一直笑。
“听说你跟山上的公王学习圣歌了?”
莉莉欧佩有时会像在跟踪他似地突然出现在他眼前,这一次也是。达夫南和欧伊吉司从山上一下来,她就像正在等他似地出现了,还一边咬着小指对他笑。
“没错。”
“她很漂亮是吧?光是用看的就令人目眩神迷!能够每天看她,可真好!”
达夫南不知道她到底想说什么,所以没有回答,只是盯着她看。莉莉欧佩接着就咯咯笑了起来。
“呵呵呵!我只是把村里男人说的话直接搬出来讲而已。我是女生,怎么可能看女生看得入迷呢?如果换做是很帅的男生,那倒是有可能。”
她一边说一边眯着眼睛露出微笑。她那特别小巧的嘴唇像顽皮的小孩般,可爱地翕动着。“不过,你坦白说,感觉不错吧?她对你很亲切吗?你对她有没有兴趣?你们才差四岁而已, 不是吗?”
达夫南面对莉莉欧佩这么丰富的想像力,不禁觉得啼笑皆非,不过,他只是静静地说:“伊索蕾老师只是教我圣歌而已。而且因为我的能力很差,她挺辛苦的。”“老师?她要你这么叫她?”“没有啊。”
“哼。”
轻轻做出嘟嘴表情的莉莉欧佩转身想要离开,不过突然又像想到什么似地,对他说:
“对了,并不只有她是公主!那种绰号是别人取的,所以并不是自己想叫就能叫的!”他还是搞不清楚她想说什么,只是盯着她走远的背影。
到那天晚上他才知道事情真相。奈武普利温很晚才回来,等他回来后,达夫南做了一道以前在雷米旅行时煮过的汤。可是达夫南一说出今天发生的事,突然间,正在喝汤的奈武普利温开始笑个不停。
“莉莉真的这么说?她亲口说的?哈哈哈哈……这可是件大事啊,大事!”
“这是什么意思呢?而且你也不能就这样把珍贵的汤给吐掉吧。”
“哈哈,哈哈哈哈……”
笑了好一阵子,奈武普利温终于止住大笑,把剩下的汤都舀来喝完之后,才跟他说明。“山下的公主是指莉莉欧佩她自己。这绰号大概是我不在岛上的这段期间取的吧。不过,听说莉莉欧佩至今都说”公主“这两个字听起来令人起鸡皮疙瘩,谁要是这么叫,她就会生气。所以最近在她面前根本没人这样叫她。这样看来,那丫头对你有意思哦!所以才会连这种 她不喜欢的绰号也拿出来用,暗地里夸耀自己一番!嗯……不对,会不会她原本心里就很喜 欢这个绰号呢?”
“那么伊索蕾呢?她喜欢这个绰号吗?”
明明已经喝空的碗,却当作还有汤似地,奈武普利温一直用汤匙反覆搅来搅去。当然,他并没有回答。
第09章 冬雪神兵
在距离月岛几乎超过数百万公里的遥远处,奇瓦契司的隆哥尔德领地上,矗立着一座几近废墟的宅邸。
这座宅邸居高临下俯瞰着下方领地,过去这里总是整理得井然有序,虽不算豪华,但也洁净安全。然而现在却是门扉坏损,为堵住出入口,用铁链层层缠绕着,勉强没有倒下,至于那些外层窗全已脱落掉的窗户,则阴森森地张着口,任由落叶与灰尘堆积。
在宅邸屋顶处,有个像是被巨大的嘴咬出的大洞,没有修整,依旧露出一个洞。在毁坏的屋顶下方,褪色的地毯上,落满了腐烂的树叶。
这时,看起来根本没有住人的这座宅邸前,正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上垂着黑色帷幕,所以根本看不到坐在里面的人。已下车的是一位刻意穿着朴素但仍难掩其天生富贵气息的中年男子。
男子取下帽子,抬头仰望宅邸上方,随即呵呵地干笑了几声。马车里,一个人说话了。“我真的不需要跟着下车吗,伯爵大人?”“我又不是要进去,没什么好担心的,修。”
是伯爵和他的秘书修……原来他们是培诺尔伯爵一行人。
这一次他们一行人在各方面都显得比以前的旅行要显得更为轻车简从。似乎是不想引人注目 .
培诺尔伯爵一个人走着,踏上了宅邸入口处的阶梯。他察看了一下层层缠绕入口的铁链之后,自言自语地说:
“确实……他回来过。”
铁链经过长期的风化,都已经生锈变色,有些地方却有被刮过的痕迹。一定是最近有人打开后又再缠上去的。
伯爵走下阶梯后,又慢慢地绕到宅邸后方。陈旧的墙壁看起来似乎随时就要倒下似的 . 伯爵发现宅邸后面的泥地上有着很清楚的干涸的马车轮印。他毫不迟疑地弯下腰来,用手摸 了摸轮印。然后又再站直身子,继续往后方走去。
他站在宅邸后环顾四方。刚好太阳就要下山。墙上倚着一个看起来比房子还新的 手推车。伯爵拉起手推车的手把,将它直立在地上。手推车里有水浸湿过的痕迹,而且还发 出阵阵酸味。
“看来他还喝了葡萄酒!”他听说勃拉杜。贞奈曼六天前曾经在距离这里几天路程的萨巴农村庄出现过。萨巴农那里他已去过了。也许,勃拉杜和他都是为了相同目的而到那里去的。
在萨巴农,伯爵见到了曾把贞奈曼家兄弟关在旧仓库的几个男子。这是他们通过那些出入安诺玛瑞国境的奴隶商人处得到的消息。因为首先对无处可去、无依无靠的人下手的,通常都是他们。
勃拉杜。贞奈曼似乎还没有发觉到培诺尔伯爵也在找寻冬雪神兵。不对,应该说如果他继续追查波里斯的行踪,勃拉杜也许会发现到什么。不过, 勃拉杜应该不会觉得有必要去牵制培诺尔伯爵。很好。像这样踩着他走过的路来到宅邸, 知道勃拉杜还没有拿到冬雪神兵的任何一样,已算是很大的收获了。伯爵很久之前还曾怀疑 勃拉杜已经将寒雪甲拿到手了。不过,他会在萨巴农村搜寻耶夫南的行踪,可 以猜出,他也有同样的目的。
坎恩选侯如今已登上奇瓦契司统领的位子,持续对勃拉杜施压,要他找出冬雪神兵。只是原来应该积极和培诺尔伯爵竞争的勃拉杜,却因为把时间花在迟来的独生女身上,最近又 很少到坎恩统领的城堡去。后来只是在统领几乎失去耐心的胁迫催促下,逼不得已才开始动 了起来。
不过,尽管有好一阵子都将精神花在其他地方,勃拉杜再怎么说也曾是坎恩选侯的厉害谋士。一旦展开调查,他便会在较短的时间里得知波里斯是经由什么管道到了安诺玛瑞、在何处生活过,甚至连他何时离开原本呆的地方的,都能查出来。他还能查到波里斯是经由哪条路线移动到安诺玛瑞北部的。当然,伯爵本身也大致查到了这个地步。
但再往后却是个谜。从罗森柏格湖边著名的关口都市萨斯弗涅之后,少年的踪迹就突然消失不见。他的目的地可以被推测出,一定是想到雷米王国去,但是在罗森柏格关口,却没有人看到过这样的少年。有可能是跟谁同行,或者也可能是他做了极大的化装。
然而雷米王国却不是安诺玛瑞人能轻易调查得了的地方。如果以伯爵的身份取得正式签证而进入雷米王国,附近的官吏一定会立刻前来调查是什么事。即使最近双方还算和平,但再怎么说雷米也是长久以来就和安诺玛瑞敌对的国家。
勃拉杜也是调查到那里就停住了。勃拉杜会停下是因为其他原因,也就是说,他没有强大到能够触及雷米的实力,这也是他的极限。所以他回到奇瓦契司,请求坎恩统领的支援。后来进展得如何不知道,只不过,勃拉杜离开坎恩统领的城堡之后,就直接来到他好久没来 的隆哥尔德。
培诺尔伯爵猜测勃拉杜。贞奈曼也来到宅邸这里,但毫无所获就走了。看到铁链,知道他一定进过宅邸,由马车痕迹可知他不是一个人来的。有下面的人跟着,如果得到了什么东西,是不应该毫无消息的。可是他用手推车载了葡萄酒来喝,可见他是呆了一阵子才离开的。“所以呢……那把剑并没有在这里。”
少年确定没有回奇瓦契司来。如果曾经回来,他应该会在故乡附近徘徊一阵子才对。如果在此地生长的勃拉杜。贞奈曼认为少年没有回来过,按血缘之间的亲密,应该是比较可信的 .
伯爵走回马车。然后要马夫驶到和新佣兵约好见面的地方。
马车一出发,修就开始跟伯爵说他对那名女佣兵的印象很不好。不过伯爵只是微笑着。 对他而言,心里早已定好了一个重大的计划。
他认为,行踪已经显露出一半的冬霜剑就先放在一旁,现在要先找到消失的寒雪甲。为此,绝对需要那名女佣兵的力量。达夫南因戴希祭司有事找他,于是来到了她家。虽然他曾经在此吃饭睡觉,可是当时几乎都关在房间里,所以他对这间算是很大的房子内部还不是很清楚。
等了一会儿之后,一名少女走过来,说祭司大人要他进去。达夫南站了起来,往里面一间帷幔低垂的房间走了进去。
“快进来!”
里面坐着的是权杖之祭司戴希,还有一名他至今从未见过的陌生男子。可是一看到他又粗又长的黑发上面有个镶着透明弯月宝石的银色头箍,便知道他是头箍之祭司——默勒费乌斯。
对于这名祭司,他先前就已从其他人口中得知一二。他负责担当多种细微技艺,特别是医术方面的事。他总是呆在自己的房子里,几乎足不出户。因此自然地,达夫南来到岛上都 快十五天,还是未曾见过他。
“快向祭司大人问好。”虽说默勒费乌斯是担当医术之人,却令人意外的,外表长得有些让人害怕。他长长的脸上有着浓眉、炯炯有神的眼睛、大大的嘴巴,还有几乎快及腰的黑色鬈发。站在他面前,连 奈武普利温相形之下也会看起来很弱小吧。他的年纪大约在三十五岁左右。
不过,令人惊讶的是,外表这么严肃可怕的他,却总是被人称为“死脑袋瓜默勒费乌思”。 “叫我默勒费就行了。”
这里的人如果自己的名字很长,通常会在第一次见面就说明自己名字的另一个叫法。
“默勒费祭司大人有话要问你。”
看来今天有事找他的不是戴希。默勒费乌斯也不拐弯抹角,就单刀直入地说了。
“你的剑,可以借我看一下吗?”
霎时之间,达夫南犹豫了。自从他和贺托勒比武的时候说过不愿拔出冬霜剑的话之后,村子里就流传着一些怪异的传言,想来默勒费一定是听到这些传言了。
可是奈武普利温说过头箍之祭司是他的好朋友,还说这个人虽然怪异,但不是坏人,只不过实在是很怪异,这就是个很大的问题了。
达夫南姑且相信他没有不好的意图,于是就将剑解了下来,放在他面前,然后目不转睛地注意着。
默勒费先是仔细地打量着冬霜剑,露出像是觉得冬霜剑的老旧剑鞘和外表看来很高贵干净的剑柄一点儿也不相配的眼神。正当他想稍微拔出剑的时候,达夫南说道:“请不要把剑完全拔出来。”
默勒费乌斯顿了顿手上的动作,然后才又再动手,只拔出大约一个手掌长的长度。
好久没看到这白色光芒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好久不见的关系,那光芒似乎比以前还要更加炽烈。要么就是它真的变得更加炽烈了。
“嗯。”
默勒费乌斯在剑刃稍微被拔出的状态,直接把冬霜剑放到地上,然后从怀里取出一颗外表像珍珠般的珠子。
珠子上有条长长的银绳。默勒费乌斯握着绳子一端,将珠子往剑那边放下。过片刻之后,珠子开始摇动起来。
嗡嗡嗡嗡嗡……
发出了奇怪的声音,珠子和剑共鸣着。珠子开始在原地打转绕圈子。达夫南觉得既惊讶且神奇,直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嗯,达夫南。”
“是。”
默勒费乌斯收起珠子,放回怀里,然后用诚恳的语气开始说道:
“我从奈武普利温那里听到了一些事。你并不知道这剑的来历,是吧?我虽不是魔法师, 但我拥有能力可以探知古物蕴藏的力量与其功能。你的剑可不可以暂时借给我?大概两天就 行 .那么我就可以把这剑的来历还有隐藏其中的能力探知出来并告诉你。如果它具有恶的力量 就会朝恶的方向,如果是善的力量就会朝善的方向,这件事很重大而且有意义。”
然而达夫南根本不多做考虑,就摇了摇头。
“不行。这剑不能离开我身边。”“一天也不行吗?”
“不行。”
“嗯。”
默勒费乌思将剑还给他。然后一副像是在想什么办法的表情,手指在地上咚咚敲了好几下。他的手非常大,连手指也很有力。
“那么你每过几天就去一趟我的研究室,可不可以?你在旁边看着,我来检查剑。就算每一换日(换日是七天一次的周期)去找我一次也行。这样每次只要一个小时,怎么样?”
戴希在一旁用惊讶的表情说道:
“默勒费,真没想到你会让其他人进入你那间杂乱的研究室。”
默勒费乌思耸了耸肩,没有回答什么,只是继续盯着达夫南的脸孔。
祭司都这么说了,实在没有道理不答应。而且达夫南也很想知道冬霜剑拥有何种力量,以及会不会真的是邪恶的力量。于是,他点了点头。
“好吧。”
这其实是非常重大的决定,不过此时的达夫南并不知道。
第10章 魔法阶梯
达夫南和伊索蕾相处得并不很好。
达夫南每次去上她的课前都要在思可理耗一些时间,才去上课的草地。伊索蕾总 是先到, 早就坐在那里了。可是这并非是因为他迟到,而是由于她原本就将许多时间花在这片草地上 .达夫南到了之后,她都是先坐在岩石上很久不发一语,然后偶尔会哼唱几曲像是为了某人而唱的歌曲。那都不是圣歌,只是普通歌曲而已。有时候,她还表现得像是达夫南根本不在场的样子。虽然偶尔会有对话,但总是伊索蕾首先中断谈话,就走掉了。
自从餐厅的事件之后,孩子们欺负欧伊吉司的频率很明显地减少了。至于达夫南,他们则是更加不愿接近他。只有当贺托勒不在时,艾基文那一伙人偶尔会走过来丢下一些令人不愉快的话才走开。还有莉莉欧佩,有时在学校里面也会跟他说话。但这种时候,所有孩子都会一直盯着他们。
有时候,他还是忍不住会心里很不舒服,甚至觉得一个人时心里还好过一点。
奈武普利温是剑之祭司,但由于离开岛上五年了,所以他必须去做一次环绕全岛的巡视 旅行。这次环岛巡视去的不仅是记忆岛,连只有哨兵驻守的沉默岛、丧失岛和祈愿岛 也得去,所以这是一段很长时间的旅程。因此,达夫南回到家也是一个人。
离开伊索蕾那里之后,一个人回到家,达夫南不会想做晚餐,就忍着挨饿的肚子,一个人躺在床上。回想和奈武普利温,应该说是和伊斯德,一起在雷米旅行时是多么地幸福啊 !像现在,即使生活中有很多人,但他却随时都很寂寞。
这天,欧伊吉司没来上学,一整天没跟任何人说一句话的达夫南带着非常疲惫的 心情来找伊索蕾。然后他在依然沉默的她面前坐了一会儿之后,突然心里涌上一股难以抑制 的情绪,于是将头埋在膝盖之间。
如果没有掩住脸孔,他一定会泄露出自己的情绪。他的脑袋热烫,胸口积郁的闷气简直就要从喉咙中迸发出来。不过,他屏气息声地压抑住。无言的人们与不存在的人没什么两样 ,或者应该说是因为存在反而使他更加悲惨的人们,达夫南对于他们的愤怒,已在他心底 深处汹涌翻腾。
就连伊索蕾从刚才就一直看着他,他也浑然不知。
到了他终于无法再忍下去的时候,他忽地起身,说也没说一声就跑下山去了。
然后他接连好几天都没去找伊索蕾,而伊索蕾也没有因此就来找他。他没上课的事,连校长也不知道。这令达夫南觉得即使永远这样不去上课也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一直把自己关在家里,却突然看到了一本书。那是和欧伊吉司一起去藏书馆时带回来的书。他拿起书,开始从头读了起来。突然间,他流下了眼泪。
那个绝对无法跟他成为朋友的少年——兰吉艾,他实在很怀念和他一起聊天的那些日子。当时即使意见不同,即使紧张害怕秘密被发现,他还是想跟他说话。他现在还是照顾着妹妹, 在培诺尔宅邸侍奉某个人吗?还是已经照他以前所说的,选择其他的生活方式而离开了那里? 擦掉流下的眼泪之后,这时才开始注意翻看了十几页的书是什么内容。虽然书本外皮没有书名,但里面却有。《卡纳波里迁居之历史》一看到“历史”两个字,达夫南便突然笑了出来。他一边擦眼泪,一面还笑个不停。要是兰吉艾在这里,会不会也建议他读这本书?还真说不一定!
他很热切地一开始读这本书,一直读到当天晚上。虽然天色已暗下来,必须照着月光才行,他也想继续看下去。书并不厚,所以第二天从思可理回来之后,就几乎要读完整本书了。可是后面结尾有些奇怪。仔细一看,原来是最后十几页被撕了下来。
所以,他将书本夹在腋下,自己一个人就去了藏书馆。
“啊,达夫南你来啦。”
杰洛叔叔脸上一点也没有特别惊讶的神色,只是很高兴地欢迎他来。欧伊吉司今天似乎没有来。达夫南递出书本,说道:
“这是您之前给我的书,可是后面几页被撕掉了。我想读这本书后面的部分。”杰洛把书接过去,随手翻看了一下,随即做出手势要他爬上梯子到上面去。杰洛叔叔先爬上去,他跟在后面,爬到梯子上面一看,眼前竟是一片令人惊奇的世界。
这是个只能用圆锥形来形容形状的房间。从他所站的地方到圆锥的尖顶,整个圆形墙壁都造有阶梯式的书架。在那样的书架上,少说也有数千本书,满满地排放在那里。仿佛是座耸立到头顶的书本尖塔。
所以说,这个地方算是只有两个房间,一开始进来的下层房,和现在站着的上层房。而上层房的天花板是耸立到顶端的。为了方便取放这么多的书,有个两人宽的木头阶梯,顺着墙壁一直上去。不过,这么密密麻麻的书架之间偶尔却像故意留着空间似地,有窗口通出去。就连培诺尔伯爵的书房也没有这么多的书,。垂直看上去,给人一种沉重感,这实在是很让人震撼。
过了好一阵子,达夫南才开口说话。
“那个……窗户不会有风雨吹袭吗?”
虽然他自己也感觉问得太过突兀,但他确实挺担心的。不过杰洛叔叔对他微微一笑,走到那个房间的一角,拉了根打结的红绳。随即,所有窗户的外层窗全在瞬间合上了。
“哇……好厉害!”
上层房的地板为了能够舒适地坐或卧,到处都堆了坐垫或软垫之类的东西。虽然不是很干净,但达夫南并不介意,就在一处角落坐了下来。杰洛叔叔慢慢地爬上阶梯,也没找多久, 就找出了达夫南要的书,走了下来。他爬阶梯的时候,不断传来阶梯嘎吱作响的声音。
杰洛将书交给达夫南之后,叠了几个坐垫,就斜躺在房间地板上了,看起来一副很习惯这么做的样子。然后,他用满意的表情观看他用书堆成的书墙城堡。
达夫南终于忍不住说道:
“可是,叔叔,我总觉得这个建筑物看起来很危险。坐在这里要是万一发生地震,会不会被掉下来的书给压死。而且木造建筑再加上纸制书本,好像很容易发生火灾。”
杰洛叹了一口气,露出无可奈何的微笑,说道:
“这建筑物可是我的梦想啊!”杰洛告诉他,过去他们居住的土地上,有着比这塔要大上十倍,不,是数百倍的巨大藏书馆,自己只是粗略地照着它的模样仿造的。当然杰洛不可能看过古代王国的藏书馆。可是他出生在一个代代都在收藏书籍的家庭里,从小喜欢书的他后来终于发现了一本记载那座藏书馆构造的书。之后,他毕生的梦想就是再造出这伟大的藏书馆。
当然,以一人的力量,甚至是数百人的力量,也不可能让古代王国的壮观藏书馆再现。杰洛说那座藏书馆的美丽、精致构造,还有规模之大,就算将岛上所有建筑合起来也不够,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眼中闪烁着像孩子般纯真的热衷。
后来他终于做到了自己能够做得到的事。他设计并建造了这个小小的木塔,并收集分散各处的书籍,这样收藏下来,这就花了他半辈子的时间。剩下的半辈子他打算要继续让这小藏书馆更加安全,收集更多的书。要是有人到大陆去,他都一定不忘拜托带书回来。
“那为什么一定要用木造呢?”
“因为岛上的石材不够。以前岛上能用的石材几乎都拿来建造大礼堂了。大礼堂是我们巡礼者为了礼敬月女王一定要造的建筑物,所以没有选择的余地。当然,山上和峭壁有很多岩石,但我们没有切割的技术。而且像藏书馆这种地方……现在几乎没有人重视了。”
岛上不知从何时起,不仅和原来的王国有地理上与血缘上的差距,连精神文化方面也开始分离了。最崇尚学问、艺术,当然还有魔法的古代王国的文化已经逐渐转变为倾向予武术,其中特别重视的是剑术。
学问与艺术这类东西,需要能够客观评鉴的高水准评鉴家以及众多的观众,但相反地,剑术却只需互相较量,便能轻易分出胜负。在岛上恶劣的环境下,人口不会随便增加。在这个仅仅几百名,甚至最多也不过一千多人的社会里,人们关心的只能集中在与生活、生存有密切关系的事物上。
新一代的孩子们绝大多数都希望成为很强的战士。因此,想要进入剑之祭司门下的孩子早已人满为患造成岛上各方面失去均衡。以魔法为首的其他传承者仅能维持命脉,而在剑术 的竞争中被挤下来从事农业、放牧、打猎等行业的人,他们的不满却在扩大之中。甚至 ,连圣歌这类的传承者如今也只剩下伊索蕾一个人而已。而那些早巳失传的学问,更 是多得数不清。
杰洛断言这就是所谓的退步。
“这就是丢弃那些已经极度发展的高文化,回到野蛮人的生活。可是我没有挽救这种局势的力量。我只希望能有一两个像欧伊吉司这样的孩子,能继续这样收集书籍。但这里大部分的人,却一辈子连一本书也没读完,这种情形一天比一天严重。将来你们长大了,恐怕连 可以教孩子历史的思可理教师都找不到!”
杰洛缩了一下肩膀,接着说:
“仅是想像,就很令人担心!”
此时,一直听着杰洛讲话的达夫南已经可以理解为何贺托勒他们会那么嫉妒他、刁难他。因为他们恨的是“身为剑之祭司第一学生的达夫南”,而不是“从大陆来的陌生少年达夫 南”。之前从欧伊吉司口中得知,贺托勒一直是岛上未满二十岁的年轻少年少女中公认实力最强的人。但是达夫南却有能力将贺托勒推至死亡边缘(即使掺有几份运气在里头),对他们而言,达夫南已成为他们害怕的对象,同时也是令他们不悦的源头。
剑之祭司在岛内已经算是摄政阁下之外最受尊敬羡慕的人,而他是剑之祭司最看重的少年、最有可能继承他的第一学生、从他们所讨厌的大陆过来的人,又不是他们的朋友,甚至受到那位被称为“山下的公主”的莉莉欧佩的好几次亲切对待……
怎么所有条件会如此凑巧地都碰在一起呢?
想到这里,达夫南无声地笑了,他站了起来。杰洛问他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他的眼神是一副跟达夫南谈得很愉快,舍不得他走的样子。
“我还会再来。可以跟你借书去读吗?”
“当然可以。读书的人都是我的朋友。随时欢迎你来。”
一走出藏书馆,达夫南觉得原本阴郁的心情变得开朗了许多,也厘清了许多事。他好像从未遇到过好过的世界!一次,连一次也没有。既然被讨厌已是事实,那他就有义务去适应被讨厌,存活下去。这是义务,并非他要做不做的问题。
其实,他们讨厌他,至少比那些隐藏内心想法而外表假装亲切的人,要更好一些!后来,达夫南就去见五天没见面的伊索蕾了。
他一走上山,原本坐在岩石上陷入沉思的伊索蕾便露出像是有些惊讶的表情。然后她不发一语,一直盯着他看,直到他走过来坐在她对面的岩石上。
“对不起,我没有事先对你说,就旷课这么多天。不管你要怎么处罚,我都愿意接受。”伊索蕾看了他一下,突然将头转向旁边,噗地低声笑了出来。达夫南实在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请问为何要笑呢?”
“呵呵呵呵……”她不停地笑着,笑了好一阵子才停住。一停下来,她仔细打量着达夫南的表情。达夫南说道 :
“没想到老师你也挺爱笑。”
决意改变心态的达夫南如今不再害怕别人冷淡对待或不亲切对待了。伊索蕾再怎么排斥他,他也会忍下来。他要不停地跟她说话直到她回应,他是决心这么做才上山来的。可是现在却得到了预期之外的反应。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说出事实而已。”
达夫南坦率地笑着回答。
“我一直觉得你像是从令人害怕的传说之中走出来的美女。”
伊索蕾眨了一下她那双透明粉红色的眼睛,问他:
“我会令人害怕吗?”“啊,不是的。令人害怕的是传说,而美女是……”
“所以说,从”令人害怕的传说“之中走出来的美女,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就是令人害怕的意思。”
出现了一模一样的结论。可是伊索蕾并没有生气或发笑,而是一副像在思索什么的表情。“之前你怎么没来这里?”
“因为我想错了一些事情。如今我想法改变了,以后再也不会那样了。”“那你以后还是会继续来这里?即使从我这里学不到什么也要来?”
“不。我学到了东西。”
达夫南用平静的表情露出微笑,继续说道:
“我好像因此学到如何忍受对方沉默。”
“……”
伊索蕾不做回答,只是起身,在草地上走来走去。达夫南不自觉地看着她裤管下方露出的白皙脚踝。他突然觉得,那脚踝就像是水蜜桃的曲线,挺美的。
“原来还是有些不同!”
这是她在自言自语。达夫南抬头一看,便看到她正盯着他看。
“我原先以为你和奈武普利温祭司大人非常像,这令我十分不舒服,可是你和他还是 有些不同。他不可能忍受得了别人以沉默来示威,因为他是那种不知如何压抑但不屈服的人 , 不过,你却是那种压抑好几次但也始终不会屈服的人!”
这番话颇耐人寻味。达夫南说道:
“你也有些地方和我很像,伊索蕾。”
“什么地方很像?”
达夫南心里有些像在下赌注似地,开口说道:“无法忘记过去,而且也不想忘记。”那段过去是什么他不知道,但他大胆地说了出来。
伊索蕾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单刀直入地开始说话。对于达夫南说的则不做回应。
“我无法当个好老师。因为我从未教过学生。而且我也无法对人很亲切。你看没有人接近我,就该知道了吧?不过,你还是觉得可以和我处得很好吗?有自信吗?”
达夫南想了一下,回答她:
“好像可以处得很好吧。”“是吗?为什么这么说呢?”
就像以前名叫“波里斯”的时候一样,达夫南的眼神变得有些深邃。
“因为你已经可以教我了,可你却连试都没试过。”
伊索蕾微微侧头,思考着他这句话。然后她举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白色头发。
六月来临了。
上课上得比较平顺之后,大约又过了十天。如今即使是思可理没课的日子,他也会常去找伊索蕾。这是六月初的某一天早上,天气实在不错,于是,达夫南没去上思可理的课,而跑到他们两个人的教室去,也就是山腰上的那片草地。
他看伊索蕾不在,有些吃惊。因为她总是在这个地方,这里在开始用来上课之前,原本是她游玩的地方。
“伊索蕾?”
再走几步,看到他们常坐的岩石,也看到岩石后方耸立的峭壁。他不经意地抬头望着峭 壁上方。原本连接到中央山峰的峭壁,中间却突出了一块平地,所以那里稍微长了一些青 草。伊索蕾曾说过那里有泉水。
可能是因为太阳才刚升上来没多久的原因,可以看到从泉水那边反射的阳光发出道道刺眼的光芒。不过,过了片刻之后,达夫南才发现是他想错了。在那里的其实是数十只白鸟 .这是在做梦吗?
那些鸟的身体散发出光泽,连达夫南站在这里也可以看到它们宽大的翅膀与纯白的羽毛。 而且它们是不可思议地美丽,令人不禁以为是幻觉。
白鸟展翅飞了上去之后又再飞下来,转了好几圈才落到地面。在那里,除了鸟之外,好像还有其他什么东西。白鸟们似乎就是以那东西为中心在绕圆圈,像要飞走,却又再绕回来。正当他的疑问逐渐变成确定时,有一只鸟高高飞起,像箭矢般朝他这边飞来。达夫南吓了一 跳,往后退一步,但白鸟却停在半空中,在他眼前伸出金黄色的鸟喙。
上面衔着一张折好的纸条。他用姆指和食指夹了过来,摊开一看。
今天在这里上课。
只写着这句话!达夫南拿着纸条,觉得难以置信地发出啊地一声。要他爬到峭壁上面去?可又没告诉他怎么走?
“嗯,你知道如何上到那里去吗?”
他并没期待鸟会回答。因为在他的认知里,鸟是不会懂得人类的语言的。这只不过是他惊讶之余突发奇想说出的话,然而,令他意外的是白鸟居然点了点头!像是在说知道似地点头。 达夫南半信半疑,又再问它:“真的知道?”
它又再一次点头。怎么会这么神奇?
“那你带我去。”
突然间,白鸟展开翅膀,稍微往上飞。然后做出达夫南确实看得出意思的头部动作。用一句话表示就是:
“我才不带!”“……”
白鸟飞上去,又回到峭壁上方去了。
没想到居然会被鸟捉弄,达夫南不禁有些生气。而且伊索蕾教他爬到那种地方去上课,一定也是因为不想教他才为难他吧。
事实上,到六月初为止,他们的上课都只是在做些无聊的歌曲练习罢了。虽然两人已开始交谈,但伊索蕾根本没有教他圣歌的任何一节半段。而且她唱歌也不让他听完,只会一直要达夫南唱,然后纠正他唱错的地方。因为没有示范,所以他要唱好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当初在培诺尔宅邸,当时还叫渥拿特的奈武普利温虽然也不愿意教他,但也没这个样子。
不过……比起越来越无聊的思可理,和她在一起的时候确实比较快乐一些。或者说是 舒服一些。
伊索蕾的个性比外表看起来还要更率直。她不会隐藏想法或情绪,只要一有不高兴就会直接说出来。虽然岛上的人也是这个习惯,但她有时却会毫不迟疑地就批评他。
达夫南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喜欢她说话的方式。听到她像个小女孩般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有时甚至会认为自己好像活得太过小心翼翼了。平常看起来都是用冷淡态度排斥所有问题的她,其实内心隐藏着那种甚至会把敌人逼到悬崖边的激烈个性。
那么,他到底是去呢,还是不去?
他心里无法下决定,但还是观察着峭壁的四周,在找是否有通往那里的路。一开始,他 没看到任何路,再仔细一瞧,被草丛遮住的一个峭壁角落里,有个矮小的洞穴入口。那是一 个 必须尽量弯下腰才能勉强进入的洞穴。
其实,也不能保证这样的洞穴会通往那里,不过,伊索蕾再怎么样也不可能用攀爬的方式登上那么陡峭的峭壁吧。
“嗯……”
结果他还是进去了。一半是因为倔强,一半是因为好奇心所致。
令人意外的是,洞穴里面并不狭小。才走进没几步,就看到通往外面的通路了。那条路正是通向峭壁后方,也就是通到由他们草地教室那侧绝对看不到的地方。这与其说是个洞穴,倒不如说是用来连接两个门的通道。
可是走过去一看,下面却是千丈深的悬崖。
虽然危险万分,但确实有条路绕着峭壁婉蜒而上。那是一条窄到只容一人通过而且也不平 坦的路。周围甚至根本没有任何可以抓握的东西。
就算这些都不要紧,但是达夫南还有一把冬霜剑。因为它是斜系着的,如果一不小心勾到东西,可能就会被绊倒,然后他就彻底完蛋。已经进到洞里的他在考虑了一会儿后,决定解开冬霜剑 ,再利用腰带把它绑在背后。他相当小心地绑好,以免剑掉下去。因为要是有什么差错,剑 就会掉到悬崖下面去。而那这绝对不是那种可以下去捡东西的峡谷。
接下来,他终于开始挑战那条峭壁路。
他紧靠着峭壁,小心翼翼地走上去。往下瞄了一眼,随即吓出一身冷汗。通往峭壁中 间的部分还好走,正当他开始想到究竟是谁造出这种路的时候,路逐渐变小,然后就突然 没路了。
“糟糕……”
现在要转身很困难,眼前却没路了,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当初他看到有路就一直走,没 想到眼前会突然一片空荡荡,不禁心生恐惧。干嘛要到这里来呢?其实根本没必要冒这种险! 就在这个时候——
和刚才很像的另一只鸟轻快地飞了下来,停在眼前半空中,拍着翅膀。达夫南的目光一跟随,白鸟便轻轻移动,稍微飞远了一些。这时他才看到一样东西。因为他刚才一直低头看着脚下的路,才会没看到那东西。
但实在是令人吃惊。他张口结舌,好不容易才说道:
“怎么会,怎么可能……会这样?”因为,他看到空中浮着一颗岩石。
它没有碰触到天地四方任何东西,只是定定地浮在那里。他的手颤抖着,连揉眼睛也都没法揉。这可以说是非常怵目惊心的事。就像是误闯到禁止进入的神秘魔法领域里,然后 眼前出现了误闯的结果。
达夫南稍稍回过神之后,观察起那颗岩石。
像是将圆形岩石切成一半似的,那颗岩石的上方很平坦,长宽大约都有直径一米左右。从这里到那里的距离约七米,可是和他所在的位置比起来,那颗岩石的高度更高,要他就这 么跳过去,根本是不可能的……真是,也没人教他!
啪啪……
又有三只鸟朝他所站着的地方飞下,画出小小的弧线。总共四只白鸟在半空中拍了拍翅膀之后,收起翅膀,像是踩在什么地方似地停了下来。四只鸟形成直直一列,仿佛是要他踩着它们一步一步走向岩石的样子。
这时有一只轻轻跳了一下,往旁边移动了一步,仍然没有展开翅膀。其他的鸟也做出了类似的动作,往左右移动。此时达夫南才发现到一件事。
虽然看不到,但那里竟然有踏板!
浮在半空中的岩石以及……隐形的阶梯?
此时,他脑海里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正在接受考验。不想放弃跟不合理的情绪分别徐徐地涌上心头。对于这样大胆考验他的少女所出的问题,他想要去解开答案,证明自己的能力。为什么 会这样呢?他原先并不是会在意别人评价的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大胆地朝半空中踏出一步。
那一刻,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他相信魔法。相信带领他的是魔法。
脚踏上去了。
“……”
又再一步,然后再踏出一步。如同他预想的,他踏到的是像石头般坚硬的阶梯。走着这透明的阶梯,他终于到达岩石上面。然后他抬头向上看。闪亮的阳光所制造出来的奥妙影子以及……继续往上的魔法阶梯……
这阶梯是用浮在半空的透明石头一直延伸上去的。
他又再往上走。白鸟们继续向上移动,引导他的步伐。达夫南整个人都沉浸在神秘的感觉中,他对于白鸟怎么会做出像是人类的行为,丝毫不加怀疑。他只是一直跟着上去。
渐渐地,他走到了有阳光的地方。
他看到在峭壁上方飞翔的数十对羽翼、数千的羽毛。是天使的白色吗?闪耀四方的光亮羽毛,像祝福般散发出光芒。他也看到了透明的泉水。还有被这一切包围着的人。
伊索蕾那宛如祈祷般高举的双手,像精灵发出光芒的金发,飘扬的长袖,宛如大理石雕刻出的颈子线条,最为非现实的她,就在那里。
原本停在她手指尖的一只白鸟展翅飞了上去。她因为注视着那只鸟而轻轻抬起了下巴。下巴画出一条秀丽的光之曲线。伊索蕾穿着他以前没见过的白色长裙,闪亮的风吹着裙角。就在她往达夫南这边转头看的那一瞬间——
“啊……”
什么事这么慌张?
“!”
达夫南的脚突然踩了个空,哗地跌倒,他的脸撞到他正踩着的那一阶,嘴唇被划破。 明明是踩着那阶梯上来的,却没想到会少一阶。
但现在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了。达夫南的手好不容易成功地抓到了一颗石头,然而在那一瞬间,四角形的石头却忽地开始转动了。他只好放开手。
他像一颗小石头般……掉了下去。
他什么也来不及去感受。就连耳边的强风、越来越远的光芒、对死亡的恐惧感,都无法去感受。
这是……慢下来的感觉,难道只是他的错觉吗?
“啊啊……”
自己的身体仿佛像是刚才浮在半空中的岩石般停在了那里。就像时间静止了一样。
然后他便开始被慢慢往上抬起。速度很慢。可是他确实是浮着没有错……虽然不能说他是在飞……但他什么也没抓,什么也没踩,就这么飘浮着!
耳边有声音传来。是歌声。
啦啦啦啦啦……
咬字听不太清楚,不过这样的歌声逐渐接近了,而且还是他至今从没听过的神圣音色。 吟唱吧,从无之梦中去敞开记忆以外之事
这是伊索蕾的歌声。他头一次听到她唱圣歌。用言语无法形容的音色盈满他耳朵,当然也充满了四方,传遍开来。这是数千人合唱出来的宏亮响音,并非一个人的喉咙能吟唱出来的那种声音。或许是因为歌声太美的关系,周围的大自然似乎也停下来倾听着。碰触吧,风之羽毛啊去展开竖琴般的翅膀这跟平常听到她那有些低沉沙哑的声音完全不同,这是一种全新丰富的音色,像是掺杂有数千种色彩般灿烂的声音。这声音令人觉得,如果说那声音没有蕴含魔法,那世上就不 存在魔法了。神圣的、珍贵的、高昂的,这些通通都融入了曲调与歌声中。这首不知是什么 内容的歌,远比他正浮在半空中的神秘性,更加令他激动。
最后他终于升到峭壁上方……一到脚能踏的地方,他就被放了下来。
伊索蕾还是没有停止唱歌。无庸置疑地,是她那令人惊奇的圣歌救了他。他甚至根据没想去怀疑。只有在那一刻,他才相信刚才应该不是数百人在唱。
歌声开始慢慢地变得小声。
达夫南还未从感动之中完全回过神来,他伸出了手。靠近伊索蕾颈子的地方,然后将手放在她的颈子上。
“继续,请再这样唱一会儿。”
温暖、轻微的颤抖透过手指传了过来。他全身因而颤栗。好像她的魔力传给了他似的,难以平息的情绪像海浪般涌来。
“……”
伊索蕾又再唱了两小节之后,慢慢地停下来。然后用泛着透明粉红色的眼睛凝视着少年。达夫南用断断续续,但坦白且清楚的声音说:“你……很美……真的……”
他原本是想说:你的歌声很美。但是“歌声”这两个字却不自觉地从唇齿之间溜走,说出口的就只有那几个字了。伊索蕾微微睁大了眼睛之后,抿了抿嘴唇,然后后退一步。
啪啪啪……
白鸟们飞了过来,围在她四周。她没有任何答话,坐到泉水边,将双手放在里面浸着。鸟儿们聚到她身旁,收起翅膀去啄那里的水。达夫南俯视下方深远的峡谷和像缎带般流动的河流,一面想着他踩上来的透明石头到底有没有影子。
伊索蕾唱一遍歌曲,比他花数十天硬着练习不成样的曲调,要更有成效。原来他 来早了,妨碍到她独处,但这次她没有生气。
那天,他们在峭壁上面轮流低声歌唱,伊索蕾有好几次还对他点了点头。而且也告诉了他有关鸟的事。这些白鸟是岛上的精灵,有时甚至会飞到遥远的大陆去。她说它们听得懂人类的话语,当然,也会表达自己的意思,有时甚至给予人类忠告。
听说这种聪明动物的祖先是从他们遥远的王国来的。很难断定它们真正的智能到底到了什么程度。
当然,这些并不是伊索蕾一个人的鸟。可是它们对岛上唯一的圣歌传承者伊索蕾的歌声,有着非常敏感的反应。
这些年来,岛上的人大都认为强化身体方面的能力是最重要的,根本没有人向她学习圣歌。所以,就算她没有因为个性关系而离开人群孤立生活,也没什么人学习圣歌。
不过,岛上的祭司们都认为不能让这重要的传统失传,所以对两人上课的事相当关心。事实上,伊索蕾决心教导别人也是跨出了很大的一步。虽然达夫南还不知道真正的原因,但伊索蕾才十七岁就被称作“公主”,身份可以说是连岛上一些年纪大的贤者都比不上的。达 夫南想过,她会刻意远离村庄独自生活,可能也是因为这些待遇令她不便的关系。
“这隐形阶梯是我父亲发现的,他只告诉了我一个人。所以你要保守秘密。”伊索蕾让一只白鸟停在膝盖,然后一面抚摸它的羽毛一面如此说道。她那缙白色头发斜斜地垂到白鸟的圆头上。
“还知道这秘密的就只有这些鸟吧。”
“那为何要告诉我这个秘密呢?”
“是鸟儿们告诉你的。”
伊索蕾说她并没有要白鸟们带达夫南来这里。那么白鸟们为何要帮他呢?
“这只鸟叫尤兹蕾。在白鸟之中被称为公主。”
“那不就跟你一样了?”
话一出口,他才发现他还未曾在她面前提过这个绰号。伊索蕾神色不变地说:“嗯,不过,这鸟应该是真正的公主吧。因为最早从古代故乡来的鸟群之中有一只是”王“,而这只鸟是那只王鸟的后代。”
“你不是说,来到岛上的只有几只吗?那怎么会直系传下来的只有一只呢?”“这是因为这些鸟真的……有自己的王位传承仪式。”
他看到尤兹蕾的颈子上戴了一条项链,上面有一颗和鸟的眼珠颜色一模一样的红宝石……“啊。”
达夫南猛然从回想之中惊醒过来,看了一下正在叫自己的人。当然啦,在家里,会叫他的只有一个人。
“你在想什么啊?”“伊索蕾……”讲到这里,达夫南赶紧停住。因为他和她有过约定,即使是对奈武普利温,也不能讲出有关隐形阶梯的事。
“伊索蕾什么?”
“啊,没事。”奈武普利温坐在床上,正拿着一颗苹果淘气地啃着。他咬完苹果最后一口之后,语气有些苦涩地说:
“你,如今也有秘密隐瞒着我了。咦,我的心情怎么就像是一个被青春期的儿子排挤的父亲一样呢。这太不像话了。我还没结婚呢,怎么会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都是因为你 的关系,这个坏小子!”
第11章 阴谋萌动
奇瓦契司的首都罗恩。
整个奇瓦契司共有十五名选侯,其中只有两人可以住在首都。一个是坐拥统领位子的人,另一个就是评议会的议长。
奇瓦契司的阶级,也就是有身份地位之人,是从“议员”开始算起的。世袭制的议员在奇瓦契司全国约有一百五十多名,但时增时减。减少的情况主要是因为冲突事件导致家族灭亡的频率相当高。而增加的情况则必须有现任议员三十人以上推荐,才可增补上去,因此,若没有大量的贿赂是不可能成为议员的。
因为这些因素,加上国家情势不稳,使得议员的数目在持续减少。仿佛像是饥饿的野兽开始互相残杀似地,奇瓦契司整个国家始终斗争不断。
议员们拥有可以在他们所属区域内选出选侯的资格。在这过程之中,当然会有许多黑幕。选侯虽不是世袭制,但却是终身制,由于现任的选侯死亡后会暂时出现一段权力空仓期,所以想成为新选侯的人就会趁此动用所有陷害与权谋伎俩,争夺选侯位子。不过,通常都是死去选侯的儿子会成为新选侯。因为终究最为有效累积财富的人还是选侯。
而选侯们则有权可以选出同样是终身制但非世袭的统领——从所有选侯之中选出一名统领。
选侯的势力强大时,即使他已经死亡也很少有人敢站出来说要当新选侯。伊凡。选侯 .坎恩就是这样的选侯。他在十五名选侯当中,有史以来第一次获得高达十一名选侯的 支持,而成了新统领。现在他的名字已经变成伊凡。统领。坎恩了。
“四翼尤利希。普列丹回来拜见您了。”
说完话之后跪下低头的是个看起来二十三四岁的瘦高美男子。坎恩统领坐在谒见室的高椅上,勉强坐直他那肥胖的身体,一面摸着下巴,一面问道:
“你在故乡是否一切无恙?”
“当然。托您的福,一切平安。”
这个名叫尤利希的男子用郑重的口吻回答,但嘴角却露出一丝轻浮的笑容。
坎恩统领做了个手势,尤利希随即起身走到左边站着。在那里,已经站着一名身穿黑色衣裙的女子。她笑着对他说:
“小孩大很多了吧?”
“托大姊的福,他很好。”女子用扇子轻轻遮住苍白的脸颊,露出微笑。她长得相当美,不过看起来已经超过三十岁了 .
聊了几句之后,坎恩统领干咳了几声,开始说道:
“好久没把你们四支翅翼都找来了。”
在尤利希和黑衣女子的对面,则有两名男子早巳站在那里等着。坎恩统领的话一说完,他们同时以相同的动作躬身行礼。此时,坎恩统领的嘴角浮现出像是很满意的微笑。
“好了,你们猜得出我是为什么把你们全都召集过来吗?”
站在右边第一个的男子开口说话,那是一名年龄大约在三十六岁到四十岁之间,眼神忧郁的男子。
“是否是为了冬雪神兵?”
四支翅翼各以一翼、二翼、三翼、四翼自称,他们乃是坎恩统领还是选侯时一路辅佐他上来的心腹。正确地说,他们并非政治意义上的心腹。通常他们都是接受坎恩统领秘密指示后,暗地里进行刺杀行动,所以绝不可能会让他们出现在正式的场合里。
在奇瓦契司,没有这种暗杀组织作后盾是无法维持住权力的。有时候,是否活用这种暗杀组织甚至能决定大势。
女子抱怨说:
“我早就料想到会这样。追小孩这种事挺折磨人而且很不像样。您一定要那样东西吗,统领阁下?”
他们之中除了四翼尤利希,其他三个人都是从坎恩统领少年开始,就一直帮他的,所以 说话时比较没有什么距离感。那时,坎恩才刚被他父亲从六个作选侯的儿子中选为继承人, 并开始一连串的诬陷与暗杀活动……
坎恩统领笑着说:
“没错,无论如何我都要得到手,玛丽诺芙。我硬要你们帮忙,是因为得到那少年已逃到雷米去的消息。你们神出鬼没的功夫再加上拥有好几个身分,要追个逃到外国去的人是最适合不过的了。尤利希,你有办法帮他们拿到雷米国籍吧?”“请别忘了我可是出身自雷米奈勒尼萨港的。”
这句话有着“只要肯做,造假这种小事根本不是问题”的含意。看到尤利希夸口,五人之中有人笑了出来。坎恩统领向来在旁人面前极显权威,但他在这些人面前却展现出一副坦率的态度。不过也确实有必要如此。
“好,那就由你跟柳斯诺去吧。一起同行也可以,不管怎样,在雷米找到少年的踪迹就回报消息。万一少年还是一个人,宝物也带着,你们就把它夺过来,立个大功。但是那样的小孩没有保护者是不可能独自撑到现在的,所以不要随便行动,一有正确的消息,就马上请求支援。”
派柳斯诺和尤利希去是因为要讲求周密与速度。其余两人则主要是在战斗方面比较强。尤利希答道:
“您说得对,再这样下去,说不定东西已经到了别人手上。我们马上进行。”
“喂,这次你可别又再拿着东西跑掉哦。”
玛丽诺芙用开玩笑的口吻警告他。尤利希以前就很喜欢年代久远的东西,常会在成功处理完事情后偷偷放几个在自己口袋里。尤利希听了她的话,一对眼神有些惊慌,便立刻要嘴皮子说道:
“大姊你也真是的。我何时偷拿过一分钱了?我把重要东西放进口袋过吗?我又不是不知 道统领阁下这次有多么重视这件事!”
眼神忧郁的男子,也就是被称为一翼的柳斯诺。丹恩说道:
“那我们是不是就先出发?很久没替您出任务,这次我们一定会尽力收集情报。”
他说的“收集情报”并不只是像一般人那样到处游走、探听搜索。通常他说的收集情报,就一定会有完美与精密的结果,这跟随便派数十个人去调查是无法相比的。所以坎恩统领也绝对不会把简单的事交给他做,因为这样等于是在侮辱他的能力。
像他这种人如果再有一点政治头脑的话,说不定可以在政客国家奇瓦契司飞黄腾达,但是他对于这种画政治大饼的事没什么兴趣。处理任务时他能缜密处理,甚至做到残忍的地步 ,但是没有任务时,他却悠闲地照顾花卉剪裁衣服,过着平淡的日子,是名较罕见的男子 .这可能与他是裁缝师之子有关系。
二翼玛丽诺芙虽然脸蛋长得很美,但这女子却偏偏喜欢收集大大小小的战斧。她在来宫 廷城堡时,即使是夏天她还是穿着长袖衣裙,这是因为她的手臂肌腱很大,大到会令人看了 畏怯的程度。虽然她至今已经杀死过无数的人,但还是喜欢装得像个少女般天真烂漫,这种 个性使 她发展出一种奇怪的癖好——把自己杀死的人的头发剪下,用缎带绑起来收藏。
至于总是沉默的三翼,名叫彤达,是四支翅翼中唯一不是奇瓦契司而是雷克迪柏出身的男子 .他长得很像那个国家的人,皮肤有些黑,头发灰色。年纪比玛丽诺芙大,却是三翼, 或许是因为较晚加入坎恩统领旗下的缘故。
通常他使用绳索和罗网这类特殊的武器。但如果对方很强,或者他生气的时候,他 就使用三尖枪,用这种长枪把敌人刺死。
最后一个是四翼尤利希。普列丹,或许是因为还较年轻的原因,这个青年不但轻浮而且爱玩,在故乡还有一个儿子。但那个小孩不是他的亲生儿子,而是在路上捡到的养子。仅就年龄看会觉得那不像是他儿子,倒比较像是弟弟。不过,令人惊讶的是,他对儿子很好,最近嘴里老是挂着要赚钱养家的话。
他的特长是敏捷的身体和快速的脚步,还有会使像风车般旋转的钢铁流星槌。他瘦弱的身材怎会有那种力量,这一点连同伴们也觉得疑惑。这里面一定有某种秘密 .“据我所知,除了我们以外,还有人也担任着和我们一样的任务。”
柳斯诺小心翼翼地说出口,其他三人也变得有些紧张。不过,坎恩统领像是没关系似地回 答:
“没错。那不是别人,是那孩子的叔叔。”
柳斯诺仍然穷追不舍,直接问道:
“那个人做得不好吗?”
“呵,他有适合他做的事。因为血缘关系的优势,到目前为止他都做得很好,但现在看来那个孩子背后有靠山,所以,我认为从现在起你们会做得更好。长 久把这件事交给他,反而没什么效果。”
不过,坎恩统领的想法并不仅只是这样。他认为勃拉杜。贞奈曼还是可用之人,但是 他毕竟曾经背叛过原先效忠的对象,所以不能完全信任他。虽然现在感谢他的功劳在罗恩为 他买了宅邸,将他留在了身边,但一旦有需要,他还是会抓牢勃拉杜的小辫子的。他也是很 典型的奇瓦契司人。
这次夺取“冬雪神兵”的任务终究会变成个人与个人之间的战斗,所以比起那些智谋者,他们这个暗杀团体“四翼”会比较容易成功。至今,交给他们四支翅翼处理的事,一次也 没失败过。如今本不想让双方知道互相在竞争,但失败的一方就要负责任。因为,不管是哪 一方失败,如果把这当成警示,就能让他们对他更加忠心。
“是这样的。”
柳斯诺的坦白与坎恩统领的双重计算未免差距太远。这个人实在是太不像奇瓦契司人了。 玛丽诺芙问道:
“可以把那个小孩杀死吗?”
坎恩统领摇了摇头。
“不,不行。那小子要活着带回来,尽可能不要让他受太多的伤,因为将他带回来后要问他另一样宝物的下落。其他的人都可以杀死。不过如果有作人质的价值,就活捉回来。 ”如果受太多伤,就会使拷问的效果降低。玛丽诺芙噘起了嘴,说道:“哎呀,那么不就是一个都不能杀了?真难办。”“不过,没有人质价值的都可以杀,我会让姐姐你来杀的。”尤利希在一旁带着天真的表情微笑着说道。其实这个年轻人至今杀死的人,数目已远超过他的年龄。
玛丽诺芙笑嘻嘻地回他一句:“你说的可是真的?”
柳斯诺和尤利希当晚就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并开始出发往雷米。虽然平常懒懒散散,但一有事情交待下来,他们都是片刻不会拖延的人。所以坎恩统领平常不会找他们,等真正 需要时才会召唤他们。坎恩统领的魔法师琼格纳转眼间就把他们带到了和安诺玛瑞交界的边 境。
到他们抵达罗森柏格关口开始调查为止,整整只花了七天时间。
曾经名叫波里斯的少年——达夫南——正走在一个树叶沙沙落下的多风山丘上。思可理的课上完了,今天伊索蕾有别的事他就休息一天。
爬到山丘最顶端的他先环顾一下四周。因为他没看到跟他约在这里见面的人。走了几步之后,突然感觉到脚尖绊到一些东西,低头一看,在草地里散落着两只鞋。
察觉出情况的达夫南微笑着捡起鞋子,拨开附近几处草丛。果然,奈武普利温在 草丛里不问世事地沉睡着。
“懒惰的祭司大人,你的第一学生来啦!”
最近他很喜欢用这种方式说话。成为奈武普利温的正式学生其实并不只是困扰。长久不在岛上的奈武普利温这阵子忙着处理堆积的公事,一直没什么机会像以前那样练剑,不过,成为他的学生对达夫南而言就是快乐的泉源。他并没有因为别人的嫉妒而感到忧郁。仅是想到他接受了自己,心里就很高兴了,况且还跟他在一起生活。
“嗯……叫我懒惰的祭司,未免太过份了吧,你这个没大没小的学生!老师被要务缠身,需要再睡一觉才行。”他说疲倦并不是随便说说。才不过十几天前,奈武普利温刚结束调查全岛的任务回来,回来没多久,就又开始着手进行村庄一带武器与补给品的数量调查。这类的调查根本不合他的兴趣,让他反覆做着无聊的事,使他感到很累。
“那么我在旁边等你一会儿。”
奈武普利温翻过身去,像喃喃自语般说道:
“剑之祭司是非常累人的职业。以后要是有人问你当不当,你一定要拒绝!”达夫南吃了一惊,说:
“啊?是……”
接着,奈武普利温没有回应,继续补眠,达夫南就坐在草地上,脚伸得直直的,俯瞰山丘下方。
风的手指在长草之间到处画出线条,也有些像是用长长裙摆抚过去一般。风一吹,达 夫南的短发就整个后翻,散了开来。他突然想到有一个人的头发也会这个样子。
他把冬霜剑从腰上解下来,静静地仔细观看。原本想抽出一些,但还是改变心意,直接放了下来。
他昨天终于从伊索蕾那里学了第一首圣歌。还不太熟悉,无法像伊索蕾那样在歌曲里加入魔力,但他已经先把歌曲结构背了下来。总有一天他也会唱出魔法歌曲的。即使不能说自 己 是非常优秀的学生,不过他一向是很认真的学生。
他还不十分了解歌词的意义,但仍低声地背了出来。
水中之珍珠,珍珠里的世界你内在之魔法,魔法中的歌所遗失者永远弃离,以求神圣清净“那首歌,是伊索蕾教你的吗?”
原以为奈武普利温睡着了,他却突然开口说话。可能是因为他把头埋在草丛之中的关系,所以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
“是啊。”
“那是喀拉萨尼雅的圣歌。”
“什么是喀拉萨尼雅?”
奈武普利温维持躺着的姿式,抬起上半身坐着。
“那是地名。古代王国的地名。”
然后奈武普利温突然问道:
“原来她真的教你了。和伊索蕾两人相处得还好吧?”
这只是句单纯的问话,达夫南的脸颊却瞬间变红了。幸好他正背对着奈武普利温。
“好很多了。”
“嗯,那就好。”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把你介绍给她的时候,一半是为了你,一半也是为她着想。为了你是因为什么你应该清楚,而伊索蕾则是因为和人太疏远,这样下去不行的。以前她不是这样的。”终于找到可以直接问他的机会了,所以达夫南就提了出来了。
“你跟她很熟吗?你知道她为何要这样呢?”
奈武普利温又沉默下来。可是他和平常不同,这一次,他过了不久就开口说道:
“伊索蕾是已故的剑之祭司伊利欧斯先生的独生女。伊利欧斯先生在我之前担任剑之祭司……他是一位真正不折不扣的优秀人才。不仅在剑术方面独步出众,而且在学问、艺术方面 也都很有研究,是一位无所不能的人。他曾经是岛上最了不起的演奏家及作曲家,画图的技 术在当时也是无人能比,建筑设计方面也非常在行,为后世子孙留下了不少设计草图。同时 他还是个哲学家、历史学家,甚至连现今几乎消失的学问——数学,他也非常精通。在他生 前,没有人不尊敬他,连当时的摄政阁下也为他的学识和见识低头折服。嗯,正确地说, 他是个天才。在岛上的长久历史之中,恐怕也很难找到像他那样的天才了。”
奈武普利温的语气听起来是真的很尊敬,而且还含有一抹怀念的意味,令达夫南觉得很稀奇。因为至今还未见过他这个样子。两人相识以来,他不时会显露出一些新的面貌,而这 次是达夫南认为最少见的一种面貌了。至今除了在达夫南面前,他给人们的感觉不是傲慢 就是洒脱。甚至在戴希祭司面前,他也不是非常谦逊。
“你去过的那间藏书馆,除了杰洛先生以外,他是唯一一个几乎把藏书全都读过的人,而杰洛先生则被称为”木塔的贤者“,听说他们还是好友。他们两人共同协力,试图直接依照古代王国书中所记载的复杂魔法设计方式,去造出一些东西,但因为没有优秀的魔法师,结 果还是失败了。两人设计出来的东西,唯一成功的就是那间藏书馆。此外,他们还造出可 以在天上飞的翅膀……”
怎么好像是在讲卡纳波里的飞行船呢?
“他的职位是剑之祭司,所以在剑术方面,他收了学生,但此外其他所有学识与才能,都只传给了女儿。当然,也包括现在伊索蕾教你的圣歌,那也是他教给女儿的。他最令人赞叹的功业中,有一项就是他创造了好几首新圣歌。不只是圣歌本身,更重要的是有创新,这是离开古代王国之后完全停止发展的事……话说回来,他真的深爱他女儿,而伊索蕾则很尊敬父亲,那种程度并不是普通父女所能比拟的。正因为如此……失去父亲的时候,她受到的打击也相对地更大。真的,她没有跟着死掉,已经是很神奇的了。”
想到奈武普利温平常说话的方式,现在他这番话是够清楚明白了。
他问道:
“那么现在伊索蕾所拥有的学识及才能一定非常地了不起。”
奈武普利温嘻嘻笑着说:
“嗯,可以说像我这种人是连比都比不上的。而且她原本就跟父亲很像,一样很聪明。她在整理父亲所遗留下来的东西时,可能还会创造出更多的新东西。不过……和她父亲生 前不同的是,她不会把任何成果拿给别人看。自从父亲死后,她变得非常不信任岛上的人。 她觉得为了他们而使用才能不会有好报。就如同她父亲死的时候没有任何人能帮助她 一样。唉,其实越是优秀的人,反而越需要牺牲奉献。”
现在村里要是有难以解决的事发生,都会去问伊索蕾,原来这不只是传言而已。她拥有的几种特殊知识是村里任何人也懂不了的,是快失传的,所以无人能比得过她。甚至连祭司们也比不上她。
“那么,她的父亲……是怎么去世的呢?”
奈武普利温猛然起身,走到达夫南面前。然后摊开双手,露出凄然的。
“你真的是什么都想知道吗。好,我讲给你听。”
随后讲出来的,确实是非常令人震撼的故事。
由四个岛所形成的月岛。其中最适合居住的是记忆岛。当时定居下来的岛民在此建了两个村庄。一个是现在的村子,另一个则是位于再更西北方一点的地方。
这两个村子之中,规模较大的是西北方的村子。当时祭司大半都居住在那里,连摄政阁下也住在那里。两个村子有着很微妙的优劣意识,有意无意间存在着竞争,但表面上并没有 显现出来。
现任摄政阁下的父亲在担任摄政的最后一年,爆发出第一个灾难。就是瘟疫。
一种真相不明的病很快地在西北村蔓延开来。担当医术的头箍之祭司一个人的力量根 本没法负责这么多病人。所以伊利欧斯虽是剑之祭司,但因他医术高明,也投入了救 援。按照伊利欧斯的提议,两村之间的通道被断绝,人们完全被隔离开来。当时岛上人口半数都死了。瘟疫平息的时候,西北村的村人因为当地几乎已变成了幽灵村,于是只好离开,一个接着一个移居到现在的村子。但是过去的竞争还是存在,所以有些村人借口瘟疫可能也会移转引起不少纷争。结果,西北村人全都负气回自己村里,并发誓再也不和他们相互往来。更在生气之余,把村里散布的尸体收在同一个地方,想要放火烧掉。选定的地方是在瘟疫流行时 当作临时医院使用、而有最多尸体的大礼堂后面空地。
然后就发生了第二个灾难。
连日的夏日大雨,使木柴几乎都受了潮,所以火葬进行了三天三夜都还没完成。火熄了就再点燃,如此反覆着。结果收在同一处覆盖地面的尸体开始腐化发臭。然后在第三天,有 一只真相不明的怪物从充满恶臭的尸体山中跑了出来。
听他平淡地描述出怪物的模样,达夫南全身不禁起了鸡皮疙瘩。
“它全身像烟雾造出来似地若隐若现,巨大的皮膜翅膀分出四叉,像触手般摇晃。翅膀尖端则有像拳头般大小的脚趾,上面有着像尖牙般可怕的东西,光是身高就超过三米,翅膀张开后长度还要更大。头部没有眼睛,而是有着两团发光的火球在眼睛部位……嗯,该怎么形容才好呢?”
那岂不是和碧翠湖的……那个幽灵,是一模一样的了!
“……”
奈武普利温有些惊讶地看着达夫南。
“你干嘛?怪物又没在你眼前,干嘛抖成这样?”之前曾跟奈武普利温提过家族的事,但并没有清楚描述碧翠湖的幽灵。因为仅是回想到那一幕,就已经使他全身发抖,陷入恐惧之中了,更何况是用嘴说出来,他根本就说不出口。 而且当时发生的事可以说是他最悲伤的回忆。
“请继续……讲下去……”
达夫南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这只不过是以前发生的事。现在应该已经没有幽灵了,至少在这里没有。
奈武普利温也尽可能地用平静的语调接着讲下去。怪物把回西北村的人全都残忍地杀死了。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在奈武普利温的故事之中,似乎没有人是受伤之后还活着,结果却发疯至死的。没有幸存者,但怪物也没有到另一个村子去。
在西北村发生的悲剧由戴希的父亲,当时在这里避难的权杖之祭司用魔法看到,他在这边的村子召开了紧急会议。首先派了几名战士去,但都是还未交手,就被杀害了。 因为当时已经有太多的人因瘟疫死亡,所以那只怪物有可能会灭绝全岛,问题立显 相当重大。于是,他们又组成了一支以伊利欧斯祭司为首的远征队。当时伊索蕾十二 岁。
“伊利欧斯祭司大人共收了三个剑术学生。他们之中只有实力不足的第三个弟子被留了下来,其余两个都参与行动。而伊索蕾却死也要跟着去,为了阻止她,几乎是到了不得不把她捆绑起来的地步。就这样,弓箭手、剑士、魔法师加起来共二十人所组成的远征队出发了,其中大多数人都预料到自己会死,但还是去了西北村。这之中……有一个就是我,一个年纪轻轻不懂事的剑士。”
达夫南心中突然泛起了疑问。奈武普利温以前说他并非伊利欧斯祭司的学生,那么他是谁的学生呢?
“关于战斗的情形我就不细说了。不管怎样,那支远征队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我们在那里一天一夜,村子里到处充满恶臭,建筑物颓塌,我们以建筑物为掩蔽,展开了一场真正的战斗,结果当时存活的只剩下伊利欧斯祭司大人、他的第二学生,还有我。”
下午的天气刚才还很晴朗,而此时田野上方突然很快地聚集起云朵。虽然凉爽,但强风却开始不停地大力刮动起那些草叶。
“伊利欧斯祭司大人把我叫去,交待了几件事,要我回村子……我听从他的话回来了。结果怪物被消灭,但祭司大人也死了,当然,剩下的那个学生也丧了命。我回来之后则是继承他,成为剑之祭司。”
奈武普利温抬头望了一眼像要下雨的昏暗天空,说道:
“讲到这里,你应该知道伊索蕾为何要恨我了吧?”
奈武普利温的故事中有几点模糊不清。首先,虽然达夫南能理解为何伊索蕾要恨他,而且情况也解释得过去,但是据他了解,奈武普利温绝不会做出那种事,但他却做了,这一点他没有解释清楚,只是随便带过。和怪物最后战斗的紧要关头,奈武普利温会是那种丢下同伴逃掉的人吗?为了想拥有剑之祭司的头衔,他就这么做?
还有,为什么伊利欧斯祭司把自己的学生留在身边,反而救了不是自己学生的奈武普利温呢?再说当时多一个人帮忙不是更好,为什么让他走?如果说最后决战时他有能力获胜,那为什么不一开始就使用出来呢?
奈武普利温站起来,环视四周一圈,仿佛像是已经把他讲的故事忘得一干二净似地,说道:
“走,我们下山吧。好像要下雨了!”思可理的棍棒护身术老师吉尔的住所在距离村子中心相当远的地方。从他家沿着山坡走上二十分钟左右,就可以到达以前伊利欧斯祭司建造用来做夏天住所的房子,不过现在是伊 索蕾独自居住在那里。
虽然已经是深夜时分,但吉尔家中仍然点着灯。在岛上,连制造蜡烛的材料都不够,点 油灯的油更是稀缺,所以这样点灯应算是十分奢侈的行为。
当然,吉尔老师并没有条件可以如此奢侈。但因为他正在计划他这辈子最重大的事,所以现在不是省油的时候。
到目前为止,他认为不可原谅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奈武普利温,另一个是贺托勒。
对于贺托勒,用“不可原谅”来形容似乎有些过于严重,但对于奈武普利温,则是因为他找不到更适合的话来形容对他的感觉。他极为厌恶、憎恨,还有嫉妒奈武普利温。
这样的感觉表面上是由于伊利欧斯祭司的死,但实际缘由则可以追溯到更久之前。他比奈武普利温大两岁,在一个平凡且理想的家庭中出生长大。可是比起私生子出身而且没有父母亲的奈武普利温,他却总是在剑术的进步上慢一步。日子久了,就不是一步,而是很多步了,如今则是他再怎么费劲也无法缩短两人的距离了。
过去的时间里,他只赢过奈武普利温一次,就是能成为伊利欧斯祭司的学生。伊利欧斯祭司是全村的尊师同时也是偶像,被他选为正式学生时,他在疯狂高兴之余,甚至忘了伊利欧斯祭司早已有了两名年纪较长的学生,那时他就像是已被选为剑之祭司般欣喜若狂。
他就是那名因为实力不足而无法参与远征队,被留在村里的第三个学生。
一向比同辈人优秀许多的奈武普利温一直无法成为伊利欧斯祭司的学生。这件事有很复杂的原因,但是对吉尔来说,那都不重要,他也不在乎。他认为结论就是他赢了奈武普利温。 可是因为第二次灾难的发生,伊利欧斯祭司和两个学长都死了,结果新的剑之祭司却由奈武普利温担当。这个人只不过是从不算真正老师的伊利欧斯祭司那里学到一些微不足道的剑术,就当上了剑之祭司!而身为伊利欧斯祭司正式学生的他却被冷落在一旁!
结果他只能在思可理当个教棍棒护身术的老师!此后,他与奈武普利温势不两立。
当奈武普利温不顾剑之祭司的职位,忽然离开这里跑到大陆去时,他确实也再一次燃起过希望。可是都快过了五年,摄政阁下和其他五名祭司却没有提到要重选剑之祭司。然后可恶的奈武普利温偷懒跑去玩到无趣之后,又再悄悄地回来了,还理所当然似地,稳坐在他的 位子上。
吉尔移动羽毛笔的手微微地颤抖了一下。他应该早一点醒悟到自己的名字为何是吉尔雷波( 嫉妒)。他的命运是奈武普利温一天不死,他就无法从对他的妒疾之中解脱出来。
其实他还抱有一个希望。他听说奈武普利温有不治之症,无法长命。
这是事实还是传言,没有人可以确认,但这样的说法似乎颇有根据,所以这种传言始终没有平息。有人说他是在和怪物打斗时受过致命的创伤,也有人说他之所以扔下剑之祭司的凭证“雷之符文”跑到大陆去,就是为了想找到治病的药。
好!怎样都好。他姑且相信这些话。跟他们同辈的年轻人都因为西北村的第二次灾难几乎全数灭亡,所以如果奈武普利温死了,剑之祭司就非他莫属了。虽然会花久一点的时间,但毕竟仍有等待的价值。然而,对他而言,还有一人令他感觉如芒刺在背,那就是贺托勒。
首先,贺托勒是摄政阁下的外甥,也是岛上所有少年中身份最高贵的。还有就是他年纪还小。这对贺托勒而言是优点同时也是缺点。如果现在奈武普利温突然死了,就是缺点,但是如果奈武普利温再活五六年才死,那就变成了优点。
因为剑之祭司比其他祭司还需要身体方面的能力,因此一般都是在四十到五十岁之间退休。但如果硬要选年纪太大的人担任剑之祭司,很快就会再更换,反而容易引起混乱,所以 剑之祭司意外早逝的时候,通常都是干脆选择年轻人,由元老及其他祭司在旁帮助辅佐。
总而言之,如果贺托勒超过二十岁,那么剑之祭司的位子很有可能就是他的了。
目前这名少年实力日益进步,甚至得到许多岛民的认同。喜欢阿谀谄媚的人们甚至还说出现了像伊利欧斯祭司的新人了。这种情况贺托勒自己也很清楚,所以他为了巩固自己的位 子,才会这么执着地想成为奈武普利温的学生。
可是,一名陌生少年从大陆过来之后,情况就完全改变了。
贺托勒对达夫南有着炽烈的怨恨,同样地,吉尔也认为达夫南会对他造成威胁。原以为奈武普利温会一直不收学生的,但达夫南却成了他的第一个学生,达夫南看起来和贺托勒实力相当,却没想到反而比他更为优秀。而且达夫南年纪也比贺托勒小。所以结论很清楚了。不是奈武普利温早一点死,就是达夫南早一点死,两者必死一个才行。
当然贺托勒的存在也不能完全忽视。若能将三个人同时除去是最好的,但奈武普利温的 实力超越他太多,所以姑且先保留这一目的。那么,利用某种计谋一次除去两个少年会是很 不错的方法。奈武普利温看起来对那个名叫达夫南的少年相当关爱,这对吉尔而言是个机会 .如果达夫南这小子死了,奈武普利温也会大受打击,有可能会丢下剑之祭司的职位, 再次跑到大陆去。他不能理解为什么奈武普利温对岛上的孩子怀有厌恶感,看到达夫南却满 怀希望,不过,他本能地直觉到必须利用这一点,绝不可错过机会。
或许让他们打起来互相杀死对方,是最适当的。两个人都死了最好,万一有一 边活下来,也将背负杀人罪名,可以有办法将之除去。如果是贺托勒活下来,他再怎么说 也 是有身份之人,可能难以除掉,但至少成为剑之祭司的路就会被阻挡住了。少年时期有不 名誉的事,会成为他以后发展最大的绊脚石。
目标变得明确,现在就只剩下执行的方法。他已经计划了好几个阴谋,在付诸实行之前, 现在正在衡量优缺点。只有在面对这些问题时,无论是奈武普利温,还是岛上其他任何人,都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他。
第12章 方尖碑
七月来临。
一名青年用轻快的步伐越过雷米大港奈勒尼萨的繁华街道。这个瘦高的年轻人头上帅气地斜斜戴着一顶最近在北方流行的奥雷帽(前后扁圆,两端翻上来的帽子。最先在奥兰尼首都 奥雷流行,所以得此名称),身穿一件裤管有些膨起的长裤,配上卡其色的羊皮背心 . 手上则是提着一只看起来有点沉重的手提袋。
一到港口,他停下脚步,环视周围,然后发现到一艘大帆船前站着正在招揽水手的一名 老领航员,即向他挥手并且走上前去。
“喂,您最近好吗?真是好久不见了!您还记得我吗?”
“哎呀,你不是尤利契老弟吗?已经快一年没见到你了!”
两人很高兴地拥抱握手。名叫尤利契的青年立刻眨了眨眼睛,和气地问他:“您还在跑船啊!这船要到哪里去?”
“从这里出发的船还能到哪里去?当然是绕埃尔贝岛一圈之后就回来。”
“那太好了!我也正好要去埃尔贝岛。您可以载我一程吗?当然,我会付钱的。”“说什么付钱啊!你尽管搭!反正刚好没人来搭船,你既然是我的客人,船长也不会说什么的,赶快上来吧!”
过了一会儿之后,尤利契进到船里仅有的两间乘客室中的一间。船预定在一个小时后出航。
他确定门已锁上之后,立刻打开手提袋,拿出一个层层包着黑色皮革的包裹,放在桌子 上。用手轻柔地解开包裹,那里面插着一排光亮的匕首,共五支。刀柄和刀刃一体成形,宽 约一厘米,长度刚好可以藏在手心,其锋利得连手指也能无声无息切断。
他拔起其中一支,轻轻塞到左边袖子里,其余几支则是一支支小心翼翼地插到背心内侧。然后他自满地卷起空的藏刀袋,放回手提袋内。然后,他拿出里面的一张地图。
这是一张手绘的雷米地图。不过地形和重要都市的位置都非常正确地画了出来。而且,在雷米的国土那边,有一条用红墨水画出的线,只是在线周围的都市被具体标示出来,其余全都空着。
各个都市附近也写了字。罗森柏格关口,约五月底过关。迦洛巴里村,七月二十一日夜宿。卡内罗市,七月二十七日离开。德柏齐矿山,十月中越过。丹提波节,十一月十二日经过。摩利德山,约十一月中越过。荷贝布洛村,十二月二日到达。
尤利契拿出墨水和笔,弯弯曲曲地画了一条从荷贝布洛村到提波湾的线。在线的尾端画出红点之后,流利地写了一行字。
奈勒尼萨,二月左右到达。
地图被卷起,放进手提袋内。所有准备都结束之后,他舒服地坐在床上,高兴地自言自 语着:
“追踪天才柳斯诺大哥再厉害,也不会比我快吧。”
他正是坎恩统领的“四支翅翼”之中的四翼尤利希。普列丹。他奇瓦契司式的名字到雷米之后就变成了尤利契。
他曾经为收集情报在奈勒尼萨住过几个月,所以很容易就见到了熟识的人。最初他会直接到这个地方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没想到却让他碰到了意外的幸运。
透过那些人,综合几项情报,终于出现了结果。原来他追查的人在这里和另一同伴碰面后,搭了一艘绕行埃尔贝岛一圈的船离开了这个港口。
搭船走这条航路的乘客,如果不是为了观赏提波湾,大部分会在埃尔贝岛下船。如果是为了游览,那当时他们搭的阿坦史格摩号也太老旧了,而且那还是一艘移动得很快的运 货船 .
柳斯诺和尤利希原本一起同行,但在越过摩利德山、行经一个小村庄时,突然间找不到目击者,所以他们决定分开追查。尤利希花了十天的时间,在奈勒尼萨又再找到他们的踪迹。他们在天气如此寒冷的雷米冬季一直持续旅行,这已经很令他惊讶了,更意外的是,他们竟然很少进到村庄去。因此,害他找得很费劲。从罗森柏格关口到奈勒尼萨,他真的是非常非常努力地到处找过。
不过,他一想到可能立刻就会探到好消息,便躺在床上睡了一个好久不曾有过的好觉。然而,在埃尔贝岛等着他的却全然是不一样的结果。
在埃尔贝岛,船只停泊的地方有好几处。当然,尤利希是在其中最大的港口下船的。然而还走不到二十步,就和柳斯诺面对面碰个正着。
看到进度被超越,原本个性好强的他已经心情不佳了,但是柳斯诺却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晴天霹雳地告诉他“追查结束了”。
“这是什么意思啊,大哥?”
“我已经确定他们在这里买了一艘小帆船。然后就下落不明。埃尔贝岛的其他任何港口都没有他们去过的痕迹。连白水晶群岛能住人的地方,我也全去看过,但结果都一样。”他是什么时候到这里的呢?看来他早已经到了这里,甚至连附近岛屿也都找遍了。尤利希因为大哥如鬼神般的能力,心中生着闷气,但对于这样不着痕迹走掉的那几个人,更是觉得 可恶,不禁喊道:
“什么,难道他们是掉到海里淹死了?白水晶群岛再过去就只有北海,他们到底 是去哪里了呢?”
要是在玛丽诺芙面前这样喊,很可能会被当场狠揍一拳,但柳斯诺只是一脸不怎么在乎的表情,说道:
“也许他们是想乘船到珊斯鲁里王国。但是坐那种小船,能越过那恶名昭彰疾风吹袭的 珊斯鲁半岛吗?或许真如你所言,他们已经掉到海里淹死了。但是不管怎 么说,这样看来,我们似乎应该要去珊斯鲁里一趟才行。”“珊……珊斯鲁里?哈!”
尤利希觉得啼笑皆非,甚至还在原地转了好几圈。然后对着空中凶悍地嘀咕着:“唉,真是的!难道他们是想绕大陆一圈吗?干脆我先到奇瓦契司等他们回来较好。 这真是吃力不讨好的事……”
柳斯诺一脸苍白,直接转身率先开始走。尤利希跟在他后面,喊着:
“你真的要去啊?去珊斯鲁里?”
柳斯诺没有回答,而是说:
“海路太危险了,我要立刻从这里往南岬去,越过赛珠里夫地峡,回大陆去,又会是一个漫长的旅行。”
就这样,他们走向了完全错误的方向。其实,他们根本不可能想得到,越过 北海还有月岛秘密存在着。
七月是举行十年一次的大祭典七圆礼的月份,所以七月初整座岛就忙得不可开交。必须等到这个祭典结束,所有的人才能喘口气去做其他的事。
达夫南在这期间依照约定去了几次头箍之祭司默勒费乌思家里,但是并没有很专心地看他怎么做。因为一有结果出来,祭司一定会告诉他,而且,即使他再怎么仔细盯着,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默勒费乌思祭司的家正如戴希祭司所说,是一间杂乱的研究室。所有的书都不在书架上 ,全都乱放着,而写满字的羊皮纸条散落一地。巨大的桌子上挤满了不知装着什么东西的 容器与药品,他想,要是不小心碰倒一个,其他的大概也会跟着全掉在地上吧。
可是在他家的一个角落里,却有一个用厚帷幔分隔出来的空间,那里面一尘不染,非常干净。在那里,中央放有一块长一米,宽三十厘米,高五十厘米左右的光滑黑石。
如果达夫南去他家,他会无条件地放下手边所有的事,带他进到帷幔里面。然后接过冬霜剑,放在黑石上面。波里斯在一旁椅子上坐着等的时候,他每次都会拿不同的几样东西做实验。
第一次和第二次没有任何反应,第三次看到一点光芒,但仅止于此。第四次时,默勒费 乌思祭司拿来一个铜制的巨大圆环,把剑插入其中。然后抓住圆环一边,照往常一样,念出 符文。
班,西亚,达魔勒,查第
对于如何用符文使出魔法,达夫南是一窍不通,但如今他已经差不多能猜到念出的符文组合有何作用。他知道两种东西只要共同拥有一点点相同的历史背景,就会产生共鸣。默勒费乌思非常确信的是,冬霜剑的历史至少有数百年之久。而铜环则是从他们古代王国传下来的东西。
像上次那样,又开始发光了。铜环周围发出圆形光环之后,慢慢地扩散到整把剑。光芒逐渐变强,在某一瞬间,忽地往上射去。仿佛像是大石头丢进湖里溅起水花一样。
叽叽叽!
波里斯吓了一跳,猛地站了起来。射上去的光芒一点也没有消去,如同有生命的东西那样在半空中摇曳着。默勒费乌思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结果。他严肃的脸上慢慢泛起兴奋的神情。
“终于……”
那光芒有好一阵子都像个孩子般任意舞动着,然后逐渐开始变成某种具体的形态。开始,变成了一座高山。接着立刻细长地伸上去,变成一根尖锐的长枪形状。长枪下方出现了一只手握着它。像是某种可怕的东西在看不见的地方任意揉造光芒似地,形状非常清晰。
长枪的形状散了开来。有短暂片刻,光芒变成数千个小球,彷佛下雪般飘浮着。天啊,真的就像是下雪的样子。掉落下来的光球一碰到黑石上方,便像融化成水一般消失,接着又在半空中形成并落下。达夫南睁大眼睛,看着这所有的一切。
接着,光球开始像旋风般卷了起来,片刻之后,光球往中央聚集,变成如同尖塔般的东西。然后又再变扁成船帆的形状。接着,光芒突然整个抖了起来,开始胡乱跳动。像是被尖枪刺穿的可怜动物般,难过地向上猛窜之后倒在地上。
要是有声音的话,惨叫声应该会大到令整间屋子摇晃起来。达夫南很容易地就感应到了那光 芒显现出的情感。接着,光芒慢慢地下沉,最后覆盖在石地板上。
突然间,他心中涌起一股预感,好像要发生什么大事了。达夫南抬头看向默勒费乌思祭司,正要说话时,突然觉得默勒费乌思在数千里远,怎么叫他也不回答。就在他这么认为的 那一瞬间,他看到原本明亮的房间突然变成完全漆黑的一片。
可是现在明明是白天啊!
这时他只能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一定是发生了某种非常强大的魔法冲突。不过他还没有能力去判断那是什么样的冲突。
“呼,呼,呼,呼……”
是不是外面的世界仍然很亮呢?他想走到窗户那边,但他这时连方向也无法感觉出来。他发出声音呼唤默勒费鸟思。
“祭司大人!祭司大人!默勒费乌思祭司大人!请回答我!现在您在哪里?”
如他所预想的,听不到任何回应。
他不由得全身起了鸡皮疙瘩。然后他用双手抱住身体,蜷缩着,连动也不敢动。他感 觉到除了他现在踩着的地方,其他地方都像万丈深渊般,踏出一步铁定会立刻跌落下去。没 想到看不见的恐惧感竟会如此强大。而且现在他的手上没有剑,这更令他感到不安。
其实这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为那把剑所引起的!
吱咿咿咿咿……
突然,他听到像是在刮什么东西的吱吱响声。而且就在他旁边。
咕噜噜噜……
好像是沼泽的泥浆在翻腾,他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还好,后面并非万丈深渊。
滴嗒,滴嗒,滴嗒。
达夫南认为那是血滴下来的声音。他觉得应该没错。
就在这个时候——
脑子里像有某种东西发出轰隆响声并且爆炸开来。可是轰隆响声并没有马上就结束,而是一直持续地发出来。原来那是说话声。是直接传到他脑子里的一种令人颤栗的说话声。相较之下,碧翠湖的幽灵留在他脑里挥之不去的声音,只不过像是小孩子在开玩笑一般。
这个声音是这么说的:是谁在呼叫我!
这声音已经超越生命存活的界线,是存在无限长久的力量之音。这是不能存在于这个世上而且也不容存在的,那是一股可怕且具有压倒性力量的,而现在就是这股力量本身在对他说话 .
达夫南昏了过去。这是他生平第二次昏倒。“醒了吗?”
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光线。黑暗已经消失不见了。
“你没事吧?如果没事,就快坐起来。”默勒费乌思因为担当医术的祭司,所以才敢这样说,而达夫南也认为自己没事,立刻就从床上猛然起身。他躺着的地方是默勒费乌思杂乱研究室角落里的一张床。
“还好你没事。”
他的身体确实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可是他所看到听到的……
突然间,达夫南紧紧抓住默勒费乌思祭司的手臂。
“发、发生了什么事?我听到的是什么声音?祭司大人您有没有看到什么?”默勒费乌思先是忧郁地沉默了片刻,然后起身走到帷幔后面,走出来时手中拿着一样东西。差点就快认不出来了。因为,模样实在变化太大。
原来那是冬霜剑。
可是剑柄和护手都不见了,连剑鞘也不见了。只剩下发出冷酷白光的剑身。 连原本在剑柄处没有刀刃的部分,也和剑身有了一样的材质,散发出相同的光芒。
默勒费乌思将那把用大布巾包住的冬霜剑放在达夫南旁边之后,用冷静的语气说道:“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不过,我确实对你很抱歉。之前我并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而更抱歉的是,经历了这种事,我还是完全无法得知这剑的本质。”
他原本说话就很坦白,这是他的特点。可是接下来从默勒费鸟思口中说出的话却令达夫南非常惊讶。
他说,在达夫南面对黑暗的同时,不仅是这个房间,整座岛都有好几分钟陷入了一片黑 暗。当时,岛上的人都十分惊慌,祭司们已在大礼堂里召开临时会议。可是却没有人可以解 释到底是什么原因。默勒费乌思祭司以必须照顾病人为由,先回来了。但会议还在进行当中 . “我们最好先约定一件事。”
“什么……事呢?”
达夫南俯视只剩剑身的冬霜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抬头一看,默勒费乌思像疯了一 般的眼神正在注视着他,对他说:
“今天发生的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对朋友们,还有对奈武普利温祭司大人也一样。刚刚我在祭司会议上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这么做其实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好。我做了危险的实验,代价可能是不能再担任祭司职位。其实我一开始就对祭司职位没什么迷恋。不过你则一定会被逼交出剑来……甚至可能会被逐出岛。”默勒费乌思暂时停顿了一下,睁大他那双令人害怕的眼睛,说道:
“我的话你听懂了吗?我没想太多就把你拉了进来,对此我觉得应该要负责任。所以我不希望你因为这次的事件受到伤害。”
达夫南在半出神的状态下听他说话。虽然听了,却仍无实际感觉。突然间,默勒费乌思祭司抓住达夫南的肩膀,一面摇晃一面提高声调说:
“你懂不懂我说的?严重的话,说不定会被处死刑!你振作一点!不可以对任何人说!”
死刑?
“为……为什么呢?为什么会这样……”
达夫南有些结巴,好不容易才说出声音。默勒费乌思摇了摇头,接着低头说道:
“你……不是说刚才听到了奇怪的说话声吗?”
“是……”
“我没有听到。我只是看到了黑暗而已,也能很快地点上油灯。但我怎么点亮都无法照亮包围着那 把剑的那团黑雾。还有……也照不到你。因为,你被埋在那团黑雾里,从头到脚都看不到。实际上,对那把剑最有反应的,不是那个铜环,而是你,是你自己!”
全身开始发冷……
“我不知道为何会这样,可能是因为你无法摆脱那把剑的力量。所以说,你在岛上拿着这么危险的东西可能会被赶走,或者严重的话,可能会被处死。不行,不行。今天的事就当作没发生过,但是……”
此时,达夫南感觉到长久以来沉睡在他体内的预知能力又再苏醒,说道:“您是要我继续再来这里,是吧?即使会经历更严重的事,也要揭开那剑的秘密……您下定决心了,是吗?”
默勒费乌思用力地点了点头。
“嗯,别人叫我死脑袋瓜可不是随便乱取的。我会像死脑袋瓜那样坚持到最后。你也会坚持到最后吧?”
在默勒费乌思眼中燃烧着一股像是狂人才拥有的坚决意志。像是为了探求真相,连死也不怕的那种意志。
然而,达夫南却很担心,知道了冬霜剑的真相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呢?搞不好会出现比现在还要更加可怕的结果!
达夫南用默勒费乌思给他的大布包住冬霜剑,拿着剑离开了他家。从发生那场骚动、他昏晕过去到醒来的这段时间,天色已经变黑,现在是晚上了。
他开始害怕黑暗。这是以前未曾有过的事。
他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又再移动了几步。这天晚上看不见月亮,而且大部分家庭为了 节省灯油和蜡烛,都睡觉了,全村一片黑暗。
刚才默勒费乌思祭司小心翼翼地告诉他,说冬霜剑变成这样,是想回到最初的本质。原因无他,是因为想和达夫南更加接近的缘故,至于外表的剑柄和护手,应该是后来才加上去的。 这些东西如今都消失不见了,连他换来的剑鞘也不见了,以后该怎么使用这把剑才好呢?看到了拐角。拐弯过去,就是大礼堂,大礼堂东边第三间就是他和奈武普利温幽静舒适的安乐窝。一想到那间屋子,达夫南又担心起来。他从没对奈武普利温撤过谎,没隐瞒 过 任何事。可是他却无法对奈武普利温说出今天的事。这跟他没有说伊索蕾告诉他的透明阶梯 的事,是完全不同的。
也许,对他说会比较好吧,他如此想着。
达夫南当初会来到这个地方,就是因为他只相信奈武普利温一个人。如果他不信任奈武普利温,就没有理由呆在这里。事实上,与其破坏和奈武普利温之间的相互信任,倒不如被赶出岛,还会好些。
“……?”
他突然发现拐角处放着一块路标,不禁傻住了。这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
路标磨损得很严重,上面的字几乎都快看不清楚了。而且也不像是他认得的宇。
他抬头看看旁边,这一次则是看到远远地有座高耸的方尖碑。那是一座到处破损, 几乎要拦腰断裂的岌岌可危的尖塔。怎么会有方尖碑?他在这里住了好几个月,不记得曾 经看见过这东西。
达夫南不自觉地往那座方尖碑的方向走去。一面走,一面感觉脚下好像踩着碎石子之类的东西。继续走了没多久,他站在方尖碑前方,伸出空着的左手,抚摸它的表面。
上面刻满了文字。仔细一看,绝大多数是他看得懂的文字。他随便看了一个地方。
蕾沃克西雅,塔雷伊纳之女,在生儿子希艾拉时,于生产过程中死去。二八 四五年四月九日。梅拉尼弗仕,伊达伊亚之子,在藏书馆修建时,被掉落的石材击中而死。二八四五年四月九日。提克里瑟,潘德罗索斯之子,因猎虎受伤而不治身亡。二八四五年四月九日。西费雷诺勒,西费雷诺勒之子,在活了一百八十九年之后,无法忍受生活之无趣,自杀身亡。二八四五年四月十日。克丽黛希,特雷洛仕之女,与朋友玩耍时,失足掉落悬崖而死。当时是十二岁的少女。二八 四五年四月十日。
刻在方尖碑上的全都是这类事。谁死,还有谁死、死去、死去……他绕到后面去看碑的其他面。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做。
结果他看到了令人意外的东西。或许是因为出现了他所知道的名字,所以很快就被他瞄到了 .伊利欧斯,奥摩勒菲亚之子,为了守护村子,杀掉来自异界的枸莫达,并与 其一同死亡。五四一二年七月二十二日。
没错,是他的名字。伊索蕾的父亲伊利欧斯。就是那位杀掉怪物,与怪物一同死亡的人。不,不对吧?
达夫南摇了摇头,又再看一遍。字句还是一样,但他实在不了解状况。首先,现在绝对不是五千多年。不管是用哪个国家的历法,也不会出现这么长的年代。
而且那个怪物名叫枸莫达,这个他至今连听都没听过的名字,就是在碧翠湖出现过,在这里也现身的那只怪物的名字吗?可是听奈武普利温说,没有人知道那怪物的真相,是谁有办 法知道名字并且刻在这里的?
而且还知道它是从异界来的?所谓的异界,是指的什么呢?是不是就像以前贞奈曼家族发生冲突事件时召唤出来的召唤兽克里格那样,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
正当他心中震撼不已,想赶紧再继续看下去的时候,他突然感觉有某个像风一样的东西咻地经过了他的身旁。他猛然转身,真的有东西在那里。在达夫南的正下方,有个东西蹲着, 用一支铁笔在墙上不知画些什么。
半透明的身体……如同幽灵一般。
“哇,哇啊!”
达夫南吓得猛然跳起来,在他往后退的时候,那个类似幽灵的东西转头看向达夫南。而达夫南也正看着他。
由他的脸孔看来,可能和达夫南差不多年纪,要不就是比他小一点。如果不是他身体周 围发出的微光,以及微光映照到他旁边的方尖碑,达夫南甚至会觉得那是一张很可爱的稚气 脸孔。
刹那间,达夫南因为脑中掠过的想像吓了一跳,惊慌之余,赶紧环视周围。接着就发现刚才原本围绕着他的村子,不,应该说是他以为……他觉得一直存在的村子,整个都消失不 见了。他仿佛站在来到岛上的第一天时在村里看到的奇怪幻象——那个废墟的都市里。放眼 望去,到处是毁损倾倒的石造建筑,横放着的巨大石柱,还有,还有……
和刚才看到的幽灵差不多年纪的数十名幽灵小孩……在废墟各处走来走去……
“我,我不要……”
达夫南一直不断摇头,一面往后退,但是原本蹲在方尖碑前的幽灵小孩却突然站起来,瞪着他。接着立刻转变为惊讶的表情,用尖锐的声音喊道:
你是谁呀?你怎么看得到我?
吱咿,像是刺进骨头里的尖锐说话声。幽灵小孩如此喊着,随即,原本任意走来走 去的其他幽灵便在这一瞬间全都转头一起盯着达夫南。数十双的眼珠子同时看着他。而且都是用那种透明的眼睛……达夫南全身冒起冷汗。可是他现在所拥有的,就只有连剑柄也没有的冬霜剑白色的剑身了。
(第三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