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封印呼唤
第01章 霍拉坎
雪还是继续不断地纷飞着。通往大礼堂的路上,留有许多人走过的足迹,整条路就像刚被捕获的貂的皮般闪闪发亮。
达夫南以前居住在大陆时,只看过一次貂。当然啦,那是已经死掉的貂。如果要再说得清楚些,那其实只是某个拜访贞奈曼宅邸的**夫人,她围着的银灰色貂皮披肩(stee)上有一个小小的貂头。
他在想,这样就算见过死掉的貂吧。那位**及夫人离开后,他才由奶妈的口中得知那东西的名字叫作貂,以及它惊人的天价。奶妈还说“现实中”可以捕捉到的貂当中,最高等级的就属那个夫人所拥有的那种银灰貂。什么是现实中呢?他一那样问,奶妈就喃喃地回答:
“据说在遥远的北方还有那种白色毛皮的貂。在平常的季节,毛是黄褐色的,只有在冬天才会变成雪白色,因此一定要在冬天猎捕才行。它们比黄金还更值钱,不仅贵妇人,甚至女王或者公主们,人人都梦寐以求。猎人只要捉到这种貂,就马上翻身、富有了。嗯,这些可都是到处赶集的商人遇到我们这些妇人家时,对我们讲的新鲜事。虽然我向来对没有亲眼看到的事都不会相信;不过呢……银灰貂应该确实就是他们捕猎到的最上等的貂!他们还说那种白貂皮,就像是铺在清晨草原上还没被踏过的初雪那样完美。”
达夫南回想起这些话,才醒悟到为何自己看着雪地会突然联想到貂皮这种完全不相干的东西。他笑了一下,却又突然想到,奶妈说她没亲眼看到的事就不会去相信,那她亲眼见过碧翠湖的幽灵……不,应该说她亲眼见过碧翠湖的怪物吗?
他也不知道奶妈如今是生是死。
“现在快去啊。”
达夫南感觉肩膀被戳了一下,随后他便走向前去,登上大礼堂的台阶。那是要成为岛上的一员时,按惯例所要登上的位置。达夫南沿着包围大礼堂的四方形回廊往下走。岛民们聚成一群,也慢慢地跟了上来。经过一个转角之后,达夫南在大礼堂东方,四面没有门扉的拱门入口前停下了脚步。
达夫南初抵月岛,来到大礼堂时,就曾看过这扇“敞开的入口”。不过,他知道这扇门在平常是不使用的。这个入口和村庄的外墙一样,乍看之下好像是敞开的,但如果没有开启的咒语或动作,就无法通过。平常人们出入都是使用另一边墙壁上有个门闩的普通门,几乎都忘了这个入口的存在。
现在,戴斯弗伊娜祭司就伫立在入口前。她不说话,挥了一下弯月水晶权杖“听者之符文”,接着念起他听不懂的咒语。
“波呐岱啊,特弥土司帖喔司,布蝼业索呜希啊。”
弯月水晶散发出微弱的光芒,戴斯弗伊娜祭司将权杖指向入口的方向。随即一层透明的薄膜和水晶相碰触,接着就像融化般消失不见。戴斯弗伊娜祭司后退了一步,达夫南跟着通过入口,停在等待他的祭司们面前。
排成两行的祭司当中也包括了奈武普利温。达夫南一靠近,祭司们就分别往左右后退,围成椭圆形,手中各自握着代表的神物,暂时闭上了眼睛。
一会儿之后,他们中间飘出了一个半透明的东西,随即形成一座高耸的祭坛影像。祭坛是沙漏的形状,上下两面都是平坦的圆形。刚开始还有点模糊,渐渐地带出具体可见的光芒,然后长长的线条朝着上方被清楚地刻画出来,很快地,可以看见藤蔓的树枝延伸攀爬。每根树枝末梢以及树枝连接处,瞬间都长出了叶子。周围变成了树林;慢慢地,变成更像实际大自然的模样,然后,那上面便开始飘起像大礼堂外面一样的白雪。
这一切都非常逼真,除了这影像是半透明的之外。
这些雪花一掉落到大礼堂的地板上,就瞬间消失;这景致就像是临时把某个遥远地方的场景原封不动搬过来似的。亲眼目睹这一切的达夫南和祭司们都知道,这一切都是存在的。那是在岛上船舶码头与住人的村落之间,绵延展开的那片“树林”禁区中的遗迹之一。
一般岛民离开码头,进入到树林,就会通过隐形的魔法转移门,立刻移动到靠近树林尽头的村落处。因此,隐藏在树林内的遗迹,只有祭司们以及一些特定人士才见得到,像今天这样的情形,可以说是非常破天荒的事。
“到这里来!”
达夫南走向半透明的树林祭坛。祭司们让出一条路。他愈走愈靠近,看到了祭坛上面放着的东西。上面有一些不知是什么的证书、装饰品,还有一件他一眼就可以认出来的东西,和他手中握着的几乎一模一样。
即使雪花纷飞,它仍保持有原来的光芒,在其银色光彩下,雕镂得巧夺天工的眼窝与齿痕等图案,和他现在握在手中的东西居然如此相似!上一代来到岛上的银色骸骨(Silver skull) , 就像过去得到它的主人那样,露出漠不关心的傲然眼神,直盯着他看。不,其实这只不过是 两个凹陷的眼窝而已。
“……”
达夫南举高手中握着的东西,接着就听到戴斯弗伊娜祭司的声音传来:
“月岛上第二个带回银色骸骨的小小见习巡礼者啊,愿你的行动价值与蕴藏宝物之树林祭坛同样长存,直到最终之日到来。”
没有过分的赞美也没有浮夸的修辞,这淡然的语句令达夫南猛然想起芬迪奈领地的仪典官那些洋洋洒洒的美丽辞句。特别是最近他又去了一趟安诺玛瑞,那地方
还是和他小时候的想法、印象一样,仍然像一个神经迟钝的有钱人那样迎接他。
“月女王啊,请您俯视,替我们做主,请您守护我们。”
达夫南愈走愈靠近,身体也渐渐变成半透明,变成和祭坛同样的色调。在围观人群的骚动下,他沉着冷静地走上前,把第二个银色骸骨放到第一个旁边。那一瞬间,达夫南的身体已不在这里,而是去了遥远的树林,真正的雪飘在他的肩上,积了薄薄的一层,耳际回荡着树林之声。
“月女王欣然接受这份谦逊的献品,要赐予你一个名字。从现在开始,你是月女王亲临见证之人,你是”预备者,霍拉坎“,与你的巡礼者名字同样位于荣耀之位,这是你的第二个名字。”
场中响起一阵窃窃私语。“霍拉坎”这名字对达夫南而言相当陌生,岛民们却似乎因为这新名字而引起了一阵骚动。就好像是突然有人出现,再次对他们强调一个被遗忘已久的义务那般。
当初来到月岛时,达夫南曾经从阿尼奥仕那里听说过巡礼者的三大义务。以前在制定义务的当时,甚至还要选出一些指挥者。这些指挥者被称为“拘束者”,他们各有特别的封号,其中与第三义务“为复兴古代王国做准备”相符的,正是“预备者,霍拉坎”。所以这名字来 自于古代王国的爵位名称;不过,“霍拉坎”这几个字原本的含意也是“等待时机的风”。
到了现在,虽然巡礼者的义务并没有消失,却比当初定居月岛时减弱了许多拘束力,甚至连是谁最后拥有这名称的,也已经不得而知了。很久以前,当伊利欧斯祭司还是少年,第一次把银色骸骨带回来时,岛民全体颁给他第一拘束者的封号——“复兴者,裴坎达勒”,表扬伊利欧斯的成就,稍有复兴古代王国荣耀的意味。
但是达夫南与伊利欧斯不同,他还仅是个见习巡礼者,甚至连血统都相异。真的有必要赐予达夫南这么大的封号吗?而且若是要让他与第一次带回银色骸骨的伊利欧斯享有同等礼遇,为何要跳过第二拘束者的称号,而封给他第三拘束者的称号呢?这恐怕只有祭司们才会知道其中缘由吧。说得更正确一些,恐怕只有戴斯弗伊娜祭司一个人才明白。
岛民与大陆人不同,他们没有家姓这种东西。因此,除了到大陆时所使用的假名之外,一个人一生只使用一个名字,直到死为止;如果拥有两个以上的名字,则代表着极大的荣耀。对岛民来说,对于值得称赞的特殊丰功伟绩给予最高荣耀的方法,就是赐予第二个名字。即使是眼前这六个祭司,也没有任何人拥有第二个名字。
达夫南转过身,突然将目光投向距离他很远,正注视着他的人群。成群站着的人们,简直就像是雕刻在冰壁上的雕像一般。
仪式结束那晚,达夫南和奈武普利温静静地面对面而坐,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了。回到月岛以后,两人一直各自忙着报告成果和准备仪式,不管是身为祭司的奈武普利温还是当事者达夫南,都没有机会聊一聊在大陆发生的事,抒发一下心中的想法。
比其他的小孩还要更晚,达夫南与伊索蕾是在月岛的初冬才回到岛上的。由于达夫南与两名刺客打斗时背上所中的毒,比预期还不容易痊愈,所以花上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疗伤。不过,岛民们早已经从那些先回月岛的小孩口中,听说了达夫南拿到银色骸骨的好消息,因此大家都一直殷殷等待他回岛的日子。
这一天,他们两人感受到的喜悦格外显着。获得“霍拉坎”封号这件事,比起达夫南,奈武普利温更加了解其中含义,自然更是高兴不已。而达夫南由于是使用奈武普利温的剑,等于是代替奈武普利温,为他争光,因此也感到自豪。两人之间就算不说出来,也非常了解对方的想法。
屋外静静地飘着雪。岛上的冬天总是像今天一样,突然狂飘雪花,然后冬天就这样开始。
“你看你,脸色这么苍白,大陆可真不是适合人住的地方!”
“我到大陆去,不在月岛的这段期间,我们的祭司大人有没有按时用餐,谁来清扫、谁来洗衣,唉,我一直很担心,早也担心,晚也担心,所以当然会变瘦了。”
“你不要老是**,以为所有事情都是你在做,你不在,我一个人一样可以过得很好。” “那你现在穿的衣服为什么皱巴巴的?冬天来临前,床套、被套早就该清洗过放在太阳底下晒干了,可是现在都已经开始下雪了,阳光根本不够强,还有……”
这也许就是属于他们两人的对话模式吧。两人短暂地互望一眼,不禁露出微笑。
“你平安回来啦。”
“您也平安无事。”
两人面前放着的是一盘冬夜里人们喜爱的烤榛果,还有岛上最奢侈的点心之一——葡萄干。看到这些东西,达夫南似乎想到什么,站了起来,拉来他从大陆背回来就丢着不管的背包。背包装得相当饱满,奈武普利温开玩笑地说:
“你也到大陆去买了各种土产品回来了吗?你曾经在大陆上生活过,这小子,怎么和岛上的乡巴佬做出同样的事来,这怎么成啊?”
达夫南停止了打开背包的动作,转过头去嘻嘻笑着说:
“我可是挑选了曾在大陆生活过的人才会怀念的东西回来喔,什么,要是不好的话,那我就留着自己用好了。”
“唉,真是,有了一个事事都不认输的学生真累,你这臭小子让我的生活变得真麻烦,快点拿出来看看是什么。”
达夫南拿出来的是个很大的橡木桶,奈武普利温马上就想知道桶内装的是什么。这时放在桌上的橡木桶内,发出咕隆的碰撞声音,达夫南露出得意的笑容,一面说着:
“嗯,这酒比荷贝布洛村的葡萄酒好喝多了,尽情地喝吧。”
在培诺尔城堡时,奈武普利温曾把一瓶白兰地藏在厨房里偷喝,但他虽然这么爱喝酒,回到月岛后却不曾再沾过一滴。这当然是因为祭司必须以身作则、遵守月岛的规定,而且从大陆输入的酒,是用来祭祀的,非常昂贵,更无法再私藏偷喝了。外表上虽然看不出,其实奈武普利温一旦下了决心,就会用惊人的意志彻底执行,因此他不会去尝试做那种事。
奈武普利温接过了酒桶一看,表情好像一时忘记如何说话般高兴。真的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闻到好酒的香味了,而且,光是知道少年把酒带回来的这番心意,即使没有酒,也足以让他陶醉了。下雪的夜晚,有久别的学生、好酒一桶、烤榛果,还有什么好奢求的呢?
达夫南拿出两个木杯,一面用顽皮的语气说道:
“那时连一滴也不让我沾,现在可以给我喝一杯了吧?”
这时达夫南记起了奈武普利温要离开培诺尔宅邸的前一晚,他虽心里挣扎着想要喝一口酒,却还是选择接过一杯水来喝。没错,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就这样和奈武普利温分开,然后又再见面,到现在两人的关系再也无法分开,人生际遇只能说是很奇妙吧。
奈武普利温**打开橡木桶的塞子,斟了一杯后,回答刚才的问题:
“你只有身材长高了,其实根本还是个小孩子,照理是不能给你喝这么烈的酒的……” 虽然嘴巴那样说,但他还是一面斟了另外一杯酒。
“不过看在你带回来的情分上,今天就特别给你一杯。”
举起酒杯,两人相互轻碰了一下,小心翼翼地不让这珍贵的酒溅出半滴。
“敬银色骸骨主人,”伟大的“霍拉坎。”
达夫南也笑嘻嘻地说:
“敬这”伟大的“人的老师,我们的祭司大人。”
结果,达夫南只喝了一口,就不得不赶紧呼一大口气。看他那个样子,奈武普利温不禁嗤嗤笑个不停,这激得达夫南一时逞强,就一口气将杯中的酒饮尽,整张脸马上泛红,但心情也跟着高兴起来。奈武普利温不再帮他倒酒,达夫南就讨价还价地碎碎念着:
“如果看在我带回来的情分上可以喝一杯,那么请为了背负沉重行李的辛劳,多给一杯吧,并看在把它原封不动奉送给您的善良心肠,再追加上一杯吧;而且这酒的味道香醇,你心情好,所以再多给一杯,可不可以呢?”
“对于你冗长的问题,答案很简单,不行。”
于是,之后奈武普利温喝着酒,而达夫南则剥着榛果吃。一杯下肚后,达夫南不再觉得冷了,开始打开话匣子。首先想到的是两人都认识的人物,萝兹妮斯和培诺尔伯爵。喝了酒,说起事情来会比较夸张,达夫南用比他平时还要戏剧化的描述方式,说明了当时的情况。
奈武普利温听到萝兹妮斯变了很多时,噗嗤地笑着说:
“那小小姐看来也总算对这世上的人情世故有点明白了,经过这么久,再听到她的消息,还真的有点想见见她啊。”
“为了让你加倍遗憾,免费送给你一个消息。她现在变得更加漂亮了。”
奈武普利温也立刻回说:
“你的影响真是非同小可啊,那一次的抉择就这样影响到未来啊!早知道那时我干嘛跟你这黑黑的臭小子凑在一起,还什么都要我来教。要是相反的话,说不定现在陪我喝酒的是一个美少女呢。”
达夫南惊讶地吐舌头说:
“啊,这样说太过分了吧?”
达夫南接着说了培诺尔伯爵策划的阴谋。奈武普利温则嘀咕地说:“跟他的女儿比起来,他一点进步也没有。”接下来达夫南又说到芬迪奈公爵用意不明的好心,还有获得银色骸骨的 过程。虽然获得银色骸骨已是事实,但是奈武普利温知道一杯黄汤下肚的达夫南比平时更活 泼,他喜欢看达夫南这副高谈阔论的模样,所以再听一次也不错。最后达夫南是这样下结论 的:
“经过这次事情之后,证明了我的老师借给我的剑是多么地神勇盖世。”
这么说已充分表达了对老师的敬意。即使没说出“为您争光”这几个字,但奈武普利温也能 感受到这层含意。
过了一会儿,达夫南简短地说到在芬迪奈公爵的安排下,得以绕道行经安诺玛瑞以及雷米王国一部分地区的事。接下来就切入刺客与荷贝提凯的村落——即荷贝布洛村的事。达夫南想把长话短说,但不容易做到,而且自己杀死人的事,不告解也是不行的。
奈武普利温听了之后,额头上虽然微微出现皱纹,却也没说些什么别的。那是因为他相信达夫南已有能力思考以及决定。
“因为使用向您借来的剑闯祸,我郑重地道歉,但有件事我一定要问您。”
“你说吧。”
“那把剑表面沾染血迹时,竟会出现奇怪的文字。”
奈武普利温这时已经喝掉将近半桶酒,达夫南说完话,接着劝奈武普利温别再喝了。
“没错,剩下的酒改天再喝也好。啊啊,但若是传出剑之祭司家中偷藏酒的丑闻,那就不妙了,还是应该全部喝掉才对。”
“真是好用的借口。”
奈武普利温将剩下的酒倒入酒杯中,然后说道:
“那剑是我的老师铸造送给我的。我曾经跟你说过吗?啊,对,你曾经问过我,有关”底格里斯“剑术的事。我说的就是把这派剑术传授给我的那位老师。”
“我记得。那位老师不仅会剑术……也会铸剑啊?”
“纯粹是兴趣。他不是铁匠,但那时他和一位掌管打铁铺的人很要好,偶尔会借用铸铁的火炉,铸造一、两把剑。他们两位是彼此缺一不可的朋友,换句话说,就是喝酒的酒伴。”
“你是说酒吗?月岛上不是没有酒吗?”
“我指的当然是私酿酒,宁愿少吃一点饭饿肚子,硬把谷物储存下来酿酒。月岛上肯这样做的人不多,他们两人在这点上臭味相投。我刚不是说他们两位是彼此缺一不可的朋友吗?因为,做那种事多个伴,总可以为彼此壮胆。他们在这方面真是臭味相投,有时会醉醺醺地肩搭着肩出现在岛民面前,我是指那些不知酒为何物、一辈子滴酒未沾的岛民。想到当时岛民皱眉头的样子……”
奈武普利温在讲自己老师的时候,达夫南怎么感觉语气像自己在跟奈武普利温开玩笑时一样。但达夫南只是在一旁微笑。奈武普利温也许是好久没喝酒了,酒精发挥了作用,话也变得多了。
“没错,但也真是妙……我这样说有些不妥,但他的剑术确实不算出类拔萃,反而是在冶金术上有惊人的才华。所以,虽然他一生只铸造出几把剑,但每一把都是一流的剑,只是现在都不知去哪儿了。听老师说,全都不经意地送人了。说实在的,他一辈子没有什么一定要留在自己身边,也没什么不能给别人的东西。对了,你问到那文字的事,那个啊……”
名为欧伊农匹温(奈武普利温说那名字甚至具有“饮葡萄酒者”的含意,令达夫南吃了一惊)的那位已故老师,的确是对铸剑比剑术更有独到见解。在他一生中,大约只铸造出十把剑 ,那些剑上都刻有特殊文字,只有在沾染到血的时候才会显现出来。这种独特的神秘铸剑技 术不仅是铁匠,其他人也都无法模仿;不过,一切都已随着他的去世而失传了。
“让那些文字出现的理由是什么呢?”
“那是在警告,警告不要让剑随便沾上血。”
“……”
达夫南不禁打了个寒噤,然后便皱起眉头思索。在这之前,他自认杀人之事,纯属正当的防卫行为,因为当时除此之外,真的别无对策了。
“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对了,我借你的那把剑,你还可以再用一阵子。你还没到可以使用冬霜剑的程度。而我还有”雷之符文“,所以不出月岛时,用不着那把剑。看你在大陆行事的情况,那剑相当适合你。”
他俩在有雪、有酒的夜晚里聊天,直到夜深。
获颁荣耀的名字并没有为达夫南的生活带来直接的变化,反倒是在大陆上听到伊索蕾说的话,对他造成很大的影响。
某日,达夫南去找戴斯弗伊娜祭司,告诉她想放弃继续向伊索蕾学习圣歌,如果因此而有毕业的问题,反正现在吉尔雷波老师也不在了,不如就回去学习棍棒护身术好了。
“虽然与校长商议的话,也不是不可能……”
戴斯弗伊娜祭司拉长语尾,瞅着达夫南的脸;但是从他那张比同龄少年更会隐藏情绪的脸上,什么也察觉不出。
“我对你所坚持的理由很好奇啊。去大陆时,两个人不是还处得不错,听说也协力处理事情,难道有什么别的问题吗?”
“没有。只是和优秀的老师比起来,我这不才的学生,显得一点进步也没有;加上最近我正在变声,唱起歌来很困难。像那种重要的传统,如果让比我资质更好的小孩来学习,对月岛整体来说也会更好。”
“不过伊索蕾除了你之外,还会愿意教别人吗?”
关于这部分,达夫南下定了决心,用坚定的语气回答道:
“我已经是剑之祭司的学生,也可说是担负着继承一项重要传统的任务了,并因此还去了大陆一趟。我还只是一个见习巡礼者,这次获颁的名字意义很崇高,因此处处受到岛民们的注意,行动起来已经不容易了。为了不让岛民的怀疑变成失望,比较重要的是专心投入一件事,然后收到预期的成果。棍棒护身术虽说要重新学习,但因它与剑术的要求相似,对我而言,相对比较简单。”
达夫南的观点实际上完全正确;他既是奈武普利温的学生,注定日后要成为剑之祭司,同样地,又是惟一圣歌继承者伊索蕾的学生,早就有人在背地里议论,这样是不是在他一人身上加诸了太多特权。达夫南带回银色骸骨、获得霍拉坎的名字后,这种论调更是经常被提出来 .
另外,变声的理由也是事实;正在变声的少年,要停掉唱歌的课程,一点都不足为奇,然而,戴斯弗伊娜依据丰富的人生经验,凭直觉很快便察觉到波里斯的心情。她叹了一口气后做出结论:
“没必要故意去逃避,达夫南。你现在正当是全力抓住人生光彩的少年时期,愈是趁机努力充实自己,愈是不会后悔。”
这时,另一个少年的模样——仿佛已经对剩余人生不再感兴趣,带着微笑,两手空空的——与达夫南隐约重叠在一起。那少年与戴斯弗伊娜的亲生孩子都不同,他故意选择了惊险的航海,终于也厌倦漂泊的生活,现在则像是年老的水手般回到月岛,只想躺在自己的小窝中。论年龄,他是经历过比较多的大风大浪。
和那少年一般固执的达夫南,在戴斯弗伊娜的面前,同样做出摇头的动作。
“不,打从一开始我就不该去接触,我一直很吃力。而且我还有很多事该去做,因此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两个人虽然像是在说放弃学习圣歌的事,实际上谈论的内容又有些不同。戴斯弗伊娜的眼神,就像奈武普利温找她的那天一般,又再度转为凄然。从眉宇到额头延伸上去的皱纹,就像是古木的表皮,无法平坦舒展。对她来说,生命不可能重来,她已经老了。在帮达夫南取名字时,她所看到的幻影,比月岛还要广远,似乎正暗示着达夫南必须横越大海的未来,所以她才慢慢地开始安排适合达夫南的伴侣。她认定的对象是必须去开创崭新生活的伊索蕾,因为从很久以前,她就觉得,月岛已经无法再带给伊索蕾幸福。
如果达夫南注定要到月岛外开拓命运,戴斯弗伊娜希望在遥远的地方,他能和月岛的神圣少女一起幸福地生活,当留在月岛的人们过着宿命生活的同时,他们俩可以找到真正的自由。本来戴斯弗伊娜是如此期待着。
“我本以为你们两人可以互相给对方幸福……你不这样想吗?”
达夫南用异样的眼光看了戴斯弗伊娜一眼,眼神中透着不解;仿佛在说,她清楚所有的前因后果,怎么还会说出这种话。不过戴斯弗伊娜接着说:
“别这样做,那不仅只是对你一个生命造成损害。不如你说说改变心意的理由吧?在大陆, 你听伊索蕾说过什么吗?”
结果,达夫南的回答相当冷漠:
“祭司您不是比谁都清楚吗?”
“没错,我是最清楚的,不过,你是否也像我一样了解真相,那就不一定了。”
“……”
小小的房内渐渐暗下来。已经快到奈武普利温回家的时间,达夫南应该也要回家了。戴斯弗伊娜站了起来,将火炉内的火苗移到灯盏这边点火,并把烛芯捻高,一下子就发出了亮晃晃的光芒,映照在近日益形削瘦的达夫南脸庞上,形成红晕。
“达夫南,这名字是我取的……就是啊,那时我将你当作是奈武普利温的学生。帮他取名字的人是我的父亲,所以他就像是我的弟弟,我也下定决心要帮你取名字。你也知道,在月岛上是没有家姓的,经过了几代后,血脉自然会混乱,因此借着命名来区分种种血脉,或者期许成为某方面的强人。命名者对被命名的小孩,会感到有一辈子的责任,那是要将小孩的人生引入正途的义务。同样地,对你,我也有这样的义务。我对待奈武普利温像亲弟弟,也一直把你当成侄儿般看待。达夫南,你知道你名字的含意吗?”
到现在为止,达夫南虽然好几次从戴斯弗伊娜祭司这里得到特别的待遇,却从来没想过这其中还有如此具体的理由。达夫南有点困惑地回答:
“月桂树……听说是这意思,但是具体的意义就不知道了。”
“取名字的人会看到那小孩的未来幻象。有关你的幻象……其中当然有月桂树,那是……出现在古代文献内的一种……起初我一直认不出那是什么树,后来才认出,那正是我们巡礼者离开的古王国里,守卫在古王国入口的不死之月桂树。”
听到“不死”这词的瞬间,达夫南猛然想起奈武普利温说的话。本来最先想出来的名字叫阿塔那陀史,即“不灭,不死”的含意不是吗?
“在古老的土地上,月桂树代表胜利者之木,有时候会种在城门的入口处,或者王国的入口;虽然一般都被认为具有亲善的意味,不过真实的意义应该是这样:”我是胜利者,你将要失败,若你待我如胜利者般礼遇,我将会温和地下达处分“。”
达夫南听到那话时蓦然一惊。奈武普利温说过,城入口处的月桂树,是用来欢迎访问的客人;但事实上,警告进入这块土地者要安守本分的意味反而较浓,不是吗?
若不遵守和平的规范,必定失败。
“因此月桂树虽是代表光荣之树,却也是象征战斗的树木,就像是为了激发起人们的战斗力,而摆出高傲自负姿态的敌方将领,召来源源不绝的挑战者。因此,在月岛上,你的人生命运就是必须和那些不认同你地位的岛民们一再敌对。不仅像贺托勒、艾基文、吉尔雷波如此,就连月岛上的其他岛民,也没有人真心地认同你的胜利。而且你看,贺托勒的名字是”抵敌者“,艾基文的名字是”巨蟒之子“,最后,吉尔雷波的名字则是”嫉妒“的含意。”
“那么您的意思是,以后还会是一样的情形?如果我生活在这月岛上,就不可避免要战斗, 您是那样的意思吗?”
戴斯弗伊娜的头微微右倾,看了一眼达夫南之后,说道:
“你的人生,不是只在这月岛上啊,你的名字,不仅仅达夫南一个而已啊。”
戴斯弗伊娜所说的不是“霍拉坎”这个新名字。达夫南虽不曾亲口告诉戴斯弗伊娜,但她还是知道达夫南以前的名字叫“波里斯”,也知道个中含意。在达夫南答不上来的空档,戴斯弗伊娜用坚定的声音接着说道:
“因为那样,你与奈武普利温的人生,是两条不重叠的线。虽然你们有一次交点,也因此来到这里,但现在那线又再次各自往不同方向伸展而去,你终将会永远与奈武普利温分离,你希望到时候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吗?”
达夫南再也忍不住冲口大声叫出:
“什么!您怎么还……这样说呢……?祭司您清楚所有的来龙去脉,还要教我硬卡在他们之间,这话……您如何说得出来?我不想那样啊,那是行不通的。既然我是个无法忘怀过去记忆的人,怎么可能还会去破坏别人的回忆……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喜欢上伊索蕾。现在即使周围的每个人都变成我的敌人,我惟独不能失去奈武普利温,直到永远……就算有一天会失去他 ……我绝不原谅自己去做让他伤心的事。”
达夫南在下定这个决心之前,经历了多少痛苦,明显地可以透过他的声音听出来。戴斯弗伊娜突然伸出手来,放在达夫南手掌上方。
布满皱纹的手握住自己的手,那一瞬间,达夫南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却又焦躁不安,为什么自己在这股温暖之中,还是无法放下烦心安息呢?
“仔细听好我的话,虽然听过了,再听一次,想一想有什么不一样的,再听一次看看。”
戴斯弗伊娜慢慢地开口述说。她说到过去的日子,曾经像兄妹般的奈武普利温和伊索蕾,到订婚事件的那天却永远地决裂了,固执的两个男人对立,又紧接着伊利欧斯过世,让他们的关系再也无法回到像从前那样。她说的与伊索蕾告诉他的差不多,但却蕴含着更复杂的情感,而当时还年幼的伊索蕾并无法了解这些。举例来说,奈武普利温和教导他的年迈老师欧伊农匹温之间的关系就是如此。
他们是在偶然中结下缘分的,后来他们的关系却远超过老师与学生,成为如同爷爷和亲孙子,不,是比父亲和孩子更亲密的关系。他们之间有一层深挚的亲情。换句话说,之前谁也弄不懂的两个人终于首次有人了解自己,也就是互相了解。一个是身为底格里斯剑术的传人,但一直过着喝酒、吹牛度日的老人欧伊农匹温;一个则是不让任何人感受到他的感情,一直是孤独莽撞的孤儿少年奈武普利温。
因此,有着彼此难以割舍的关系。
“就像现在的你没办法抛弃奈武普利温,那时的奈武普利温也一样啊。”
当时他们两人相互依靠。和练剑的时间比较,他们较多时候是在谈往事、人生的话题、喝酒的话题,恰似老朋友互相了解。不过,戴斯弗伊娜当时认为奈武普利温没有进步,只在白白浪费时间,为此感到焦急难过,反倒认为他们最好分开会比较好。而且当时的戴斯弗伊娜,不像现在这样既有耐心又温和;岁月确实是会改变一切事物。
“所以,这事我也有错。虽说是伊利欧斯祭司先提议,但具体促成两人订婚的却是我;后来,伊利欧斯祭司死去时,主张该让奈武普利温继承剑之祭司的人也是我。因为如此,伊索蕾认为奈武普利温以前不惜毁掉婚约以拒绝当她父亲的学生,甚至还抢走了父亲的位子,所以她无法原谅——不,应该说是不能原谅。对了,我问你,伊索蕾还是疑心奈武普利温在上村的最后战斗时,有对伊利欧斯祭司做什么事吗?”
达夫南只是静静地摇头。戴斯弗伊娜似乎像在叹息般,抬头望着天花板。
“原来如此,他们之间的最大误会解除了,也难怪你会认为自己像是个介入者。但在这世界上的真相之中,往往藏有更多看不见的事,虽说你只愿听你听得进去的话,但想想你的视线以外,还有时间这东西正不断在流逝啊。”
还是没有任何改变。下定决心想要放弃圣歌的达夫南,上山拜访伊索蕾做最后的问候;可是到了以往常常碰面的地方,伊索蕾却不在那里,连总是跟在伊索蕾身旁的白鸟也全都不见踪影。
虽然他四处找了两趟,静谧的岩群之间还是找不到她去过的迹象,他一个人独自坐了约两个小时,只好又下山离去。
有了一个事事都不认输的学生真累,你这臭小子让我的生活变得真麻烦,快点拿出来看看是什么。“达夫南拿出来的是个很大的橡木桶,奈武普利温马上就想知道桶内装的是什么。这时放在桌上的橡木桶内,发出咕隆的碰撞声音,达夫南露出得意的笑容,一面说着:”嗯,这酒比荷贝布洛村的葡萄酒好喝多了,尽情地喝吧。“在培诺尔城堡时,奈武普利温曾把一瓶白兰地藏在厨房里偷喝,但他虽然这么爱喝酒,回到月岛后却不曾再沾过一滴。这当然是因为祭司必须以身作则、遵守月岛的规定,而且从大陆输入的酒,是用来祭祀的,非常昂贵,更无法再私藏偷喝了。外表上虽然看不出,其实奈武普利温一旦下了决心,就会用惊人的意志彻底执行,因此他不会去尝试做那种事。奈武普利温接过了酒桶一看,表情好像一时忘记如何说话般高兴。真的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闻到好酒的香味了,而且,光是知道少年把酒带回来的这番心意,即使没有酒,也足以让他陶醉了。下雪的夜晚,有久别的学生、好酒一桶、烤榛果,还有什么好奢求的呢?达夫南拿出两个木杯,一面用顽皮的语气说道:”那时连一滴也不让我沾,现在可以给我喝一杯了吧?“
这时达夫南记起了奈武普利温要离开培诺尔宅邸的前一晚,他虽心里挣扎着想要喝一口酒,却还是选择接过一杯水来喝。没错,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就这样和奈武普利温分开,然后又再见面,到现在两人的关系再也无法分开,人生际遇只能说是很奇妙吧。奈武普利温**打开橡木桶的塞子,斟了一杯后,回答刚才的问题:“你只有身材长高了,其实根本还是个小孩子,照理是不能给你喝这么烈的酒的……”虽然嘴巴那样说,但他还是一面斟了另外一杯酒。“不过看在你带回来的情分上,今天就特别给你一杯。”举起酒杯,两人相互轻碰了一下,小心翼翼地不让这珍贵的酒溅出半滴。
“敬银色骸骨主人,”伟大的“霍拉坎。”达夫南也笑嘻嘻地说:“敬这”伟大的“人的老师,我们的祭司大人。”结果,达夫南只喝了一口,就不得不赶紧呼一大口气。看他那个样子,奈武普利温不禁嗤嗤笑个不停,这激得达夫南一时逞强,就一口气将杯中的酒饮尽,整张脸马上泛红,但心情也跟着高兴起来。奈武普利温不再帮他倒酒,达夫南就讨价还价地碎碎念着:“如果看在我带回来的情分上可以喝一杯,那么请为了背负沉重行李的辛劳,多给一杯吧,并看在把它原封不动奉送给您的善良心肠,再追加上一杯吧;而且这酒的味道香醇,你心情好,所以再多给一杯,可不可以呢?”
“对于你冗长的问题,答案很简单,不行。”于是,之后奈武普利温喝着酒,而达夫南则剥着榛果吃。一杯下肚后,达夫南不再觉得冷了,开始打开话匣子。首先想到的是两人都认识的人物,萝兹妮斯和培诺尔伯爵。喝了酒,说起事情来会比较夸张,达夫南用比他平时还要戏剧化的描述方式,说明了当时的情况。
奈武普利温听到萝兹妮斯变了很多时,噗嗤地笑着说:“那小小姐看来也总算对这世上的人情世故有点明白了,经过这么久,再听到她的消息,还真的有点想见见她啊。”“为了让你加倍遗憾,免费送给你一个消息。她现在变得更加漂亮了。”奈武普利温也立刻回说:“你的影响真是非同小可啊,那一次的抉择就这样影响到未来啊!早知道那时我干嘛跟你这黑黑的臭小子凑在一起,还什么都要我来教。要是相反的话,说不定现在陪我喝酒的是一个美少女呢。”达夫南惊讶地吐舌头说:“啊,这样说太过分了吧?”达夫南接着说了培诺尔伯爵策划的阴谋。奈武普利温则嘀咕地说:“跟他的女儿比起来,他一点进步也没有。”接下来达夫南又说到芬迪奈公爵用意不明的好心,还有获得银色骸骨的 过程。虽然获得银色骸骨已是事实,但是奈武普利温知道一杯黄汤下肚的达夫南比平时更活 泼,他喜欢看达夫南这副高谈阔论的模样,所以再听一次也不错。最后达夫南是这样下结论 的:“经过这次事情之后,证明了我的老师借给我的剑是多么地神勇盖世。”这么说已充分表达了对老师的敬意。即使没说出“为您争光”这几个字,但奈武普利温也能 感受到这层含意。过了一会儿,达夫南简短地说到在芬迪奈公爵的安排下,得以绕道行经安诺玛瑞以及雷米王国一部分地区的事。接下来就切入刺客与荷贝提凯的村落——即荷贝布洛村的事。达夫南想把长话短说,但不容易做到,而且自己杀死人的事,不告解也是不行的。
奈武普利温听了之后,额头上虽然微微出现皱纹,却也没说些什么别的。那是因为他相信达夫南已有能力思考以及决定。“因为使用向您借来的剑闯祸,我郑重地道歉,但有件事我一定要问您。”“你说吧。”“那把剑表面沾染血迹时,竟会出现奇怪的文字。”奈武普利温这时已经喝掉将近半桶酒,达夫南说完话,接着劝奈武普利温别再喝了。
“没错,剩下的酒改天再喝也好。啊啊,但若是传出剑之祭司家中偷藏酒的丑闻,那就不妙了,还是应该全部喝掉才对。”“真是好用的借口。”奈武普利温将剩下的酒倒入酒杯中,然后说道:“那剑是我的老师铸造送给我的。我曾经跟你说过吗?啊,对,你曾经问过我,有关”底格里斯“剑术的事。我说的就是把这派剑术传授给我的那位老师。”
“我记得。那位老师不仅会剑术……也会铸剑啊?”“纯粹是兴趣。他不是铁匠,但那时他和一位掌管打铁铺的人很要好,偶尔会借用铸铁的火炉,铸造一、两把剑。他们两位是彼此缺一不可的朋友,换句话说,就是喝酒的酒伴。”“你是说酒吗?月岛上不是没有酒吗?”“我指的当然是私酿酒,宁愿少吃一点饭饿肚子,硬把谷物储存下来酿酒。月岛上肯这样做的人不多,他们两人在这点上臭味相投。我刚不是说他们两位是彼此缺一不可的朋友吗?因为,做那种事多个伴,总可以为彼此壮胆。他们在这方面真是臭味相投,有时会醉醺醺地肩搭着肩出现在岛民面前,我是指那些不知酒为何物、一辈子滴酒未沾的岛民。想到当时岛民皱眉头的样子……”奈武普利温在讲自己老师的时候,达夫南怎么感觉语气像自己在跟奈武普利温开玩笑时一样。但达夫南只是在一旁微笑。奈武普利温也许是好久没喝酒了,酒精发挥了作用,话也变得多了。
“没错,但也真是妙……我这样说有些不妥,但他的剑术确实不算出类拔萃,反而是在冶金术上有惊人的才华。所以,虽然他一生只铸造出几把剑,但每一把都是一流的剑,只是现在都不知去哪儿了。听老师说,全都不经意地送人了。说实在的,他一辈子没有什么一定要留在自己身边,也没什么不能给别人的东西。对了,你问到那文字的事,那个啊……”名为欧伊农匹温(奈武普利温说那名字甚至具有“饮葡萄酒者”的含意,令达夫南吃了一惊)的那位已故老师,的确是对铸剑比剑术更有独到见解。在他一生中,大约只铸造出十把剑 ,那些剑上都刻有特殊文字,只有在沾染到血的时候才会显现出来。这种独特的神秘铸剑技 术不仅是铁匠,其他人也都无法模仿;不过,一切都已随着他的去世而失传了。
“让那些文字出现的理由是什么呢?”“那是在警告,警告不要让剑随便沾上血。”“……”达夫南不禁打了个寒噤,然后便皱起眉头思索。在这之前,他自认杀人之事,纯属正当的防卫行为,因为当时除此之外,真的别无对策了。
“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对了,我借你的那把剑,你还可以再用一阵子。你还没到可以使用冬霜剑的程度。而我还有”雷之符文“,所以不出月岛时,用不着那把剑。看你在大陆行事的情况,那剑相当适合你。”他俩在有雪、有酒的夜晚里聊天,直到夜深。
获颁荣耀的名字并没有为达夫南的生活带来直接的变化,反倒是在大陆上听到伊索蕾说的话,对他造成很大的影响。某日,达夫南去找戴斯弗伊娜祭司,告诉她想放弃继续向伊索蕾学习圣歌,如果因此而有毕业的问题,反正现在吉尔雷波老师也不在了,不如就回去学习棍棒护身术好了。“虽然与校长商议的话,也不是不可能……”戴斯弗伊娜祭司拉长语尾,瞅着达夫南的脸;但是从他那张比同龄少年更会隐藏情绪的脸上,什么也察觉不出。
“我对你所坚持的理由很好奇啊。去大陆时,两个人不是还处得不错,听说也协力处理事情,难道有什么别的问题吗?”“没有。只是和优秀的老师比起来,我这不才的学生,显得一点进步也没有;加上最近我正在变声,唱起歌来很困难。像那种重要的传统,如果让比我资质更好的小孩来学习,对月岛整体来说也会更好。”“不过伊索蕾除了你之外,还会愿意教别人吗?”关于这部分,达夫南下定了决心,用坚定的语气回答道:“我已经是剑之祭司的学生,也可说是担负着继承一项重要传统的任务了,并因此还去了大陆一趟。我还只是一个见习巡礼者,这次获颁的名字意义很崇高,因此处处受到岛民们的注意,行动起来已经不容易了。为了不让岛民的怀疑变成失望,比较重要的是专心投入一件事,然后收到预期的成果。棍棒护身术虽说要重新学习,但因它与剑术的要求相似,对我而言,相对比较简单。”达夫南的观点实际上完全正确;他既是奈武普利温的学生,注定日后要成为剑之祭司,同样地,又是惟一圣歌继承者伊索蕾的学生,早就有人在背地里议论,这样是不是在他一人身上加诸了太多特权。达夫南带回银色骸骨、获得霍拉坎的名字后,这种论调更是经常被提出来 .另外,变声的理由也是事实;正在变声的少年,要停掉唱歌的课程,一点都不足为奇,然而,戴斯弗伊娜依据丰富的人生经验,凭直觉很快便察觉到波里斯的心情。她叹了一口气后做出结论:“没必要故意去逃避,达夫南。你现在正当是全力抓住人生光彩的少年时期,愈是趁机努力充实自己,愈是不会后悔。”这时,另一个少年的模样——仿佛已经对剩余人生不再感兴趣,带着微笑,两手空空的——与达夫南隐约重叠在一起。那少年与戴斯弗伊娜的亲生孩子都不同,他故意选择了惊险的航海,终于也厌倦漂泊的生活,现在则像是年老的水手般回到月岛,只想躺在自己的小窝中。论年龄,他是经历过比较多的大风大浪。
和那少年一般固执的达夫南,在戴斯弗伊娜的面前,同样做出摇头的动作。“不,打从一开始我就不该去接触,我一直很吃力。而且我还有很多事该去做,因此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两个人虽然像是在说放弃学习圣歌的事,实际上谈论的内容又有些不同。戴斯弗伊娜的眼神,就像奈武普利温找她的那天一般,又再度转为凄然。从眉宇到额头延伸上去的皱纹,就像是古木的表皮,无法平坦舒展。对她来说,生命不可能重来,她已经老了。在帮达夫南取名字时,她所看到的幻影,比月岛还要广远,似乎正暗示着达夫南必须横越大海的未来,所以她才慢慢地开始安排适合达夫南的伴侣。她认定的对象是必须去开创崭新生活的伊索蕾,因为从很久以前,她就觉得,月岛已经无法再带给伊索蕾幸福。如果达夫南注定要到月岛外开拓命运,戴斯弗伊娜希望在遥远的地方,他能和月岛的神圣少女一起幸福地生活,当留在月岛的人们过着宿命生活的同时,他们俩可以找到真正的自由。本来戴斯弗伊娜是如此期待着。
“我本以为你们两人可以互相给对方幸福……你不这样想吗?”达夫南用异样的眼光看了戴斯弗伊娜一眼,眼神中透着不解;仿佛在说,她清楚所有的前因后果,怎么还会说出这种话。不过戴斯弗伊娜接着说:“别这样做,那不仅只是对你一个生命造成损害。不如你说说改变心意的理由吧?在大陆, 你听伊索蕾说过什么吗?”结果,达夫南的回答相当冷漠:“祭司您不是比谁都清楚吗?”“没错,我是最清楚的,不过,你是否也像我一样了解真相,那就不一定了。”“……”小小的房内渐渐暗下来。已经快到奈武普利温回家的时间,达夫南应该也要回家了。戴斯弗伊娜站了起来,将火炉内的火苗移到灯盏这边点火,并把烛芯捻高,一下子就发出了亮晃晃的光芒,映照在近日益形削瘦的达夫南脸庞上,形成红晕。“达夫南,这名字是我取的……就是啊,那时我将你当作是奈武普利温的学生。帮他取名字的人是我的父亲,所以他就像是我的弟弟,我也下定决心要帮你取名字。你也知道,在月岛上是没有家姓的,经过了几代后,血脉自然会混乱,因此借着命名来区分种种血脉,或者期许成为某方面的强人。命名者对被命名的小孩,会感到有一辈子的责任,那是要将小孩的人生引入正途的义务。同样地,对你,我也有这样的义务。我对待奈武普利温像亲弟弟,也一直把你当成侄儿般看待。达夫南,你知道你名字的含意吗?”到现在为止,达夫南虽然好几次从戴斯弗伊娜祭司这里得到特别的待遇,却从来没想过这其中还有如此具体的理由。达夫南有点困惑地回答:“月桂树……听说是这意思,但是具体的意义就不知道了。”
“取名字的人会看到那小孩的未来幻象。有关你的幻象……其中当然有月桂树,那是……出现在古代文献内的一种……起初我一直认不出那是什么树,后来才认出,那正是我们巡礼者离开的古王国里,守卫在古王国入口的不死之月桂树。”听到“不死”这词的瞬间,达夫南猛然想起奈武普利温说的话。本来最先想出来的名字叫阿塔那陀史,即“不灭,不死”的含意不是吗?“在古老的土地上,月桂树代表胜利者之木,有时候会种在城门的入口处,或者王国的入口;虽然一般都被认为具有亲善的意味,不过真实的意义应该是这样:”我是胜利者,你将要失败,若你待我如胜利者般礼遇,我将会温和地下达处分“。”达夫南听到那话时蓦然一惊。奈武普利温说过,城入口处的月桂树,是用来欢迎访问的客人;但事实上,警告进入这块土地者要安守本分的意味反而较浓,不是吗?若不遵守和平的规范,必定失败。
“因此月桂树虽是代表光荣之树,却也是象征战斗的树木,就像是为了激发起人们的战斗力,而摆出高傲自负姿态的敌方将领,召来源源不绝的挑战者。因此,在月岛上,你的人生命运就是必须和那些不认同你地位的岛民们一再敌对。不仅像贺托勒、艾基文、吉尔雷波如此,就连月岛上的其他岛民,也没有人真心地认同你的胜利。而且你看,贺托勒的名字是”抵敌者“,艾基文的名字是”巨蟒之子“,最后,吉尔雷波的名字则是”嫉妒“的含意。”“那么您的意思是,以后还会是一样的情形?如果我生活在这月岛上,就不可避免要战斗, 您是那样的意思吗?”戴斯弗伊娜的头微微右倾,看了一眼达夫南之后,说道:“你的人生,不是只在这月岛上啊,你的名字,不仅仅达夫南一个而已啊。”戴斯弗伊娜所说的不是“霍拉坎”这个新名字。达夫南虽不曾亲口告诉戴斯弗伊娜,但她还是知道达夫南以前的名字叫“波里斯”,也知道个中含意。在达夫南答不上来的空档,戴斯弗伊娜用坚定的声音接着说道:“因为那样,你与奈武普利温的人生,是两条不重叠的线。虽然你们有一次交点,也因此来到这里,但现在那线又再次各自往不同方向伸展而去,你终将会永远与奈武普利温分离,你希望到时候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吗?”达夫南再也忍不住冲口大声叫出:“什么!您怎么还……这样说呢……?祭司您清楚所有的来龙去脉,还要教我硬卡在他们之间,这话……您如何说得出来?我不想那样啊,那是行不通的。既然我是个无法忘怀过去记忆的人,怎么可能还会去破坏别人的回忆……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喜欢上伊索蕾。现在即使周围的每个人都变成我的敌人,我惟独不能失去奈武普利温,直到永远……就算有一天会失去他 ……我绝不原谅自己去做让他伤心的事。”
达夫南在下定这个决心之前,经历了多少痛苦,明显地可以透过他的声音听出来。戴斯弗伊娜突然伸出手来,放在达夫南手掌上方。布满皱纹的手握住自己的手,那一瞬间,达夫南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却又焦躁不安,为什么自己在这股温暖之中,还是无法放下烦心安息呢?“仔细听好我的话,虽然听过了,再听一次,想一想有什么不一样的,再听一次看看。”戴斯弗伊娜慢慢地开口述说。她说到过去的日子,曾经像兄妹般的奈武普利温和伊索蕾,到订婚事件的那天却永远地决裂了,固执的两个男人对立,又紧接着伊利欧斯过世,让他们的关系再也无法回到像从前那样。她说的与伊索蕾告诉他的差不多,但却蕴含着更复杂的情感,而当时还年幼的伊索蕾并无法了解这些。举例来说,奈武普利温和教导他的年迈老师欧伊农匹温之间的关系就是如此。他们是在偶然中结下缘分的,后来他们的关系却远超过老师与学生,成为如同爷爷和亲孙子,不,是比父亲和孩子更亲密的关系。他们之间有一层深挚的亲情。换句话说,之前谁也弄不懂的两个人终于首次有人了解自己,也就是互相了解。一个是身为底格里斯剑术的传人,但一直过着喝酒、吹牛度日的老人欧伊农匹温;一个则是不让任何人感受到他的感情,一直是孤独莽撞的孤儿少年奈武普利温。
因此,有着彼此难以割舍的关系。“就像现在的你没办法抛弃奈武普利温,那时的奈武普利温也一样啊。”当时他们两人相互依靠。和练剑的时间比较,他们较多时候是在谈往事、人生的话题、喝酒的话题,恰似老朋友互相了解。不过,戴斯弗伊娜当时认为奈武普利温没有进步,只在白白浪费时间,为此感到焦急难过,反倒认为他们最好分开会比较好。而且当时的戴斯弗伊娜,不像现在这样既有耐心又温和;岁月确实是会改变一切事物。
“所以,这事我也有错。虽说是伊利欧斯祭司先提议,但具体促成两人订婚的却是我;后来,伊利欧斯祭司死去时,主张该让奈武普利温继承剑之祭司的人也是我。因为如此,伊索蕾认为奈武普利温以前不惜毁掉婚约以拒绝当她父亲的学生,甚至还抢走了父亲的位子,所以她无法原谅——不,应该说是不能原谅。对了,我问你,伊索蕾还是疑心奈武普利温在上村的最后战斗时,有对伊利欧斯祭司做什么事吗?”
达夫南只是静静地摇头。戴斯弗伊娜似乎像在叹息般,抬头望着天花板。“原来如此,他们之间的最大误会解除了,也难怪你会认为自己像是个介入者。但在这世界上的真相之中,往往藏有更多看不见的事,虽说你只愿听你听得进去的话,但想想你的视线以外,还有时间这东西正不断在流逝啊。”还是没有任何改变。下定决心想要放弃圣歌的达夫南,上山拜访伊索蕾做最后的问候;可是到了以往常常碰面的地方,伊索蕾却不在那里,连总是跟在伊索蕾身旁的白鸟也全都不见踪影。虽然他四处找了两趟,静谧的岩群之间还是找不到她去过的迹象,他一个人独自坐了约两个小时,只好又下山离去。
第02章 巡礼者
冬天慢慢地离去了。
春天来临之后,岛上会为那些即将从思可理毕业的十五岁孩子,举行净化的仪式。达夫南因为比较晚入学,今年春天还没办法毕业,不过年纪已到,所以也要参加净化仪式。只要接受了净化仪式,他就成为正式的巡礼者,成为真正的月岛岛民了。那么,像戴斯弗伊娜私下跟他提起的回归大陆之事,就变得愈来愈不可能了。
达夫南对于净化仪式,心情十分平静。对他而言,不管是大陆或者月岛,都不是没有烦恼的地方;如果说他在月岛觉得苦闷,那他搁置在大陆上的苦痛岂不是更大?因此,他一点也不需要畏惧。
不过,成为巡礼者以后,他到现在都还无法决定要怎么安排未来的生活。真的要跟随奈武普利温,成为剑之祭司吗?在达夫南的心里深处,不时传来否定的声音。他总觉得那本是伊索蕾的位置,若坐上那个位置,往后必定会召致很多苦恼。
如果恰好奈武普利温也忙,直到很晚还是他一个人在家,就更容易胡思乱想了。为了抑制这 烦恼,他时常会刻意地专心投入到其他的事上。那一天也是因为如此,他拿了书来看;那是 很久以前从藏书馆的杰洛叔叔那里拿到的书。
《卡纳波里迁移之历史》
看到封面的瞬间,刚来到月岛时发生的事又历历在目。那书是当时他和伊索蕾处不好,心里正难受时拿来看的。读了一阵子后,发现后半部被撕去,还因而拿到藏书馆跟杰洛叔叔换了新的书。不过,从那次拿回来之后,这书就这样摆着,他有意无意地把它归为已经看完的书,所以虽然他后来又借了几本书,却再没看这本书了。
他已经好久没到藏书馆,和杰洛叔叔、欧伊吉司一边喝茶,一边聊东聊西了。距离最后一次借书来读,已经飞快地过了一年。从大陆回到月岛后,也过了几个月;但苦恼占据掉他全部的心思,因此要像以前一样,轻松休息睡个好觉也变得很困难。
也许是因为最近都没在看书吧,当他看到塞在架上角落的这本书时,就忍不住把书从架上抽了出来。
前面大致浏览后直接就翻到了后半部,稍微读了一下,达夫南发现到一件奇怪的事:他之前看过的部分和现在开始阅读的后半部分,撰写时间居然相差了数十年!感觉上像是已经写好的书先存在了数十年,后世的人再补添个几十页,然后有人再用白话翻译做注解似的。
内容大略看来,是讲述卡纳波里人已经结束了长途跋涉,找到定居的地方,面对新的土地。以第一人称叙事的方式描写,不论是文体或用语,都和前半册截然不同。
……当年为了避难,我们不得不在今日这贫瘠的土地上定居,原因乃在于我们错误 地没有彻底遵从秃鹰之日所降下的神旨。此处四座岛屿,到处充斥着覆盖万年冰雪的峭壁, 明显不是神旨指示的宽阔大地。当年先祖的克拉帝乌斯(进车者)船队到了这块土地就停止 前进,因此留给我们这些后世子孙,只可养活五百人口的小岛,作为最后避难处所。事实上 ,当时有众多子孙为躲避灾难逃离大陆,最后却只有一艘船只得以安然避开狂风暴浪,抵达 此岛岸边;当初众人不为其他,只为成就奉行神所下之旨意。
达夫南慢慢地阅读着,但是读到某一段落时,却不由自主地心中一震,再也读不下去了。
……为了不要忘记先祖的过失,我们将四座岛命名为“光荣之记忆”、“神旨之沉 默”、“大地之丧失”、“归乡之祈愿”。
达夫南自问为何暗自吃惊,于是再逐字推敲,就找出了其中的端倪。把书中四座岛名的前面去掉,不就是现在他们所居住的四座岛吗……
“……”
达夫南的手指尖微微地颤抖了一下又停下来。若依据这本书的内容,不就意味着巡礼者的古老王国,正是在灭亡之地的卡纳波里,而岛民们即是卡纳波里的后代吗?
只有他自己还不知道这个真相?
那是不可能的。古老王国……不管是从岛上谁的口中,都只是听他们这样称呼而已,从来没有人说那就是所谓的卡纳波里;甚至连奈武普利温也说他不知道古老王国在哪里。
古老王国,古老王国……
达夫南于是突然产生一个想法。奈武普利温曾经说过,摄政阁下或“木塔的贤者”杰洛说不定知道古老王国的位置。在他被命名为达夫南的那一天,两人坐在山坡上聊天时,他确实这样说过。
达夫南一跃而起,就像上次看完这本书的那天一般,又再次把此书夹在腋下,往藏书馆跑去 .
杰洛正好用过晚餐,一手捧着杯外还有手垢,但装有热腾腾羊奶的木杯出来迎接达夫南,那模样令人觉得“木塔的贤者”这个称号确实很适合他。
看到达夫南夹在腋下的书,杰洛露出一抹微笑。
“你总算读了那本书了。”
达夫南吓了一跳,因为杰洛的语气听起来像是早料到达夫南看了书后,肯定会来找他一样;虽然已经过了数次的季节交替。
达夫南好不容易才开口说道:
“您早……早就知道了吗?”
“如果你是指那本书的内容,我当然早就看过了,这里的书我几乎都看过了。”
达夫南心里又是一惊,而且这一次令他觉得不愉快。杰洛当初会送这本书给自己,莫非是打从一开始就计划好的?
“为什么要把这书送给我呢?您是特意送给我的吗?”
杰洛不回答,突然低声笑了起来,然后像是要掩饰难为情似地搔搔后脑勺。
“不好意思,你的反应比我原本想像的还快喔。没错,我坦白承认吧。关于月岛的真相——有些人刻意隐瞒,有些人无从得知的真相,全被写在这本书中。还有,即使只有很小的可能性,我的确是期待你读到这本书后会跑来找我。”
“为什么呢?啊,为什么您知道了真相却不告诉岛民们,反而让我知道呢?不能给别人知道的理由是什么,我一定要知道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此时杰洛收起了笑容,说出简短的答话:
“不能说出来的理由很简单,因为不希望公开真相的人就是摄政阁下。”
到目前为止,达夫南对摄政阁下的认知,只是孤伶伶地坐在宅邸内,操纵月岛事务的隐形人物;他的身体行动不便,也没有特殊的能力,却仍然能够掌握权位,而这全赖于古老王国留存下来的传统。但是他为何又要隐瞒赋予他权位的古老王国的实体呢?难道是因为古老王国的样貌与现在岛民们所认知的有所不同,而这点如果被岛民知道的话,可能会威胁到摄政阁下的自身权位吗?
“古老王国如果真的就是卡纳波里……谈论卡纳波里的书籍,在大陆还可以找得到一些;换句话说,卡纳波里的相关资料有某种程度被流传下来……可是,那件事如果被岛民发现的话,难道会对摄政阁下的地位有所影响吗?”
杰洛环视四周后,指了指上二楼的阶梯。两个人依序踏着阶梯上楼,如同上次一样,来到了大量书籍危险地高高堆叠的圆形房间里。房间的中央只摆着一盏油灯,照不到几尺,上方就黑漆漆的了。
两个人把油灯放在中间,面对面坐下来,黑暗中灯火映红了对方的脸庞,若隐若现。
“就如你所说,那么,你在大陆曾经读过有关卡纳波里的书吗?”
真是太久以前的印象了。培诺尔伯爵的书房里,兰吉艾最早推荐给他的书——《魔法王国的历史》,那时读到的内容虽然不是全部都记得,但还记得其中一部分。根据那本书的记载, 卡纳波里是一个连小孩子都会魔法的魔法至上主义国家,国家的支配者——即国王,也是魔 法师,国家的所有秩序全靠魔法的权威来维持与运作……
这一瞬间,达夫南领悟到,卡纳波里的故事与他所知道月岛的古老王国,有很大的不同——其中,少了一项最重要的要素。
月女王,月女王在哪里?
“在我读到的书中……卡纳波里是魔法师的王国……那地方最推崇的价值是……魔法。然而现在月岛上,魔法几乎都已消失……”
杰洛黑暗的脸孔浮出一抹微笑。
“没错,他们本来并不崇拜月女王。”
“那么月女王的信仰到底从何而来……”
“不知道吗?嗯,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吧?”
杰洛说这句话的模样跟平常的他完全不同,一副坚定而权威的样子。也就是说,这问题的答案像是杰洛花了大半辈子才追查到的。
“是历代的摄政们所创造的人物吗?”
月岛的巡礼者要是听到这句话,准会受到很大的冲击并陷入愤怒之中。但达夫南实在难以置信,如此重要的事,杰洛居然到现在都还没有告诉任何人。有关卡纳波里的记载,不仅在大陆上有,像今天达夫南读到的,不就也存在于月岛上?只要看一本这样的书就会明白,不过现在的岛民谁也不想看书……喔!
“当大家都不读书时,事情就有可能被操控成这样;这么说来……让人们远离书本,难道也是摄政们有意慢慢助长而成的结果吗?”
达夫南忆起很久以前杰洛说过的话,他说岛民忽视魔法的文学、音律,而只是一味地追求剑术,他断言这就是所谓的“明显退步”。当时杰洛的表情就和现在一样,真挚坚决。
“有很多事情你都还不知道。达夫南啊,我相信你,从现在起我说的话你都会保守秘密。本来的古老王国,也就是卡纳波里,的确是有月女王的存在。”
虽然达夫南还没发誓说会保守秘密,杰洛却不介意地直接就开始说话。达夫南抱着大开眼界的心情去听杰洛所说的事。
原来,在卡纳波里王国,月女王不是信仰,而是一种原始的哲学,仅不过是众多学派中的一支。这也是为何现在的月女王信仰,内容较少神格化的成分,反而偏向伦理学或正义论。卡纳波里王国不论是在魔法或学问上都发展蓬勃,有不少类似模式又观点不同的哲学支派,他们经常会互相争论,并且建立专属各派的殿堂以聚集弟子。
就在那时候,灾难之日来临了。为了收拾灾殃,虽然大部分的伟大魔法师都还留在原来那块土地上,但为了保护后代与魔法、学问的传承,还是选拔了一万多位,外出找寻新的地方以开拓殖民地。他们在王位继承者的指挥下,登上腾空而飞的船,预定到大海另一端的土地。他们想要去的地方,比月岛还遥远,那是某块未知的大陆,是神旨所预言的地方。
腾空而飞的船。达夫南一听到这几个字,就想到曾在《魔法王国的历史》一书中读过的内容 ,一时之间全身感到一阵寒冷。难道真有那种腾空而飞的船存在吗?
“但是在众多船只之中,只有一艘里面载有一百多人的飞船抵达了月岛,其余的大部分虽然也飞到了现在雷米王国北岸的白水晶群岛,但在那一带却发生了不可知的问题,结果王位继承者所乘坐的那艘最大船,坠入海中沉没了。那艘大船同时也是补给船,其他船只的燃料——虽然不知是什么燃料,但可以腾空而飞——大部分都装在里面,因此,那艘大船一沉没,其他的飞船也就无法再飞得更远。只剩下一丁点燃料的飞船,一用完燃料,都不得不真的落海航行,船队就那样四面八方散开了。”
“那么又为何只剩一艘……?船上全是魔法师们,为何连航海都不会呢?”
“那就是其中最大的疑点。他们愈是往北方航行,就渐渐失去魔法的力量。在岛的周围,存在某种不知名的磁场,将卡纳波里的强力魔法慢慢地变弱,只有对特定的物品或对象,施出的魔法才勉强使得上力。出乎意想之外的是,有一部分人反而比获得以前更强大的力量,而这些人正是月女王支派的人。”
这里的四座岛,原本如同达夫南在书中所看到的,只有各个岛名而已,并没有四座群岛的整体名字——月岛。不过,抵达这座岛的人们马上就知觉到,这地方的特殊月亮力量——也就是月女王的力量——特别地强大;也了解到因此那些一向追随月女王理念的人,才得以安然到达海岸边。
他们因为已经厌倦长久的航行,而且预料再继续航行还会有意外,预备的粮食也消耗得差不多了,于是放弃了再去更远大陆的想法。不!也有可能是因为知悉月女王的力量在这岛屿上很强大,所以才故意在此定居。决定这件事的就是那艘船的船长,也就是现在代代世袭的摄政家族始祖。他们还能使用的魔法不多,只能依赖月的力量;又经过两、三个世代的光阴,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就变成了月女王的子孙,而岛也就变成了月岛。
月女王的特别影响力远及到退潮小岛;到现在为止,巡礼者还是保卫着受影响的海域。至于为什么这岛的周边,月的力量会特别变强,连卡纳波里的后代也查不清楚。只知道过去卡纳波里也有一个区域,特定星宿的影响特别的强大;这是惟一的推测基础。
“达夫南,你有仔细瞧过大礼堂上的雕塑吗?”
“嗯?”
虽然每天都会看到大礼堂,他却从不曾注意去看每一件雕塑。只记得其中有很多将月亮拟人化成女人的雕像。同时,他也想到另一个问题,大礼堂不只这一座,上回和贺托勒比武时,所去的荒废上村里也有已成废墟的大礼堂;但那里的雕塑却与这里截然不同,那里清一色只有赞扬魔法师与魔法的内容。
“我记起来了,两座大礼堂……给人完全不同的印象。”
“嗯,我知道你去过那座被遗弃的村落。是啊,那里没有月女王这类的雕像,对吧?还有, 那里的背景风景也不同,是吧?那里所雕刻的景致就是卡纳波里。相对地,经过几代之后才 建立的这座村庄,大礼堂的墙面却不知从何时起,就只剩下月岛的风光了!”
杰洛接着说明。他说摄政的祖先就是那艘船的船长,他虽然担负了将人民送到新地方的责任,但本身似乎不是什么厉害的魔法师。即使不论官职的卑微,卡纳波里的习惯性思考模式是重视个人的魔法能力,所以像这样例外的人事安排,应该并非一开始的决定。也许是在旅行中途从飞行改为航行以后,魔法能力渐次变弱,具备其他能力的人才因而受到重视,甚至可能是当时他把原来的指挥者给杀了也说不定。
摄政如果是以那样的方式取得地位,为了不被夺位,就会认为有必要在新的地方建立一套与卡纳波里不同的全新风俗。于是,就建立了一套受月女王支配的巡礼者概念,原来由七名魔法师组成的会议,变为六位祭司的制度(大礼堂地板上雕刻的圆形仍存在七个),甚至一度还残忍地以活生生的牺牲品作为祭物,并形成一股崇尚剑术胜于学问与魔法的风气。人们远离书籍与文献记录,埋没了圣歌这类的魔法传统,这一切全都因于政治的利害,进而利用一连串策略达到目的。执政者不想让那些习惯于被伟大魔法师治理的人,看到差劲的魔法而不信服,于是推出真相不明的月女王作为新的崇拜对象,并特别塑造出不明确的旨意;将卡纳波里的名字化为“古老王国”,魔法王国则变成神圣的王国。
由于这些原因,现在月岛内使用的魔法,只有几种能在大陆上发挥应有的力量。那些魔法之所以在大陆不会变弱,部分是因为有些月岛岛民有着卡纳波里的遗传,一出生就带着神秘的力量;另外,像伊索蕾的圣歌,从卡纳波里流传过来之后,因为有“歌曲”作为媒介,才不致让魔法的传统完全消失。
“您是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真相的呢?为什么不将真相告知别人呢?如果叔叔您的话是真的,那么月岛的人们不就要一代代被骗下去了吗?这些事祭司大人们都不知道吗?”
杰洛先生将肮脏的坐垫慢慢地拉过来,用低沉又结巴的声音说道:
“祭司,对啊,祭司。最早发现这整件事情的不是我,而是祭司。他曾经是比任何人都能迅 速读完繁多的卷宗记录,又天不怕地不怕的剑之祭司,如今已经过世不在的……”
达夫南立刻就猜出是谁了。
“伊利欧斯祭司……是吗?”
“没错,伊利欧斯……我的朋友。虽说他是我小时候惟一的玩伴,最后却和我反目成仇;没想到最后都还没和解,他就已经离开这世间了。那个王八蛋朋友,一开始就是他对我说出这件事。”
达夫南早从奈武普利温那儿听说,杰洛先生是伊利欧斯知心好友,但最后两人反目不合的事,他倒是第一次听到。其实,若说像杰洛先生这样温和的人会和谁吵架,达夫南实在无法轻易相信。不过如果是谈论现在这个问题,倒是有可能会因为意见不合而吵架。
“而且……最后还为这件事而死去。”
“您说什么?”
达夫南因为惊讶而不由自主地望向杰洛先生,他从杰洛的表情中读到了事实,因而吓了一大跳。到目前为止,他一直以为伊利欧斯是被那怪物,叫枸莫达的神秘生物给害死的。
“当然,杀死伊利欧斯的是那被诅咒的怪物,不过摄政之所以要求伊利欧斯为了解决怪物不惜牺牲性命,也是由于他憎恶伊利欧靳,同时又害怕伊利欧斯了解太多卡纳波里以前的历史。是的,伊利欧斯虽然很聪明,却也是个聪明过了头又傲慢的人。他从来就没想过要将发现的真相隐瞒,他除了关心自身是否可以从错误的知识中跳脱之外,其他人的感受与反应对他一点价值也没有。当时如果是以获得人们的信赖为基础,慢慢地传播这发现,结果说不定就不一样了。可是他没有那样做,反而每次在摄政面前表达意见时,总是用冷嘲热讽的语调说话。
伊利欧斯之所以如此,以他当时身兼最强剑术与最博学者的身分,那种“有谁可以和我匹敌? ”的目中无人态度虽然有错;但也是因为他多次识破了摄政的肤浅计谋,简直不齿到了极点。他如果不用那种嘲讽的方式,可能会完全无法忍受吧!即使伊利欧斯拥有洞烛机先的能力,又能如何呢?他的个性就是明知会伤到自己,却一见到厌恶的事就按耐不住,导致事情演变到最后无法收场,甚至无能自保。他是绝顶聪明之人,但毕竟不是贤者。“
对伊利欧斯祭司的误解,被一层一层剥掉,渐渐接触到他真实的一面之后,才发现他其实是非常多面的人。起初他给达夫南的印象单纯只是一个既是天才又牺牲自我的人,然后则是个会和幼女一起去海边散步,并且送女儿松球的浪漫父亲;还有被奈武普利温拒绝就生气发火,一个自尊心超强的人;年纪轻轻就夺得银色骸骨,以致于到现在为止,连大陆人都还对他的惊人实力印象深刻。还有,如今听到的……
一个不懂得隐藏自身情绪的人。结论是,他不是个贤者,而是个极为自负、会冷嘲热讽的人!虽然他是天才、大学者或强悍的剑师,却对自身的性情莫可奈何;他的一生为何如此令人嗟叹,如此错综复杂啊!
如果他只是之前达夫南所知道的那种完美人物,反倒会像帧老旧的肖像画般,不能给他任何感动……
“为什么伊利欧斯祭司不拒绝呢?摄政阁下要他死,他也不一定就要死,不是吗?怪物一定要解决,为什么摄政本人不出马呢?要成为王者,为了不让自己的百姓们遭受危险,应该要有自我牺牲的行动,我在大陆上读过不少类似的故事。”
“这跟那类故事有点不一样,毕竟摄政不是王者啊,他只是摄政罢了,虽然统治一切,却没有为王国牺牲的责任啊,呵呵,呵呵呵……”
过了一会儿,杰洛先生恢复了平静,继续回答达夫南的问题:
“可想而知,擅长施展低劣计谋的摄政,故意去撩拨伊利欧斯的自尊心!而伊利欧斯即使心知肚明,最后却还是因为他恃才傲物的心态,自荐求死。那时,他转头一面看着摄政,一面说:”很好,我愿意奉上我的性命。“那家伙冰冷的目光,我还历历在目。”
杰洛先生流露出百感交集的眼神,在黑暗中叹了一口气。
“太阳!太阳的时代在属于月亮的土地上是无法持久的,说不定打从他出生命名的那一瞬间,就决定了到他死为止,都无法和月女王和解的命运。月亮吞噬了太阳!古王国卡纳波里曾 是黄金与太阳的土地,要是他在那儿出生,搞不好真的可以如同太阳般存在……而像这样小 的岛屿,也根本不需要天才吧……”
达夫南默默地看着灯火。这地方所有的窗户全被关上,火光全无摇晃,只是直直地朝着天花板燃烧。他想像着,只要他的手一挥动,灯火就会被熄灭,小小的火苗根本禁不住用手去扬。就如同月女王要是真的存在,如果说她想把某人的性命毁灭,无论是多么优秀的人,也顶多只能硬撑着摇晃一、两下吧!
月女王到底存在吗?月亮的确每晚高高地升起,影响了月岛以及周边海域。她讨厌优柔寡断的人,她有时直截了当,有时以幽微隐讳的方式,来治理她的百姓。那么,她是不是也像那些流传在大陆上的其他宗教神只一般,只是隐身起来不外显自己的形貌而已呢?
“后来的事你应该也猜得到吧?伊利欧斯一死,摄政以保存资料为借口,从伊索蕾的手中, 强行夺走她父亲的遗物,然后,一遍遍翻找对自己统治不利的部分。只要找到,就全部销毁 ,剩下来的部分就大致收藏在这藏书馆。最先我给你的那本书,后半部被撕掉,就表示那本 书原先是放在伊利欧斯书房的;而后来再给你的这本……实际上是我和伊利欧斯决裂之前就 已经抄写下来的,因为当时我觉得那的确是很重要的资料。”
达夫南目光转移过来,看着杰洛。
“那么说来,杰洛叔叔您现在正在做着伊利欧斯祭司大人无法完成的事,您在慢慢地向人们传播真相,一件件矫正错误的事,你和已经过世的那位”只要我知道就够了“的人做法大不相同,是这样吗?啊,您现在也一直在进行吗?您会让我知道也是……”
“不,事情不是如你所说,我只告诉你一人而已。”
“到底为什么?怎么是我?为什么只有我知道而已?”
“会告诉你是因为我不是伊利欧斯;只告诉你,还是因为我不是伊利欧斯。”
“什么意思呢?”
杰洛在灯前合起双掌,像是个正保护小小火苗的人。
“若是在岛上土生土长的人,听到这真相,必定会受到巨大的冲击,就如同世界就要裂成两半那样。伊利欧斯曾经放任还不满十岁的伊索蕾想读什么就读什么,可是他不仅隐瞒了自己的发现,在把这几卷书托付给我时,还特别交代我绝不可让伊索蕾知道。刚开始,我面对交杂呈现的虚假和真相,也都看不出眉目;但是出身大陆的你就不一样了。就我所知,现在月岛内就只有你一个人不是在这里出生长大,所以也只有你是可以在接触到真相之后,仍然能以平常心看待!跟那些因为心理防卫,而往往在了解真相之前就先把耳朵捣住的巡礼者比起来,你是不一样的。还有一点……”
达夫南从杰洛先生的口中,听到了最近他最想逃避的话题。
“因为你将来应该会成为月岛的祭司,剑之祭司。”
达夫南慢慢地摇头。不过杰洛先生视若无睹地继续说下去:
“虽说真相显而易见,不过对月岛上的人而言,这样的真相,更像是诡辩或瞎说。对他们而言,现在的一切都已经太习惯了。由崇拜魔法而崇拜月女王,有什么大不了?由崇尚学问而崇尚剑术又有什么错误?他们应该会那样回答吧。事实上,连我有时也会感到混淆。月岛上 的人们会觉得这没什么大错,不管一开始怎样,如今大家在月女王之下不也过得很好?当然 啦,他们也不赞成所有人都只会挥剑而已。”
杰洛露出淡淡的笑容:但是达夫南完全了解杰洛要他做的事,那是件艰难的责任。
“可是如果是你……那些伊利欧斯无法做的……不!是不愿做的事,你一定能完成……我是那样想的。有些人不会听我说话,但如果是祭司说的,而且还是剑之祭司说的,他们就会不自觉地点头赞成,所以,当我看到你也像伊利欧斯一样,成为银色精英赛的冠军时,更是……”
“……”
各种纷乱思绪在达夫南的脑子里纠缠杂沓,他想起以前伊索蕾曾说过有关伊利欧斯祭司与摄政的冲突,以及她与莉莉欧佩之间潜在的对立。伊索蕾离群遁世的理由,是因为不想要再重演父亲辈的纷争。不怕与人战斗的她,本有可能成为剑之祭司的,不过她却选择了回避潜藏。然而,杰洛现在却要达夫南去走伊索蕾不走的路!
蓦地,达夫南想到,伊索蕾是否真的对这问题全然不知情。若是知道的话,她有可能像现在这样没有行动吗……不过,一想到她也遗传了伊利欧斯祭司那种狂狷的个性,也有可能会不采取行动吧。
只要理由充分,伊索蕾的个性是,就算伤害自己也毫不犹豫;而她居然会因为想要避免和莉莉欧佩起争执,就决定隐退,这确实是没有道理的事。但是,她如果成为剑之祭司,正面站出来和莉莉欧佩对立,月岛上又有谁会支持她?月岛是个小而封闭的社会,若被岛民排挤, 就只剩下和父亲一样被强迫牺牲的命运而已。
所以即使伊索蕾知道了杰洛所说的真相,也不会改变任何事。月岛上的人们、伟大的卡纳波里的后裔,他们因为认为伊利欧斯是定居到月岛以来最为出类拔萃的天才,而爱屋及乌地爱伊索蕾,但同时也对她怀有戒心。她的非凡能力,虽然是带给岛民的祝福,但更像是一种极大的危险。
那么达夫南呢?
达夫南虽然是继伊利欧斯之后,第二个把银色骸骨带回月岛的人,却没有人把他和伊利欧斯等同看待,他们不把他看成天才,而是具有不明能力的外来者,所以达夫南没有像伊索蕾那样的血统问题。但这样的事实若是由外部的侵入者来揭露,是否又会产生另一种不安全感?现在的奈武普利温尽管怠忽祭司职位很久了,还是有很多人喜爱他、信赖他,那是不是因为他没有牵扯到其他的事,单纯只是走着剑术的路?
达夫南看着杰洛的眼睛。
“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我是……是的,严格说来,我还是外来者。与其说我想变成这样,不如说是自己感觉到的,应该说我还没有被接纳,也许是那样吧,我还对月岛没有那么大的责任感,到现在为止,一切都还没有确定。剑之祭司……那是否真是预定给我的位子,这一直是个模糊不清的问题,而且,我也还没有准备好要肩负那样的荣耀,这就是答案。”
“你觉得你无法承当那样的重任吗?”
杰洛的口吻不同于奈武普利温,也和戴斯弗伊娜不同,有时就像是同龄的好友。但是那样的语气,偏偏在今天听起来特别别扭又不好受。逼得达夫南还是不得不把他心里想的事说出来:
“我不得不坦白说出我心里的话。我觉得您的这种想法,就是想把自己被卷入的程度,尽可能地缩到最小,这是您给我的感觉。不是不可能做到,而是不愿去做。对吗?”
杰洛先是不发一语,因为这是个困难的问题,达夫南也静静地等候着。
“是的,就像刚刚说过的一样,我毕竟不是伊利欧斯。虽然我一直有这种想法,但这其实是给自己的懦弱一张免罪牌吧?我无法像伊利欧斯一样干脆漠不关心,但也没有因此大胆到敢挺身而出,进而改变现状。”
杰洛先生抬起头来,视线望向放在黑暗中的书籍。
“我能力可及的事,充其量不过是分类书籍。事实上,这个藏书馆也不是我一个人建立的,当初发现有关卡纳波里藏书馆的记载之后,就和伊利欧斯一起讨论,两人一起设计出这座藏书馆。设计部分大多是伊利欧斯的点子,我主要是做书籍的分类和整理。但是这里建到一半时,我和他的关系就决裂了,他冷酷地说他将不再插手管这里的事,也就是说我别想再请求他帮忙了;他的固执又有谁能改变……这个朋友,他说话时我要是不说嗯一声,他就会以为我轻视他的意见,而更加火大。从那之后,我独自承担剩下的事,当然多花了好几倍的时间,因为藏书馆完工后,又投入了很多心血,藏书增加为当初的十倍。这么辛苦打造出来的地方……我一定要尽量保卫、照顾,以后大概也要传承;传给谁……传承给谁好呢?”
虽然达夫南马上就想到由欧伊吉司来继承,但杰洛先生没有提到他,接着说道:
“我对自身的问题,已经考虑很久了,伊利欧斯活着的时候,我帮忙参与他的各项计划,平静又快乐,我常常希望再出现像伊利欧斯的人,而我也会像之前帮助伊利欧斯一样,全心全力地帮助这个新出现的人。至于我所冀望的真相传播,对于奈武普利温的坦率性情来说是很困难的,而因为父亲缘故而关闭心门的伊索蕾,则没办法逃避众人的牵制,所以当我看到所谓外来者的你时,似乎见到了一线希望。真的抱歉啊,抱歉;不过我的希望至少帮你了解了真相,你要是拒绝的话,我也不会勉强。我只问你一件事,达夫南,对你造成压力的是剑之祭司这个位子,还是和我一起去揭发历届摄政的谎言呢?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我都能够理 解,你说说看吧。”
“……”
达夫南并不是因为感到混乱而痛苦,现在最令他感到痛苦的不是真相,也不是责任,而是伊索蕾。他不断努力试着想抹掉她的存在,而且每日都在努力说服自己这回的决定是对的。但他终究是个男人,他无法以惆怅悲伤,让自己从苦痛中自拔出来。
“如果您能理解,我会非常感激,但如果无法理解,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这种事只有我自己最清楚。因为,我也无法完全理解叔叔您的想法。今天听到的事情,对在大陆出生长大的我来说,并不算是太大的冲击,但是又如您所言,身为外来者的我,是否应该为了真相,奉献出我的人生,这我还无法下判断。我要辛苦面对的事……不管会以何种形态出现,都是对他人负责而非对我自己负责。可是,以现在来说,我连自己都站不稳了……真的,如果我真的打破那些虚假,我怕可能轮到我的主张被人们排挤。在我解决自己心里的问题,并且决定什么是对我自身最重要的事之前,我是无法做出任何决定的,这就是我要说的话。”
油灯渐渐熄灭,好像是燃料都烧完了。
“嗯,我知道。”
一段非常沉重的沉默之后,杰洛先生开口说:
“嗯……有件东西想给你看,明天思可理的课结束之后,你去一趟上村附近,就是伊索蕾家再过去一些,白扁柏树林入口的岩石处。”
达夫南离开了藏书馆,回到家之后,忐忑不安的心还是无法平静下来。直到半夜,奈武普利温回来时,两个人也没有交谈,只是互看了对方一眼,就各自上床去了。
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达夫南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无声地自言自语着:
月岛岛民们对自己的期待,
自己对自己的期待,
还有期待却不可为的事,
身在其中却不能选择任何事的自己。
不愿意就逃跑的话,
这次又该逃到哪儿啊!
了一阵子后,发现后半部被撕去,还因而拿到藏书馆跟杰洛叔叔换了新的书。不过,从那次拿回来之后,这书就这样摆着,他有意无意地把它归为已经看完的书,所以虽然他后来又借了几本书,却再没看这本书了。他已经好久没到藏书馆,和杰洛叔叔、欧伊吉司一边喝茶,一边聊东聊西了。距离最后一次借书来读,已经飞快地过了一年。从大陆回到月岛后,也过了几个月;但苦恼占据掉他全部的心思,因此要像以前一样,轻松休息睡个好觉也变得很困难。
也许是因为最近都没在看书吧,当他看到塞在架上角落的这本书时,就忍不住把书从架上抽了出来。前面大致浏览后直接就翻到了后半部,稍微读了一下,达夫南发现到一件奇怪的事:他之前看过的部分和现在开始阅读的后半部分,撰写时间居然相差了数十年!感觉上像是已经写好的书先存在了数十年,后世的人再补添个几十页,然后有人再用白话翻译做注解似的。内容大略看来,是讲述卡纳波里人已经结束了长途跋涉,找到定居的地方,面对新的土地。以第一人称叙事的方式描写,不论是文体或用语,都和前半册截然不同。……当年为了避难,我们不得不在今日这贫瘠的土地上定居,原因乃在于我们错误 地没有彻底遵从秃鹰之日所降下的神旨。此处四座岛屿,到处充斥着覆盖万盖万年冰雪的峭壁, 明显不是神旨指示的宽阔大地。当年先祖的克拉帝乌斯(进车者)船队到了这块土地就停止 前进,因此留给我们这些后世子孙,只可养活五百人口的小岛,作为最后避难处所。事实上 ,当时有众多子孙为躲避灾难逃离大陆,最后却只有一艘船只得以安然避开狂风暴浪,抵达 此岛岸边;当初众人不为其他,只为成就奉行神所下之旨意。达夫南慢慢地阅读着,但是读到某一段落时,却不由自主地心中一震,再也读不下去了。
……巍*了不要忘记先祖的过失,我们将四座岛命名为“光荣之记忆”、“神旨之沉 默”、“大地之丧失”、“归乡之祈愿”达夫南自问为何暗自吃惊,于是再逐字推敲,就找出了其中的端倪。把书中四座岛名的前面去掉,不就是现在他们所居住的四座岛吗……“……”达夫南的手指尖微微地颤抖了一下又停下来。若依据这本书的内容,不就意味着巡礼者的古老王国,正是在灭亡之地的卡纳波里,而岛民们即是卡纳波里的后代吗?只有他自己还不知道这个真相?那是不可能的。古老王国……不管是从岛上谁的口中,都只是听他们这样称呼而已,从来没有人说那就是所谓的卡纳波里;甚至连奈武普利温也说他不知道古老王国在哪里。古老王国,古老王国……达夫南于是突然产生一个想法。奈武普利温曾经说过,摄政阁下或“木塔的贤者”杰洛说不定知道古老王国的位置。在他被命名为达夫南的那一天,两人坐在山坡上聊天时,他确实这样说过。达夫南一跃而起,就像上次看完这本书的那天一般,又再次把此书夹在腋下,往藏书馆跑去 .杰洛正好用过晚餐,一手捧着杯外还有手垢,但装有热腾腾羊奶的木杯出来迎接达夫南,那模样令人觉得“木塔的贤者”这个称号确实很适合他。看到达夫南夹在腋下的书,杰洛露出一抹微笑。“你总算读了那本书了。”达夫南吓了一跳,因为杰洛的语气听起来像是早料到达夫南看了书后,肯定会来找他一样;虽然已经过了数次的季节交替。达夫南好不容易才开口说道:“您早……早就知道了吗?”
“如果你是指那本书的内容,我当然早就看过了,这里的书我几乎都看过了。”达夫南心里又是一惊,而且这一次令他觉得不愉快。杰洛当初会送这本书给自己,莫非是打从一开始就计划好的?“为什么要把这书送给我呢?您是特意送给我的吗?”杰洛不回答,突然低声笑了起来,然后像是要掩饰难为情似地搔搔后脑勺。“不好意思,你的反应比我原本想像的还快喔。没错,我坦白承认吧。关于月岛的真相——有些人刻意隐瞒,有些人无从得知的真相,全被写在这本书中。还有,即使只有很小的可能性,我的确是期待你读到这本书后会跑来找我。”“为什么呢?啊,为什么您知道了真相却不告诉岛民们,反而让我知道呢?不能给别人知道的理由是什么,我一定要知道的原因又是什么呢?”此时杰洛收起了笑容,说出简短的答话:“不能说出来的理由很简单,因为不希望公开真相的人就是摄政阁下。”到目前为止,达夫南对摄政阁下的认知,只是孤伶伶地坐在宅邸内,操纵月岛事务的隐形人物;他的身体行动不便,也没有特殊的能力,却仍然能够掌握权位,而这全赖于古老王国留存下来的传统。但是他为何又要隐瞒赋予他权位的古老王国的实体呢?难道是因为古老王国的样貌与现在岛民们所认知的有所不同,而这点如果被岛民知道的话,可能会威胁到摄政阁下的自身权位吗?“古老王国如果真的就是卡纳波里……谈论卡纳波里的书籍,在大陆还可以找得到一些;换句话说,卡纳波里的相关资料有某种程度被流传下来……可是,那件事如果被岛民发现的话,难道会对摄政阁下的地位有所影响吗?”杰洛环视四周后,指了指上二楼的阶梯。两个人依序踏着阶梯上楼,如同上次一样,来到了大量书籍危险地高高堆叠的圆形房间里。房间的中央只摆着一盏油灯,照不到几尺,上方就黑漆漆的了。两个人把油灯放在中间,面对面坐下来,黑暗中灯火映红了对方的脸庞,若隐若现。“就如你所说,那么,你在大陆曾经读过有关卡纳波里的书吗?”
真是太久以前的印象了。培诺尔伯爵的书房里,兰吉艾最早推荐给他的书——《魔法王国的历史》,那时读到的内容虽然不是全部都记得,但还记得其中一部分。根据那本书的记载, 卡纳波里是一个连小孩子都会魔法的魔法至上主义国家,国家的支配者——即国王,也是魔 法师,国家的所有秩序全靠魔法的权威来维持与运作……这一瞬间,达夫南领悟到,卡纳波里的故事与他所知道月岛的古老王国,有很大的不同——其中,少了一项最重要的要素。月女王,月女王在哪里?“在我读到的书中……卡纳波里是魔法师的王国……那地方最推崇的价值是……魔法。然而现在月岛上,魔法几乎都已消失……”杰洛黑暗的脸孔浮出一抹微笑。“没错,他们本来并不崇拜月女王。”“那么月女王的信仰到底从何而来……”“不知道吗?嗯,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吧?”
杰洛说这句话的模样跟平常的他完全不同,一副坚定而权威的样子。也就是说,这问题的答案像是杰洛花了大半辈子才追查到的。“是历代的摄政们所创造的人物吗?”月岛的巡礼者要是听到这句话,准会受到很大的冲击并陷入愤怒之中。但达夫南实在难以置信,如此重要的事,杰洛居然到现在都还没有告诉任何人。有关卡纳波里的记载,不仅在大陆上有,像今天达夫南读到的,不就也存在于月岛上?只要看一本这样的书就会明白,不过现在的岛民谁也不想看书……喔!“当大家都不读书时,事情就有可能被操控成这样;这么说来……让人们远离书本,难道也是摄政们有意慢慢助长而成的结果吗?”达夫南忆起很久以前杰洛说过的话,他说岛民忽视魔法的文学、音律,而只是一味地追求剑术,他断言这就是所谓的“明显退步”。当时杰洛的表情就和现在一样,真挚坚决。“有很多事情你都还不知道。达夫南啊,我相信你,从现在起我说的话你都会保守秘密。本来的古老王国,也就是卡纳波里,的确是有月女王的存在。”虽然达夫南还没发誓说会保守秘密,杰洛却不介意地直接就开始说话。达夫南抱着大开眼界的心情去听杰洛所说的事。原来,在卡纳波里王国,月女王不是信仰,而是一种原始的哲学,仅不过是众多学派中的一支。
这也是为何现在的月女王信仰,内容较少神格化的成分,反而偏向伦理学或正义论。卡纳波里王国不论是在魔法或学问上都发展蓬勃,有不少类似模式又观点不同的哲学支派,他们经常会互相争论,并且建立专属各派的殿堂以聚集弟子。就在那时候,灾难之日来临了。为了收拾灾殃,虽然大部分的伟大魔法师都还留在原来那块土地上,但为了保护后代与魔法、学问的传承,还是选拔了一万多位,外出找寻新的地方以开拓殖民地。他们在王位继承者的指挥下,登上腾空而飞的船,预定到大海另一端的土地。他们想要去的地方,比月岛还遥远,那是某块未知的大陆,是神旨所预言的地方。腾空而飞的船。达夫南一听到这几个字,就想到曾在《魔法王国的历史》一书中读过的内容 ,一时之间全身感到一阵寒冷。难道真有那种腾空而飞的船存在吗?“但是在众多船只之中,只有一艘里面载有一百多人的飞船抵达了月岛,其余的大部分虽然也飞到了现在雷米王国北岸的白水晶群岛,但在那一带却发生了不可知的问题,结果王位继承者所乘坐的那艘最大船,坠入海中沉没了。那艘大船同时也是补给船,其他船只的燃料——虽然不知是什么燃料,但可以腾空而飞——大部分都装在里面,因此,那艘大船一沉没,其他的飞船也就无法再飞得更远。只剩下一丁点燃料的飞船,一用完燃料,都不得不真的落海航行,船队就那样四面八方散开了。”“那么又为何只剩一艘……?船上全是魔法师们,为何连航海都不会呢?”“那就是其中最大的疑点。他们愈是往北方航行,就渐渐失去魔法的力量。在岛的周围,存在某种不知名的磁场,将卡纳波里的强力魔法慢慢地变弱,只有对特定的物品或对象,施出的魔法才勉强使得上力。出乎意想之外的是,有一部分人反而比获得以前更强大的力量,而这些人正是月女王支派的人。”这里的四座岛,原本如同达夫南在书中所看到的,只有各个岛名而已,并没有四座群岛的整体名字——月岛。不过,抵达这座岛的人们马上就知觉到,这地方的特殊月亮力量——也就是月女王的力量——特别地强大;也了解到因此那些一向追随月女王理念的人,才得以安然到达海岸边。他们因为已经厌倦长久的航行,而且预料再继续航行还会有意外,预备的粮食也消耗得差不多了,于是放弃了再去更远大陆的想法。不!也有可能是因为知悉月女王的力量在这岛屿上很强大,所以才故意在此定居。决定这件事的就是那艘船的船长,也就是现在代代世袭的摄政家族始祖。他们还能使用的魔法不多,只能依赖月的力量;又经过两、三个世代的光阴,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就变成了月女王的子孙,而岛也就变成了月岛。月女王的特别影响力远及到退潮小岛;到现在为止,巡礼者还是保卫着受影响的海域。至于为什么这岛的周边,月的力量会特别变强,连卡纳波里的后代也查不清楚。只知道过去卡纳波里也有一个区域,特定星宿的影响特别的强大;这是惟一的推测基础。“达夫南,你有仔细瞧过大礼堂上的雕塑吗?”“嗯?”虽然每天都会看到大礼堂,他却从不曾注意去看每一件雕塑。只记得其中有很多将月亮拟人化成女人的雕像。同时,他也想到另一个问题,大礼堂不只这一座,上回和贺托勒比武时,所去的荒废上村里也有已成废墟的大礼堂;但那里的雕塑却与这里截然不同,那里清一色只有赞扬魔法师与魔法的内容。“我记起来了,两座大礼堂……给人完全不同的印象。”“嗯,我知道你去过那座被遗弃的村落。是啊,那里没有月女王这类的雕像,对吧?还有, 那里的背景风景也不同,是吧?那里所雕刻的景致就是卡纳波里。相对地,经过几代之后才 建立的这座村庄,大礼堂的墙面却不知从何时起,就只剩下月岛的风光了!”杰洛接着说明。他说摄政的祖先就是那艘船的船长,他虽然担负了将人民送到新地方的责任,但本身似乎不是什么厉害的魔法师。即使不论官职的卑微,卡纳波里的习惯性思考模式是重视个人的魔法能力,所以像这样例外的人事安排,应该并非一开始的决定。也许是在旅行中途从飞行改为航行以后,魔法能力渐次变弱,具备其他能力的人才因而受到重视,甚至可能是当时他把原来的指挥者给杀了也说不定。摄政如果是以那样的方式取得地位,为了不被夺位,就会认为有必要在新的地方建立一套与卡纳波里不同的全新风俗。于是,就建立了一套受月女王支配的巡礼者概念,原来由七名魔法师组成的会议,变为六位祭司的制度(大礼堂地板上雕刻的圆形仍存在七个),甚至一度还残忍地以活生生的牺牲品作为祭物,并形成一股崇尚剑术胜于学问与魔法的风气。人们远离书籍与文献记录,埋没了圣歌这类的魔法传统,这一切全都因于政治的利害,进而利用一连串策略达到目的。执政者不想让那些习惯于被伟大魔法师治理的人,看到差劲的魔法而不信服,于是推出真相不明的月女王作为新的崇拜对象,并特别塑造出不明确的旨意;将卡纳波里的名字化为“古老王国”,魔法王国则变成神圣的王国。由于这些原因,现在月岛内使用的魔法,只有几种能在大陆上发挥应有的力量。那些魔法之所以在大陆不会变弱,部分是因为有些月岛岛民有着卡纳波里的遗传,一出生就带着神秘的力量;另外,像伊索蕾的圣歌,从卡纳波里流传过来之后,因为有“歌曲”作为媒介,才不致让魔法的传统完全消失。“您是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真相的呢?为什么不将真相告知别人呢?如果叔叔您的话是真的,那么月岛的人们不就要一代代被骗下去了吗?这些事祭司大人们都不知道吗?”
杰洛先生将肮脏的坐垫慢慢地拉过来,用低沉又结巴的声音说道:“祭司,对啊,祭司。最早发现这整件事情的不是我,而是祭司。他曾经是比任何人都能迅 速读完繁多的卷宗记录,又天不怕地不怕的剑之祭司,如今已经过世不在的……”达夫南立刻就猜出是谁了。“伊利欧斯祭司……是吗?”“没错,伊利欧斯……我的朋友。虽说他是我小时候惟一的玩伴,最后却和我反目成仇;没想到最后都还没和解,他就已经离开这世间了。那个王八蛋朋友,一开始就是他对我说出这件事。”达夫南早从奈武普利温那儿听说,杰洛先生是伊利欧斯知心好友,但最后两人反目不合的事,他倒是第一次听到。其实,若说像杰洛先生这样温和的人会和谁吵架,达夫南实在无法轻易相信。不过如果是谈论现在这个问题,倒是有可能会因为意见不合而吵架。“而且……最后还为这件事而死去。”“您说什么?”达夫南因为惊讶而不由自主地望向杰洛先生,他从杰洛的表情中读到了事实,因而吓了一大跳。到目前为止,他一直以为伊利欧斯是被那怪物,叫枸莫达的神秘生物给害死的。“当然,杀死伊利欧斯的是那被诅咒的怪物,不过摄政之所以要求伊利欧斯为了解决怪物不惜牺牲性命,也是由于他憎恶伊利欧靳,同时又害怕伊利欧斯了解太多卡纳波里以前的历史。是的,伊利欧斯虽然很聪明,却也是个聪明过了头又傲慢的人。他从来就没想过要将发现的真相隐瞒,他除了关心自身是否可以从错误的知识中跳脱之外,其他人的感受与反应对他一点价值也没有。当时如果是以获得人们的信赖为基础,慢慢地传播这发现,结果说不定就不一样了。可是他没有那样做,反而每次在摄政面前表达意见时,总是用冷嘲热讽的语调说话。伊利欧斯之所以如此,以他当时身兼最强剑术与最博学者的身分,那种”有谁可以和我匹敌? “的目中无人态度虽然有错;但也是因为他多次识破了摄政的肤浅计谋,简直不齿到了极点。他如果不用那种嘲讽的方式,可能会完全无法忍受吧!即使伊利欧斯拥有洞烛机先的能力,又能如何呢?他的个性就是明知会伤到自己,却一见到厌恶的事就按耐不住,导致事情演变到最后无法收场,甚至无能自保。他是绝顶聪明之人,但毕竟不是贤者。”对伊利欧斯祭司的误解,被一层一层剥掉,渐渐接触到他真实的一面之后,才发现他其实是非常多面的人。起初他给达夫南的印象单纯只是一个既是天才又牺牲自我的人,然后则是个会和幼女一起去海边散步,并且送女儿松球的浪漫父亲;还有被奈武普利温拒绝就生气发火,一个自尊心超强的人;年纪轻轻就夺得银色骸骨,以致于到现在为止,连大陆人都还对他的惊人实力印象深刻。还有,如今听到的……一个不懂得隐藏自身情绪的人。结论是,他不是个贤者,而是个极为自负、会冷嘲热讽的人!虽然他是天才、大学者或强悍的剑师,却对自身的性情莫可奈何;他的一生为何如此令人嗟叹,如此错综复杂啊!如果他只是之前达夫南所知道的那种完美人物,反倒会像帧老旧的肖像画般,不能给他任何感动……“为什么伊利欧斯祭司不拒绝呢?摄政阁下要他死,他也不一定就要死,不是吗?怪物一定要解决,为什么摄政本人不出马呢?要成为王者,为了不让自己的百姓们遭受危险,应该要有自我牺牲的行动,我在大陆上读过不少类似的故事。”“这跟那类故事有点不一样,毕竟摄政不是王者啊,他只是摄政罢了,虽然统治一切,却没有为王国牺牲的责任啊,呵呵,呵呵呵……”过了一会儿,杰洛先生恢复了平静,继续回答达夫南的问题:“可想而知,擅长施展低劣计谋的摄政,故意去撩拨伊利欧斯的自尊心!而伊利欧斯即使心知肚明,最后却还是因为他恃才傲物的心态,自荐求死。那时,他转头一面看着摄政,一面说:”很好,我愿意奉上我的性命。“那家伙冰冷的目光,我还历历在目。”杰洛先生流露出百感交集的眼神,在黑暗中叹了一口气。“太阳!太阳的时代在属于月亮的土地上是无法持久的,说不定打从他出生命名的那一瞬间,就决定了到他死为止,都无法和月女王和解的命运。月亮吞噬了太阳!古王国卡纳波里曾 是黄金与太阳的土地,要是他在那儿出生,搞不好真的可以如同太阳般存在……而像这样小 的岛屿,也根本不需要天才吧……”达夫南默默地看着灯火。这地方所有的窗户全被关上,火光全无摇晃,只是直直地朝着天花板燃烧。他想像着,只要他的手一挥动,灯火就会被熄灭,小小的火苗根本禁不住用手去扬。就如同月女王要是真的存在,如果说她想把某人的性命毁灭,无论是多么优秀的人,也顶多只能硬撑着摇晃一、两下吧!月女王到底存在吗?月亮的确每晚高高地升起,影响了月岛以及周边海域。她讨厌优柔寡断的人,她有时直截了当,有时以幽微隐讳的方式,来治理她的百姓。那么,她是不是也像那些流传在大陆上的其他宗教神只一般,只是隐身起来不外显自己的形貌而已呢?“后来的事你应该也猜得到吧?伊利欧斯一死,摄政以保存资料为借口,从伊索蕾的手中, 强行夺走她父亲的遗物,然后,一遍遍翻找对自己统治不利的部分。只要找到,就全部销毁 ,剩下来的部分就大致收藏在这藏书馆。最先我给你的那本书,后半部被撕掉,就表示那本 书原先是放在伊利欧斯书房的;而后来再给你的这本……实际上是我和伊利欧斯决裂之前就 已经抄写下来的,因为当时我觉得那的确是很重要的资料。”达夫南目光转移过来,看着杰洛。“那么说来,杰洛叔叔您现在正在做着伊利欧斯祭司大人无法完成的事,您在慢慢地向人们传播真相,一件件矫正错误的事,你和已经过世的那位”只要我知道就够了“的人做法大不相同,是这样吗?啊,您现在也一直在进行吗?您会让我知道也是……”“不,事情不是如你所说,我只告诉你一人而已。”“到底为什么?怎么是我?为什么只有我知道而已?”“会告诉你是因为我不是伊利欧斯;只告诉你,还是因为我不是伊利欧斯。”“什么意思呢?”杰洛在灯前合起双掌,像是个正保护小小火苗的人。“若是在岛上土生土长的人,听到这真相,必定会受到巨大的冲击,就如同世界就要裂成两半那样。伊利欧斯曾经放任还不满十岁的伊索蕾想读什么就读什么,可是他不仅隐瞒了自己的发现,在把这几卷书托付给我时,还特别交代我绝不可让伊索蕾知道。刚开始,我面对交杂呈现的虚假和真相,也都看不出眉目;但是出身大陆的你就不一样了。就我所知,现在月岛内就只有你一个人不是在这里出生长大,所以也只有你是可以在接触到真相之后,仍然能以平常心看待!跟那些因为心理防卫,而往往在了解真相之前就先把耳朵捣住的巡礼者比起来,你是不一样的。还有一点……”
达夫南从杰洛先生的口中,听到了最近他最想逃避的话题。“因为你将来应该会成为月岛的祭司,剑之祭司。”达夫南慢慢地摇头。不过杰洛先生视若无睹地继续说下去:“虽说真相显而易见,不过对月岛上的人而言,这样的真相,更像是诡辩或瞎说。对他们而言,现在的一切都已经太习惯了。由崇拜魔法而崇拜月女王,有什么大不了?由崇尚学问而崇尚剑术又有什么错误?他们应该会那样回答吧。事实上,连我有时也会感到混淆。月岛上 的人们会觉得这没什么大错,不管一开始怎样,如今大家在月女王之下不也过得很好?当然 啦,他们也不赞成所有人都只会挥剑而已。”杰洛露出淡淡的笑容:但是达夫南完全了解杰洛要他做的事,那是件艰难的责任。“可是如果是你……那些伊利欧斯无法做的……不!是不愿做的事,你一定能完成……我是那样想的。有些人不会听我说话,但如果是祭司说的,而且还是剑之祭司说的,他们就会不自觉地点头赞成,所以,当我看到你也像伊利欧斯一样,成为银色精英赛的冠军时,更是……”“……”各种纷乱思绪在达夫南的脑子里纠缠杂沓,他想起以前伊索蕾曾说过有关伊利欧斯祭司与摄政的冲突,以及她与莉莉欧佩之间潜在的对立。伊索蕾离群遁世的理由,是因为不想要再重演父亲辈的纷争。不怕与人战斗的她,本有可能成为剑之祭司的,不过她却选择了回避潜藏。然而,杰洛现在却要达夫南去走伊索蕾不走的路!蓦地,达夫南想到,伊索蕾是否真的对这问题全然不知情。若是知道的话,她有可能像现在这样没有行动吗……不过,一想到她也遗传了伊利欧斯祭司那种狂狷的个性,也有可能会不采取行动吧。只要理由充分,伊索蕾的个性是,就算伤害自己也毫不犹豫;而她居然会因为想要避免和莉莉欧佩起争执,就决定隐退,这确实是没有道理的事。但是,她如果成为剑之祭司,正面站出来和莉莉欧佩对立,月岛上又有谁会支持她?月岛是个小而封闭的社会,若被岛民排挤, 就只剩下和父亲一样被强迫牺牲的命运而已。所以即使伊索蕾知道了杰洛所说的真相,也不会改变任何事。月岛上的人们、伟大的卡纳波里的后裔,他们因为认为伊利欧斯是定居到月岛以来最为出类拔萃的天才,而爱屋及乌地爱伊索蕾,但同时也对她怀有戒心。她的非凡能力,虽然是带给岛民的祝福,但更像是一种极大的危险。那么达夫南呢?达夫南虽然是继伊利欧斯之后,第二个把银色骸骨带回月岛的人,却没有人把他和伊利欧斯等同看待,他们不把他看成天才,而是具有不明能力的外来者,所以达夫南没有像伊索蕾那样的血统问题。但这样的事实若是由外部的侵入者来揭露,是否又会产生另一种不安全感?现在的奈武普利温尽管怠忽祭司职位很久了,还是有很多人喜爱他、信赖他,那是不是因为他没有牵扯到其他的事,单纯只是走着剑术的路?达夫南看着杰洛的眼睛。“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我是……是的,严格说来,我还是外来者。与其说我想变成这样,不如说是自己感觉到的,应该说我还没有被接纳,也许是那样吧,我还对月岛没有那么大的责任感,到现在为止,一切都还没有确定。剑之祭司……那是否真是预定给我的位子,这一直是个模糊不清的问题,而且,我也还没有准备好要肩负那样的荣耀,这就是答案。”
“你觉得你无法承当那样的重任吗?”杰洛的口吻不同于奈武普利温,也和戴斯弗伊娜不同,有时就像是同龄的好友。但是那样的语气,偏偏在今天听起来特别别扭又不好受。逼得达夫南还是不得不把他心里想的事说出来:“我不得不坦白说出我心里的话。我觉得您的这种想法,就是想把自己被卷入的程度,尽可能地缩到最小,这是您给我的感觉。不是不可能做到,而是不愿去做。对吗?”杰洛先是不发一语,因为这是个困难的问题,达夫南也静静地等候着。“是的,就像刚刚说过的一样,我毕竟不是伊利欧斯。虽然我一直有这种想法,但这其实是给自己的懦弱一张免罪牌吧?我无法像伊利欧斯一样干脆漠不关心,但也没有因此大胆到敢挺身而出,进而改变现状。”杰洛先生抬起头来,视线望向放在黑暗中的书籍。“我能力可及的事,充其量不过是分类书籍。事实上,这个藏书馆也不是我一个人建立的,当初发现有关卡纳波里藏书馆的记载之后,就和伊利欧斯一起讨论,两人一起设计出这座藏书馆。设计部分大多是伊利欧斯的点子,我主要是做书籍的分类和整理。但是这里建到一半时,我和他的关系就决裂了,他冷酷地说他将不再插手管这里的事,也就是说我别想再请求他帮忙了;他的固执又有谁能改变……这个朋友,他说话时我要是不说嗯一声,他就会以为我轻视他的意见,而更加火大。从那之后,我独自承担剩下的事,当然多花了好几倍的时间,因为藏书馆完工后,又投入了很多心血,藏书增加为当初的十倍。这么辛苦打造出来的地方……我一定要尽量保卫、照顾,以后大概也要传承;传给谁……传承给谁好呢?”虽然达夫南马上就想到由欧伊吉司来继承,但杰洛先生没有提到他,接着说道:“我对自身的问题,已经考虑很久了,伊利欧斯活着的时候,我帮忙参与他的各项计划,平静又快乐,我常常希望再出现像伊利欧斯的人,而我也会像之前帮助伊利欧斯一样,全心全力地帮助这个新出现的人。至于我所冀望的真相传播,对于奈武普利温的坦率性情来说是很困难的,而因为父亲缘故而关闭心门的伊索蕾,则没办法逃避众人的牵制,所以当我看到所谓外来者的你时,似乎见到了一线希望。真的抱歉啊,抱歉;不过我的希望至少帮你了解了真相,你要是拒绝的话,我也不会勉强。我只问你一件事,达夫南,对你造成压力的是剑之祭司这个位子,还是和我一起去揭发历届摄政的谎言呢?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我都能够理 解,你说说看吧。”“……”达夫南并不是因为感到混乱而痛苦,现在最令他感到痛苦的不是真相,也不是责任,而是伊索蕾。他不断努力试着想抹掉她的存在,而且每日都在努力说服自己这回的决定是对的。但他终究是个男人,他无法以惆怅悲伤,让自己从苦痛中自拔出来。“如果您能理解,我会非常感激,但如果无法理解,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这种事只有我自己最清楚。因为,我也无法完全理解叔叔您的想法。今天听到的事情,对在大陆出生长大的我来说,并不算是太大的冲击,但是又如您所言,身为外来者的我,是否应该为了真相,奉献出我的人生,这我还无法下判断。我要辛苦面对的事……不管会以何种形态出现,都是对他人负责而非对我自己负责。可是,以现在来说,我连自己都站不稳了……真的,如果我真的打破那些虚假,我怕可能轮到我的主张被人们排挤。在我解决自己心里的问题,并且决定什么是对我自身最重要的事之前,我是无法做出任何决定的,这就是我要说的话。”油灯渐渐熄灭,好像是燃料都烧完了。“嗯,我知道。”一段非常沉重的沉默之后,杰洛先生开口说:“嗯……有件东西想给你看,明天思可理的课结束之后,你去一趟上村附近,就是伊索蕾家再过去一些,白扁柏树林入口的岩石处。”达夫南离开了藏书馆,回到家之后,忐忑不安的心还是无法平静下来。直到半夜,奈武普利温回来时,两个人也没有交谈,只是互看了对方一眼,就各自上床去了。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达夫南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无声地自言自语着:月岛岛民们对自己的期待,自己对自己的期待,还有期待却不可为的事,身在其中却不能选择任何事的自己。不愿意就逃跑的话,这次又该逃到哪儿啊!年冰雪的峭壁, 明显不是神旨指示的宽阔大地。当年先祖的克拉帝乌斯(进车者)船队到了这块土地就停止 前进,因此留给我们这些后世子孙,只可养活五百人口的小岛,作为最后避难处所。事实上 ,当时有众多子孙为躲避灾难逃离大陆,最后却只有一艘船只得以安然避开狂风暴浪,抵达 此岛岸边;当初众人不为其他,只为成就奉行神所下之旨意。达夫南慢慢地阅读着,但是读到某一段落时,却不由自主地心中一震,再也读不下去了。 ……为了不要忘记先祖的过失,我们将四座岛命名为“光荣之记忆”、“神旨之沉 默”、“大地之丧失”、“归乡之祈愿”。达夫南自问为何暗自吃惊,于是再逐字推敲,就找出了其中的端倪。把书中四座岛名的前面去掉,不就是现在他们所居住的四座岛吗……“……”达夫南的手指尖微微地颤抖了一下又停下来。若依据这本书的内容,不就意味着巡礼者的古老王国,正是在灭亡之地的卡纳波里,而岛民们即是卡纳波里的后代吗?只有他自己还不知道这个真相?那是不可能的。古老王国……不管是从岛上谁的口中,都只是听他们这样称呼而已,从来没有人说那就是所谓的卡纳波里;甚至连奈武普利温也说他不知道古老王国在哪里。古老王国,古老王国……达夫南于是突然产生一个想法。奈武普利温曾经说过,摄政阁下或“木塔的贤者”杰洛说不定知道古老王国的位置。在他被命名为达夫南的那一天,两人坐在山坡上聊天时,他确实这样说过。达夫南一跃而起,就像上次看完这本书的那天一般,又再次把此书夹在腋下,往藏书馆跑去 .杰洛正好用过晚餐,一手捧着杯外还有手垢,但装有热腾腾羊奶的木杯出来迎接达夫南,那模样令人觉得“木塔的贤者”这个称号确实很适合他。看到达夫南夹在腋下的书,杰洛露出一抹微笑。“你总算读了那本书了。”达夫南吓了一跳,因为杰洛的语气听起来像是早料到达夫南看了书后,肯定会来找他一样;虽然已经过了数次的季节交替。达夫南好不容易才开口说道:“您早……早就知道了吗?”“如果你是指那本书的内容,我当然早就看过了,这里的书我几乎都看过了。”达夫南心里又是一惊,而且这一次令他觉得不愉快。杰洛当初会送这本书给自己,莫非是打从一开始就计划好的?“为什么要把这书送给我呢?您是特意送给我的吗?”杰洛不回答,突然低声笑了起来,然后像是要掩饰难为情似地搔搔后脑勺。“不好意思,你的反应比我原本想像的还快喔。没错,我坦白承认吧。关于月岛的真相——有些人刻意隐瞒,有些人无从得知的真相,全被写在这本书中。还有,即使只有很小的可能性,我的确是期待你读到这本书后会跑来找我。”“为什么呢?啊,为什么您知道了真相却不告诉岛民们,反而让我知道呢?不能给别人知道的理由是什么,我一定要知道的原因又是什么呢?”此时杰洛收起了笑容,说出简短的答话:“不能说出来的理由很简单,因为不希望公开真相的人就是摄政阁下。”到目前为止,达夫南对摄政阁下的认知,只是孤伶伶地坐在宅邸内,操纵月岛事务的隐形人物;他的身体行动不便,也没有特殊的能力,却仍然能够掌握权位,而这全赖于古老王国留存下来的传统。但是他为何又要隐瞒赋予他权位的古老王国的实体呢?难道是因为古老王国的样貌与现在岛民们所认知的有所不同,而这点如果被岛民知道的话,可能会威胁到摄政阁下的自身权位吗?“古老王国如果真的就是卡纳波里……谈论卡纳波里的书籍,在大陆还可以找得到一些;换句话说,卡纳波里的相关资料有某种程度被流传下来……可是,那件事如果被岛民发现的话,难道会对摄政阁下的地位有所影响吗?”杰洛环视四周后,指了指上二楼的阶梯。两个人依序踏着阶梯上楼,如同上次一样,来到了大量书籍危险地高高堆叠的圆形房间里。房间的中央只摆着一盏油灯,照不到几尺,上方就黑漆漆的了。两个人把油灯放在中间,面对面坐下来,黑暗中灯火映红了对方的脸庞,若隐若现。“就如你所说,那么,你在大陆曾经读过有关卡纳波里的书吗?”
真是太久以前的印象了。培诺尔伯爵的书房里,兰吉艾最早推荐给他的书——《魔法王国的历史》,那时读到的内容虽然不是全部都记得,但还记得其中一部分。根据那本书的记载, 卡纳波里是一个连小孩子都会魔法的魔法至上主义国家,国家的支配者——即国王,也是魔 法师,国家的所有秩序全靠魔法的权威来维持与运作……这一瞬间,达夫南领悟到,卡纳波里的故事与他所知道月岛的古老王国,有很大的不同——其中,少了一项最重要的要素。月女王,月女王在哪里?“在我读到的书中……卡纳波里是魔法师的王国……那地方最推崇的价值是……魔法。然而现在月岛上,魔法几乎都已消失……”杰洛黑暗的脸孔浮出一抹微笑。“没错,他们本来并不崇拜月女王。”“那么月女王的信仰到底从何而来……”“不知道吗?嗯,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吧?”杰洛说这句话的模样跟平常的他完全不同,一副坚定而权威的样子。也就是说,这问题的答案像是杰洛花了大半辈子才追查到的。“是历代的摄政们所创造的人物吗?”月岛的巡礼者要是听到这句话,准会受到很大的冲击并陷入愤怒之中。但达夫南实在难以置信,如此重要的事,杰洛居然到现在都还没有告诉任何人。有关卡纳波里的记载,不仅在大陆上有,像今天达夫南读到的,不就也存在于月岛上?只要看一本这样的书就会明白,不过现在的岛民谁也不想看书……喔!“当大家都不读书时,事情就有可能被操控成这样;这么说来……让人们远离书本,难道也是摄政们有意慢慢助长而成的结果吗?”达夫南忆起很久以前杰洛说过的话,他说岛民忽视魔法的文学、音律,而只是一味地追求剑术,他断言这就是所谓的“明显退步”。当时杰洛的表情就和现在一样,真挚坚决。“有很多事情你都还不知道。达夫南啊,我相信你,从现在起我说的话你都会保守秘密。本来的古老王国,也就是卡纳波里,的确是有月女王的存在。”虽然达夫南还没发誓说会保守秘密,杰洛却不介意地直接就开始说话。达夫南抱着大开眼界的心情去听杰洛所说的事。原来,在卡纳波里王国,月女王不是信仰,而是一种原始的哲学,仅不过是众多学派中的一支。这也是为何现在的月女王信仰,内容较少神格化的成分,反而偏向伦理学或正义论。卡纳波里王国不论是在魔法或学问上都发展蓬勃,有不少类似模式又观点不同的哲学支派,他们经常会互相争论,并且建立专属各派的殿堂以聚集弟子。就在那时候,灾难之日来临了。为了收拾灾殃,虽然大部分的伟大魔法师都还留在原来那块土地上,但为了保护后代与魔法、学问的传承,还是选拔了一万多位,外出找寻新的地方以开拓殖民地。他们在王位继承者的指挥下,登上腾空而飞的船,预定到大海另一端的土地。他们想要去的地方,比月岛还遥远,那是某块未知的大陆,是神旨所预言的地方。腾空而飞的船。达夫南一听到这几个字,就想到曾在《魔法王国的历史》一书中读过的内容 ,一时之间全身感到一阵寒冷。难道真有那种腾空而飞的船存在吗?“但是在众多船只之中,只有一艘里面载有一百多人的飞船抵达了月岛,其余的大部分虽然也飞到了现在雷米王国北岸的白水晶群岛,但在那一带却发生了不可知的问题,结果王位继承者所乘坐的那艘最大船,坠入海中沉没了。那艘大船同时也是补给船,其他船只的燃料——虽然不知是什么燃料,但可以腾空而飞——大部分都装在里面,因此,那艘大船一沉没,其他的飞船也就无法再飞得更远。只剩下一丁点燃料的飞船,一用完燃料,都不得不真的落海航行,船队就那样四面八方散开了。”“那么又为何只剩一艘……?船上全是魔法师们,为何连航海都不会呢?”“那就是其中最大的疑点。他们愈是往北方航行,就渐渐失去魔法的力量。在岛的周围,存在某种不知名的磁场,将卡纳波里的强力魔法慢慢地变弱,只有对特定的物品或对象,施出的魔法才勉强使得上力。出乎意想之外的是,有一部分人反而比获得以前更强大的力量,而这些人正是月女王支派的人。”这里的四座岛,原本如同达夫南在书中所看到的,只有各个岛名而已,并没有四座群岛的整体名字——月岛。不过,抵达这座岛的人们马上就知觉到,这地方的特殊月亮力量——也就是月女王的力量——特别地强大;也了解到因此那些一向追随月女王理念的人,才得以安然到达海岸边。他们因为已经厌倦长久的航行,而且预料再继续航行还会有意外,预备的粮食也消耗得差不多了,于是放弃了再去更远大陆的想法。不!也有可能是因为知悉月女王的力量在这岛屿上很强大,所以才故意在此定居。决定这件事的就是那艘船的船长,也就是现在代代世袭的摄政家族始祖。他们还能使用的魔法不多,只能依赖月的力量;又经过两、三个世代的光阴,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就变成了月女王的子孙,而岛也就变成了月岛。月女王的特别影响力远及到退潮小岛;到现在为止,巡礼者还是保卫着受影响的海域。至于为什么这岛的周边,月的力量会特别变强,连卡纳波里的后代也查不清楚。只知道过去卡纳波里也有一个区域,特定星宿的影响特别的强大;这是惟一的推测基础。“达夫南,你有仔细瞧过大礼堂上的雕塑吗?”“嗯?”虽然每天都会看到大礼堂,他却从不曾注意去看每一件雕塑。只记得其中有很多将月亮拟人化成女人的雕像。同时,他也想到另一个问题,大礼堂不只这一座,上回和贺托勒比武时,所去的荒废上村里也有已成废墟的大礼堂;但那里的雕塑却与这里截然不同,那里清一色只有赞扬魔法师与魔法的内容。“我记起来了,两座大礼堂……给人完全不同的印象。”“嗯,我知道你去过那座被遗弃的村落。是啊,那里没有月女王这类的雕像,对吧?还有, 那里的背景风景也不同,是吧?那里所雕刻的景致就是卡纳波里。相对地,经过几代之后才 建立的这座村庄,大礼堂的墙面却不知从何时起,就只剩下月岛的风光了!”杰洛接着说明。他说摄政的祖先就是那艘船的船长,他虽然担负了将人民送到新地方的责任,但本身似乎不是什么厉害的魔法师。即使不论官职的卑微,卡纳波里的习惯性思考模式是重视个人的魔法能力,所以像这样例外的人事安排,应该并非一开始的决定。也许是在旅行中途从飞行改为航行以后,魔法能力渐次变弱,具备其他能力的人才因而受到重视,甚至可能是当时他把原来的指挥者给杀了也说不定。摄政如果是以那样的方式取得地位,为了不被夺位,就会认为有必要在新的地方建立一套与卡纳波里不同的全新风俗。
于是,就建立了一套受月女王支配的巡礼者概念,原来由七名魔法师组成的会议,变为六位祭司的制度(大礼堂地板上雕刻的圆形仍存在七个),甚至一度还残忍地以活生生的牺牲品作为祭物,并形成一股崇尚剑术胜于学问与魔法的风气。人们远离书籍与文献记录,埋没了圣歌这类的魔法传统,这一切全都因于政治的利害,进而利用一连串策略达到目的。执政者不想让那些习惯于被伟大魔法师治理的人,看到差劲的魔法而不信服,于是推出真相不明的月女王作为新的崇拜对象,并特别塑造出不明确的旨意;将卡纳波里的名字化为“古老王国”,魔法王国则变成神圣的王国。由于这些原因,现在月岛内使用的魔法,只有几种能在大陆上发挥应有的力量。那些魔法之所以在大陆不会变弱,部分是因为有些月岛岛民有着卡纳波里的遗传,一出生就带着神秘的力量;另外,像伊索蕾的圣歌,从卡纳波里流传过来之后,因为有“歌曲”作为媒介,才不致让魔法的传统完全消失。“您是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真相的呢?为什么不将真相告知别人呢?如果叔叔您的话是真的,那么月岛的人们不就要一代代被骗下去了吗?这些事祭司大人们都不知道吗?”杰洛先生将肮脏的坐垫慢慢地拉过来,用低沉又结巴的声音说道:“祭司,对啊,祭司。最早发现这整件事情的不是我,而是祭司。他曾经是比任何人都能迅 速读完繁多的卷宗记录,又天不怕地不怕的剑之祭司,如今已经过世不在的……”达夫南立刻就猜出是谁了。“伊利欧斯祭司……是吗?”“没错,伊利欧斯……我的朋友。虽说他是我小时候惟一的玩伴,最后却和我反目成仇;没想到最后都还没和解,他就已经离开这世间了。那个王八蛋朋友,一开始就是他对我说出这件事。”达夫南早从奈武普利温那儿听说,杰洛先生是伊利欧斯知心好友,但最后两人反目不合的事,他倒是第一次听到。其实,若说像杰洛先生这样温和的人会和谁吵架,达夫南实在无法轻易相信。不过如果是谈论现在这个问题,倒是有可能会因为意见不合而吵架。“而且……最后还为这件事而死去。”“您说什么?”达夫南因为惊讶而不由自主地望向杰洛先生,他从杰洛的表情中读到了事实,因而吓了一大跳。到目前为止,他一直以为伊利欧斯是被那怪物,叫枸莫达的神秘生物给害死的。“当然,杀死伊利欧斯的是那被诅咒的怪物,不过摄政之所以要求伊利欧斯为了解决怪物不惜牺牲性命,也是由于他憎恶伊利欧靳,同时又害怕伊利欧斯了解太多卡纳波里以前的历史。是的,伊利欧斯虽然很聪明,却也是个聪明过了头又傲慢的人。他从来就没想过要将发现的真相隐瞒,他除了关心自身是否可以从错误的知识中跳脱之外,其他人的感受与反应对他一点价值也没有。当时如果是以获得人们的信赖为基础,慢慢地传播这发现,结果说不定就不一样了。可是他没有那样做,反而每次在摄政面前表达意见时,总是用冷嘲热讽的语调说话。伊利欧斯之所以如此,以他当时身兼最强剑术与最博学者的身分,那种”有谁可以和我匹敌? “的目中无人态度虽然有错;但也是因为他多次识破了摄政的肤浅计谋,简直不齿到了极点。他如果不用那种嘲讽的方式,可能会完全无法忍受吧!即使伊利欧斯拥有洞烛机先的能力,又能如何呢?他的个性就是明知会伤到自己,却一见到厌恶的事就按耐不住,导致事情演变到最后无法收场,甚至无能自保。他是绝顶聪明之人,但毕竟不是贤者。”对伊利欧斯祭司的误解,被一层一层剥掉,渐渐接触到他真实的一面之后,才发现他其实是非常多面的人。起初他给达夫南的印象单纯只是一个既是天才又牺牲自我的人,然后则是个会和幼女一起去海边散步,并且送女儿松球的浪漫父亲;还有被奈武普利温拒绝就生气发火,一个自尊心超强的人;年纪轻轻就夺得银色骸骨,以致于到现在为止,连大陆人都还对他的惊人实力印象深刻。还有,如今听到的……一个不懂得隐藏自身情绪的人。结论是,他不是个贤者,而是个极为自负、会冷嘲热讽的人!虽然他是天才、大学者或强悍的剑师,却对自身的性情莫可奈何;他的一生为何如此令人嗟叹,如此错综复杂啊!如果他只是之前达夫南所知道的那种完美人物,反倒会像帧老旧的肖像画般,不能给他任何感动……“为什么伊利欧斯祭司不拒绝呢?摄政阁下要他死,他也不一定就要死,不是吗?怪物一定要解决,为什么摄政本人不出马呢?要成为王者,为了不让自己的百姓们遭受危险,应该要有自我牺牲的行动,我在大陆上读过不少类似的故事。”“这跟那类故事有点不一样,毕竟摄政不是王者啊,他只是摄政罢了,虽然统治一切,却没有为王国牺牲的责任啊,呵呵,呵呵呵……”过了一会儿,杰洛先生恢复了平静,继续回答达夫南的问题:“可想而知,擅长施展低劣计谋的摄政,故意去撩拨伊利欧斯的自尊心!而伊利欧斯即使心知肚明,最后却还是因为他恃才傲物的心态,自荐求死。那时,他转头一面看着摄政,一面说:”很好,我愿意奉上我的性命。“那家伙冰冷的目光,我还历历在目。”杰洛先生流露出百感交集的眼神,在黑暗中叹了一口气。“太阳!太阳的时代在属于月亮的土地上是无法持久的,说不定打从他出生命名的那一瞬间,就决定了到他死为止,都无法和月女王和解的命运。月亮吞噬了太阳!古王国卡纳波里曾 是黄金与太阳的土地,要是他在那儿出生,搞不好真的可以如同太阳般存在……而像这样小 的岛屿,也根本不需要天才吧……”达夫南默默地看着灯火。这地方所有的窗户全被关上,火光全无摇晃,只是直直地朝着天花板燃烧。他想像着,只要他的手一挥动,灯火就会被熄灭,小小的火苗根本禁不住用手去扬。就如同月女王要是真的存在,如果说她想把某人的性命毁灭,无论是多么优秀的人,也顶多只能硬撑着摇晃一、两下吧!月女王到底存在吗?月亮的确每晚高高地升起,影响了月岛以及周边海域。她讨厌优柔寡断的人,她有时直截了当,有时以幽微隐讳的方式,来治理她的百姓。那么,她是不是也像那些流传在大陆上的其他宗教神只一般,只是隐身起来不外显自己的形貌而已呢?“后来的事你应该也猜得到吧?伊利欧斯一死,摄政以保存资料为借口,从伊索蕾的手中, 强行夺走她父亲的遗物,然后,一遍遍翻找对自己统治不利的部分。只要找到,就全部销毁 ,剩下来的部分就大致收藏在这藏书馆。最先我给你的那本书,后半部被撕掉,就表示那本 书原先是放在伊利欧斯书房的;而后来再给你的这本……实际上是我和伊利欧斯决裂之前就 已经抄写下来的,因为当时我觉得那的确是很重要的资料。”达夫南目光转移过来,看着杰洛。“那么说来,杰洛叔叔您现在正在做着伊利欧斯祭司大人无法完成的事,您在慢慢地向人们传播真相,一件件矫正错误的事,你和已经过世的那位”只要我知道就够了“的人做法大不相同,是这样吗?啊,您现在也一直在进行吗?您会让我知道也是……”“不,事情不是如你所说,我只告诉你一人而已。”“到底为什么?怎么是我?为什么只有我知道而已?”“会告诉你是因为我不是伊利欧斯;只告诉你,还是因为我不是伊利欧斯。”
“什么意思呢?”杰洛在灯前合起双掌,像是个正保护小小火苗的人。“若是在岛上土生土长的人,听到这真相,必定会受到巨大的冲击,就如同世界就要裂成两半那样。伊利欧斯曾经放任还不满十岁的伊索蕾想读什么就读什么,可是他不仅隐瞒了自己的发现,在把这几卷书托付给我时,还特别交代我绝不可让伊索蕾知道。刚开始,我面对交杂呈现的虚假和真相,也都看不出眉目;但是出身大陆的你就不一样了。就我所知,现在月岛内就只有你一个人不是在这里出生长大,所以也只有你是可以在接触到真相之后,仍然能以平常心看待!跟那些因为心理防卫,而往往在了解真相之前就先把耳朵捣住的巡礼者比起来,你是不一样的。还有一点……”达夫南从杰洛先生的口中,听到了最近他最想逃避的话题。“因为你将来应该会成为月岛的祭司,剑之祭司。”达夫南慢慢地摇头。不过杰洛先生视若无睹地继续说下去:“虽说真相显而易见,不过对月岛上的人而言,这样的真相,更像是诡辩或瞎说。对他们而言,现在的一切都已经太习惯了。由崇拜魔法而崇拜月女王,有什么大不了?由崇尚学问而崇尚剑术又有什么错误?他们应该会那样回答吧。事实上,连我有时也会感到混淆。月岛上 的人们会觉得这没什么大错,不管一开始怎样,如今大家在月女王之下不也过得很好?当然 啦,他们也不赞成所有人都只会挥剑而已。”杰洛露出淡淡的笑容:但是达夫南完全了解杰洛要他做的事,那是件艰难的责任。“可是如果是你……那些伊利欧斯无法做的……不!是不愿做的事,你一定能完成……我是那样想的。有些人不会听我说话,但如果是祭司说的,而且还是剑之祭司说的,他们就会不自觉地点头赞成,所以,当我看到你也像伊利欧斯一样,成为银色精英赛的冠军时,更是……”“……”各种纷乱思绪在达夫南的脑子里纠缠杂沓,他想起以前伊索蕾曾说过有关伊利欧斯祭司与摄政的冲突,以及她与莉莉欧佩之间潜在的对立。伊索蕾离群遁世的理由,是因为不想要再重演父亲辈的纷争。不怕与人战斗的她,本有可能成为剑之祭司的,不过她却选择了回避潜藏。然而,杰洛现在却要达夫南去走伊索蕾不走的路!蓦地,达夫南想到,伊索蕾是否真的对这问题全然不知情。若是知道的话,她有可能像现在这样没有行动吗……不过,一想到她也遗传了伊利欧斯祭司那种狂狷的个性,也有可能会不采取行动吧。只要理由充分,伊索蕾的个性是,就算伤害自己也毫不犹豫;而她居然会因为想要避免和莉莉欧佩起争执,就决定隐退,这确实是没有道理的事。但是,她如果成为剑之祭司,正面站出来和莉莉欧佩对立,月岛上又有谁会支持她?月岛是个小而封闭的社会,若被岛民排挤, 就只剩下和父亲一样被强迫牺牲的命运而已。所以即使伊索蕾知道了杰洛所说的真相,也不会改变任何事。月岛上的人们、伟大的卡纳波里的后裔,他们因为认为伊利欧斯是定居到月岛以来最为出类拔萃的天才,而爱屋及乌地爱伊索蕾,但同时也对她怀有戒心。她的非凡能力,虽然是带给岛民的祝福,但更像是一种极大的危险。那么达夫南呢?达夫南虽然是继伊利欧斯之后,第二个把银色骸骨带回月岛的人,却没有人把他和伊利欧斯等同看待,他们不把他看成天才,而是具有不明能力的外来者,所以达夫南没有像伊索蕾那样的血统问题。但这样的事实若是由外部的侵入者来揭露,是否又会产生另一种不安全感?现在的奈武普利温尽管怠忽祭司职位很久了,还是有很多人喜爱他、信赖他,那是不是因为他没有牵扯到其他的事,单纯只是走着剑术的路?达夫南看着杰洛的眼睛。“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我是……是的,严格说来,我还是外来者。与其说我想变成这样,不如说是自己感觉到的,应该说我还没有被接纳,也许是那样吧,我还对月岛没有那么大的责任感,到现在为止,一切都还没有确定。剑之祭司……那是否真是预定给我的位子,这一直是个模糊不清的问题,而且,我也还没有准备好要肩负那样的荣耀,这就是答案。”“你觉得你无法承当那样的重任吗?”杰洛的口吻不同于奈武普利温,也和戴斯弗伊娜不同,有时就像是同龄的好友。但是那样的语气,偏偏在今天听起来特别别扭又不好受。逼得达夫南还是不得不把他心里想的事说出来:“我不得不坦白说出我心里的话。我觉得您的这种想法,就是想把自己被卷入的程度,尽可能地缩到最小,这是您给我的感觉。不是不可能做到,而是不愿去做。对吗?”杰洛先是不发一语,因为这是个困难的问题,达夫南也静静地等候着。“是的,就像刚刚说过的一样,我毕竟不是伊利欧斯。虽然我一直有这种想法,但这其实是给自己的懦弱一张免罪牌吧?我无法像伊利欧斯一样干脆漠不关心,但也没有因此大胆到敢挺身而出,进而改变现状。”杰洛先生抬起头来,视线望向放在黑暗中的书籍。“我能力可及的事,充其量不过是分类书籍。事实上,这个藏书馆也不是我一个人建立的,当初发现有关卡纳波里藏书馆的记载之后,就和伊利欧斯一起讨论,两人一起设计出这座藏书馆。设计部分大多是伊利欧斯的点子,我主要是做书籍的分类和整理。但是这里建到一半时,我和他的关系就决裂了,他冷酷地说他将不再插手管这里的事,也就是说我别想再请求他帮忙了;他的固执又有谁能改变……这个朋友,他说话时我要是不说嗯一声,他就会以为我轻视他的意见,而更加火大。从那之后,我独自承担剩下的事,当然多花了好几倍的时间,因为藏书馆完工后,又投入了很多心血,藏书增加为当初的十倍。这么辛苦打造出来的地方……我一定要尽量保卫、照顾,以后大概也要传承;传给谁……传承给谁好呢?”虽然达夫南马上就想到由欧伊吉司来继承,但杰洛先生没有提到他,接着说道:“我对自身的问题,已经考虑很久了,伊利欧斯活着的时候,我帮忙参与他的各项计划,平静又快乐,我常常希望再出现像伊利欧斯的人,而我也会像之前帮助伊利欧斯一样,全心全力地帮助这个新出现的人。至于我所冀望的真相传播,对于奈武普利温的坦率性情来说是很困难的,而因为父亲缘故而关闭心门的伊索蕾,则没办法逃避众人的牵制,所以当我看到所谓外来者的你时,似乎见到了一线希望。真的抱歉啊,抱歉;不过我的希望至少帮你了解了真相,你要是拒绝的话,我也不会勉强。我只问你一件事,达夫南,对你造成压力的是剑之祭司这个位子,还是和我一起去揭发历届摄政的谎言呢?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我都能够理 解,你说说看吧。”“……”达夫南并不是因为感到混乱而痛苦,现在最令他感到痛苦的不是真相,也不是责任,而是伊索蕾。他不断努力试着想抹掉她的存在,而且每日都在努力说服自己这回的决定是对的。但他终究是个男人,他无法以惆怅悲伤,让自己从苦痛中自拔出来。“如果您能理解,我会非常感激,但如果无法理解,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这种事只有我自己最清楚。因为,我也无法完全理解叔叔您的想法。今天听到的事情,对在大陆出生长大的我来说,并不算是太大的冲击,但是又如您所言,身为外来者的我,是否应该为了真相,奉献出我的人生,这我还无法下判断。我要辛苦面对的事……不管会以何种形态出现,都是对他人负责而非对我自己负责。可是,以现在来说,我连自己都站不稳了……真的,如果我真的打破那些虚假,我怕可能轮到我的主张被人们排挤。在我解决自己心里的问题,并且决定什么是对我自身最重要的事之前,我是无法做出任何决定的,这就是我要说的话。”油灯渐渐熄灭,好像是燃料都烧完了。“嗯,我知道。”一段非常沉重的沉默之后,杰洛先生开口说:“嗯……有件东西想给你看,明天思可理的课结束之后,你去一趟上村附近,就是伊索蕾家再过去一些,白扁柏树林入口的岩石处。”达夫南离开了藏书馆,回到家之后,忐忑不安的心还是无法平静下来。直到半夜,奈武普利温回来时,两个人也没有交谈,只是互看了对方一眼,就各自上床去了。
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达夫南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无声地自言自语着:月岛岛民们对自己的期待,自己对自己的期待,还有期待却不可为的事,身在其中却不能选择任何事的自己。不愿意就逃跑的话,这次又该逃到哪儿啊!
第03章 魔法王国
“哎呀,达夫南,好久不见。”
在上山前往思可理学校的途中,听到有人喊他,于是停下来转过头,想不到竟是拄着剑、独自跨坐在近处石头上的贺托勒。听说他自愿前往沉默之岛上的守备台,不知何时又回来了。
“有什么事?”
“嗯,没有。只是高兴就叫叫看而已。你要去思可理。”
他身上穿着镶嵌土色铆钉的皮革背心,厚实的腰带上系着短剑,戴着陈旧的手套,头发没有好好梳理,只是草草地拨向后面。当两人面对面的时候,有一种好奇怪的感觉,好像贺托勒与自己之间发生的事,全都是几百年前发生的,已经全被遗忘了……这种感觉真的很微妙。
贺托勒是岛上土生土长的少年,自然愈来愈像岛上的老一辈,但是达夫南却像是被风吹到遥远地方的种籽一般,脑海里充满了永远离乡背井的想法。
在银色精英赛中,两个人没有机会决斗,往后也没什么可能决斗了;两人的路曾经一度交会过,如今是再也不会有交点的了。
……这种想法也许是达夫南天赋预知能力的一部分。
“那么,再见。”
达夫南说完之后便转过身,感觉到背后的贺托勒轻轻地笑了一下。这是预知能力极端敏锐的瞬间,即使没有回头也知道。
贺托勒为什么笑,难道说一切真的都过去了,连个结果也没有,还是说又会发生达夫南无法预知的事?
达夫南上山前往思可理学校。
达夫南不久前便已经察觉到,其他小孩对自己的态度变得奇怪了。在刚进思可理学校时,达夫南曾经是被蔑视和排挤的对象,经过一些事件以后,更完全被孤立;但是从大陆带回银色骸骨以后,他就又变成大家畏惧的对象。男孩们明显地躲着达夫南,万一要交谈,也一定会非常谨慎小心。
倒是少女们的态度比较特别,之前思可理的女学生们和达夫南之间,就像牛和鸡对看一样,都故意对彼此视而不见,但现在,女学生们的态度却明显地变得温和了。
如果单纯说是对带回银色骸骨的少年的一种憧憬或好奇,也说得过去,不过事实并非如此。达夫南苦思了几天之后,终于完全了解了她们的态度,那种态度就跟培诺尔宅邸的仆人们所表现出来的一样。
不过,达夫南并无法了解这其中的原因。在培诺尔宅邸的时候,自己是以伯爵养子的身分得到最高待遇的陌生少年,不管是仆人或侍女,不但不敢疏忽怠慢,甚至多多少少也有些阿腴谄媚。不过在这里,达夫南和她们没有区别,同样只是学生而已。
那天,午餐时间过后,有一点迟到的达夫南,一进入教室内,就看到所有的学生都没坐在位子上,而是像蜜蜂各自飞立般,团团围站在桌子边。
刚好杰纳西老师也比较晚到,达夫南以不知所措的表情看着他们,觉得不想和他们一样站着,就找个适当的位置坐了下来。就在达夫南坐下来的同时,其他的学生们也开始默默地寻找与达夫南保持一定距离的位置坐了下来。
难道需要闪避到这种程度?当达夫南正因此感到不开心时,听到有人拉开隔壁椅子的声音。不是别人,正是莉莉欧佩。
“有一点迟到喔?”
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话,但那一瞬间,达夫南才发现教室内无论是谁都不敢比莉莉欧佩更早说话,等她开口了,其他人才慢慢地开始各自聊了起来。
过了一会,杰纳西老师进入教室,开始上课。
心情变得怪怪的达夫南,听起课来有一点恍惚。这一天,杰纳西老师说到从古代王国流传下来的一首叙事诗,因为担心学生们无法了解,所以用简单的古代故事来解释。
“纺织姑娘艾碧拉”是描写一个年轻人爱上某个美丽小姐的故事。一个经年累月在 各地旅行的年轻人,有一天来到偏远乡村的入口,从一间小房子的窗户望进去,被里面坐着 织布的小姐给迷住了。从此以后,他就再也无法离开那个村落,每天到了那个时间,他都会 来到相同的地方眺望小姐,小姐也常在那个时刻坐在窗旁织布。
刚开始,年轻人只要看着她,就会心满意足,但最后还是忍不住想要靠近她、和她说话。终 于,年轻人鼓起勇气,去敲她家的门,但是来应门的却是个难看的男子。年轻人以为那男子 是小姐的丈夫,连一句话都没说就溜走了,也离开了村落。但是,才过了三个月,他仍然压 抑不住内心的思念,再次回到村落,找到那户人家。
年轻人做了好几次深呼吸,鼓起勇气敲门。万一这次出来应门的是小姐,他打算跟她告白自 己的心意,之后就可以没有任何留恋,再出发到遥远的地方去。但是年轻人的希望再次落空 ,出来应门的还是那个难看的男子。
“太过分了……小姐真的是那男子的妻子吗?”
“不是,不是那样的。”
“太好了!那么是妹妹吗?”
杰纳西老师只用微笑回答这个少女的问题,然后继续说故事:
这次,年轻人没办法就这样转身走掉,怀抱着即使死在那男子手中也要向小姐表白 感情的决心,恳求说如果可以亲耳听到小姐说一句话,就再也不会出现在他们面前。不过, 令人吃惊的是,那难看的男子既没有打他,也没有赶他走,只是露出了怅惘的笑容,并且带 他进入屋内。
达夫南脑海中感觉到某种印象渐渐地具体成形,现在心不在焉听到的故事正好和他的记忆相互交叠。
年轻人在屋内看到还在织布的小姐,于是走到她面前:她近看比远看还要来得漂亮 ,年轻人几乎是到了无法呼吸的地步,于是跪在她的面前,吐露了自己的心情。
你白皙纤手将朱红的丝
外端与内端交织在一起的时候
连我的心也一起织了进去,你知道吗?
你的红酥手将银色的针
缝进与缝出,忙着扎针的时候
连我的心也残忍地一起缝了进去,你知道吗?
“哇啊……”
一位少女受到感动,两手捣住了口,不过却引来隔壁莉莉欧佩嘲弄似的冷笑声。
不过小姐完全没有回应,她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只是继续织布。最后年轻人泪流满 面,望着难看的男子,但那男子也只是吐了一口气。莫非那小姐是聋子,还是哑巴吗?难看 的男子摇摇头,向小姐说:“艾碧拉,到此为止。”果然,小姐织布的手马上停了下来。
那一瞬间,达夫南脱口说道:
“那小姐是人形娃娃啊,一辈子专门用来织布而设计出来的魔法娃娃……”
杰纳西老师吓一跳,看着达夫南说:
“你怎么知道呢?在书中看过吗?”
达夫南的确是在书中看过;在培诺尔伯爵的城堡时,曾经读到卡纳波里的魔法人形娃娃的故事,其中就有年轻人爱上织布人形娃娃的故事。魔法娃娃虽然外表和真人一样,却在制作时就被魔法师施加了特定的任务,并且必须反覆执行任务,直到坏掉为止。
达夫南差点说出曾在大陆上读过那个故事,幸好及时忍住了。
对月岛的人来说,古老王国不在大陆,而是存在于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要说大陆上有记载古老王国的书,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不过在他为自己的态度犹豫时,达夫南还是按捺不住那股错综复杂的情绪。
“喔,在藏书馆……看到的。”
不久后就下课了,达夫南抬起头一看,刚才上别的课程的欧伊吉司,不知何时已进来坐在旁边。
“在想什么?下课后和我一起去藏书馆好吗?”
达夫南看着欧伊吉司,觉得只有这个小孩不会像其他小孩一样为难自己。那时莉莉欧佩早已离开,达夫南察觉到她就像以前的贺托勒一样,可以左右思可理学校的气氛。
那是与贺托勒不同的权威;贺托勃是以跟随他的少年们为中心所组成的圈圈,而莉莉欧佩则好像女王般统领着少女们。贺托勒在学校时,孩子们会仔细观察他的表情,看到他殴打像欧伊吉司这样的孩子时,可以很快就抓到情势,也跟着乱打一团。但现在其他小孩为了因应莉莉欧佩捉摸不定的心绪,则一个个都变成了最乖巧的小孩。
他们会不会将莉莉欧佩和自己配成一对?当达夫南心里产生这种疑虑时,脸颊不禁出现红晕,并决定不再理会小孩们和莉莉欧佩。
陷入复杂情绪的达夫南,没有马上回答,于是欧伊吉司追着说:
“嗯呀,好久没去了,叔叔看到达夫南也会很高兴的,喔?一起去,我借来的书也该还了。 ” 达夫南这才想起昨天和杰洛叔叔约好的事,于是一面点点头,一面说:
“我也想一起去,不过思可理学校下课后,暂时有事要去处理一下,大概需要一个小时,可以吗?你先去那里等我好了。”
“先去的话……嗯,也好,我先去那里看书,你很快就会来了吧!在那里看书即使等几个小时也不会无聊,不要担心我,尽管去了再来。”
达夫南来到月岛已经匆匆过了两年,在这期间,不管是已从小孩长大成人的贺托勒,或是已懂得利用其摄政女儿身分的莉莉欧佩,欧伊吉司都和他们不同;纵使时间流逝,他仍像是一点都没有长大的孩子。欧伊吉司说完了话,马上绽放笑容,达夫南看到他的样子,心中觉得一阵温暖,不禁贸然地说:
“欧伊吉司,你总有一天会接手杰洛叔叔的工作吧?一想到届时你就要帮我挑选书,就觉得有趣。”
不过欧伊吉司却像是有点受宠若惊。
“唉呀……什么,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现在的我和杰洛叔叔比起来,读的书还是太少了……只是……虽然喜欢读书,只有那样的话……”
“什么话,月岛上除了你之外,还有谁可以接替杰洛叔叔的工作,叔叔也最属意你吧。”
老半天后,欧伊吉司才小小声地回答说:
“如果那样的话,当然是很好,但是……”
达夫南听到这,不禁露出微笑,觉得欧伊吉司只是自信心不足而已,这可以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慢慢地改善;自己要是有什么地方可以帮助欧伊吉司,就会帮他……
虽然和欧伊吉司已经认识很久了,但是像今天这样,真诚地想要帮助他,倒还是第一次。喔,不是只有欧伊吉司,达夫南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对谁有过这样的心思,因为他连自己都无法照料好了。对他而言,在拼命的打斗中,应该是去爱那些先给他爱的人才对,不可能先去拥抱那些什么都无法给他的人们。在他与爱他的人之间,他总是扮演弟弟的角色。
不过,像耶夫南或奈武普利温对他的那种关怀情感,达夫南自己也具备,而且现在已经到了可以付出的年龄了。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感情呢?应该是从下定决心忘掉伊索蕾,将炽热的感情沉淀,加上目睹身旁倒下的同伴时的情感淬链,所产生出来的另一种变化吧。
达夫南与欧伊吉司分开后,慢慢地走上长满白扁柏树林的山坡。
清凉的香气已经开始弥漫。雪白扁柏树林稀稀疏疏地从山脊的入口开始延伸,然后长满北边山谷。若顺着山谷一直走下去,就可看到通往上村的隘口。不过今天不需要走到那里,因为在完全看见山谷的轮廓之前,已经瞧见了杰洛的身影。
“你来了,到这里来。”
通常只有在藏书馆才见得到杰洛,像今天这样和他在外面见面,总有些不习惯。达夫南跟随着他走下山谷底,他们不走通往上村的上坡路,而是走到由一块块岩石填满的海岸边。 岩石阴暗处还残留着雪的痕迹,拨开杂草往更深的地方走去,经过散落着圆形、方形等各式各样灰色石头的院子后,进入到由花岗岩组成的峭壁下方,有一处由扁平石头堆叠起来的地方。那地方看来就像被平放的书般整整齐齐,旁边门框似的矗立着两块巨石,再往里走有个像 是被特地磨得晶亮的石壁,石壁右边有道幽暗狭窄、仅容飞鸟的小缝隙,看起来像是个秘密 入口;再转过两个弯,还看得到继续往内延伸……
欧伊吉司将准备归还给杰洛的书夹在腋下,往藏书馆的山坡地走去,一边回味昨晚熬夜读到的内容,自顾陶醉,雀跃不已,一边还烦恼着这次要从杰洛叔叔上回推荐的书籍中挑选哪一本。他正以这种悠闲的心情踱步向前。
昨晚读到的是有关古老王国的英雄故事,与今天杰纳西老师说的“纺织姑娘艾碧拉”属于同一种叙事诗,欧伊吉司特别钟爱这类的书籍,他会主动问杰洛叔叔是否还有与诗相关的书。他热衷到甚至会熬夜背诵特别喜爱的部分诗句。
虽然欧伊吉司也背地里偷偷写诗,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写出满意到可以给别人看的作品。他从杰洛叔叔那里听说古老王国有所谓“吟游诗人”,欧伊吉司想,如果能成为一个吟游诗人该有多好,那样的想法常常在他脑中盘旋——而且他也不是完全没有那样的天赋。
枝叶扶疏树荫蓊郁
水渠霞光景色心悬
磨损长靴漫步涌泉源
乌发少女盘坐吹角笛
这是首欧伊吉司喜欢的诗,但却忘了后半首的内容,于是他一边走,一边翻书。书很大又很重,他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住,翻了翻后,又看到喜爱的地方,不知不觉就从那地方开始读起来了,一翻页时,竟然就踉踉跄跄,双脚打结。
碰!
四脚朝天的那一瞬间,手上掉落的书咕噜咕噜地滚到山坡下,惊慌失措的欧伊吉司连疼痛都忘记了,立刻一跃而起,追赶而去,但是跑没几步就呆站住了。
“在路上读个小纸块儿也会弄得四脚朝天,还真是个好笑的家伙哩。”
“喂,地鼠啊,你带来栗子了吗?”
欧伊吉司吓得脸都发绿了,虽然没看到艾基文,但却看到大约有五名少年,像正等待着似地围在自己掉落的书本旁。
贺托勒毕业以后,小孩们欺压他的事少了很多;而且又因为有达夫南在,优劣之势日益显着,欧伊吉司也因此可以比较无忧无虑地放心过日子。但今天却突然像是误陷狼窟。少年们也不笑,只是耸肩,其中有几名伸出脚来踹着书角。
要是从前的话,欧伊吉司会马上跪地求饶,但他自从和达夫南熟稔以后,自身也有了一些改变。他虽然心中犹豫,开口却是斩钉截铁:
“把我的书还来。”
“来拿啊。”
极简单的对话。他们之中包括曾经和艾基文混在一起的小孩,也有和贺托勒一起参加银色精英赛的里寇斯,长脚但个性粗暴的皮库斯,以及没什么力气却会动残忍坏念头的卡雷。
“这个……”
“这不是你的书吗?书这种东西我们是不会去碰的。”
欧伊吉司向他们又靠近一步,五名少年有的用脚尖在地上转圈,有的两手摩拳擦掌,正等待接近中的欧伊吉司。
再次迈开脚步时,欧伊吉司突然感到一股强烈的不安感拉住了脚后跟,不过他心意已决,即使状况再怎么糟糕,不过就是挨打罢了,这一次若还是怕得求饶或者逃跑,自己就再也无法找回自尊心。心中一面那样想着,一面踏出了下一步。
欧伊吉司走到他们面前站住为止,一直都没事,他弯下腰要捡起书本,正在心疼着书皮在地上滚过又被这几名少年用脚踢过而受损,想着该要尽最大可能去恢复干净的时候,他专注得暂时忘掉了刚才的不安感。
砰嗯!
肋下的痛楚都还没来得及感觉,另一只脚又往他的太阳穴用力踹下去,欧伊吉司神智晕眩的同时感到脸颊上有液体流下来。
砰!咚!砰!
没有任何言语,无论是打人的少年,被打的少年,全都紧闭双唇。五名少年的脸上没有一丝嘲弄或玩笑,里寇斯忍住愤怒似地紧紧咬住嘴唇,卡雷的脸上也看不到平时挖苦似的笑容,他们虽然欺侮欧伊吉司已经很久了,却不曾像这次那样残忍无情地痛殴他。
欧伊吉司本能地用两臂护着书,在被蹂躏的草叶碎片与土块之间挨揍,他脑海中闪过一道来历不明的光,比起皮肉之痛,他更害怕那道光慢慢地消逝,那是什么光?无法抵抗的身体, 像电流般痛苦流窜的东西是什么?
一切正如爆竹般炸开来……
接着,踢在身上的脚慢了下来,有一个声音在头上方说:
“代替朋友挨打的心情是很糟糕呢?还是非常甜蜜呢?”
所有的少年接着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辱骂欧伊吉司。
“银色精英赛冠军又有什么好嚣张的!那坏蛋只是从大陆来的垃圾而已!”
“外地的流浪汉根本没什么可信的……对于那种王八蛋,我们什么也不给,绝对不能给。”
“没有剑的话,那小子就打不过我们,你一定要转告他这句话,知道吗?”
“回去把你身上的伤仔细地给他看……怎么被修理的,毫不保留地告诉他,我们什么都不怕,他生气的话,叫他马上来报仇啦!”
他们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一点胜利的滋味,反倒像是将这段时间压抑下来的情绪发泄似地粗暴大喊而已。欧伊吉司慢慢恢复神智,脑海中闪烁的光又再度明亮起来,像垂死前的疾呼那样地豁然明亮。
“你们、你们全是些……不敢直接站出来的胆小鬼……”
欧伊吉司倾斜着身体,结结巴巴说话的时候,少年们啼笑皆非似地皱起眉头。
“你说什么?”
“现在这小子在说什么?”
欧伊吉司好不容易站起身来。他虽然全身伤口累累,但胸膛前仍然怀抱着书不放。
“你们虽然可以打我……是,是啊,虽然可以尽情地打我……不过绝对,不能迫使我、让我、屈服……”
欧伊吉司记不起什么时候达夫南和他说过这样的话。是了,在大陆曾经是达夫南的朋友,那个少年说过的话,现在欧伊吉司终于想起来了。那是他一直想要说的,特别是在这种情况下,一定会想要说的话。
“这是因为……因为我是个拥有自由意志的人!”
说话的同时,欧伊吉司弯下身体,正面朝皮库斯的肚子用力猛冲过去,趁着皮库斯倒下的那一瞬间,他集中剩下来的力量,一口气地逃跑了。
少年们一时之间好像吃惊地直眨眼睛,他们从未想过欧伊吉司会从他们的手中逃脱,更别说像是这样攻击某人后一跃而起溜掉;欧伊吉司不再是只要被打一下就放弃抵抗、跪地求饶的小子了。
不过,少年们没多久就回过神来。
“喂,去追吧!”
“去揍死他!”
他们长久以来就看不起欧伊吉司,即使欧伊吉司说的话再正确,都无法获得他们认同。而且要抓住已经受伤到一跛一拐的他并不难,因此他们立刻冲上去。
而欧伊吉司则是猛跑。
欧伊吉司自己纳闷,曾几何时他这样使尽全力奔跑,这样往前直冲;以前因为偷听到达夫南和贺托勒上村决斗的事,而被艾基文追的时候,他也只是很害怕而已,没有产生像现在这样坚定的意志。欧伊吉司不知道他的速度,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展现自信而不同的一面。
欧伊吉司第一次发挥最大的能力跑得飞快,如果追他的是艾基文,早已远远被他甩掉了;但现在追来的人是脚又长、体力又好的少年们,而且他们也正为不能如预料中很快抓住欧伊吉司而懊恼。
欧伊吉司从来不知道,原来反抗逼迫自己的人会如此痛快。自己不但不是他们的玩具,甚至还是可以教他们难堪的少年。一时间甚至暂时感觉不到全身上下被殴打的伤痛;欧伊吉司跑了又跑,终于跑到了藏书馆。
虽然他本来就是要来这里,不过现在跑来也是因为这里有杰洛叔叔在。这时候杰洛叔叔应该不会离开藏书馆,而只要有他在就足以赶跑这些少年。欧伊吉司心想,这样自己就可以阻止他们的计划了;往后,要是做得到的话,也可以一直这样做。
连敲门也没时间,欧伊吉司呼噜地用力推门要进去,却打不开门,再推一次,只是当啷响,锁住了吗?
“叔叔!杰洛叔叔!”
没有时间了,那几名少年已经追到山腰下了,焦急的欧伊吉司双手把门拍得砰砰大响。
“叔叔!是我!欧伊吉司啊!请帮我开门!快一点!”
没有任何回应。
沿着岩石之间的小径,经过一片破碎的砌石地,所到之处并不阴暗也不潮湿。突然间,一道强烈刺眼的光照射下来,如海市蜃楼般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被绿盈盈苔藓以及长草所覆盖的空地。
四面的峭壁像老木的树干般被一层干燥的表皮覆盖着,草绿色的地衣,密密麻麻地为悬崖涂上一层颜色,朝天际向上伸展几百公尺的峭壁,其表皮的皱纹也一直延至最顶端。抬头望上去,可见到像是中空的树干尖端那般不规则的龟裂,露出蔚蓝的天空;正午的白色太阳闪闪发光地映在眼前。
在那里,立有百余来块老朽的石碑,有的倒塌,有的变色,还有像是好多人合葬在一起、刻满碑文的大石碑。
绿色的草尽情生长,正是长出小白花的季节……没有人造访的期间,这地方的时间依然 不断流逝。也就是说,隐藏的庭院、月岛的秘密、那峭壁每个角落开出的熟悉花朵,上天给 予它们的时间和给予我们的时间是一模一样的。
一瞬间浮现的是戴斯弗伊娜祭司的话语。
在你的视线以外,还有时间这东西不断在流逝。
那是在达夫南的世界以外流逝着的时光,是他一直无法得见的月岛模样,是被山群所掩盖的过去。峭壁各个角落如同干净到发亮的碎石堆,这是古老土地遗留在这时代的一块碎片。
过了一会,达夫南低声问道:
“是谁的……什么人的坟墓呢?”
杰洛先穿梭在石碑群之间,走到一个地方停下脚步,比个手势要达夫南过去,达夫南走近仔细端详石碑上刻的文字,因为碑上是用卡纳波里文所刻写,他看不懂,不过还是能看懂棍子形状表示的数字。
“耶索德世(Exodus;移居)三十二年……十二月……”
达夫南心念一转,这里埋葬的是卡纳波里抵达月岛那惟一一艘船上的人们啊,他们上岸以后开始使用新的年号来记年。
但是不知从何时起,岛民已忘记新年度是自己所创造的,也不再使用卡纳波里时代承传几千年的纪年;所以纪年才会与大陆使用的相差无几。
杰洛开口稍稍解释了石碑上的文字:
“所有的花都埋葬在地底下的……冬日之影镜……先行离开世上回到古代祖先那里……只有内疚……”
杰洛转身面向达夫南,说道:
“我很久以前就全将碑文读过了,他们认为死了以后可以和伟大的祖先一起生活而感到欢愉,反而担心留在世上的人们,逝者果真会和卡纳波里的祖先灵魂一起幸福地生活吗?”
达夫南低头看着各种大大小小的石碑,面临到解读的困难,这时他想起恩迪米温为首的幽灵少年们,他还不知他们的来历,这其中会不会有他们的坟墓呢?
“石碑上也有刻上亡者的名字吗?”
“虽然有些已无法辨认,但大部份都刻有,这里就刻着……拉布图斯拉的名字,就是”拐杖“的意思。”
“您刚才说之前就全部读过了对不对?或许……您有看到”恩迪米温“这个名字吗?”
“恩迪米温吗?”
他好像对这名字没有印象。于是,两个人一起在坟墓之间来回找寻,在可以辨识的石碑碑文之中,并没有恩迪米温的名字。
看完最后一块石碑后,杰洛看着达夫南发问:
“为什么要找寻那个名字呢?”
达夫南摇着头,这不是简单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的,而且他也不确信杰洛会不会相信他说的话 .
“比这问题来得重要的是……您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呢?”
“这个嘛,先不说那个,你觉得到这里看过之后,有什么感想没有?”
达夫南想了一下回答说:
“像是撞见了谁……所收藏的旧日记一般的心情。”
杰洛垂下头来看着地面,发出笑声;不知道是不是感染到这里的气氛,他的笑声听起来有些无奈。
“你说得对,那正是我要给你看的——死去的卡纳 波里已经石化掉的尸体啊!这里埋葬的不只是人,而是文明;这里的一切代表着如今我们已 不再拥有的瑰丽文明。我第一次来这里是和伊利欧斯一起来的,那时我们俩还是好朋友。他 比我更早发现石碑,我们满腔热情地谈论着月岛的未来。现在朋友没有了,留下来的只有墓 地而已……达夫南,也许你不相信我的话,这地方有时会出现幽灵。”
达夫南胸口像有某个东西忽地掉落下来,反问道:
“您说幽灵吗?”
“不相信就当我是说梦话也没关系,不过我……你也知道,我白天通常守在藏书馆,到了晚上有时会来这里,看能不能多少感染一些死去文明的香气。我会像疯子一样踱步走来,有些日子,整夜在这里对着石碑,把心里想讲的话发泄出来,我抱着倒塌的石碑,接连几个小时沉浸在思索中。为什么我会现在才出生,被桎梏在文明都已凋零掉的衰退土地上受苦;我出声叫唤亡者,并且埋怨他们;我想要知道他们的灵魂有没有和魔法王国伟大的灵魂在一起,果真如此的话,就算我自我了断残生也没有半点遗憾。我想要到他们的世界去。我常常胡思乱想到清晨……”
没有人能光看表面就完全认识一个人。看起来像是对万事都很洒脱,温和且沉着的杰洛,居然是个被抓不住的虚幻希望所攫住的彷徨之人,怀抱着奉献所有的疯狂热情。然而其他人何尝不是如此难以看透?达夫南原以为是完美天才的伊利欧斯,私底下却有着因为自尊心的刀 刃而伤害自己的矛盾性格;看起来像是热心照顾每个人的戴斯弗伊娜,在年轻时也曾有着为 了自己疼爱的弟弟,而牺牲别人的自私心态。
还有,虽然达夫南到现在还不清楚,但看来不被任何事物所束缚,说起来像个怪人的奈武普利温,也和达夫南原本的印象不同,有一段无法割舍抛弃的过去。
“我那样度过了数十个夜晚,我夜夜都无法自制地想要来这里;就这样,一直到某个晚上,我读着碑文,在那边,就在那最大的坟墓前睡着了……”
在一座偌大的坟墓前,一边角落里立着一块快要倾塌的五角形狭长石碑。突然间,达夫南似乎看到杰洛手提油灯照着那上面刻有的数百个小字,一字一字细读的模样,如同幻影般忽地闪现在大白天的太阳底下。
“在我从浅睡中醒来时,虽没睁开眼睛却可以感觉到我周围有数十个人。现在的我因为耽溺读书,身体才变得这么不灵活;不过年轻时,我也和其他的小孩一样,被强迫学习棍棒护身术。因此当身体一被刺激到,我也不自知地就做出反射动作,我佯装睡着,眼睛微开观察周遭,果然,在那里有衣着飘逸的男子与女子,像幽灵一般……喔不,应该说,他们是真的幽灵在那里出没才对;更令人惊讶的是……虽然到现在我无论如何还是很难相信……原本在我四周围的倒塌石碑,居然全部竖直起来,在那里还矗立着青翠绿石砌成的高耸建筑物。”
杰洛正努力描述出夜晚的幻象,虽然现在周边环境仍是在明亮的太阳下,但达夫南对杰洛所说的状况,真是太清楚不过了。回想起第一次碰到幽灵少年的时候,村落的模样不也是变得不同,而且也出现刻有亡者名字的方尖碑!
另外,刚抵达月岛时,也曾有一次亲眼目睹月岛的景色突然完全改观的经验。
“我动也不敢动,周围的透明幽灵们一面在绿色石屋进进出出,一面谈笑;他们的仪态与行动看起来如此神圣,像我这样的人居然偷窥他们,让我感到真是大为不敬,我想光是偷窥他们这件事,就足以当作死罪了吧!被这个想法困扰着,我除了装睡也别无其他选择。”
“那么他们……如何消失的呢?”
“嗯,说来好笑,我真的又睡着了。或许是因为当时虽然有些紧张,但同时也沉浸在一种不可知的安详之中,而且我也企图想要在睡梦里实现与他们同化的心愿。再次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了,周围有的只是跟平常没什么两样的倾倒石碑而已。之后就再也不曾看到他们了。那些高贵的灵魂们……他们是不是石碑的主人,不是的话……会不会是从魔法王国迁移到这里的,也就是卡纳波里的祖先……”
达夫南轻晃了几下头,又犹豫了一下,结果还是不得不说。他开口说:
“杰洛叔叔,您所看到的不是梦境也不是幻觉,而是实际的事;即使其他人都不相信,我也不会不信。他们是这块土地上的另一族群,一直在看着我们,已经看几百年了。他们甚至还记录着发生在我们之中重要的事,那里刻有月岛上所有亡者的名字,那方尖碑……”
“你在说什么啊,达夫南?”
杰洛惊讶地转望达夫南,因为他一下子就吐露出太多的事,听起来反倒像是取笑或是谎言。
达夫南停顿一下,又再度斩钉截铁地说:
“大叔,您所看到的幽灵们,我也曾经看过,我所看到的是小孩们,他们和我合得来也一起玩耍。就是上回我从峭壁掉下后昏迷不醒那段期间……你记得吧?那时我的灵魂正和他们在一起。”
“那是……真的吗?”
杰洛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点颤抖,其实达夫南也同样非常兴奋,因为这也是他第一次具体说出幽灵的事。
“那么你……从他们那里听到了什么?他们的来历到底是什么……你知道吗?”
达夫南只能摇头。
“不知道耶,他们没告诉我,那时我忘掉自己是谁,只顾和他们一起玩。因为和肉体分开,于是乎处于一种失去真实感的状态……也就是说,我当时也是只有灵魂的状态,就是灵魂出窍到外面逛啦。”
事实上那不是他第一次和恩迪米温他们见面;他第一次遇到幽灵,并因此消失那件事,只有奈武普利温等几个人知道。
突然,杰洛伸出手抓住达夫南的肩膀。
“全说出来,他们说的话……尽管不知道他们的来历,但不管是什么事情我都想听。记录我们的亡者又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对月岛的事全都知道吗?”
虽然杰洛自己也明确地说他看到的绝不是梦,但其实心里还是有点疑虑,因此当达夫南确认了杰洛看到的事,那快乐已经到达感激的地步了。
不过达夫南可以说的事其实并不多。他断断续续地,才说到恩迪米温曾说“自己是在好几百年前就已经死去”,再从刻有亡者名字的方尖碑,说到岛内景致改变的记忆,还有睡在圆珠洞穴里的事,最后才说到有关幽灵小孩口中所称其他“大幽灵”的存在,达夫南踏入他们世界的事不可让他们知道等等。
杰洛垂着头沉思一阵以后说道:
“记得戴斯弗伊娜祭司曾经说过,你那把特别的剑,拥有穿越异世界或异空间的力量,那是她在你失踪的时候,在大礼堂开会时说过的。那么,你去的地方也许就是这世界上另一个异空间吧!幽灵们活在那个世界……而我也是暂时到了他们的世界。如果依照你的说法,也许是因为我对他们世界的恳切盼望,刚好和他们之中某人的记忆相吻合。”
他们两人肩并肩坐在一座巨大的坟墓前,杰洛又再想了一下说:
“如果只是几百年前,很难确定他们是从卡纳波里来的,还是在这地方很久以前死 去的;不过那么多的幽灵们,以他们拥有的强大力量看来,大概也……不像是在这个地方死去的人。 来到这地方的人大都已失去魔法的力量,但他们为什么要离开卡纳波里来这里呢?难道说那 地方已污染到连死人也无法忍受了吗?”
一阵风吹来,把枯黄的树叶碎片吹得飞起,两个人各自陷入自己的沉思,不发一语。
“达夫南。”
两人依旧各自望向不同的方向。
“为什么全部的事都发生在你身上。”
“我不知道……”
“那单纯是因为你所携带那把特别的剑的力量吗?在你的叙述之中,我感觉到你仍然隐瞒了很多事。”
“……”
“卡纳波里的影子们传达讯息给你,他们为何抛开月岛内众多的子孙,为何选择异邦出身的你,他们到底想告诉你些什么。为什么呢?是不是正因为只有你与虚假的月岛历史无关,是不是因为他们无法忍受编造的历史!”
杰洛抬头看着天空,峭壁顶端周围的蓝色天空里,现在已经没有太阳了。
“月女王与剑,我都讨厌。”
杰洛所指的剑是象征性质的剑,并不专指达夫南所拥有的冬霜剑。
“懂事以来,我虽然对卡纳波里一直怀有憧憬,但在这个月岛长大的事实却是无法摆脱的束缚;而你就不同罗,他们看到的是你并非月女王的子孙,卡纳波里的魔法是偏向太阳的力量,而且到了月女王的上地上魔法力量就变弱,因此,比起不知不觉受到月女王影响长大的我们,他们反而更愿意和你对话也说不定。月女王的占有欲大到连赋有太阳气质的天才伊利欧斯也不放过,我和他尽管因一时的误会而分道扬镳,但仍旧为伊利欧斯痛惜,所以我无法原谅将他推向死亡的摄政,还有在一旁袖手旁观的自己。”
杰洛站起来,望着始终不发一语的达夫南。
“走吧,达夫南,真谢谢你告诉我那些事情。即使你不想要,即使你始终拒绝,但我还是无法完全抹去对你的期待。连祖先也不属意我们——与伟大传统背道而行、遭到遗弃的月岛……我希望能再度建立起当时守护魔法王国卡纳波里数千年的”太阳文明“。”
一个人只要活在世上,就会带给他人期待,同时也带给他人失望……常常在自己都还搞不清楚状况时,别人已经对你有所期待……而且那样的包袱也无法随随便便就抛弃掉……这种事似乎到哪里都会发生。
从大陆逃来的时候,虽然达夫南不希望再跟任何人产生新的联系,只为寻求心里的平静而来,但却还是影响了奈武普利温、伊索蕾、戴斯弗伊娜、贺托勒、艾基文、欧伊吉司,还有杰洛。此时他并非不了解杰洛的心,所以心里更加难过。杰洛会想在达夫南身上努力寻找伊利欧斯的影子,终究还是因为杰洛曾受过创伤,所以才会情不自禁地抱着这种期待。
欢喜、爱情、希望与愤怒,这一切交织成他在月岛的记忆,他甩得掉这些吗?
第04章 第三只眼
欧伊吉司虽然紧闭嘴巴,尽量忍耐,但还是连同岔到的气一起把午餐所吃的东西全部吐到地上。神智已经不清的他,还在烦恼自己把藏书馆的地板弄脏了;撇开对不住杰洛叔叔不说,他更是无法原谅自己。
但是现实的问题还在后头,杰洛叔叔外出,虽然藏书馆的门锁住,不过,和杰洛原本就很熟的他,很清楚备用钥匙藏在哪里。若是在平时,他当然绝不会在其他人面前暴露出收藏钥匙的地方,但是现在的情势实在太紧急。
欧伊吉司在藏书馆的四周绕了几圈,最后在那些穷追不舍的少年目睹下,将藏书馆入口可以转动的柱石掀动,抓起钥匙,并在少年们抓住他之前,成功地打开门,滑进馆内。
出生以来就不曾快速冲剌,而且平日连简单的跑跳都几乎没有的欧伊吉司,这回快速奔跑之后突然停下来,当然是全身虚脱;膝盖一放松,就一屁股跌坐到地上了。虽然努力控制身体的抖动,喉咙里还是一直持续干呕,即使胃里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吐了,但黏稠的唾液和胃液却还是不断地涌到嘴巴里。
虽然确信现在已经比较安全了,但欧伊吉司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出来!还不滚出来!”
“难道你以为躲在里面,就可以逃得出我们的手掌心?”
“不马上出来的话,就把门砸碎啦!”
这一刹那,欧伊吉司用害怕的声音,发出哀号似的叫声。
“不……不行!”
藏书馆是欧伊吉司最钟爱的地方,即使门扉上有一点小瑕疵,他也不容许,但他有能力阻止门被破坏吗?
“不行?那么马上从他妈的藏书馆还是垃圾桶里面滚出来!”
“你这个没胆的家伙,一被追打,就像松鼠那样一溜烟躲进鼠洞!”
“数到三,你要是不出来的话,你就知道完蛋啦!”
皮库斯恐吓似地把门扉踢得吱吱嘎响。他们所熟知的欧伊吉司,是个到这种程度就会自动往最坏的方向去想,并且终究会屈服的小孩。而且他们正在发火,其中又以刚刚被欧伊吉司在肚子上揍了一拳的皮库斯最为愤怒。实际上,这时候皮库斯才不管欧伊吉司是要屈服,还是要求他原谅,反正他非得踹他踹到心中的怒火平息为止。
当他们暂时停止踹门,从门内传出嗫嚅的声音说:
“这里……不是垃圾桶,也不是鼠洞。”
“什……么呀?·”
因为他们根本搞不清楚自己刚才在激动之下咒骂了些什么话,所以一时之间并不了解欧伊吉司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们要辱骂我没关系,但是这个地方保存了月岛的所有记忆啊,关于你们的父母,或者再上去的祖父母,全部在这里,你们怎么可以乱说这里是什么样的地方呢?”
欧伊吉司的声音刚开始还微微发抖,但慢慢变得沉着,反而使得愤怒的少年们有些不知所措 .
“那不如打我吧,也不要说那种话。”
欧伊吉司站在通往阁楼的梯子上张望着,在这里等待人们翻阅的书有数百、数千册之多……但是像自己这样不成才又愚蠢的小不点儿,连对抗那些小孩的力量也没有的懦弱胆小鬼,即使把这些书全看完,又有什么用呢。
干呕又再度来袭,但是欧伊吉司已经做好准备;即使会被那些少年打死,他也无法再躲在里面听任他们侮辱。只要自己还活着,就不能让书塔的崇高地位被践踏。
这一瞬间,欧伊吉司不再把书当成一般事物,而是像看待月女王般地将之神格化了,这也许是因为欧伊吉司这孩子一直都没有其他依恋的处所吧。
“我会出去的,等我。”
啪嘎啪嘎,门在移动,然后啪地一声就打开了;欧伊吉司一点也不迟疑,走出来,关起门后再上锁,并且想将钥匙塞进较宽的门缝里,表现出不再躲回去的决心。
但是那一瞬间,卡雷却动起了邪恶的念头,算计着如何戏弄毫无抵抗能力的欧伊吉司。除了殴打还有更好玩的事,于是他抓住欧伊吉司的手臂,反转到身后,对着其他少年大叫:
“喂,不想进去吗?”
一切都发生在转眼之间。欧伊吉司想要揪住已放掉的钥匙,但少年们已先一步打开门,直往藏书馆里面冲,并且打翻了放在桌上的烛台。已经熄火的蜡烛滚落到地上。当欧伊吉司被少年们推扯而与椅子相撞跌倒时,其他的少年们则愤怒地踢着四周的杂物。
“为什么这么暗?”
“这扇窗户要怎么开啊?”
他们从未到过藏书馆,全然不知这地方的构造与设计。藏书馆内有很多达夫南以前看到就赞叹不已的自动设备,譬如说可以同时开关的窗户——而这也可以证明藏书馆的确是伊利欧斯祭司设计的;去年冬天,达夫南在伊索蕾家中看到的自动门装置,也是利用相同的原理。
“既然叫作藏书馆,那书在哪里呀?”
“这里就有一本。”
有一个少年捏起了摊开在桌上的书的一角,就像是抓住老鼠的尾巴一样甩动;说时迟那时快,书本的一页唰地被撕下了。
“住手!”
那是杰洛出门前所读的书。欧伊吉司怀着必死的决心站起来阻止,马上就被其他的少年挡下了。皮库斯以不屑的语气抛出一句话:
“到这里来,轮到我了。”
那以后发生的事,欧伊吉司就记不清楚了,在他被皮库斯殴打的同时,其他的少年则将原来就不怎么整齐的藏书馆弄得更是乱七八糟。他们一点都不担心杰洛等一下回来会看到这场面,反正只要把全部的过错都推到欧伊吉司头上就好了。虽然他们也知道,杰洛比谁都清楚欧伊吉司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但只要好好威胁欧伊吉司,他随时都会出来顶罪。他一直都很容易屈服,会依照他们的指示去做。
到时候要怎么说呢,就说欧伊吉司躲在藏书馆里戏弄他们,他们一气之下进入藏书馆打起架来好了……况且他们背后还有很强的靠山,因为是艾基文要他们欺负欧伊吉司,来刺激达夫南的,而且也得到艾基文的父亲斐尔勒仕修道士的默许。
更进一步说,就是他们所景仰的斐尔勒仕修道士打算利用这件事,打击达夫南。他们执行这件任务,不仅可以消一消积压的火气,又有乐子可以消遣,真可说是一箭双雕。
“喂,这里有梯子,看来书大概都在楼上……”
听到这话时,卡雷笑得很邪恶。
“地鼠小子要上天堂的梯子啊。”
一听到卡雷的话,里寇斯看了虚弱的欧伊吉司一眼。欧伊吉司在皮库斯的殴打下,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看到他那软弱的模样,里寇斯就突然生起了想要抓几本书往他脸上砸的欲望。
“上去看看吧。”
从被遗忘的墓地出来,走了二十多步之后,杰洛突然停下脚步,耸了耸肩膀,抬头看着天空,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很怪的话:
“今天也未免太过晴朗了吧。”
“嗯?”
太阳已渐渐地下山了,与其说是晴朗倒更像是冷飕飕的天气。达夫南与杰洛并肩仰望天空之后,当杰洛又再度迈开脚步时,达夫南也跟了上去。
虽然杰洛刚才说的那句话好像没什么特别含意,但奇怪的是,那句话却像来历不明的不安火苗般,老是铭记在心,而且熊熊地燃烧起来。达夫南为此感到很是诧异,脚步也渐渐变快。他好几次抢先走在杰洛前方,等到他停下来等对方时,杰洛又再一次停下脚步,并且用两手捧住脸颊。
“好奇怪的感觉呀。”
这时达夫南突然想起来,自己对于即将碰到的重大事件,总是会有预感。
“或许有什么坏事要发生……您有感觉吗?”
杰洛露出模棱两可的表情,看着达夫南说:
“你也有感觉到什么吗?”
“没有,我……只是以前要碰到什么之前,就会产生奇怪的感觉,叔叔也有这种预感吗?”
杰洛端详了达夫南好一阵子,一动也不动,就像是背向阳光站立而映红的石像一般。
不一会儿,杰洛在急促的呼吸声伴随下,发出僵硬的声音说:
“最近这几年来……对了,自从那次事件以后……这是我头一次又再度感受到这种感觉。你说的那现象,在月岛上叫”用第三只眼看“,而这种能力特别强的人,当然就叫”第三只眼 的拥有者“。现今在月岛上,只有一人拥有那样的称号,就是培特莱祭司,但她也不是能够 感知到所有的未来事物,而普通一般人也不是就完全都感知不到。如果是与自己的一生有紧 要关系的不幸即将发生,据说不论是谁,即使是目光非常模糊的第三只眼睛,也会豁然清楚 .我本来在那方面还蛮迟钝的,就只有那次……但伊利欧斯死了以后,就再也不能感知到那 种气氛……然而现在,这次又会是什么呢?”
杰洛再度迈开步伐,而且比达夫南还要快很多。他一面走着,一面低声自言自语:
“第三只眼看到的都只是不幸事件……”
当他们快要走完北边的山坡时,已经几乎是用奔跑的了。
熟悉的景物咻咻地快速通过,就在前面,有一个人迎面跑了过来,然后停下来笔直站立,之后又有两个人、三个人停下来,其中有一个焦急地朝着他们跑过来;当那个人接近时,气喘吁吁的声音也跟着传来:
“您去哪里了?现在才回来呀!快回藏书馆去吧!”
杰洛也同样高声地问话,让达夫南吓了一大跳。
“什么事啊!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那人似乎连回答都觉得浪费,只是呼呼地快速摇头,就跟着跑下山坡了。
杰洛与达夫南一口气跑下了北边的山坡,又飞奔上东边的斜坡。当他们愈来愈靠近藏书馆,两个人几乎是同时闻到了味道。
那是东西在燃烧的味道。
杰洛不能称得上是敏捷轻巧,但此时却用不可能的速度,快步地急奔。眼前一阵黑烟从绿油油的树干之间,像无法挽回的罪恶般往上升;那黑烟不是愈变愈淡,而是变成更深的玄黑色。不一会儿,两人眼前就出现十多个人,还有看到那冒着黑烟的……藏书馆。
“啊啊……!”
这惊叹声听来有些怪异,听不出究竟是感慨还是叹息,或者只是风啸声吧,还是一切都已结束的喊叫声……在他们面前,藏书馆正在燃烧,下面的墙壁已经烧黑,火红的火舌正慢慢侵吞三楼窗户边。虽然藏书馆当初因为不得已而用木材建造,但却是杰洛以一人之力,花了很长的时间,苦心完成的书之塔。而这塔如今却正在无力地崩解。
在那里面存放有被遗忘的月岛历史,在大陆都找不到的稀有珍本,如今都无一幸免地全数化为灰烬。从那被火烧穿的墙壁滚落下来的焦黑皮革书皮,封面下原有的书页已化成灰烬,只留下无用的书壳……那藏书馆里,有多少书籍正被痛苦地燃烧着呢?
在杰洛眼里,那些书就像正在哀嚎的小孩。达夫南立刻了解到事态严重,随即抓住杰洛的手臂。目前人们只能用铁桶装水和沙子救火,而且没有任何一位祭司大人赶到。然而,火势已到了不是洒几桶水就可以灭掉的程度,人们全都束手观望,等待看哪一位祭司会先来到,这时如果杰洛想要跳进火场去抢救书籍,恐怕根本没有人可以保障他的安全。
达夫南牢牢地抓住杰洛颤抖的手臂,转身面向杰洛,正视着不断用力摇头的他。这时要是有伊索蕾在场也好!祭司们为什么都没出现!
杰洛想要试着甩掉达夫南,但没有成功,后来他索性拖着被抓住的手臂,朝藏书馆走去。原本聚在藏书馆前面的人群,纷纷退开几步,让他们过去。达夫南在大约距离藏书馆十公尺处,就开始继续竭尽全力地阻止杰洛,不过杰洛再走了几步之后就停了下来。看来杰洛也同样正用尽最大的努力克制自己。火舌继续窜升,令人心疼又珍贵的书被火焰无情吞噬,杰洛想对人们陈述的那些月岛的秘密也一起跟着消失。
现在的达夫南以为只要阻止杰洛就好,于是劝阻说:
“杰洛叔叔,祭司们来了就可以灭火,所以拜托……”
但就在那一刹那,人群中的其中一人说出了相当具有冲击性的话。
“那里面好像有小孩子!不是有一个小孩跑到那里去念书了吗?”
“!”
达夫南突然觉得脑袋里全都空了,欧伊吉司!和他约好的事为什么都忘了呢?
达夫南顾不得劝阻杰洛,自己不自觉地冲向藏书馆。但这次轮到杰洛紧抓着达夫南的手臂,然后用无论如何都不能置之度外的语气问道:
“达夫南,是真的吗?”
“……”
达夫南虽然不忍心开口回答,眼神却已经完全吐露出实情。
“欧伊吉司在里面吗?”
“……”
“原来是真的。”
杰洛突然放掉达夫南的手臂,大步向藏书馆走去,用任谁也无法抗拒的命令口气大声说道:
“无论是谁,都别跟我进去,你们全听到了吗?无论是谁都别让他跟我进去啊!”
不久,杰洛就从达夫南的视线中消失,只留下已烧得焦黑的废墟。人们回过神来,紧紧抓住硬要跟进去的达夫南,使他除了对着藏书馆放声大叫之外,什么也不能做。
“请回来啊!杰洛叔叔!拜托请回来啊!”
同时脑海里还回荡着另一种声音:让欧伊吉司独自一个人,忘记约定是我的错啊!我和他约好了,自己竟然忘得一干二净!
突然,泪水奔流而下,混合着黑色的烟尘,顿时变成两道黑色的泪痕;身体也不断地颤抖,继续无力地喊叫:回来啊,别再进去,请回来!
戴斯弗伊娜祭司、默勒费乌斯祭司,还有泰斯摩弗洛斯祭司急忙赶到时,藏书馆周围聚集的人群已增加近五倍。戴斯弗伊娜早已听说情况严重,因此带来了最强的咒语,其余两位祭司则在一旁辅助她。他们花了十多分钟背诵咒语,召来了巨大的水柱,很快就浇熄了藏书馆的火。
火熄之后留下的木骨架相当怵目惊心,就连祭司们也只能无言地凝视着已变成焦黑废墟的藏书馆,根本没有人敢自告奋勇去看看杰洛与欧伊吉司是生是死。
戴斯弗伊娜祭司走到达夫南身边,站在迎风处的达夫南,脸上早已被焦黑的烟尘弄得乱七八糟,虽然已不再流泪,但曾经流过的泪痕却依然清楚可见。
不待戴斯弗伊娜祭司开口,达夫南便先说道:
“请准许我进里面去。”
戴斯弗伊娜祭司没说话,只是摇头,但被众人放开的达夫南仍再次坚决地对戴斯弗伊娜祭司说:
“我要去弥补我的过错,即使月女王不愿保佑,我还是要进去,一定要进去才行。”
之后便快速地通过戴斯弗伊娜祭司身边。这时,戴斯弗伊娜祭司和默勒费乌斯祭司互相交换了眼色,默勒费乌斯祭司便靠近达夫南,出乎众人意料地将手上握着的“感知之权杖”交给达夫南。达夫南点头表示道谢之后,就往藏书馆被熏黑的入口走去。
藏书馆的门扉已烧坏了一大半,颤巍巍地撑在墙壁上的空隙之间。达夫南拔出奈武普利温借给他的剑,没有挥几下,门立刻就碎掉了;门倒下的同时,黑炭的灰尘再度扑满达夫南全身 .
达夫南往里面走进去。
一楼房间的天花板有一半以上呈现崩塌下陷的状态,抬头往上看,原来堆放着书的圆柱形墙壁,有些部分被烧成了坑洞,而尖塔的天花板则完全被烧穿,可以望见阴霾天空的一角。
虽然里面很黑暗,不过“感知之权杖”似乎知道该寻找何物般,发出明亮的光芒。这权杖本来就是用来帮忙寻找东西,但还是需要花费一些时间,只是在这时刻,所有事情对达夫南来说都相当紧急。他的脚步移向权杖光芒指示的地方,不一会儿,就发现烧焦了的书堆,但是并没有发现杰洛和欧伊吉司两人的踪影。
达夫南将权杖往空中高高举起,光又再度变强。转头往旁边看去,梯子虽部分被熏黑,看起来依然连接着二楼与一楼的房间,不过谁都不敢保证是否还够稳固。
即使如此,达夫南仍必须要上楼。他走到梯子边,用手摸摸梯子,似乎比想像的还要危险,踏上去一阶,还会嘎吱嘎吱作响,踏上第二、三阶时,灰尘竟簌簌倾泻而下;不过,他终究还是踩着梯子爬上去了。
愈往上面,烧毁的毛毯和坐垫所发出的呛鼻味道就愈浓。剩下不到一半的二楼地板,一边却仍衔接着梯子上端。达夫南奇迹似地抵达二楼之后,发现屋子的一角有堆得满满的毛毯,于是走过去,将被子抓起举高,一举高被子的一角便破碎掉落下来。然后他就用这种方式继续移除毛毯堆,终于找到了杰洛和欧伊吉司。
刚开始以为只有一个人,但后来确定是两个人没错,原来是杰洛用还没有烧到的毛毯盖住自己,并将欧伊吉司紧紧抱在怀里。达夫南伸手碰了一下杰洛的肩膀,令人惊讶的是,杰洛的身体动了一下。
“是谁……来了。”
当杰洛冲进来的时候,由于四面的墙壁有很多倒塌且破裂穿洞,因此才不致于窒息而死,但是杰洛怀中所抱的欧伊吉司,却不仅只有烫伤,还有殴伤的痕迹,连脸蛋都像被什么打到似的满脸是伤。达夫南感到不解,为何被围在火场中的人会出现如此明显的伤口,而且还流了那么多血。
“您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啊啊。达夫南。”
两人一时无语,达夫南虽然想问欧伊吉司是不是还活着,却不忍心说出口。这时杰洛低声说道:
“我们两个人都无法走动了,不知道要如何才能下去。”
达夫南回头看看后方,自己刚刚爬过的那道不安全的梯子,对他们两人是派不上用场的。
就算欧伊吉司还活着,他也无法自己走下去吧;如果用背的话,两个人的重量踩下去,梯子肯定马上就会垮掉,更不可能教受伤的人自己跳下去——即使是健康的人,要从这里跳下去也有点困难。
“我下去请他们把这片墙凿穿。”
“那样行不通,现在我们坐的地方,算是支撑藏书馆整体墙壁的使力点,那边一凿洞,仅存的墙壁可能一次全部崩塌。这地方的构造有点……奇特吧,不过,既然是奇特的人设计的,又能要求它多正常。”
杰洛突然发出低低的笑声,声音中完全听不出精疲力尽的样子,而且因为是笑声,反而让达夫南更加紧张。或者也许……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所以你回去跟戴斯弗伊娜祭司报告,请求她施展魔法,虽然四面有很多障碍物,比较辛苦一点……不过要是戴斯弗伊娜祭司的话,就可以让我们先飘浮在空中,然后送我们下去。”
达夫南也曾从伊索蕾那里听过,知道空中飘浮的途中若碰撞到障碍物,就会有突然掉落地面的危险,这一点杰洛是不可能不知道的。但是戴斯弗伊娜祭司刚刚才施展了灭火的魔法,耗掉了很多体力,现在又要再一次正确无误地施展与刚才相当的魔法,并不容易。这一瞬间, 达夫南想到了伊索蕾的圣歌,她的圣歌拥有很大的力量,曾经救过正从峭壁往下坠落的达夫 南,或许可以去拜托她……
但达夫南随即又打消了这念头,毕竟这里是不知何时就会倒塌的超级危险地,不能带她到这里,即使是攸关自己的责任与挽救两个人的生命……也没办法不顾她的安全,所以他实在没办法这么做,否则他不但是罪人,还是自私自利的人啊。
这时,达夫南想到自己也有学过圣歌。
尽管还学得不够……不过试试看应该无妨,真心祈祷的话……就是圣歌最大的力量所在,伊索蕾不是常常这样说吗?
“请暂时……等待一下吧。”
在这种时刻,即使只有一线希望也要把握,如果圣歌使用适当,会产生连魔法也无法比拟的强大力量,而且也是为了要赎自己的罪。
达夫南整理了一下心情,努力地把伊索蕾所传授的全部再回想起来;一度曾经想干脆忘掉的圣歌,就这样被他唤醒了回来。
“要让千万遍祈祷才会产生的力量,全部都聚集在这里,希望可以在这一瞬间全部实现出来,伊索蕾,你若与我的心意相通……也请为我祈祷。”
他不确信一切是否已经准备妥当,但现在已经别无选择。
以吾之名呼唤之尊
秃鹰之魂湛蓝眼眸
吾欲求前往停泊处
祈送至遥远海岸边
既已实现既已抵达
就有影子跟随而去
前路尽头另一端
临海碧色绿山岬
长长海岸长波涛
小鸟展翅常徜徉
回首之时归来之际
水映倒影弯曲伫立
伊人现身似欲迎接
却如全然迷糊忘怀
湛蓝眼眸茫然远杳
如何知晓哭泣与否
前路尽头另一端
临海碧色绿山岬
长长海岸长波涛
小鸟展翅常徜徉
这瞬间唱出的圣歌,并非经由达夫南的意志所选择,而是内心中不由自主的决定。由于达夫南的内心中对伊索蕾有所期待,所以从他口中唱颂出来的,也是伊索蕾很久以前所唱颂过的怀念圣歌。达夫南第一次听到这首圣歌,是他们俩最美丽的共同回忆,在那北边的海岸。
接下来,达夫南的圣歌初次在他生平发挥作用。他们三人的身体一起腾空飞起,乘着空气像游泳般,不一会儿就降下,坐在预期抵达的海岸边。
“……”
杰洛在腾空飞行的过程中,好像忘了如何说话一样,只是看着达夫南。
达夫南一面结束唱颂反复的副歌部分,一面透过杰洛所说的“第三只眼”猛然看见自己的未来。他发觉让他这样展现圣歌力量的机会,绝对不会再轻易来临。于是,他怀抱着空虚、悲伤,但又平静的心情接受了这一切。
第05章 烈火吞噬
欧伊吉司命在旦夕。
即使移送到默勒费乌斯祭司家经过数日,还是陷入昏迷状态,而且情况和之前伊索蕾或达夫南昏迷期间不同,欧伊吉司像是随时就要断气一般,断断续续地微弱呼吸着,连默勒费乌斯祭司也无法保证他是否能活下来。
最令人怀疑的是他受伤的原因,虽然很明显看出他真的是被火焰纹身,最后因窒息而昏倒,但却无法说明他那布满全身的众多伤口是从何而来;仿佛在藏书馆内和幽灵们打架一般,欧伊吉司全身到处都是黑青瘀血和撕裂伤口。
特别是脸蛋,任谁都可以判断出那是被殴打所致的严重伤势。奄奄一息的弱小少年,鼻骨塌陷,嘴唇被揍歪,眼皮撕裂伤到眼珠子里面,简直令人不忍睁眼直视。默勒费乌斯祭司愤慨地说,如果是活人做出这种坏事,依据月岛律法,是足以处死的罪行。
幸好杰洛的情况并不严重,但达夫南却仍然有种奇怪的不安感。自达夫南进入倒塌的藏书馆、发现他们两个人开始,杰洛的沉着态度已经到了令人奇怪的程度,但又像是有哪儿不对劲似的。虽然想要归咎于耗费一生心血百般照顾的藏书馆,因被毁而造成的打击,却又很难压抑那种莫名的感觉。
藏书馆仍未开始收拾整顿,在渐渐变得翠绿的春晖树林之中,成为黑漆漆又荒凉的废墟,建筑物靠着仅存三分之一的内部支撑墙壁,胆颤心惊地竖立着,虽然里头还残留了一部分的书籍,但因为担心屋子随时会倒塌也没人去整理。有些人主张干脆把这地方拆除掉,但是被祭司们拒绝了,达夫南也差一点就给说出这种话的人狠狠一拳。
但一想到月岛大部分的岛民一辈子也不曾踏进藏书馆的门槛,自然不会感到任何遗憾,就比较能够释怀了。
过了三天的午后,达夫南慢慢爬上发生过火灾的山坡。想起那天与杰洛一起去秘密墓地后回来时的步伐,达夫南变得更加忧郁。当他爬上可以看到藏书馆全景的位置时,发现已有人先来了。
“你也来了。”
奈武普利温说道。原来是奈武普利温,他独自坐在山腰下,抬头看着焦黑的废墟,达夫南则默默地坐在他身旁。
“你每天都来这里吗?”
达夫南只是点点头。奈武普利温伸出手,拍掉飞来沾在达夫南头上的烟尘。两个人像这样一起坐在外面,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不擅于使用特别温柔语气讲话的奈武普利温,将草茎嚼一下吐出后,平和地说:
“总觉得你好像认为自己应该对这件事负些责任,是不是有什么事不能告诉我?”
达夫南这次摇着头,并且望向近处草地上那一点一点被吹散的灰褐色灰烬;那其中必有一块是燃烧过后的书籍一角。
“欧伊吉司会独自一个人在藏书馆里,是因为和我约在那里见面,可是我竟然完全忘掉了。”
“为什么会忘掉?”
“我和杰洛叔叔……去了岛上的墓地。”
关于墓地,达夫南只做了简略说明,奈武普利温似乎全然不知那个墓地的存在;至于有关幽灵的事,他就没说了,因为他现在并不想跟奈武普利温讨论那种问题,只想告解似地抒发一下。
“结果回来一看,藏书馆已陷入一片火海,是吗?而欧伊吉司被关在里面?”
“门是否有上锁,我就不知道了……”
回想起杰洛那时进入藏书馆的背影,达夫南又不自觉地难过起来,紧闭着嘴巴。奈武普利温则像是在思索什么似的,说道:
“嗯……这就奇怪了,怎么会没有锁住呢?杰洛先生离开藏书馆时,通常会上锁,欧伊吉司要如何进去里面呢?”
“因为欧伊吉司知道藏放钥匙的地方……之前就曾经听他说过。”
“那就更奇怪了,自己亲手开门进去,为什么不在失手引起火灾时跑出来?并没有任何人阻止他,而且刚起火时火势不会那么大吧?”
“如果是自己不小心引起的火灾,他绝对不是会先溜走的那种小孩,因为欧伊吉司把藏书馆当成和自己的身体一般爱惜。”
这样说着的同时,达夫南突然想起欧伊吉司身上令人起疑的伤口,而奈武普利温也正好说到相同的主题。
“我想说的反而是,欧伊吉司当时会不会连逃出来的力量都没有?那孩子在着火之前,就已经受了重伤,任何人看了都知道,那不是被火烧成的伤。”
达夫南陷入一阵沉思,然后才说:
“要是有谁殴打他的话,那会是……一起在思可理学校上学的小孩们。不过近来并没有什么理由需要那样痛殴他……就算是那样的话,难道是欧伊吉司受伤后独自进去藏书馆睡着了吗?”
“那么是谁放的火呢?”
当达夫南一时无法回答问题的时候,奈武普利温捡起放在草丛边的某个东西,递给达夫南。达夫南一看,那是一个被熏得漆黑的锁,上面插着备用钥匙,一看就知道是在藏书馆捡到的东西。
达夫南拿着那东西仔细瞧,皱起眉头,露出惊讶的表情。奈武普利温说:
“你懂了吧?”
“所以门是锁上的?会是欧伊吉司再次锁上的吗?”
“嗯,那似乎不是正确的推测,因为锁是在门外,在里面锁门是用门闩。”
达夫南垂下头,用哽咽的语气,一字一句用力说着:
“那么说来……是有人丢下他,从外面将门上锁罗?”
奈武普利温用平静而冰冷的声音接着说:
“而且那人也没有到村子来通报失火了。”
达夫南突然站起来,按捺不住的愤怒,让他涨红了脸。奈武普利温并没有抓住他,而是这样说:
“不要急躁,这并非一时冲动所犯下的过错,打从一开始,就有人有计划地殴打那孩子,虽然不知道是否连同放火也计划在内,但还是将罪行隐瞒,安全地逃亡了,并且正再次受到某人的保护。还有,那肯定不是一人所为,所以在找到确实的证据之前,不要轻举妄动。”
达夫南低下头来看着奈武普利温。
“如何确认你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呢?”
“因为我看过那孩子的伤口。”
奈武普利温蓦然自嘲地笑了。
“小时候,我也曾经受到许多小孩们的排挤,但我不像欧伊吉司那样只有挨打的份,反而经常痛打猛劈那些臭小子,因此对于那个年龄的少年们经常发生的殴打事件,我比谁都清楚。欧伊吉司的脸……是有组织又残忍的人所造成的伤口,那不是小孩在气头上随便打打所产生的伤口。而且,如果是年龄相近的人,是不可能光靠一个人的力量就打成那样。如果是一个 人的话,那应是成年人;而如果是小孩的话,一定有好几个人。至于究竟是那些臭小子们自 己跑到藏书馆去,还是欧伊吉司跑一跑被赶进去的呢?如果照你刚才所说,一开始去开门的 应该是欧伊吉司没错。不过不管怎样,那些人抢了钥匙并把他关在里面,就这样把他丢在火 场里。至于是不是故意纵火,这是我最想知道的疑点,如果失火不是欧伊吉司的过失,而是 其他臭小子的错……”
奈武普利温站起身来低沉地说:
“那些臭小子绝对要处以死刑。”
和默勒费乌斯说的时候不同,这话由奈武普利温说来,更是令人心惊;因为,奈武普利温就是直接执行那死刑的祭司。
如果欧伊吉司能够苏醒,就可以直接证实一切,也不需要什么复杂的推理,但是欧伊吉司的情况却有恶化的趋势。
事情发生之后又过了三天,达夫南去探望欧伊吉司,并且从默勒费乌斯那里听到了令人惊讶的事——在藏书馆烧毁之后,杰洛暂时住在岛民遗弃的老房子里,而且从未来探望欧伊吉司。
“真的吗?”
“不但没来这里,也谢绝访客,不过有没有外出过就不知道了。”
达夫南好几次要去拜访杰洛,也都因为看到“谢绝访问”的字条而只好转头就走。但当初不是他奋不顾身的冲进火海中营救出欧伊吉司的吗?他这般爱惜的孩子,如今正一天天恶化,一步一步走向死亡边缘,他竟完全没来探视,实在令人无法相信。
于是,达夫南下了即使被拒绝,也一定要去拜访杰洛的决心,并于那天午后就前往杰洛的住 处。
那房子是几年都没人看顾的荒废房屋,即使岛民们大略整修了一下,还是一副寒酸到令人觉得难堪的模样。门上依然挂着谢绝拜访的字条,但这次,达夫南直接就去敲门,手中握着冒了生命危险从藏书馆废墟里抢救出来的几本书。
门内没有反应,又再敲了一次。
“叔叔,我是达夫南啊!请您开一下门吧!”
过了好一会儿,才从里面传来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门没关。”
达夫南打开门,走进去后踌躇了一下。因为地板上散放了一地的物品和垃圾,让人不知要把脚往哪儿踩比较好。朝正面看过去,里边连帷幕也没有,只放了张旧床,杰洛就坐在那儿。杰洛转头看向达夫南,面无表情地说:
“乱成一团是吗?你先进来再说。”
达夫南关上门,闪过地上的物品,来到了床铺前,但是这里连可以坐的椅子都没有,只好勉强把一个箱子拉过来坐下。达夫南感觉杰洛的脸色非常糟糕,于是就问说:
“您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呢?”
杰洛的头发和胡须都没有修整,而且连衣着也完全没有好好打理。以前在藏书馆时,虽说有很多杂物,看起来很乱,但那全是为了主人的方便,是个看起来很舒服的地方。不过这地方不一样,好像暴风袭击过一样,为数不多的物品全部随性地杂在一起。
“我没事。”
杰洛说话的语气和以前相似,却又有些平板,让达夫南觉得更加不安,仔细打量着杰洛的脸。杰洛似乎在躲避达夫南关怀的目光,视线总是飘往其他方向。
“你专程前来,我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你,真是不好意思。对了,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听到这样的话,达夫南也感到意外。达夫南手中拿着才从废墟抢救出来的三、四本书,但杰洛却视若无睹,提都没提。
“叔叔,这个……”
达夫南把书本放在杰洛的膝盖上。杰洛一触摸到书,才像是知道了怎么一回事地说:
“啊……这是从哪里带来的?”
“藏书馆里残留了比想像中还更多的书喔,大概可以救回四分之一左右。”
“啊啊,是吗……”
杰洛停了好一会儿,然后说:
“已经到了这地步,还能怎样……虽说很谢谢你,但已经没必要这么做了。”
达夫南根本没有料想到杰洛会是这样的反应。他实在接不上话,于是转而提及欧伊吉司的事。
“欧伊吉司的病情似乎持续在恶化,默勒费乌斯祭司对病情也一直持悲观的看法……”他找不到机会直接质问杰洛为何不去探望欧伊吉司,因此把话绕了一下;但是听到的回答,却让他更加惊慌。
“生死问题哪里是人所能决定的,全是那孩子命中注定的事,即使去探病,也不能让垂死的小孩起死回生吧。”
杰洛一向不是爱冷嘲热讽的人,反倒如果是死去的伊利欧斯祭司用这种方式说话,就不会令人感到如此惊讶了。已经无法把话接下去的达夫南,难为情地四处张望。此时有些奇怪的东西映入眼帘,竟有一些看起来像药瓶的东西,大约四、五个,放在被当作桌面使用的窗框上,瓶盖全都打开着!
达夫南确实感受到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仔细地四处察看屋内。奇怪的地方并不只一、两处,吃过东西的碗盘被随手搁置着,好像是忘记了一般;衣服则是颠倒挂着,到处都有东西被随随便便堆叠着,乱成一团……
这一切都说明了一个事实。达夫南打量了一下杰洛,慢慢伸出指尖,在杰洛的后颈轻轻点了一下;结果正如所料,杰洛身子一震,转向后方,却好像完全看不到达夫南伸过去的手臂。
“喔,原来是你戳了我一下。”
达夫南再也忍不住了,开口说:
“我的脸您现在看得见吗?叔叔,我现在是什么表情,您看得见吗?”
“……”
达夫南顿时感到非常丧气,因为这是他所有想得到的状况中最糟糕的,那么喜好书籍、一生都与书为伍的杰洛,居然看不见了!
“怎么……为什么那样……”
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达夫南真的觉得非常惋惜,好几次打开嘴巴,又再闭上,不断重复着这动作。然后,杰洛用平淡的语气回答:
“我本来视力就一直不好,也许是因为在暗处看太多书吧。伊利欧斯知道我懒得动,所以特别为我制造了用一个开关就可以打开全部窗户的装置:而且我也不爱听外面吵杂的声音,所以……”
“不是因为那样……那样的原因吧……是不是因为这次的事件?那把火……”
“多少会有影响吧,嗯……不过左眼还看得见一点点。”
杰洛似乎并不想说明自己在火场中失明的状况。既然没办法再追问下去,达夫南再怎么焦急也没用。杰洛所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深深剌痛达夫南的心房。
“视力没有了,而且读的书也跟着一起没有了,只能说是各种因缘际会都配合得恰到好处。”
“叔叔!”
达夫南紧紧握住杰洛的右手,很清楚自己什么也帮不上,但是杂乱无章的房子、找不到瓶盖的药瓶、被遗忘的碗盘,就算想要整理都不可能了……这些围绕着杰洛的种种事实,实在是太令他悲伤了。为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到底是为了什么!
“无论对谁都别说……因为我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
“您那是什么话呀!让叔叔继续在这种状况下生活,我无法坐视不管!”
“不,你不要管我。”
杰洛突然站了起来,并且伸出手把两眼蒙住又放开,现在他眼中所见到的世界,是两眼都看得见的达夫南所无法想像的。杰洛低声地说:
“现在还是能看到一点东西,不过还在渐渐恶化,总有一天会完全看不见。但在那一天来临之前,请让我一个人找出解决的办法吧。即使默勒费乌斯祭司来,也无法让我看不到的眼睛复明。我之前眼睛就常常觉得视线模糊,他知道我的毛病,我也问过他如何解决视力的事。但我知道自己终究还是会成为岛民的负担,在走到那个地步之前,该让我有个心理准备才对。对于无法去探视欧伊吉司的事,我一直觉得很抱歉。不过我并不想在那种状况下被发觉失明的事实,也不想看到岛民因惊讶而大呼小叫的情况。请让我再多一些准备,以后……”
不论是谁,要接纳自己的缺陷,总是需要花一些时间,当然也有人最后还是无法接受,而将那满腔的愤怒朝不正确的方向发泄——就像摄政那样。
“好,我知道……”
如今杰洛正努力不要再对书籍有任何留恋,自己却愚蠢地把书带来,为什么偏偏会发生这种令人无法想像的事呢。
看着杰洛的眼睛忽而可以聚焦,忽而又无法聚焦,达夫南突然对世上所有无法挽回的事情感到十分慨叹。试想,若自己失去了双手,再也无法握剑,应该是和杰洛现在的心情相似吧。达夫南说道:
“对不起……”
之后两个人便久久不说一句话,只是面对面而坐。时间流逝再流逝,要是一切都可以再回到原点,那该有多好啊。如果真可以那样,不管多久也会静静地等待。
达夫南站起来,不知该如何告别。原本只是点一点头表示道别,后来才又想到杰洛看不见,于是开口对他说再见。至于要他好好过生活这类的道别语,他就不忍心开口了。
杰洛只是点头,直到达夫南要走出门口时,耳边才传来杰洛低沉的声音:
“我的梦想被火所烧毁……全部……”
门关上后,达夫南倚靠着门站立。
达夫南想着,自己若不是奈武普利温的学生,真会说出愿意一辈子待在杰洛身旁帮忙的话;那种决定也许只是一时的情绪,以后也许会后侮,但很明显地,达夫南现在感到这是自己的责任。但那样的牺牲任谁也无法轻易做到,恐怕只有伪君子,才有办法把那种牺牲视为理所当然地说出口吧。
达夫南回想着火灾之前在墓地,以及更早之前在藏书馆里述说有关月岛的过去与未来的杰洛。杰洛对自己很了解,并认为达夫南可以超越自己的限制,于是将自己无法抛弃的梦想告诉达夫南。然而,对于杰洛所托付的事,达夫南却无法有所承诺,即使是现在,也一样没办法明确答复。
还记得当他听到欧伊吉司名字的意思是“苦痛”时,曾经一面想到他平时受到的欺凌,一面觉得他的名字实在是非常相符;但是没想到,他名字所蕴藏的竟是更加残酷的意义。在他短短的一生中,一直受到他人的压迫,卑微地生活着,连平时怀抱的梦想都还来不及实现,难道就要这样消失了吗?
好一个郁闷的午后。自从在月岛生活以后,虽然历经很多事件,但每次他都认为自己既已离开大陆,就不要再回去,要在月岛上坚守岗位——他一直用这样的信念支持自己。然而,此时此刻的他,却觉得大陆还好,想要远离这块土地的那份心情,深深地攫住且压迫着达夫南。
但是,逃离此处,在全新的地方就能有幸福或有希望吗?达夫南自己比谁都明白,那是不可能的。希望并不是抛开自己的原有便能重新拥有,而是在坚持到最后不放弃时归诸于己,这一点达夫南非常清楚。
但是现在实在太疲惫了,即使明知道那是没有用的举动,他还是非常想要歇息,就像死人那 样长眠不起。
惊地竖立着,虽然里头还残留了一部分的书籍,但因为担心屋子随时会倒塌也没人去整理。有些人主张干脆把这地方拆除掉,但是被祭司们拒绝了,达夫南也差一点就给说出这种话的人狠狠一拳。但一想到月岛大部分的岛民一辈子也不曾踏进藏书馆的门槛,自然不会感到任何遗憾,就比较能够释怀了。过了三天的午后,达夫南慢慢爬上发生过火灾的山坡。想起那天与杰洛一起去秘密墓地后回来时的步伐,达夫南变得更加忧郁。当他爬上可以看到藏书馆全景的位置时,发现已有人先来了。“你也来了。”奈武普利温说道。原来是奈武普利温,他独自坐在山腰下,抬头看着焦黑的废墟,达夫南则默默地坐在他身旁。“你每天都来这里吗?”达夫南只是点点头。奈武普利温伸出手,拍掉飞来沾在达夫南头上的烟尘。两个人像这样一起坐在外面,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不擅于使用特别温柔语气讲话的奈武普利温,将草茎嚼一下吐出后,平和地说:“总觉得你好像认为自己应该对这件事负些责任,是不是有什么事不能告诉我?”达夫南这次摇着头,并且望向近处草地上那一点一点被吹散的灰褐色灰烬;那其中必有一块是燃烧过后的书籍一角。
“欧伊吉司会独自一个人在藏书馆里,是因为和我约在那里见面,可是我竟然完全忘掉了。”
“为什么会忘掉?”
“我和杰洛叔叔……去了岛上的墓地。”
关于墓地,达夫南只做了简略说明,奈武普利温似乎全然不知那个墓地的存在;至于有关幽灵的事,他就没说了,因为他现在并不想跟奈武普利温讨论那种问题,只想告解似地抒发一下。“结果回来一看,藏书馆已陷入一片火海,是吗?而欧伊吉司被关在里面?”“门是否有上锁,我就不知道了……”回想起杰洛那时进入藏书馆的背影,达夫南又不自觉地难过起来,紧闭着嘴巴。奈武普利温则像是在思索什么似的,说道:“嗯……这就奇怪了,怎么会没有锁住呢?杰洛先生离开藏书馆时,通常会上锁,欧伊吉司要如何进去里面呢?”“因为欧伊吉司知道藏放钥匙的地方……之前就曾经听他说过。”“那就更奇怪了,自己亲手开门进去,为什么不在失手引起火灾时跑出来?并没有任何人阻止他,而且刚起火时火势不会那么大吧?”“如果是自己不小心引起的火灾,他绝对不是会先溜走的那种小孩,因为欧伊吉司把藏书馆当成和自己的身体一般爱惜。”这样说着的同时,达夫南突然想起欧伊吉司身上令人起疑的伤口,而奈武普利温也正好说到相同的主题。“我想说的反而是,欧伊吉司当时会不会连逃出来的力量都没有?那孩子在着火之前,就已经受了重伤,任何人看了都知道,那不是被火烧成的伤。”达夫南陷入一阵沉思,然后才说:“要是有谁殴打他的话,那会是……一起在思可理学校上学的小孩们。不过近来并没有什么理由需要那样痛殴他……就算是那样的话,难道是欧伊吉司受伤后独自进去藏书馆睡着了吗?”
“那么是谁放的火呢?”
当达夫南一时无法回答问题的时候,奈武普利温捡起放在草丛边的某个东西,递给达夫南。达夫南一看,那是一个被熏得漆黑的锁,上面插着备用钥匙,一看就知道是在藏书馆捡到的东西。达夫南拿着那东西仔细瞧,皱起眉头,露出惊讶的表情。奈武普利温说:“你懂了吧?”“所以门是锁上的?会是欧伊吉司再次锁上的吗?”
“嗯,那似乎不是正确的推测,因为锁是在门外,在里面锁门是用门闩。”达夫南垂下头,用哽咽的语气,一字一句用力说着:“那么说来……是有人丢下他,从外面将门上锁罗?”奈武普利温用平静而冰冷的声音接着说:“而且那人也没有到村子来通报失火了。”
达夫南突然站起来,按捺不住的愤怒,让他涨红了脸。奈武普利温并没有抓住他,而是这样说:“不要急躁,这并非一时冲动所犯下的过错,打从一开始,就有人有计划地殴打那孩子,虽然不知道是否连同放火也计划在内,但还是将罪行隐瞒,安全地逃亡了,并且正再次受到某人的保护。还有,那肯定不是一人所为,所以在找到确实的证据之前,不要轻举妄动。”达夫南低下头来看着奈武普利温。“如何确认你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呢?”“因为我看过那孩子的伤口。”奈武普利温蓦然自嘲地笑了。“小时候,我也曾经受到许多小孩们的排挤,但我不像欧伊吉司那样只有挨打的份,反而经常痛打猛劈那些臭小子,因此对于那个年龄的少年们经常发生的殴打事件,我比谁都清楚。欧伊吉司的脸……是有组织又残忍的人所造成的伤口,那不是小孩在气头上随便打打所产生的伤口。而且,如果是年龄相近的人,是不可能光靠一个人的力量就打成那样。如果是一个 人的话,那应是成年人;而如果是小孩的话,一定有好几个人。至于究竟是那些臭小子们自己跑到藏书馆去,还是欧伊吉司跑一跑被赶进去的呢?如果照你刚才所说,一开始去开门的 应该是欧伊吉司没错。不过不管怎样,那些人抢了钥匙并把他关在里面,就这样把他丢在火 场里。至于是不是故意纵火,这是我最想知道的疑点,如果失火不是欧伊吉司的过失,而是 其他臭小子的错……”奈武普利温站起身来低沉地说:“那些臭小子绝对要处以死刑。”
和默勒费乌斯说的时候不同,这话由奈武普利温说来,更是令人心惊;因为,奈武普利温就是直接执行那死刑的祭司。如果欧伊吉司能够苏醒,就可以直接证实一切,也不需要什么复杂的推理,但是欧伊吉司的情况却有恶化的趋势。事情发生之后又过了三天,达夫南去探望欧伊吉司,并且从默勒费乌斯那里听到了令人惊讶的事——在藏书馆烧毁之后,杰洛暂时住在岛民遗弃的老房子里,而且从未来探望欧伊吉司。“真的吗?”“不但没来这里,也谢绝访客,不过有没有外出过就不知道了。”达夫南好几次要去拜访杰洛,也都因为看到“谢绝访问”的字条而只好转头就走。但当初不是他奋不顾身的冲进火海中营救出欧伊吉司的吗?他这般爱惜的孩子,如今正一天天恶化,一步一步走向死亡边缘,他竟完全没来探视,实在令人无法相信。于是,达夫南下了即使被拒绝,也一定要去拜访杰洛的决心,并于那天午后就前往杰洛的住 处。那房子是几年都没人看顾的荒废房屋,即使岛民们大略整修了一下,还是一副寒酸到令人觉得难堪的模样。门上依然挂着谢绝拜访的字条,但这次,达夫南直接就去敲门,手中握着冒了生命危险从藏书馆废墟里抢救出来的几本书。门内没有反应,又再敲了一次。“叔叔,我是达夫南啊!请您开一下门吧!”过了好一会儿,才从里面传来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门没关。”达夫南打开门,走进去后踌躇了一下。因为地板上散放了一地的物品和垃圾,让人不知要把脚往哪儿踩比较好。朝正面看过去,里边连帷幕也没有,只放了张旧床,杰洛就坐在那儿。杰洛转头看向达夫南,面无表情地说:“乱成一团是吗?你先进来再说。”达夫南关上门,闪过地上的物品,来到了床铺前,但是这里连可以坐的椅子都没有,只好勉强把一个箱子拉过来坐下。达夫南感觉杰洛的脸色非常糟糕,于是就问说:“您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呢?”杰洛的头发和胡须都没有修整,而且连衣着也完全没有好好打理。以前在藏书馆时,虽说有很多杂物,看起来很乱,但那全是为了主人的方便,是个看起来很舒服的地方。不过这地方不一样,好像暴风袭击过一样,为数不多的物品全部随性地杂在一起。“我没事。”杰洛说话的语气和以前相似,却又有些平板,让达夫南觉得更加不安,仔细打量着杰洛的脸。杰洛似乎在躲避达夫南关怀的目光,视线总是飘往其他方向。“你专程前来,我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你,真是不好意思。对了,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听到这样的话,达夫南也感到意外。达夫南手中拿着才从废墟抢救出来的三、四本书,但杰洛却视若无睹,提都没提。“叔叔,这个……”达夫南把书本放在杰洛的膝盖上。杰洛一触摸到书,才像是知道了怎么一回事地说:“啊……这是从哪里带来的?”“藏书馆里残留了比想像中还更多的书喔,大概可以救回四分之一左右。”“啊啊,是吗……”杰洛停了好一会儿,然后说:“已经到了这地步,还能怎样……虽说很谢谢你,但已经没必要这么做了。”达夫南根本没有料想到杰洛会是这样的反应。他实在接不上话,于是转而提及欧伊吉司的事。
“欧伊吉司的病情似乎持续在恶化,默勒费乌斯祭司对病情也一直持悲观的看法……” 他找不到机会直接质问杰洛为何不去探望欧伊吉司,因此把话绕了一下;但是听到的回答,却让他更加惊慌。“生死问题哪里是人所能决定的,全是那孩子命中注定的事,即使去探病,也不能让垂死的小孩起死回生吧。”杰洛一向不是爱冷嘲热讽的人,反倒如果是死去的伊利欧斯祭司用这种方式说话,就不会令人感到如此惊讶了。已经无法把话接下去的达夫南,难为情地四处张望。此时有些奇怪的东西映入眼帘,竟有一些看起来像药瓶的东西,大约四、五个,放在被当作桌面使用的窗框上,瓶盖全都打开着!达夫南确实感受到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仔细地四处察看屋内。奇怪的地方并不只一、两处,吃过东西的碗盘被随手搁置着,好像是忘记了一般;衣服则是颠倒挂着,到处都有东西被随随便便堆叠着,乱成一团……这一切都说明了一个事实。达夫南打量了一下杰洛,慢慢伸出指尖,在杰洛的后颈轻轻点了一下;结果正如所料,杰洛身子一震,转向后方,却好像完全看不到达夫南伸过去的手臂。 “喔,原来是你戳了我一下。”达夫南再也忍不住了,开口说:“我的脸您现在看得见吗?叔叔,我现在是什么表情,您看得见吗?”“……”达夫南顿时感到非常丧气,因为这是他所有想得到的状况中最糟糕的,那么喜好书籍、一生都与书为伍的杰洛,居然看不见了!
“怎么……为什么那样……”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达夫南真的觉得非常惋惜,好几次打开嘴巴,又再闭上,不断重复着这动作。然后,杰洛用平淡的语气回答:“我本来视力就一直不好,也许是因为在暗处看太多书吧。伊利欧斯知道我懒得动,所以特别为我制造了用一个开关就可以打开全部窗户的装置:而且我也不爱听外面吵杂的声音,所以……”“不是因为那样……那样的原因吧……是不是因为这次的事件?那把火……”
“多少会有影响吧,嗯……不过左眼还看得见一点点。”杰洛似乎并不想说明自己在火场中失明的状况。既然没办法再追问下去,达夫南再怎么焦急也没用。杰洛所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深深剌痛达夫南的心房。“视力没有了,而且读的书也跟着一起没有了,只能说是各种因缘际会都配合得恰到好处。”“叔叔!”达夫南紧紧握住杰洛的右手,很清楚自己什么也帮不上,但是杂乱无章的房子、找不到瓶盖的药瓶、被遗忘的碗盘,就算想要整理都不可能了……这些围绕着杰洛的种种事实,实在是太令他悲伤了。为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到底是为了什么!“无论对谁都别说……因为我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您那是什么话呀!让叔叔继续在这种状况下生活,我无法坐视不管!”“不,你不要管我。”杰洛突然站了起来,并且伸出手把两眼蒙住又放开,现在他眼中所见到的世界,是两眼都看得见的达夫南所无法想像的。杰洛低声地说:“现在还是能看到一点东西,不过还在渐渐恶化,总有一天会完全看不见。但在那一天来临之前,请让我一个人找出解决的办法吧。即使默勒费乌斯祭司来,也无法让我看不到的眼睛复明。我之前眼睛就常常觉得视线模糊,他知道我的毛病,我也问过他如何解决视力的事。但我知道自己终究还是会成为岛民的负担,在走到那个地步之前,该让我有个心理准备才对。对于无法去探视欧伊吉司的事,我一直觉得很抱歉。不过我并不想在那种状况下被发觉失明的事实,也不想看到岛民因惊讶而大呼小叫的情况。请让我再多一些准备,以后……”不论是谁,要接纳自己的缺陷,总是需要花一些时间,当然也有人最后还是无法接受,而将那满腔的愤怒朝不正确的方向发泄——就像摄政那样。“好,我知道……”如今杰洛正努力不要再对书籍有任何留恋,自己却愚蠢地把书带来,为什么偏偏会发生这种令人无法想像的事呢。看着杰洛的眼睛忽而可以聚焦,忽而又无法聚焦,达夫南突然对世上所有无法挽回的事情感到十分慨叹。试想,若自己失去了双手,再也无法握剑,应该是和杰洛现在的心情相似吧。达夫南说道:“对不起……”之后两个人便久久不说一句话,只是面对面而坐。时间流逝再流逝,要是一切都可以再回到原点,那该有多好啊。如果真可以那样,不管多久也会静静地等待。
达夫南站起来,不知该如何告别。原本只是点一点头表示道别,后来才又想到杰洛看不见,于是开口对他说再见。至于要他好好过生活这类的道别语,他就不忍心开口了。杰洛只是点头,直到达夫南要走出门口时,耳边才传来杰洛低沉的声音:“我的梦想被火所烧毁……全部……”门关上后,达夫南倚靠着门站立。达夫南想着,自己若不是奈武普利温的学生,真会说出愿意一辈子待在杰洛身旁帮忙的话;那种决定也许只是一时的情绪,以后也许会后侮,但很明显地,达夫南现在感到这是自己的责任。但那样的牺牲任谁也无法轻易做到,恐怕只有伪君子,才有办法把那种牺牲视为理所当然地说出口吧。达夫南回想着火灾之前在墓地,以及更早之前在藏书馆里述说有关月岛的过去与未来的杰洛。杰洛对自己很了解,并认为达夫南可以超越自己的限制,于是将自己无法抛弃的梦想告诉达夫南。然而,对于杰洛所托付的事,达夫南却无法有所承诺,即使是现在,也一样没办法明确答复。
还记得当他听到欧伊吉司名字的意思是“苦痛”时,曾经一面想到他平时受到的欺凌,一面觉得他的名字实在是非常相符;但是没想到,他名字所蕴藏的竟是更加残酷的意义。在他短短的一生中,一直受到他人的压迫,卑微地生活着,连平时怀抱的梦想都还来不及实现,难道就要这样消失了吗?好一个郁闷的午后。自从在月岛生活以后,虽然历经很多事件,但每次他都认为自己既已离开大陆,就不要再回去,要在月岛上坚守岗位——他一直用这样的信念支持自己。然而,此时此刻的他,却觉得大陆还好,想要远离这块土地的那份心情,深深地攫住且压迫着达夫南。但是,逃离此处,在全新的地方就能有幸福或有希望吗?达夫南自己比谁都明白,那是不可能的。希望并不是抛开自己的原有便能重新拥有,而是在坚持到最后不放弃时归诸于己,这一点达夫南非常清楚。但是现在实在太疲惫了,即使明知道那是没有用的举动,他还是非常想要歇息,就像死人那 样长眠不起。
第06章 寻找真相
“阁下,小姐来了。”
前往摄政家拜访,经常可以看到坐在门外平台上,正忙着拣菜或处理鲜鱼的年轻夫人。访客通常只要向她轻微地点头示礼,她就会擦擦手,起身进屋,到最里面的房间通知说有访客前来。她不在那里时,人们就会坐在平台上等待她回来,或者下一次再来拜访,因为除此之外就别无其他办法了。除了少数几种罕见的例外,其他人没有经过她,是不准直接拜见摄政的 .
而今天来访的人,正是属于那少之又少的少数,而且也只有她可以不向夫人行礼,她甚至喜欢挑夫人不在的时间来拜访,一股劲地往摄政的房间跑去;万一夫人在的话,她有时还会装作没看到就直接走过去。
不管怎么样,名义上她还是自己的母亲。
“让她进来吧。”
微抬下巴等待着的莉莉欧佩,一听到房内摄政的回应声传来,就用最快的速度推开门扉进去,赶紧又关上门,那是厌恶看到继母脸孔的行动表现。
“那么讨厌的话,你就上午的时候来啊。”
摄政也知道莉莉欧佩讨厌夫人,没有阻止的原因,完全是因为摄政自己也认为夫人没什么了不起,只要岛民们尊敬她就够了。这种奇怪的逻辑一直支配着摄政的头脑。
“早上要去思可理学校嘛。唉呀,好烦喔,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
“剩下不到一年了,有什么好伤脑筋的。”
“今年春天要举行净化仪式,要是仪式之后也可以顺便毕业,该有多好啊……”
可是,就算莉莉欧佩贵为摄政之女,也不能随意打破月岛长久以来的规定。莉莉欧佩和贺托勒同样在一月诞生,今年初就满十五岁,因此会跟贺托勒一样,先参加净化仪式,隔年才毕业。
莉莉欧佩那么希望毕业,并不单纯因为想要甩掉上学的麻烦事,而是若能同时完成这两件事,她就可以名副其实成为摄政的继承者,在众人面前展现强大的权威。莉莉欧佩已经对必须过着和一般少女一样的生活感到厌烦,想成为像祭司们一样的特权阶级的欲望,支配着她全部的思考。
“先别说这个,爸爸,有关这次藏书馆失火的事,那真的是不小心发生的吗?”
摄政原本半闭着的眼睛,又稍微张开了一些,观察着莉莉欧佩的脸,然后若无其事地说:
“如果不是不小心,又怎么会着火呢?去揭露这件事的真相,对你没有什么好处吧。”
“藏书馆烧毁了,您怎么看待这整件事呢?陈列在里面的书籍,一点用处都没有吗?”
摄政沉默了一阵,然后低声说:
“那个地方,我本想找个时间**去整顿一番,刚好发生了这种事,就不需要我动手,事情也就自然解决了。”
莉莉欧佩因为不知道藏书馆内有什么,又全然不知摄政与伊利欧斯祭司之间的事,因此无法理解摄政的想法。不过,她本来就不关心藏书馆,所以相关的事就算不知道也无所谓。
“或许您说的对,但是我比较纳闷的是地鼠那小子,他应该确实是被人殴打过,至于是谁打的,想也知道!爸爸您应该也知道是谁吧,如果那些孩子和火灾有关系,而您却放任不管, 对您也不会有好处吧?”
不管是莉莉欧佩或摄政,均和奈武普利温和达夫南作了相同的推理,都认为是艾基文那一伙人做的。不同的是,达夫南已经从刚开始认为的全部有罪,慢慢地找寻出奇怪的线索,有条不紊地一步步接近嫌犯;而莉莉欧佩则是不管证据是什么,打算依据平时所想到的判断,立刻揪出嫌犯。
“艾基文是你的堂弟,没必要因这种事和他们撕破脸。莉莉,你依然认为贺托勒不合适吗? ”
莉莉欧佩的嘴唇稍微噘了一下,就沉默了。摄政的话是对的,她一直在找寻任何可以不和贺托勒联姻的借口。
莉莉欧佩还不敢把不满直接说出来,没想到摄政却先开口说:
“贺托勒和你都是属于青铜豹支派,确实不能说你们是符合传统惯例的婚姻。要是真的讨厌他,你有找到比他条件更好的对象吗?”
“爸爸!”
莉莉欧佩只是蹙起漂亮的眉毛,没有接话。摄政的嘴角扬起微笑,旋即又敛起笑容,然后令人惊讶地说出了莉莉欧佩期盼的话:
“你的人选如果是将要成为剑之祭司的少年,也是不错的选择。”
莉莉欧佩的脸庞瞬间微微泛红,随即平静下来。摄政的话,虽然看起来好像是在撤回之前的反对态度,但从另一个角度想,就是他一定要成为剑之祭司,摄政才有可能允许。
一切都还是未定数,可是莉莉欧佩不久后还是微扬起眼眸,回答说:
“爸爸您说的也没错。不管怎样,我不要失败者,与我相配的非得是胜利者才行。”
无论是决斗的失败者、银色精英赛的失败者,亦或是无法成为剑之祭司的失败者,都是她认定不配的。
帮不上忙的日子,一天天地流逝。
距离默勒费乌斯祭司宣布“该放弃欧伊吉司了,已不可能生还”,又匆匆过了两天。在那期间,达夫南也曾针对一种可能性,反复思索了好几次,但还是认为不合道理,因此保留着没说。
他最近都是在思可理的课结束之后,先到默勒费乌斯祭司家一趟再回家。那天,他如往常一样,先去过默勒费乌斯祭司的家;回家一看,虽然天色还很早,但奈武普利温却已经回来了,而且看起来似乎正在等着达夫南回来。
“到这里来坐下,有点消息了。”
第一次提出疑点之后,奈武普利温就利用自己的权威做了一些调查,打听那些与达夫南同龄的少年们在事件当天的行踪,结果发现那天村民们在跑去藏书馆之前,有人记得曾看到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年,可疑地站在村子入口。还有,在与思可理学校的校长谈话过后,他打听到有几名学生前一天还很正常,但在火灾隔日,就突然因为身体不舒服而没到思可理上课;那几个学生之中,有两个在火灾发生后的第三天还是继续缺席,不过并不包括艾基文。
“依据我们的推理,虽然已经可以确认是那些人,但是没有决定性的证据也是没有用的,除非奇迹发生,让欧伊吉司醒过来,说出一切真相,否则惟一的办法就是让他们自己出来自首。真是急死人了。”
奈武普利温将双手交叉抬高放在后脑袋上,轻轻地呼了一口气。达夫南明白他之所以坚决站出来,并且连这种调查也做,是为了要消除自己的罪恶感;一想到这,达夫南的心也变沉了。
“要有其他的办法的话,那只有悄悄地让那些臭小子心生害怕。举例来说,你进去藏书馆的时候,其实欧伊吉司还有点意识,留下了一些什么话。”
“嗯,奈武普利温,你以前在培诺尔宅邸时……那时,兰吉艾的妹妹兰吉美,你想起来了吗?”
奈武普利温似乎马上就明白了达夫南想说的话。
“那叫作”心灵沟通“。你是要问那种方法可不可以用在欧伊吉司身上?当然可以试试看……不过不太建议使用,因为使用对象需要具有某种程度的体力,使用起来才安全。而和当时的兰吉美比起来,欧伊吉司的身体正在极度恶化,如果和别人的灵魂直接碰撞,所产生的冲击,说不定会让那仅剩的微弱呼吸就此断气。”
达夫南突然冒出一句:
“如果有某种超然的东西存在,而且完全目睹当时的情形……那样就好了。”
“你是说月女王?可是月女王即使每件事都看在眼里,在这种情况下,通常是什么话也不会说的。”
达夫南想要说的并不是月女王,于是又吞吞吐吐地说:
“除了月女王……打个比方,比如说像死去的人的灵魂一般,因此留下来到处流浪……”
“你现在在说什么啊?”
奈武普利温诧异地转动着眼球,正眼看着达夫南。
“你认为那天在藏书馆里面,除了欧伊吉司之外,还说不定有其他什么人死去吗?”
“啊?当然不是……”
“不是就好。等一下,你该不会是说,万一真的有那种灵魂的东西到处徘徊,他们可以轻易地就和我们对谈?”
“那个……”
达夫南被问得语塞了,即使自己说了,也没办法确定奈武普利温一定会相信,要是杰洛叔叔在场的话,会比较容易说明。
然而,令人吃惊的是奈武普利温居然这样说:
“所以说,你有亲身经历过那样的事?至少,你相信有那样的事,对不对?我说的对吗?”
“啊,所以你是不是认为那种事真的可能存在呢?”
“喂,小子,是你自己刚才先那样讲的,不是吗?你既然那样讲,或许有可能,所以我才问你呀。”
“那个……”
奈武普利温笑着说:
“到现在为止,我从来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就质疑你说的话,可是你刚才是不是认为我绝对不会相信你说的话?真是的,你这小子对别人真是连一点信任感也没有!”
“……”
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是会先假设否定的结果。脸上写着不好意思又有点泛红的达夫南,徐徐地述说:
“事实上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自己刚抵达月岛时曾看过幻影的事,奈武普利温是知道的,那时有听到像孩子的脚步声但却看不见——现在回想起来,那很有可能是恩迪米温那些幽灵小孩们的脚步声。自从那次以后,默勒费乌斯祭司便拿冬霜剑做实验,但是做到一半,达夫南就突然失踪,而且第一次见到了幽灵,第二次则是从峭壁掉落下来时见到的,最后他还说到在上村和怪物格斗时,就是凭借恩迪米温的力量才得以脱险。此时,奈武普利温的眼瞳发出异彩。
“这么说来,他真的是拥有巨大力量的幽灵,不是吗?虽说是少年模样,然而却无法轻易推估他实际上是怎样的存在。加上那种幽灵也不是只有一个,况且还有比他们年纪大的”成人幽灵“,是不是这个意思……”
冷不防地,达夫南的头上被轻轻地敲了一记。
“你这小子,为什么那么重大的事情你却隐瞒到现在?你这个不能让人信任的小子!”
“因为我根本就不敢想你会相信这种事。”
“我再说一次,你这个小子”对别人真是连一点信任感都没有“!”
“好啦,你再说下去,简直是给我莫大的打击……”
然后,奈武普利温便陷入思索之中,手指在桌上敲得哒哒作响。达夫南想了一下,就说出火灾那天与杰洛一同去的墓地,并说杰洛也曾在那里看过幽灵们。听到这些话,奈武普利温的眼睛睁得更大。
“就我所知,杰洛先生在魔法的力量与感应的才能方面,远比一般普通人还要不如,怎么也会发生那样的事?是真的吗?看来是因为杰洛一直很仰慕过去文明的关系。很好,那么或许再到那墓地去,可以遇见那些幽灵们,不是吗?原来如此,达夫南,你想再和他们见面,问问看这次火灾的事,你是这样打算的,对吗?”
这的确是说到达夫南的心坎里,于是他点点头。
“很好,要是可以成功的话,那也是好事一桩嘛。但是,可以完全信赖他们吗?到目前为止,光凭他们对你很亲切这一点,是不足以完全信赖他们的,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存在于我们的世界之外,谁也无法轻易判定他们的亲切代表着什么意义哦。”
“……”
单是有关信赖的问题,达夫南就反复思考了很久。因为他曾被很多人欺骗过,所以对人的信赖减低了不少,但是达夫南可以确定自己对恩迪米温的确有很大的信赖感。奈武普利温看着达夫南的眼睛,大概已经抓到达夫南的内心想法,但仍然一边摇头一边说:
“假设他们真的把一切真相都告诉你,那仍然不能成为决定性的证据,也就是说,不能把幽灵们说的话当成证据。还是只有等欧伊吉司苏醒过来,别无其他的办法。”
“如果……他们拥有让欧伊吉司苏醒过来的力量呢?”
“嗯?”
奈武普利温马上又再度陷入沉思,看来达夫南这次的问题很难反驳。
“但这可能性还是很小……虽说很小,还是想要试一试,你是不是这个意思?只要可以让他醒过来,没有比那更好的事,虽说……嗯,实际上,所谓幽灵,就是有那种可以自由进出很多人意识的能力,这么看来,也不是完全做不到,只是……”
导入这话题之后,奈武普利温就有好半天都不说话,但最后还是不得不这样说:
“嗯……好,我让你去,但是不能只让你一个人去。”
“您是说您要一块儿去?”
“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比你安危更重要的事了。”
如果奈武普利温也在场,不知道恩迪米温会不会现身,因为很久以前和伊索蕾在一起的那一次,恩迪米温就只是藏入达夫南的体内,并未在伊索蕾面前显露形貌。
奈武普利温看着达夫南的脸,露出了像是在培诺尔城堡教导达夫南剑术时的严峻表情,然后说:
“在还不清楚他们是怎样的存在体之前,我不确定自己能给你什么样的帮助,如果让你单独前去,我将无法原谅我自己。因此,身为你的保护者,我有我的义务啊。”
达夫南虽然说不出话来,但也只有听从奈武普利温的话,毕竟奈武普利温不但了解他的心情,而且还尊重他的决定。万一失败,就到时再想法子了。
那天下午,他们两人就前往杰洛带达夫南去过的那个隐密墓地,等待着夜色降临。达夫南依照自己的意思把冬霜剑也一并带来,而且是用很长的布疋将它层层叠叠地包裹在其中。
第一次看到墓地,奈武普利温表现出令人印象深刻的反应:
“天啊,当初到月岛来的人竟然比我想像中还要多很多,而这之后尽力增加的人口,不过是一点点而已,可见月岛岛民对于我们最关键的任务相当的懒散怠情。”
太阳缓缓地下山,奈武普利温趁着天色变暗之前,仔细地看过几块石碑。然而,由于石碑上刻的是古文,因此根本有看没有懂,而且两人都差不多。奈武普利温只是哼了一声,就用这种事不属于他的天命所在来辩护。达夫南看着奈武普利温深陷的眼窝,挖苦着说:
“看来虽说是祭司,也不是每个都拥有同样的能力。”
“这是当然的事,每个祭司都有他特有的领域,举个例子……像默勒费乌斯祭司那样把房间弄得乱七八糟的祭司,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那种人即使在一般人之中也很难找吧!”
奈武普利温之后便草草结束了这话题,故作文雅地鉴赏着石碑,而达夫南则是冲着奈武普利温傻笑之后,跑到最大的石碑旁坐下。过了一会儿,太阳完全下山了,达夫南感觉到奈武普利温也来到身边坐着;他们故意不带油灯或火炬之类的东西。
“以前,恩迪米温曾经说过和他再次相见的办法……”
在上村和怪物发生血战之前,大半夜找来的恩迪米温,曾经说过他是利用达夫南在圆珠洞穴里的记忆珠子做媒介,只要他可以和达夫南的意识相连结,两人之间就会产生沟通管道。
可是,如果要用这个方法,就非得要有可以使记忆珠子破裂的强烈事件。像那次从峭壁腾空坠落,被冬霜剑的力量关在冰茧之中,达夫南的灵魂与恩迪米温得以再次相遇,也是因为冬霜剑的历史与恩迪米温的意识有某种强烈的关联。但是,达夫南如今坐在奈武普利温身边,只感觉到非常安全,似乎不可能出现那种意识的骤变;到底怎么办才好?
奈武普利温听完了达夫南的说明之后,整个人就像一下子栽到沉郁的思索之中,不发一语。达夫南抬头望着黑压压的天空,然后用已经可以适应这样暗度的眼睛,环视着开始辨认出轮廓的石碑顶端。蓦然,达夫南想起杰洛说的话:
“杰洛叔叔说他当时是小睡之后醒来,看到用绿色石头砌成的巨大房子,幽灵们在那间房子里进进出出,而且还互相聊天……”
这时,达夫南的脑海里出现了巨大圣殿——或者是已经消失的魔法殿堂——的模样。庄严的建筑物里,有着成列的梁柱,梁柱上方雕刻着藤蔓的树叶;大理石打造的地基,连接着五层阶梯,上面有长形回廊包围着南边与北边四面,而在这三角形斗拱的美丽单层建筑物内,供奉着预言家们虔诚装满圣水的石钵……
想到这里的时候,达夫南不由自主地打住回想,因为杰洛并没有将自己看到的建筑物模样向达夫南仔细说明过,怎么会有那么具体的影像浮现呢?
“奈武普利温,我有种奇怪的感觉……”
当达夫南说出刚才发生的事之后,奈武普利温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下,说道:
“就如同到这里来之前所说的,在最初来到月岛时,你不是也曾经在村落的入口处看到幻影,之后又陆续看到刻载着亡者之名的方尖碑,以及和幽灵小孩一起在树林间跑跳玩耍之类的事……那种种的一切,我认为是覆盖在我们世界之上的异空间风貌,而你现在脑海里无意中浮现的那栋建筑物模样,应该也是同样的道理。你打从一开始就具有可以看见异空间的力量,这和你的意识不相干。你之所以可以到那里面,正是冬霜剑的影响所致,说不定你现在正代替那把剑的眼睛在看呢。”
对于这种说法,达夫南用相当坚决的口气回答:
“即使真是那样,我也觉得没关系了。就算是受到它的影响,说不定我和这把剑是共生的关系呢!这把剑利用我,我又利用这把剑,得到各自想要得到的。”
这样的发言听起来相当危险,然而,奈武普利温只是看了一下达夫南的脸,就不再说话了。
达夫南闭上眼,如果可借由冬霜剑看见特别的事物,达夫南一定不客气地尽情利用。碰到像今天的状况,即使是并非自己所拥有的力量,也会诚恳地希望能够借用,何况是自己可以拥有的力量,哪有嫌弃的道理。
你的力量,
就是我的力量。
黑暗中的影像,像是正蒙着半透明的面纱,微微地闪着亮光。天空之下、土地之上,高拔的峭壁像洋装的裙摆,山丘上排列着刻有亡者之名的墓碑,周遭尽是黑色的藤蔓和夜色的地衣;石砖倒塌之后又再重铺的这座城市上方,有着银青色的蝴蝶飞来飞去……
藏青的夜和银白的月,涂抹着这巨大圣殿的墙壁;圣殿早在千年前就存在,现在也是,只不过现在的形体是由影子幻化成的。半透明的人影在夜色中行走,雾气凝聚成他们的衣衫。
一个绑着银色发辫的人徐徐走着走着,就转头看看达夫南,并翕动着嘴唇说了些什么。达夫南听不见,虽然努力想要听,而且周围四方也很安静,却什么也听不到。然而,达夫南并没有就此放弃,继续一面用耳倾听,也尝试着自己用力去说话。
可是,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达夫南集中注意力观察着对方的嘴唇;很快地,即使听不到声音,也感觉到似乎可以了解他的话;对方一直在重复说着同样的话。
“放开手,快放开那人的手。”
有抓住什么人的手吗?达夫南惊愕了半天,才领悟到原来自己的手正被奈武普利温的手抓着。在闭上眼睛之前,达夫南紧紧抓住奈武普利温的手,而他也牢牢握住自己的手。
身穿雾气衣衫的银白色人,继续说着:放手,快放开他的手。
达夫南想要暂时放手看看,可是奈武普利温那边不放开。一时之间,达夫南的身体抖动了一阵,突然感觉肩膀被人猛烈摇晃,有什么声音想靠近他的耳朵,一直冲撞过来,却被看不见的帷幔阻挡而无法进去。但是,突然有一个词语穿破重重帷幔,传到他的脑里,而他的眼睛也同时一下子睁开了。
“波里斯!”
死劲抓着达夫南的肩膀摇晃的人,当然是奈武普利温,呼唤达夫南的名字的人也是他。
“啊……什么事啊?”
“喊你以前的名字,你才会醒来吗?你是睡着了,还是……”
奈武普利温感觉到原本安静阖眼的达夫南,突然手动来动去,想要甩脱他的手,于是在不安的心情之下,慌乱地想将他摇醒,叫了“达夫南”好几次,却似乎无法触及到他的意识,最后将他唤醒的是他以前的名字——波里斯。
达夫南双眼朦胧,环顾着四周,可是那个全身如同清晨雾气般发光的人,早已经消失不见了。
“我、看到了。”
“看到他们了?”
达夫南回想着刚才所看到的景象,说道:
“有一个人叫唤我,可是听不到声音;然后他要我把你的手放掉,我想要把手放掉的话,是不是就可以听到他的声音……
“所以,你就想把手甩开吗?真是的,你这小子到底……”
奈武普利温看起来似乎有点发火了,他把刚才放开的达夫南的手,再次牢牢抓着,然后说:
“别想甩掉我的手而去,因为我绝对不会放任你又像以前一样,好几天醒不过来,或者永远醒不过来。”
“……”
怎么做才好呢?达夫南就这样抬头仰望着天空;头顶上的天空和稍早之前完全一样,全然看不见那些幻影。
“我听说死去的人在一定的时间之后就会忘记自己,仅存欲望的状态。他们必须经过非常长的一段时间,才能在没有任何欲望的状态下观看活人。当然,我所见过的他们,应该已经活得够长久了,所以才可以这样。”
“这也是幽灵们告诉你的吧?你还是无法确定他们对你有没有怀抱任何欲望,是吧?”
“如果只是说想要相信他们,理由通常是不够充分的……或许我是无法确定吧。”
夜里的风好冷,还不到五月的初春呢。奈武普利温把带来的毛毯盖到达夫南的肩膀上,然后大大伸了个懒腰,接着就开玩笑似地抛出了一句话:
“现在如果没有你的话,我都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了。”
达夫南没办法回答什么,只是将奈武普利温的手抓得更紧而已。
即使可以和伊索蕾在一起,但如果那样会对奈武普利温造成任何伤害的话,达夫南还是没办法忍受的。所以他只能让一切都回归到刚认识时的那个样子,不要让任何人的心受到伤害。
然而,达夫南自己都已经改变了,所谓“像以前一样”其实也不再是真正的幸福,这一点达夫南曾想到,但他仍试着去认为可以再回到从前,只要他自己忍下来就可能实现。伊索蕾也是,奈武普利温也是,维持现状比较好吧。
“奈武普利温,那么这次这样好了,我会牵着你的手,你就随我一起来吧,彼此都不要把手放掉,无论我做出什么动作,请你一起去就是了,即使听不见声音,难道就不会看见什么吗?若是再这样静静等待,才是真的什么也做不成了。”
达夫南再一次闭上眼睛,感触到背负在背上的冬霜剑,并倚靠在石碑上,左手紧握住奈武普利温的右手,等待着引导者出现。
结果不需要等待,刚刚那个人马上就在达夫南的眼前出现,而且再次做个手势,并说了些什么。达夫南没有放开手,直接就站起来,并且走近他。
但是当达夫南快接近时,他就变得离远一点,而且又再说了些什么。于是两人就持续着这种方式,慢慢地在异空间移动,并走到绿色石头彻成的圣殿之前。
有时,达夫南的精神一恍惚,差一点就放掉奈武普利温的手,但奈武普利温则是绝对不会松手,所以就这样一起走下去。奈武普利温的眼里可能什么也看不见,但是达夫南却看到了,他看到眼前有一些仿如绝壁一般高耸的六角形柱子,原来那是幢宛如抹上月光粉末般闪闪发亮的绿石屋。
石屋前有着宽约十公尺的阶梯,踏上阶梯中央走上去,脚接触到的地面既坚硬又光滑。五层的石阶全部走完之后,就来到大厅。他看到有很多影子人类在大厅内到处自由进出,虽说没有秩序,但是他们步履缓慢、神态从容,所以没有发生互相碰撞或纠缠的事。
达夫南看了他们好一会儿,但是都没人瞄他一眼,所以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办;既听不到声音,也没办法说话,而刚开始引导达夫南到这地方来的人,也在混入他们之间后消失了踪影,再也找不到了。感觉上自己就好像是来观赏慢板圆舞曲舞会的那种懵懂少年。
这时,徘徊在他四周的众多灵魂中,突然冲出了一个,然后往达夫南的正前方跑过来。看到他的脸,达夫南吓了一大跳,他不是别人,正是恩迪米温;虽然期待与他见面,但没想到是用这种方式。
“……”
可是,依然是什么话也听不见。恩迪米温露出相当吃惊的神色,继续以急促的语调向达夫南大喊着什么,但他仍然一句话也听不懂。达夫南也同样大声地问了问题,却好像完全都没有传达到似的。
恩迪米温马上就看出了原因,指着达夫南的手,用很明显的唇形说:“把他的手放开。” 达夫南摇了摇头,这跟他是否相信恩迪米温无关,而是因为他无法违背奈武普利温的意思。
恩迪米温似乎更加惊讶,过了一会儿后,恩迪米温改变心意,用唇语和手势对达夫南说起话来。几句话重复了好多次之后,达夫南终于可以听得懂了。
“不要进来,在他们之中,大部分只是过去的形影而已,实际上像我这种具有人类 灵魂的幽灵少之又少,现在,他们沉醉在自己的想法里,才看不见你,万一被他们看见的话 ,就绝不会轻易放你走。将你带来这里的是”诱惑的影子“吧?它是没有实体的,跟着它来 是不安全的,快点出去,因为你手上牵着的人的关系,你不管在哪一个空间都会受到限制。 ”
达夫南虽然想用和恩迪米温类似的方式传达意思,但因另一只手像被绑住般,所以没有那么容易。然而恩迪米温大略可以看得懂,于是点头示意他们赶紧离开,并指着出口。但是达夫南摇摇头,用唇语说:“我是特地来见你的,有事情要问你。”
恩迪米温想了一下,走到前面,比着要他跟随的手势。达夫南随即跟上,走下石阶,眼前立刻出现一条铺着地砖、尽头被雾气掩盖的路,之后他们两人便走上那条地砖路。
这时,达夫南才发现恩迪米温的衣着和以前有很大的不同,飘逸的衣角微微洒上白色宝石粉般的东西,一眼就看得到衣袖上绣着银色秃鹰,头上还有顶样式简单的金色头冠。
不久之后,恩迪米温就走出了地砖路,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路旁左侧出现了斜坡峡谷,然后恩迪米温就往峡谷边内侧的山洞入口走了进去。
山洞内部有一块地方,以四方形砖头砌成及腰高度的砖墙,围绕着一座像是水已干涸的枯井,又似泡澡的池子。洞顶凿空,可以瞄到湛蓝的天空,投射下来的光线就像在黑暗中生长的绿色蔓藤卷须般,一下子就伸展过来触及到肩膀。
恩迪米温爬上墙边,轻轻地坐下来,回头看达夫南,他用唇语说:“有什么要说的就说吧。 ”
达夫南也同样动着嘴唇说:“先等一下,首先,有没有办法让我握住手的人也一起听?”
恩迪米温摇头:“不可能。”
达夫南再问一次:“怎么会?”
恩迪米温用唇语回答:“因为那个人不是你,而你则是凭借着那剑的力量。还不如 把手放开,和我说完话之后,再回他那里去不就好了嘛。”
这次,轮到达夫南摇头:“不行,我和他约好了,对不起。”
达夫南也和恩迪米温一样,走到像似澡池的边缘,骑坐在上面,然后说:“我想要知道的事情,是有关不久前我们的世界发生的大火,你也有看到吗?”
恩迪米温回答说:“哪有可能看不到,那是很大的事故啊。”
达夫南又说:“因为那事故,有一个孩子几近死亡边缘。如果你那时有看到事情经过的话, 可不可以完整地说给我听?”
恩迪米温先是一直盯着达夫南的眼睛,然后说:“对不起,用这种方法对话实在太 难了,请体谅一下,我就直接和你的意识接触好了。”
于是恩迪米温从坐着的地方跳了下来,走到达夫南面前,伸出两手贴住他的脸颊,同时闭上眼,以额头触及达夫南的额头。
瞬间,达夫南眼前什么也看不到,宛若退潮时被扫过的沙滩;然而在清明的意识中,仿佛有一个人的声音正竭力地呼唤着自己。终于听到了,而其余的声音则全都不见了,只剩下他们两人的声音轮流大声响起,反复对应着。
“和平时一样说话就好了,我们的声音会通过脑部互相传递。你想问有关火灾的事 吧?” “嗯,想要知道那起火灾发生之前,那孩子是否发生了什么事?还有,我也很想知道放火的是谁?”
“详细的经过我不清楚,不过那孩子并没有引起火灾,火烧起来的时候,那孩子已 经没有意识了。”
忽然,达夫南的脑海中浮现出火灾现场的景象,看到恩迪米温刚才述说的状况,宛如恩迪米温将自己的记忆灌注到达夫南的脑海中一般。
然而,由于恩迪米温并没有到藏书馆里面,因此并没有看到里面发生的事情。达夫南看到有几名孩子从着火的藏书馆里冲出来,跑了十几步之后驻足回头;其中有一名就如同奈武普利温所推测的,用备用钥匙将门锁住,然后跟在后面跑了过来;少年们交谈了几句之后,就往村落的反方向消失了踪影。
“这是我所看到的全部,他们是谁你可以认得出来吧。”
“当然,对了……还有一件事,我想问你,那孩子正逐渐接近死亡边缘,而且还有一个人因为那起大火而失明,有没有办法可以帮助他们呢?或许,你……知道帮助他们的法子?”
“那个……”
恩迪米温的意识原本一直没有停顿地流畅传来,此时却打住了。无庸置疑,他是停止了沟通,沉浸在思绪之中。不久之后,新的声音再度传达过来。
“对失明的人可能没办法了,但失去意识的孩子可以有救,因为他无法苏醒的原因 是灵魂的问题。但是,如果我为那孩子做那件事的话,我们的大人们马上就会知道,因为那 不是普通的力量……你若真的想救那孩子,只有一个办法。”
“那是什么?什么都好,赶紧告诉我。”
“我不敢保证你会遇到怎样的事,但你要不要去见见我们的大人们?”
“你说什么?”
达夫南一时之间慌乱了起来,但马上就镇定下来。
“虽然你说不敢保证会遇到怎样的事,但也有可能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我现在并没有立场逃跑,我不能只因为对未来不确定,就想寻找安全的方法,我必须冒这个不确定的危险。好,我要直接去请求你讲的那些大人,救一救那孩子。”
“你知道为什么我要你直接去见他们吗?”
“不知道,难道还有其他的理由吗?”
“嗯。”
然后,恩迪米温放下他的手,额头也不再贴近,声音消失,面对着达夫南,用唇语回答: “他们已经注意你很久了,他们想要知道你的存在会不会是个威胁。你去见他们,然 后证明你自己,消除他们的疑虑;希望你可以从他们那里得到你想要的礼物。”
恩迪米温转身往入口处走去,看了达夫南最后一眼,简短地说:“下次再见了。”
周围忽然间转暗,什么也看不见,同时有种令人不舒服的味道钻进鼻子。达夫南摸索了一阵之后,才对奈武普利温叫道:
“这里是哪里呢?”
当两只手臂倏然搂住他的同时,达夫南感觉自己再度回到本来的世界。
达夫南在奈武普利温的牵引下,走了几步路。原来刚才和恩迪米温一起坐着的地方,在现实中是条粗大的老树根。达夫南全身上下,连头发上,都沾染了树汁和树叶,脚则不知踩过什么,湿到脚踝部位。
第07章 第一
连续下了三天的雨。
一路淋雨从思可理学校回来的达夫南,原本想换掉湿 透的衣服,后来改变主意,再度出门,心想反正在家里也没办法洗澡,不如趁着已经淋湿了 ,到河里去尽情泡水玩个痛快。
其实他要去的那条河与其说是河,不如说比较接近小溪; 地点位在村落外缘,环绕着树林边而流。由于这是惟一一条对岛民生活有实际帮助的河流, 所以人们也就不再另取名字,只是称之为“河”。
到达河边的达夫南,将衣服脱在一旁, 只穿件短裤就跳进水里。
即使不是大雨,但因连续下了三日,水位涨高了不少,以前只不 过及膝的地方,现在已经淹到大腿上了。达夫南站在那地方仰着头淋雨,却不知为何感觉那 雨还蛮温暖的。
不久之后,达夫南将身体浸入水中,慢慢浸泡到手臂的位置,就往更深的 地方移动。在最干旱的季节,只要走到超过他身高的地方,河中央就会有突出的石头,那是 最佳的垂钓位置,天气晴朗时,还是小孩们打水战打得最厉害的地方,不过现在这个时刻当 然是四下无人。
达夫南到月岛之后,就按部就班地把游泳好好学了一番,因为要成为岛民 是不能不会游泳的。还记得自己从一开始就相当努力想要尽快学会。那时的他已经选择居住 在月岛,所以什么事都费尽心力想要学着适应。
达夫南慢慢顺河而下,他现在已经拥有比 一般月岛小孩都还要高明的游泳技巧,甚至比当初把游泳基本动作教给他的小孩还要好。不 对,应该说那个孩子的实力一开始就没有好到哪里去;但却是当时惟一对他用心,想看看能 不能教他些什么的少年,而且之后也一直都只有欧伊吉司一个人愿意用心教他。
到了脚碰 不到地,探出头来一看,渐渐变大的雨点,一点都不嫌烦地继续落到水面,达夫南于是甩头 再度潜入水中。再往更深的河床底层处,就会有蜉蝣生物混着泥土浮沉漂流,就像沉淀在意 识底层的记忆琐事般,始终不会消失不见,只是淡淡地漂流着——而自己,早已在那记忆水 流中时浮时沉。
他不想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达夫南改变方向,逆溯水流往上游,虽说气 不够,但仍勉强撑住,往那漂流的蜉蝣生物的反方向冲去。再也憋不住时,就将身子一翻, 往那片不怎么明亮的水面浮上去。
“呼忽……”
灰色的河流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奔流,达 夫南不知何时又回到刚才下水的河岸边附近,抵达了河中的石头岛,正要爬上滑溜石头的他 ,再一次仰头淋雨。
砰!
猛然,陌生的声音钻进耳里。又一次,砰!
达夫南抹去睫毛上 的水珠,往河边望去,有一个少年正朝他这边丢着小石头,并不像是故意要投中他,而是想 要叫唤他似的;因为雨丝的关系,他看不清对方的脸孔。
“达夫南!”
那声音很熟悉。 那一瞬间,雨也开始变小了,达夫南终于看清那个和自己一样冒着雨、个子很高的少年,不 是别人,正是贺托勒。
奇怪的是,他看起来似乎很高兴见到达夫南,但达夫南却不知要不要 回应他,犹豫不决起来。
“你占到很不错的位置哦。”
贺托勒这次从手里丢出的不是小 石头,而是其他什么东西。达夫南反射动作手一伸,马上就接住了,一看是颗擦拭得亮晶晶 的苹果。
就在达夫南将苹果拿在手上,什么话都没说的当下,贺托勒已往水中前进了几步 站着,笑嘻嘻地说:
“没有下毒,安心吃吧。”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达夫南没好气地问他,但贺托勒并不在意,只是耸耸肩,又掏出另一颗苹果就大口咬下去,咬得啪沙啪沙作响;吞了几口之后,他又再开口说道:
“我知道你对我打从心里地不高兴, 我只是因为从刚才就一直在看你,所以想跟你打声招呼而已。你心里也别不高兴,我对你讨 厌我的态度可是一点怨言都没有。不过,我想应该有很多话可以跟你聊一聊。”
达夫南确 实感到贺托勒真的有什么话想跟自己说,同时也想起藏书馆事件的背后说不定有艾基文或贺 托勒参与,现在和他说话也不是件坏事,搞不好还可以逼问个什么出来。
达夫南自己也咬 了一大口苹果吃起来,表示出愿意应答的意思,贺托勒于是点点头坐到河边。两个人的距离 虽说大约有十二、三步,但因为雨丝已变得更细,所以对话起来并不成问题。像这样的下雨 天,应该没有人会到河边来偷听他们的对话吧。
“在银色精英赛时,不管是你或是我,都 似乎想要实际地做个了断,却又很巧妙地告吹了。坦白告诉你也无妨,当时我和你即使有机 会决斗,我也没有把握能赢你。不管那是不是你自己的能力,或者是你的剑,或是从其他地 方而来的能力,可以确定的是,你的实力超越我,而且那个子爵儿子也是从一开始就不是你 的对手。”
“你的话是表示说,即使我愿意再度和你决斗,你也会拒绝了吗?”
“呵, 是呀,不过要是你真的那样邀请的话,我还是会认真地考虑看看。”
贺托勒想要擦拭由脸 颊不断滴流下来的雨水,却好似在擦眼泪般,达夫南看着觉得很好笑。贺托勒最近把头发稍 微留长绑在后方,他一边说话,一边好像习惯似地抓起发尾,扭转把雨水拧去。
“还有, 我在从大陆回来的途中,碰到了要找你的人。”
“你是说,有人在找我?”
这是他完全 料想不到的话题,在大陆上确实有人要找他,但那些人怎么会见到贺托勒呢?
“你会被吓 到也不无道理,当时我也是吓了一大跳。啊,你一定想知道我怎么会见到他们吧?说来也是 件蛮稀奇的事,他们从很早以前就一直在寻找你了,而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他们原本以为我 是你。”
达夫南和贺托勒长得完全不像,所以那一刹那,达夫南觉得他可能在骗自己,直 瞪着贺托勒,不过立刻就听到贺托勒的解释:
“当然那不是光因脸蛋而产生的误会,他们 要找寻从雷米埃尔贝岛一带上岸、大约是我们这年纪的陌生少年。他们大概在全埃尔贝岛上 都布满了监视网,也就是在埃尔贝岛上的原住民,他们马上可以辨认出外地人。而我所搭乘 的船,是要去参加银色精英赛的船中第二艘在雷米上岸的。也许你还不知道,听说第一艘船 的孩子们也一样被追踪到,在埃尔贝岛一上岸,就立刻被抓起来,所幸得到某个雷米野蛮人 的帮助,好不容易才脱困。再来就轮到我那一批遭殃了,那时我们已经参加过银色精英赛 ,在借道雷米回来的途中;他们盯得可真紧,连我去了安诺玛瑞又再回来的事都知道。”
达夫南若是和他们一起参加银色精英赛的远征团前往大陆,可以想像一定会毫无疑问地被抓个正着。结果因为艾基文的阴谋,延迟了到大陆的时间,反倒像是成了蒙骗追捕者的计策,好像是设计好了让追捕者先抓住上岸的远征团,他们再跟踪去安诺玛瑞似的,而达夫南和伊索蕾便利用这空当,得以安然通过雷米。
“……继续说下去。”
“虽然我担心他们是不是也知道月岛的存在,幸亏他们似乎还不知道。他们抓住我们之后,仔细打量我们的脸孔, 好像发现我们之中并没有你,于是就问我们知不知道一个叫作”波里斯·贞奈曼“的少年。 ”
贺托勒搓揉着双手,露出了苦笑说:
“很久以前你被我激怒时,曾经说过那个名字, 所以我才知道他们是在找你。很幸运的是,其他那几个小子都没有人知道那个名字,所以需 要佯装不知道的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达夫南这时才找到可以发问的问题:
“是不是一 个三十岁初头的女子,还有一个身形高大、皮肤黝黑的男子,总共两个人?”
“不,不是 ,那两个都是男的,都长得瘦瘦的,但性格却正好相反。等一下,看来你是不是也碰到了什 么人?”
现在达夫南终于可以拼凑出全部的详情了。当时捉住玛丽诺芙时,附近好像有她 的同伴,所以她故意拖延时间,而她和同伴当时之所以会分开行动,应该就是因为贺托勒一 行人的缘故。
“如果你碰到了他们,一定难逃他们的手掌心。我所见到的那两个男的,实 在是动作神速。对了,你是怎么逃出来的?他们应该有认出你吧。”
达夫南犹豫着要不要 跟他说,最后只是这样回答:
“当时我有得到以前认识的人帮忙。”
“说的也是,你都 在大陆生活超过十年了,会有人帮你不足为奇。”
虽然说起来有一点奇怪,但还是不说不 行。达夫南想了半天,忽然冒出一句:
“多亏你费心替我隐瞒。”
“别跟我道谢,我还 欠你两次呢。”
其实贺托勒只要打定主意,随时都可以帮助追捕者捉住达夫南,可是贺托 勒还记得自己要帮助达夫南三次的承诺,这算是第一次了。
两个人都将苹果吃完了,达夫 南正在思索要用什么方式来提那件事。他认为那件事就跟自己栽进艾基文的计谋而从峭壁上 跌落差不多。后来虽然奈武普利温和斐尔勒仕修道士私下协商之后决定隐瞒事实,不过达夫 南已从奈武普利温那里得知了事件的全貌。
“我知道你弟弟对我怀恨在心,从去年春天的 事件开始到现在,我认为他和这次事件脱不了关系;我这样想是不是很不应该?”
达夫南直接单刀直入地说出来,没想到贺托勒居然冷笑着回答说:
“不会不应该啊。”
“我现 在说的是什么事件,你知道吗?”
“当然是在说藏书馆的火灾,是吧?也就是让欧伊吉司濒 死的事。”
贺托勒究竟怀着什么意图,可以这样毫不保留说着,达夫南无法轻易悟出其中 的道理;不过,既然已经提出,就要继续紧追不舍到最后。
“你这样直截了当,我也省得 麻烦。好,那么,我怀疑的是不是事实,你也可以告诉我吧?”
“啊,当然是有某种程度 的事实存在,但我不知道你认为我弟弟牵涉到哪种程度。”
雨要停了,湿透的衣服紧贴在 身上,比正在淋雨时更觉得寒冷,但脸庞却泛出热气。
“太好了,我应该问得更精确些, 是不是艾基文和他的同党在藏书馆里放火,甚至把欧伊吉司反锁在里面?”
贺托勒慢慢地 走进水里,一到比较深的地方,就游泳过来,当然他的泳技非凡。达夫南所在的石头旁,水 只浸泡到石头里的一部分,坐到石头上面,水只会淹到膝盖。贺托勒如预期地游过来,站起 来仔细地端详着达夫南的脸。
好像想找出什么东西似的。
“……你真的认为是这样?”
好久没有这样近看贺托勒了,现在的他与其说是个少年,倒比较像是个青年。不仅是脸庞,连全身也都完全脱去稚气。也许是近看他的关系吧,感觉上他眼眸中散发出的光彩,也从以前的傲慢转为某种自负。
“要不然是怎样?”
“不,我坦白告诉你,我弟弟艾基文的 确和那天的事有关系,但并不是如你所想的那样,是直接放火或者把欧伊吉司关在里面的人 .”
“犯下过错难道就打算要全部推卸给别人吗?”
贺托勒笑了。
“我现在为什么要 说谎?现在就只有你和我两个人而已。”
“那是什么意思?”
不过,达夫南马上了解到贺 托勒的意图,贺托勒现在坦承,回到村子里就矢口否认。怎么看都是要耍达夫南,因为两个 少年若持相反的意见,月岛岛民们没有理由会比较相信达夫南的话,反而比较会相信年龄较 大且出身月岛名门的贺托勒。
“你和以前没什么两样,真是狡猾,这样嘲弄我,对你有什 么好处?”
“不要误会,请你站在我的立场帮我想一下,也就是说,以我现在的立场,就 算知道所有真相,也不能对你说出来。反倒是你要感谢我用这种方法告诉你真相,这也算是 一番好意,你难道不能了解吗?”
说完之后贺托勒就闭嘴了。达夫南看到他闭上了轮廓鲜 明的嘴,才领悟到对方说的确实完全出自真心。纵使之后会遭到否认,也比不知道真相要来 得好。再怎么说,这都是他这段期间不断追究、想要知道的事!
“火灾发生的时候,艾基 文并不在那里,他这小子唆使孩子们殴打欧伊吉司来激怒你,想让你去找他们理论,他只是 下达这样的指示罢了。可是为什么那些孩子把欧伊吉司打得太重,甚至还放火烧藏书馆,就 不得而知了。那确实不是有计划的纵火行动,那种情况下,他们为了保护自己,当然只有把 惟一的目击证人欧伊吉司关在里面了。”
达夫南感觉一股气冲上喉咙,一股灼烫涌上,质问贺托勒:
“现在你说的全部是确实吗?不是你自己的推测吗?”
“嗯,那些小子是不会对 我说谎的,万一所有的事都被揭露出来,那些小子不可能只是被随便处罚一下就能了事,到 时候,就连最初指使他们的艾基文也一定会被牵扯出来。所以,艾基文与那些小子互相约定 要保守秘密,万一有一点消息走漏,也会由我父亲或几名有力人士出面平息舆论。那几个小 子为了能得到那种保护,已经把全部的事实向我和父亲全盘托出了。”
达夫南简直是怒气 冲天,气得连耳朵内也嗡嗡响着。最可恶的是,那几个小子闯出祸来,还只顾着自己的死活 ,一点儿也不知道羞耻,让达夫南气得牙齿直打颤。他们甚至还想要置欧伊吉司于死地来掩 饰证据!那几个与他同龄的少年怎么会如此自私又邪恶呢?
“你既已知道真相还打算隐瞒 到最后吗?你也是那种没水准的烂人吗?犯下了那种罪,即使一辈子都没有人知道……我看月 女王应该也不会忘掉吧!”
发觉自己下意识地将月女王挂在嘴上之后,达夫南惊讶得愣住了 .贺托勒则是面无表情地呆站了一会儿,稍微低下头,然后摇了摇头,再度抬起眼睛看着达 夫南:
“没有办法,我如果脱离这个立场,应该也不会认同我刚才对你说的话。但我所能 做的就这么多了,不要埋怨我。”
达夫南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他想要用自己的手将那 些无耻之徒全部杀死的欲望正沸腾而起。那些人粉碎了一个少年的未来,烧毁一个社会的过 去,破坏一个男人的希望,这种人,竟还想要无罪地苟活下来!
“你也……一样肮脏,即使你告诉我了,也完全不会改变,你从一开始就和他们是一伙的。你要是真正的战士,即使 只是私下处罚他们也算正当,一点也不足为奇!”
贺托勒带着幽郁却仍无动摇的眼神看着 达夫南,并且低声说:
“我很清楚我能做的限度到哪里,艾基文到现在为止所惹的过错, 已经到了该治死罪的程度也说不定。可是,我不能坐视不理,是的,那样是不行的,因为我 毕竟是那个弱小弟弟的哥哥,即使弟弟犯错了,也是没办法,只能保护他,身为哥哥最终只 能那样。”
“……”
“要是你有弟弟的话,你也会了解我的立场。”
突然之间,达夫 南回不出话来,但不久之后,他开始慢慢地、而且用力地猛摇着头。
达夫南不是要否认贺 托勒所说的话,而是尝试甩开好长一段时间还都无法离开他身边的耶夫南的影子,在贺托勒 的话中他又再次感觉到它的存在。他想要否定贺托勒的话,不是的,耶夫南绝不是那样的人 .
可是……万一自己闯下了无法挽救的错误,如果耶夫南还活着的话,会不会撒手不管呢 ?比起弟弟的安全,别人的权利与冤情还更重要吗?
说来真令人心痛,达夫南无法做出回答 .本来骄傲的耶夫南,为了保护弟弟,可以屈辱地吞下布满长虫的食物,或以刀刃刺穿敌人 的手背。如果面临其他的状况,说不定也会毫不迟疑地做出比那更加残忍的事吧。非常珍爱 且想守护一个人时,是不是也代表着一定会不吝于对其他人做出同样程度的排斥行为?
不管是对自己或伊索蕾,或是对奈武普利温造成威胁的人,他都不能原谅;可是自己……却曾经在攸关伊索蕾与自己性命的问题时,终究没有在银色精英赛中砍掉小子爵路易詹·凡·康 菲勒的右手。
达夫南认为那与对耶夫南的喜爱完全是两回事,不能原谅的事就是不能原谅。然而他还是无法回答贺托勒。
那时,贺托勒低声的说:
“可是,我和艾基文并不是亲兄弟。”
“你说什么?”
这实在是太出人意料了。达夫南的眉宇之间泛起疑惑,并浮现 出斐尔勒仕修道士和贺托勒长相相似的画面。这么说来,艾基文可能是领养的小孩罗?但他 之后听到的却和料想的正好相反:
“你是第一次听到吧,更精准的说,那孩子和我是表兄 弟,我现在的父亲和母亲是艾基文的亲生父母,就是我的舅舅和舅妈,我妈妈是前任摄政阁 下的么女,生前一直在钻研魔法。她在研究魔法时发生意外,和我爸爸一起去世了,孤伶伶 的我就给当时还没有子嗣的斐尔勒仕舅舅领养,他对我比自己亲生的艾基文还要疼爱,母亲 也是,艾基文也是,连一次也不曾以我不是亲儿子或者亲兄弟来撇清关系或疏远我。疏离、 排斥这类的事,顶多只存在于我的想像之中。”
贺托勒稍微用力地说:
“所以,我保护他们比什么事都要来得理所当然!”
说完,贺托勒纵身跳下河里,很快就游回了岸边。达 夫南知道他是担心被人听到,所以才故意靠近过来的。
抵达河边的贺托勒,脚还浸泡在水 中就站起来说:
“我每次一看到你,就会想到从父亲那里听到的、有关伊利欧斯祭司的故 事。”
自从得到银色精英赛冠军之后,将达夫南和伊利欧斯祭司相比的人已经很多,不过 贺托勒的看法不同。
“我并不是因为到目前为止所发生的事,而将你们两个人连结在一起 ,而是因为往后可能会发生的事情,而将你们连接在一起。很明显的,伊利欧斯祭司比较优 秀,而现在的你虽然在种类上不同,但同样拥有某种出类拔萃的才能。可是现实上,当奈武 普利温祭司或其他几位祭司都年老了以后,会再继续站在你那一边的人,充其量不过伊索蕾 一人罢了,不是吗?”
贺托勒一面慢慢地转动胳臂,一面直视着达夫南的脸庞。
“伊利 欧斯祭司不仅因为出类拔萃,又因孤掌难鸣,终于在这地方生活不下去,虽然基本上他有个 会制造敌人的个性,再加上太过自信,所以也不会去培植属于自己的人马。没错,在我们的 月岛上,连那么出类拔萃的人,只要独树一帜,就会被排挤掉、被背离。”
“……”
贺托勒往后方退几步。雨又再度飘落下来。
“你要是不常常回头看看是不是大家已背离你, 终会落得同样的下场。”
唰啊,又再度下起倾盆大雨。转身离去的贺托勒身影,就在大雨中消失无踪。
贺托勒那样说的本意究竟是什么啊。
在下着雨的黑夜里点燃蜡烛,湿透的 头发尚未干透,达夫南仍在等待着夜深却还没回家的奈武普利温,静静地看着摇晃的蜡烛。
达夫南无法信任贺托勒的好心,他对从来不曾相信过的人,是不会彻底打开心门的。不管贺托勒的态度怎样变化,人的本性是不会轻易改变的,虽然他现在好像很为达夫南担心,甚至费力去打听自己想要知道的事,并且毫无保留地将所知告诉自己。而且贺托勒还说,如果处于其他立场,他也不会认同自己所说的话。这一点以身为有个年幼弟弟的哥哥来说,确实必然会选择隐瞒事实,即使达夫南并不认同,却也可以了解。
一切真相都明白了,但达夫 南现在却更加痛苦,达夫南甚至还想到,贺托勒会不会是要让自己陷入现在这种痛苦之中, 才故意告诉他一切的。在这种状况下,自己到底可以做什么啊?还是说应该将艾基文,或者 其他的嫌疑犯抓起来逼供。
那些无论如何也不像是答案。达夫南想到了恩迪米温,和他约 好了一定要见面,只要他告诉自己可以救活欧伊吉司的办法,就可以从欧伊吉司那儿确认全 部的真相。这么一来,从贺托勒那里听到的全部事实就有用处了,因为就算欧伊吉司会遭受 其他的胁迫,他也应该会对自己说实话。
就在这时。
咚、咚咚。
说不定响声从刚刚就 开始了,不过达夫南到现在才听到敲门的声音。咚咚、咚咚。
达夫南一跃而起,到窗边看 看,再一次听到声音的时候,便毫不迟疑地走近,打开窗门。
外面什么人也没有,不对, 好像快看到人影了。
黑暗中,看不见的雨滴正不断发出声音。达夫南暂且等了一下,然后 注视着徐徐开始浮现的轮廓。
达夫南先开口:
“你来了。”
窗外的影子只是比了一下手势,而达夫南则要他暂时等一下似的把手指竖起来,并跑到桌边,从桌下拿出一块他预备好的木块,那上面还用黑炭不知写了什么。他把木块摆放在桌子中央,最后拿出冬霜剑握在手上。
然后,达夫南再度回到窗边。
“现在可以了。”
外面的人影又比了一次手势, 仿佛是要达夫南从墙壁通过似地伸出手来。是真的,从这地方到其他地方,这一次他以自己 的意志,决然地抬脚跨了过去。
接着,蓦然就完全听不到雨声了。
第08章 第二
这个世界是不是也刚下过雨啊?
在朦胧的雾气中走了好长一段时间,达夫南一面走,一面想 着。迎面而来的空气不仅潮湿,而且又冰又冷。
就在前面,高大的树木彼此纠缠,延伸成 拱形的隧道。他转头打量一下四周,全都只是几近荒芜的宽广平地,稀稀落落散置着一些既 像石头又像倾倒的石碑的东西,宛如突出水面的暗礁,直盯着他。天与地的相接处,飘浮着 灰色的厚厚云层,遮掩住边缘地带,使得这世界看起来比较宽阔。
引导达夫南的不是恩迪 米温,而是达夫南第一个见到的那个幽灵小孩——尼基逖斯。在达夫南从峭壁上掉落,身体 和灵魂分离,与他们玩得开心的那段时间,他相当爽快又很健谈,然而今天却几乎没说一句 话。他一定也感受到了那股看不见的压力,显然达夫南现在要去拜访的人物,是连幽灵小孩 也觉得很难应付的对象。
凝视着夜晚与白天不分的青色云雾世界,达夫南差点流下了泪水 ,因为他想到死去的耶夫南是不是也在这看起来如此冰冷的青色荒地中孤单生活,有没有朋 友,会不会连自己死亡的事实都还无法领悟而一直在徘徊着。
进入了由树林形成的隧道, 四面八方突然充满沙沙作响的声音,狭长又尖细的叶片,在永不停息的风中,一面互相碰撞 一面窃窃私语;再听得仔细一点,似乎就能听出他们在说什么:
那里有活人正在走着,这条路是死亡之路,怎么会进来这里?
为什么不回去他自己的世界?
我们全都是因为死了才无法回去那里的……
这时,一阵强风呼地吹袭过来,把他们的悄悄话吹得老远,周围再 次寂静下来。接着,传来雨滴咚咚的声音;侧耳倾听,隐约听到有如歌声般的声音,就像以 前听过的催眠曲一般低沉,可是内容不相同。
不要睡着了,绝对不要,
因为睡着后也没 有所谓的休息,
不要睡着了,永远不要,
因为睡着的瞬间,全部一切都会结束,
不要睡着了,直到你断气为止,
因为睡眠是要来吞噬你的怪物。
你还没听到睡眠要来抓你的脚步声吗?
达夫南并没有甩头不听,反而更用心地把那歌曲全听了进去;歌曲之中的睡眠 就是死亡的意思。他希冀能永远平静安息的那个人,会不会还一直在另一段痛苦的旅程中, 在找寻着曾经与他并肩旅行的弟弟?
就在达夫南想到这些的刹那,歌曲的节奏又改变了。
辛苦的一天过去了,睡眠的时间还不来,
方才落下的流星,是因为死去才落下的,
没有人会去守护已然睡着的你,
会叫醒你的只有残忍的脚爪,惟独脚爪。
黑暗长夜还在继续,早晨绝对不会来,
你啊,无论什么事都无法忘怀,
在你额头上亲吻,让你入眠的那一瞬间,
你就将永远无法停止地做着噩梦。
达夫南忽然发出声音回答说:
“没错,你们的话很对,所谓的休息是不存在的。”
歌唱的声音停止了,达夫南再一次说:
“也没有最终独自一人的隐身处。”
歌声已不再传来,可是达夫南却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水,为什 么会传来这样的歌曲,自己比谁都心知肚明。
走到隧道的尽头,前方是一片被夜晚露珠所 沾湿的草坪,草坪之后,则耸立着好多巨大半球形顶棚相连的紫色建筑物,建筑物前方有一 条铺着白色碎石子的路。
此时,之前不管达夫南说什么都不曾回头、只顾着往前走的尼基 逖斯,转过身来对达夫南说:
“那个地方我们称之为殿堂,进去以后,可以看见恩迪米温 和他的父亲,但是最好不要对恩迪米温表现出任何亲近感。还有,如果恩迪米温看起来不像 站在你这边,也自有他的道理,所以不要怪罪他。那里还有很多的大人,他们问你什么, 绝对不要说谎,因为他们立刻就会知道。他们质问你是想知道你对真相的态度,而不是他们 不知道真相。”
达夫南低下头来看着尼基逖斯。虽说他看起来是大约只有十岁左右的小孩 ,拥有童稚的脸孔,却是活了数百年的幽灵。达夫南伸出手说:
“谢了,我不会忘记你们 的友谊的。”
尼基逖斯的脸上略露微笑,然后说:
“我也不会忘记和你一起的快乐时光 ,希望你会有好结果。”
说完,尼基逖斯便往回走,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雾气中。
达夫南独自走在碎石路上,然后进入那座紫色殿堂。一上阶梯,一扇五公尺宽的厚重大门便自动开启,等他进去之后又自动关上。
刚开始以为里面什么都没有,仔细一看,原来因为内侧墙 壁就像镜子般光滑闪亮,所以才没能立刻察觉到有一些半透明身体的幽灵们。那些闪烁的墙 壁占去了入口处的一半,而里面则是比较不亮的石头,形成好几道拱形,延伸至远处。眼前 的那墙壁好像被雾气或是什么东西给遮住了,根本就看不见。
正中央有圆形阶梯围成的下 凹宽敞空间,布置了各式花色的大软垫和绣花布所精制成的坐垫,有很多幽灵自在地倚靠着 垫子而坐,一边聊着天。
达夫南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是不是就这样进去,然后表明自 己是谁?但他们看起来好像都忙着聊天。
还好,立刻就有一个幽灵发现他了。
“你是波里斯·贞奈曼吗?”
有点奇怪,他们叫的竟是波里斯在奇瓦契司的名字,不过达夫南马上 就想起尼基逖斯的话,他们只不过想了解达夫南被他们质问时的态度。
“那是我以前的名 字,我现在叫作达夫南。”
“而且你还有个名字叫霍拉坎。来,下来这里坐。”
那地方有超过十余名的幽灵,以非常随意的姿势坐着,甚至躺着;到底要挤在哪里坐下才好,达夫南有点不知所措。他根本没想到里面会是这样的地方。一时间他反倒宁愿情况是像自己原先设想的那样,自己一个人坐在审问石上,被幽灵围着审问。
然而达夫南还是走过去,拿了 一个小的坐垫,坐了上去。坐定以后,他才有机会仔细观察幽灵们的各种姿态。
他们其中 大约有五个看起来对达夫南比较关心,其他的则是一副随便听听也好的样子,自顾自地聊起 天来。他们的谈话中掺杂着达夫南听不懂的语言;因为这圆形的空间相当宽敞,所以对话不 会混杂在一起,就好像是个到处有人谈天说笑的茶会般。
其中有一位幽灵甚至还请达夫南 喝饮料。他以达夫南听得懂的语言说:
“喝吧,这对活人来说,味道并不算奇怪。”
达夫南想要接过杯子时,手又缩回来说:
“对不起,我是个多疑的人,所以现在还不能喝。”
忽然,原本正在看着其他地方的一个幽灵放声大笑;或许是因为屋顶很高的关系,那笑 声随即变成嗡嗡回荡、久久不散的回音。
那幽灵开口说:
“很好,活人难免多疑,人类 会失去的东西之中,最好的就属肉体,你还保有它,所以你当然会害怕失去它。我要是活着 的话,也是会害怕的。”
他的身形高大,仔细打量之后,发现是一副慈眉善目的好人模样 .不过还是像影子般,只不过拥有忽隐忽现的轮廓。
“感谢您的谅解。”
那之后有一段 时间没人和他讲话。达夫南环视了一下四周,知道恩迪米温并不在身边,心情变得有些沉重 ,但仍不露声色地大着胆子开口说话。因为恩迪米温的缘故,达夫南已经可以比较自在地面 对幽灵。
“我知道各位是相当令人敬畏的人物,所以正紧张得直冒冷汗。我要向各位说的只有一件事,但听说各位有很多事要告诉我;与其在恐惧中发抖,不如就直接恭听各位的指教。”
有几位幽灵们微微地转头,彼此露出疑惑的神情,然后又用达夫南听不懂的语言交 谈起来。讨论完了以后,其中一位向达夫南开口说:
“你,到这里来和我们玩掷骰子。”
达夫南一时愣住了,为何突然间又要玩掷骰子,不是说有话要说,所以叫我来吗?
不知何时,一名身穿古代托加袍(toga)——像是皱皱的白色床单——的幽灵,已拿出装有骰子的皮革筒子,并倒出骰子。光亮的乳白色大理石地板上,五颗象牙骰子滚动的声音清脆作响 .
“掷一颗看看,要先决定先后顺序。”
虽说连规则都不知道,但在难以拒绝的情况下,达夫南还是抓起一颗骰子,稍微适应一下手感厚实、触感冰冷的六角形骰子,当啷一掷,出现二点。
“很好,那么到这里来。”
幽灵们依序掷骰子,参加者连达夫南一共有五个 .达夫南对幽灵和自己都能拿起的骰子很是称奇,因为这地方的所有东西都是那样透明,惟 独这神奇的骰子可以在彼此的手中传递。
其他人所掷出的骰子点数,依序是三、六、三、 四、一,而掷出一的人好像最先开始。于是,五个人宽松地围坐下来,那位白发幽灵将五颗 骰子聚集一块,并放入皮革筒子内摇晃,这时旁边一位幽灵半是斥责地说:
“你怎么还是 要靠那个筒子啊?有经过训练的人,即使单用一只手掌,也可以办到才对啊。”
“俗话说:幸运会跟随那个惟一使用皮革筒子的人,你连这都不晓得吗?如果贪恋别人的幸运,骰子是会发脾气的,开。”
他打开盖子,出现的点数分别是二、二、三、四、六。他稍微嘀咕了 一下就将出现二、三、四的骰子留下,剩下的再摇晃,结果出现二和五。那幽灵煞费苦心地 再把出现二的那一颗摇晃了一下,出现的却是五点。
“完蛋了。”
他从衣服里掏出一枝 白亮的粉笔,毫不犹豫地在大理石地板上写着(二,三,四,五,五)=十。接着,由下一 个幽灵把骰子聚集起来再掷;和之前那一位一样,可以掷三次来调整点数,最后得到(一, 三,三,四,四)=十五。然后,就轮到达夫南了。
在大陆的时候,赌博之类的事他都不 曾有机会尝试,虽然看了之前两位的掷法,依旧无法了解他们是根据什么来取舍,什么是该 留下,什么是该重掷的骰子,可是如果要发问,好像又会有点尴尬,达夫南于是把眼睛闭起 来掷骰子,出现的数字是(一,一,二,四,五)。 在一旁没有参与游戏的一个幽灵评论道 :
“那真不是什么好点数。”
达夫南正不知所措时,背后响起熟悉的声音悄悄说道:
“出现一点的,只要拿一颗再掷一次。”
恩迪米温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旁,在达夫南背后 看着他掷的骰子。那些跟他一起玩游戏的老幽灵们,一见到恩迪米温,均微微地点头示礼, 而恩迪米温也点头回礼。
达夫南知道恩迪米温来了以后,才放下了心中的石头,依照恩迪 米温的指点,一掷出,结果一点变三点。旁边的一个幽灵惊叹地叫出:“喔!”
“竟然出 现顺点(Straight)!听说骰子反倒特别宠爱那些不懂规则的新手,看来这句话是真的罗, 你当然不会想再丢第三次吧?”
在旁的恩迪米温掏出小小的粉笔,在达夫南前方的地板写 下(一,二,三,四,五)=四十。可是,达夫南看了还是无法了解游戏的计分规则。
其余两个人所掷出的最终结果各是(二,三,三,三,四)=九,以及(一,二,二,三,三)=十一,因此,得到四十点的达夫南第一局就算赢了。而在达夫南还搞不清楚状况时,一 起玩游戏的幽灵们就看着他说:
“那,第一局算你赢了。说出来可能会令你惊讶,我们在 决定要不要接受别人的要求时,最信赖这骰子的力量。或许你在你的世界里看过这象牙骰子 ,但这和普通的骰子有些不一样。好了,既然如此,就先听听看你的问题吧。首先,你要记 住两点:我们都具有回答你任何问题的能力。还有,之后你不会再像现在这样容易赢。先听 听看你的话,再继续丢骰子吧。”
现在游戏开始了,达夫南点点头,慢慢整理自己的问题 .
由于每赢一次才能发问一个问题,因此达夫南是在非常紧张的状况下开始进行游戏的。 然而,初学者达夫南,果真如幽灵所说,有奇妙的运气跟随,十四局玩下来,一共赢得四局 .当然,他在第一局结束之后,便马上发问有关藏书馆事件的真相,结果他得到比贺托勒告 诉他还要更精确的事件全貌,包括牵涉到的小孩名字,以及他们的一举一动。
全部的游戏 都结束之后,达夫南于是问了第二个问题。他问道:如何使他们付出适当的代价。幽灵们简 单地回答说:“让快要垂死的小孩再次苏醒过来。”
“要怎样才能救活那孩子呢?活人的医术目前还无法医治,如果有救活那小孩的力量,千万拜托帮忙一下。”
“救活快要死掉的人,不容易也不正确。”
达夫南因为记得恩迪米温说过有可能救活,所以并不轻易放弃 .他就是为了这目的,才甘愿到这里来接受审问冬霜剑的事。
“不容易和不可能是不同的 ,不是吗?那小孩冤枉地牺牲了自己的未来,如果各位是月岛岛民的祖先的话……”
说到这里,达夫南发现自己说出了只是推测的话,因此停了下来。而幽灵们则互看了一眼,露出微笑,之后其中一名身穿绿色外衣的幽灵说:
“你说的话也不能说完全错误。继续说下去。”
“所以……我是说……为了谁也无法帮助的不幸少年,我祈求有奇迹发生,而这件事 对各位而言,不是不可能的事,也不是困难的事,不是吗?”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得如 此尖锐。刚到这地方时所下的决心,在进入“殿堂”的瞬间,就宛如过去式般光彩尽褪,视 觉和听觉都有如在梦中般昏乱,有时模糊,有时却又像是连隐形之物也看得一清二楚。达夫 南甩了甩头,努力想要找回最初的坚定决心,于是断然地说:
“我甚至想到,如果可以用 他们的生命来换回欧伊吉司的话,我也会那样做的。”
这句话是完全出自真心。就在达夫 南坚决发言的那一刻,他觉得围在自己周围的幽灵们似乎变得更为透明。
“人类生命所存在的分量,从亡者的角度看,其实每个都没有太大差异,最坏的恶棍和最厉害的英雄,也只不过是一支小茶匙程度的差别罢了。”
“但是世界上所有人类的价值却是不一样的,一支 小茶匙若从茶壶的立场来看,重要性就不是那么小。”
“好吧,就是原来的那句话,你的 希望,在你们活人的世界,的确可以用”奇迹“来形容,即使从亡者的立场来说很微乎其微 ,但是活人的世界发生的事,还是应该用你们世界的标准来衡量才对,是吧?那么,如此重 大的事又怎么能轻易就实现呢?”
此时似乎变成自己被自己的理论绊住了,而在达夫南答 不出话的这一刻,其他人也全都沉默着。
这时,一直不曾说话的恩迪米温开口了,他说:
“请不要拐弯抹角,把活人叫到这个地方来,并不是为了开玩笑吧。各位既然全部 加起来 已经赢得十次,现在轮到我们来听他回答问题了。自从有月岛存在以来,从未有人能够这样 轻易地进入我们的世界。虽然我不知道原因,但我认为各位应该知道他所携带的那把”剑“的真相。”
想到进来之前尼基逖斯对他说的话,达夫南决定就干脆照着恩迪米温说的去做 ,恩迪米温自有他的打算。
幽灵们似乎认同恩迪米温所拥有的某种权威,立刻同意接着说 :
“很好,依照我们殿下所说的,就来问十个问题。谁要先来发问?”
达夫南听到“殿下”的称呼,顿时呆了一下,不过还来不及问他,就已经听到第一个问题:
“第一,你是 怎么得到那把剑的?”
最重要的是要诚实回答。尼基逖斯说的话又再度浮现,于是达夫南 尽了最大的能力,用最简略又坦诚的态度回答:
“我出身于大陆,在那里,我的家族先祖 们经过多次的争斗后夺得此剑,代代相传,最后传到我的手中。”
接着,达夫南前面的幽 灵说:
“第二,你若是出身大陆,又为什么会到这里定居?”
“我的家族因为内斗而覆 灭,正当我孤苦伶仃时,遇见了月岛的剑之祭司,对他产生了信任,并为了和他一起生活而 来到月岛。”
旁边的幽灵接着继续发问:
“第三,你因为那把剑,多次遭到危害,为什 么不远离那把剑?”
达夫南稍稍露出微笑,因为只有这件事,奈武普利温或者月岛的其他 祭司们,甚至是连伊索蕾,也不能违拗他的意思。
“这剑不仅是家族的剑……同时也是为 了我才选择死亡的哥哥最后所托付的剑。当时我年纪小,没有能力为哥哥做什么事,这把剑 充满对他的回忆,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让它离开我。”
“但是因为固执而让自己陷入 危险也没关系吗?你哥哥不过是个死去的人,活着的你过度被他的阴影所束缚,不会觉得很 不好吗?”
这次达夫南真的是真心诚意地说:
“有些事物会比生命更重要,而且也有人 即使死去了也宛如没死。”
“现在到了第五个问题。那么,你知不知道你刚才说的那个哥哥如今仍在生死的边缘飘忽徘徊?而且是因为你留给他的那件白色寒雪甲的关系。这你知道吗?”
达夫南眼睛睁大了,自己提到“即使死去也宛如没死”,是指耶夫南即使已经死去 ,但在自己心中依然没有死的意思,可是接着出现的这番话,却实在是太令他意外了。
“不,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呢?所谓生死边缘是……他没办法死去的意思吗?那么,哥哥现在在哪里?他到底是处于什么状态!”
“你的疑问等一下再问,我们完全了解你对那件事全然 不知,等一下会让你发问。”虽是这么说,但他们为了让达夫南平息心中沸腾的情绪,还 是稍微等了一下。达夫南垂着头一直摇晃着,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是经过了一些时间,他 发现幽灵们无法完全明白活人的苦恼,于是又抬起头来看着他们。但是就在他这么一看时, 他们的身体又更加透明地飘逸。
“第六个问题,你身为一个外地人,知道月岛人源自哪里 吗?”
“不久前……听说月岛的祖先是由存在于灭亡之地(Mortal Land)的魔法王国卡纳 波里移民而来;在那之前,只是隐约猜测他们是从某个遥远地方来的。”
“是嘛,但是卡 纳波里很久以前就已经灭亡消失了,在你看来,月岛岛民有没有努力在寻回古老王国的荣耀 ?或者他们有没有那种心意?”
达夫南摇着头说:
“除了极少数之外,其他人完全不知道 自己的过去。月岛岛民只是自称巡礼者,对于古老王国的事几乎都遗忘了。”
“那么,你 自己是不是也无心去找回古老王国的荣耀?你既然决心成为月岛岛民,为何不能那样做?”
达夫南无法轻易答复,不禁犹豫起来,这个问题和杰洛要他做的几乎一样。
他自问那时无 法接受杰洛的请托、不能承诺成为一个从根本改变月岛的祭司,是为了什么理由?有太多的 借口可以搪塞,但最根本的原因,是自己无法承受那么重大的责任。他一直都只想做个暗自 缅怀死者的隐遁者,怎么可能去做一个改革社会的斗士?
在安诺玛瑞王国认识的兰吉艾· 罗杰克兰茨,也许就很适合这种事。但是达夫南与兰吉艾不同,达夫南在自己的私事中制造 了太多心理上的债,而且不知道要如何处理这些心理上的负担。同样是经历过极端的悲剧, 兰吉艾就能从心理根本下手,把悲剧封锁,为了追求新的理想,可以将以前的感情压抑住, 不留下任何痕迹。
相反地,达夫南凡感受到一次深刻的情感,就都无法抹灭、无法压抑, 也无法抛弃,对达夫南来说,再怎么重大的理想,也比不过对钟爱的一、两人的感情。
“虽然不是确定的答复……但我大概是做不到。不管是我的意志或能力都太不足够,无法同时为了两种价值而活,对于期待那样的人……我个人也感到非常抱歉。”
这时候,达夫南想 起已经失明的杰洛,他的未来就像无尽的长夜一般漆黑,但自己竟然连他一生的愿望都没办 法帮他实现,达夫南深感遗憾。
“是吗?那第九个问题再问你有关剑的事,你因为去年发 生的事件,知道了很多这把剑的历史,你不怕这把剑吗?被这把剑控制住,和那种无法生也 无法死、永远接受着苦痛煎熬的灵魂们一样,你不害怕吗?如果你并不害怕,那么是何种原 因让你如此有自信呢?”
达夫南苦思一阵之后,回答说:
“事实……坦白告诉各位也无 妨,我对于自己并不是那么有自信。我经常欺骗自己,而且也常常犯错。当然,我也没有特 别强大的意志或力量,我更没有比较有智慧或者知识丰富。不过,我会对那把剑有自信,是 因为……当然就是凭借着一股蛮勇。也就是说,是因为我周围的人在担心我的缘故。”
“那是什么意思,再多加解释一下。”
达夫南犹豫了一下,回答说:
“不管是谁说什么,我都不会丢掉这把剑的;我很清楚,那些担心我的人对我劝说也是没用的。反正我不会去改 变这决定,所以我才想尽量让他们觉得稍微安心一点。至少我希望,万一不幸的事情发生了 ,也最好只影响到我一个人。我讨厌我所喜爱、珍惜的人们,因我的事而受到任何一点波及 .因此,我装作可以独自一个人肩负所有的责任,一点也不会畏惧,而且什么方法都知道的 样子……所以才会那样说假话的。”
达夫南把话说完,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旋即又 消失。这是自己在对冬霜剑下了决心之后,第一次吐露真心话。其实,达夫南依然害怕着冬 霜剑的力量,而且还担忧那把剑会对奈武普利温或伊索蕾,或者月岛岛民们带来影响,至于 显现给奈武普利温看的自信心,其实只是希望可以让他放心。
幽灵们互相对望着,其中一 、两位点了点头。
“现在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就如同你说的,那把剑依旧会对你周围的人 们造成潜在的威胁;那么,为了除去那样的威胁,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离开?”
达夫南静静 地直视着其中一位幽灵的眼睛,然后说:
“您的意思是要我放弃巡礼者的路,回大陆去吗?”
“跟你说的意思有些不同,我是指,万一有一个地方可以得知那把剑的力量,或许 在 那里可以找到抑制那把剑的方法。更进一步说,可以去那把剑的铸造者所在的地方,即使辛 苦,你是不是也会选择去冒那样的险?”
达夫南的表情还是一样僵硬。
“您的意思是,有人……铸造了这把剑?这是人类……所铸造出来的剑吗?”
幽灵略耸了一下肩,回答说:
“实情跟你说的意思有些不同,因为问题在于是否应该把他当作人类,还是看作活 着的生命体。不管怎样,你就针对问题回答吧。”
“当然……非去不可,哪里还有拒绝的理由? 不管有什么危险,也会欣然以赴。如果您知道那地方,拜托请告诉我。”
所有的发问结束 ,但达夫南却因为刚才听到的话而更加心乱。幽灵们将四散的骰子集中,刚刚拿出皮革筒子 的幽灵说话了。
“经过这次的问答之后,我们对你的为人也比较了解了,你还剩下两个问 题可以发问,审慎的考虑之后说说看。”
其实达夫南已经决定好两个问题的其中一个问题 ,他勉强压抑住心中沸腾的情感,发问说:
“刚刚提到有关我的哥哥……他现在是什么状 况?他分明已经死了,我亲眼看到的,那么他现在是不是变成幽灵,如果不是的话,难道又 复活了吗?”
“哪一边都不是,他被白色寒雪甲的力量和自己的思念困住,无法变成完全 的幽灵,又无法变回活的身体。他现在的状态就如你所说,处于生死边缘,就像你几天前在 你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之间游荡一样。而他的思念,不是别的,正是对你的执着,而且你离 开以后,又发生了一件事。”
幽灵们略略退后一点坐下,在他们与达夫南之间腾出了很大 的空间,空荡荡的地板中央出现银色光点,慢慢地左右摇曳,然后开始扩大范围,好像融化 的水银一般,闪闪发光,瞬间蔓延成一面很大的镜子,但那不是静止不动的镜子,而是如泉 水般,从内部不断产生并冒出涟漪。
“仔细瞧。”
达夫南探头往内仔细瞧,忽然就像丢 入小石头般,中央生起很大的涟漪,并不断地向外延伸,如水银般浓稠流动的泉水,倏地变 成清澈的水。
当表面变得像镜子般光光亮亮,同时映照出清晰的风景时,达夫南失神似地 探头细看。他的喉咙已经哽住了,那地方是奇瓦契司,是寒冬风吹的荒地,是和耶夫南永远 分离时的草原。
那地方和偶尔在梦境中所见到的有点不同,原以为经过那么长的光阴,总 不会一点变化也没有,但是一会儿之后,那地方出现了陌生的马车和马群;一看不对,达夫 南的心便开始发狂似地猛烈蹦跳,而当似曾相识的脸孔出现时,他的脸顿时因惊愕而发青。 那不正是培诺尔伯爵!
“怎么会……怎么会那样……”
不久后,草原幻化成夜晚的景象 ,来历不明的影子群穿越草原;不久,他们来到埋葬耶夫南的地方,带着圆锹之类的工具, 开始向下大肆挖掘起来。
“……”
一旁,恩迪米温看着达夫南愤怒到连话都忘记怎么说 的样子,想起好久以前,就是他曾经打破记忆的珠子,让达夫南看到他和耶夫南在一起的遗 忘回忆。一直以来维持内心平静的幽灵恩迪米温,却在这一瞬间感应到达夫南的愤怒,因而 惊愕不已。
不久后,映像中出现歹徒们几乎把坟墓都挖翻了,其中一名看起来像是女子的 人跳入坟墓中。达夫南连自己的两颊已经挂上泪水都不自觉,只见他用力紧握拳头,握到指 甲深深陷入手掌中,几近要把手掌戳破。
映像转到坟墓里,达夫南不自主的将身子往前倾 倒,好看得更仔细一点。在那里面有着……达夫南连作梦都无法忘怀的人,就好像活人般, 眼睛轻轻合着……
但是那东西立刻就如梦一般粉碎成末。
是幻觉……吗?
女子高声大 喊的声音传到达夫南的耳里,这时,他才知道那女子的来历,她是很久以前曾让耶夫南和他 尝到世间苦味的女佣兵亚妮卡·高斯。正当达夫南猜测那女子是充当培诺尔伯爵前锋探子的 角色时,映像中的黑夜就突然有如暴风来袭前般开始摇晃。
对达夫南来说,接着发生的事他宁愿没有看到还比较好;挖掘坟墓的人们一个个扑倒在地,亚妮卡也是,其他的男子 也都 拼命想逃命,但却被像看不见的手全数杀害。因为是晚上,所以看不见杀害者的模样,也不 了解确实的情况,但是答案已经明显地浮现在达夫南的心里。
原以为哥哥已经选择了永远安息,没想到却变成他绝对不想看到的凄惨模样,孤寂地留在那片土地上。因为他留下的寒 雪甲,造成哥哥陷入那种怨念中。哥哥若是见到达夫南,会不会用不同于对待掘墓者的方式 对待他……然而,正如同恩迪米温曾经说过的,被一大堆怨恨缠住的幽灵,是认不得任何人 的!
映像变得模糊了,已经到了再也看不见什么的地步。这时,达夫南反倒是用惊人的沉 稳声音问说:
“要怎么做,才能让我哥哥安息?不管是如何艰巨的条件,没关系,请尽量 告诉我。”
达夫南一面用那样冷静的语气说话,一面在心中暗暗斥骂自己,怎么让哥哥处 在那么痛苦的状态,而自己却连作梦也没想到过。
“答案和前面那个相同,去寻找那把剑 的铸造者,在那里有所有的答案。在你能解开剑与寒雪甲之秘的那一刹那,你的哥哥就得以 安息。”
如今,要去那个地方的理由又增加了一项。达夫南点头表示谢意。一名幽灵静静 地观察他的反应之后,说道:
“那么,现在就开始来告诉你,该去的地方在哪里。你若真 的有心要去,就好好看着。”
达夫南探头去看那个又开始显现出影像的水银泉水。
第09章 骰子
最先看到的是某座高耸城堡的顶端。
尖塔最高点插有一面黑底的旗帜,随风飘扬,旗 子中央画有达夫南从未在任何国家看过的徽志,那是一头飞展着四只翅膀的猛兽,这头老虎 模样的猛兽,身上除了黑色斑纹之外,其余全都是金色毛发。
渐渐地,其他的事物也映入 眼帘,终于看清楚那尖塔其实是城堡的一部分,而那城堡与达夫南现在所处的地方一样,都 建有多个圆形屋顶。砌造建筑物的白色石块,一块块均非常巨大,大到会怀疑以人类的力量 如何来搬运的程度。
视野一拉长,刚才看到的城堡迅速变远,然后消失在很多其他的建筑 物之间。光彩明媚的青空下,超过十层楼以上的尖塔和房子栉比鳞次,一座非常壮丽的都市 出现在达夫南眼前。都市中的建筑物大部分是采圆顶(dome)或者是三角形斗拱的屋顶,屋 顶之下的柱子或壁龟,镶满美丽的花纹、绘画及雕塑了建物基座与阶梯等,都是用巨大的石 头砌成,予人一种气势磅礴的畅快。主要的建材是石材,其中又以白石和青石最多,甚至也 有少部分像是洒上一些银色粉末般闪闪发亮的深蓝色石。
比较特殊的地方是,如此高大的 建筑物顶端或尖塔中间,大多有着为方便让鸟类休息而设计的圆形露台,还有一些建筑物在 人类应该用不着的高耸位置上,设计有圆弧形入口,感觉像是要给庞大的生物飞翔出发时使 用。
西边突出的四方塔,屋顶上布置了庭园,内部附设有好多处像香菇形状隆起的小庭园 ,带给人既独特又不安定的美感。其他建筑物的顶端燃烧着样式固定、大小相同的火炬,火 炬上方偶尔有不知名的生物影像忽隐忽现。
利用石材、木材和白色的绳索做成的桥,连结 穿梭在很多建筑物之间,街头巷尾到处都有桥的影子。那些空中通道更是巧夺天工得令人惊 叹,虽说是用石材做成的,有些竟还出现呈螺旋状旋转的复杂曲线,更有些转了好几圈。在 高达几十公尺的建筑物之间到处连结的空中通道,设计之精巧,令人联想到某种精神层面的 价值。几只白鸟像装饰的雕塑般,在桥墩顶端疏落地站着,垂下头来看着街道。
从建筑物之间精巧延伸而出的放射状宽阔道路,同样令人印象深刻。这完善的道路网,甚至连现今大陆的任何都市也都无法具备;但在这里,却持续连接到都市区外,直到地平线尽头才消失不见。围绕着都市的青石城墙,不仅在高度与规模上都非常壮观,最令人惊叹的还是位于可供哨兵巡逻的城垛道路左右两方,上面的猛兽头颅雕像,不只是巨型的艺术品,甚至不时还会动一动,也会互相对话,无聊时还会打哈欠。
不久后,达夫南在某幢建筑物后面,看到一座像是超大的喷水池的东西,正喷出一道水柱。如果那是真的喷水水柱,高度肯定最少也有三十公尺。
最后,当达夫南发现更远处仿佛有面闪闪发光的圆形巨镜时,影像再次变暗,旁边传来幽灵的声音:
“这是古代卡纳波里王国的首都——亚勒卡迪亚,曾经有多达十万 人口居住在那都市。”
“像魔法般消失的魔法都市……那地方的房屋和街道,全是靠魔法建造的吧。”
泉水内再度变明亮,这次达夫南经由一只小家禽的逃亡,看到一条无尽延伸 的沙尘色走廊,左右立着的柱子,发出似在耳际回响的风声……走廊的尽头连接着优雅的庭 园,庭园的中央有座又小又老的古井。
可是,视线却达不到古井前面。之后,古井中发生爆炸,光束直直射入云端。还来不及思考到底发生什么事的时候,周围已经变成什么也看不见的白色。
“那是连贤者们探头看了,也很难把持住自己的”老人之井“,在那里,有一 条通往不知名世界的路。基本上,魔法师们的好奇心都很重。吉提西一度曾经是国王,从王 位退下来之后,不仅成为新王的首席资政,又身兼魔法师会议的首长,是亚卡岱米的最伟大 贤者,而他的名字原意正好就是”呼唤“。古井那边向他招手,使他着迷于那世界强烈的吸 引力而不能自拔,着魔似地介入那边世界的事好几年,最后竟然犯下了将自己的灵魂借给那 边世界的失误。他一配上那世界的武具,就再也不是魔法师吉提西,而变成不折不扣的异界 怪物。”
“结果只有召来毁灭。从老人之井跑出数不清的怪物,他们的世界是力量,纯粹 只有力量的世界啊,那过剩的力量用灾难笼罩了曾经平安又美丽的卡纳波里。”
泉水又再度开始呈现影像,可是这次达夫南却无法轻易看出那到底是什么,就如同这里的大理石般,带着白光的薄膜,将一切遮掩住。往更高处,则是再度出现蓝天,天空里布满数百艘飞船!
“吉提西的侄女同时是国王的长女,有着碧蓝色眼睛的艾波珍妮丝,就如同她的名 字”高 贵“之意般牺牲自我。而且不只是她牺牲而已,在艾波珍妮丝杀掉已变身为怪物的吉提西后 ,同属于”真理之圆桌“的魔法师们追随她,将力量集合起来,想要孤立那座已被力量所污 染、包围的亚勒卡迪亚城,并加以销毁。于是,当时卡纳波里各地的魔法师们不论能力高低 ,都成群结队地来到亚勒卡迪亚。在他们当中,有一名从七岁开始就以天才魔法师闻名的年 轻人艾匹比欧诺——他的名字意味”活存“之意,但不知他是否真的活存下来了。另外,其 中还有一位是隐居贤者卡特雷伯堤斯,他老早就在等待死亡日子来临。他们全都希望牺牲自 己能保护留下来的人们。”
“他们的希望有被接受吗?虽然艾波珍妮丝向来以贤明着称, 然而不知是否因为眼前的巨大惨剧而失去镇定,她下了一个很大的误判,以为那些集合起来 的 魔法师们愈是慷慨激昂,她所计划的魔法就愈容易成功。于是乎已经集结的全部魔法师们, 聚集于那座可以一眼望尽亚勒卡迪亚的”清晨塔“思梅勒罗,并将所有人力量结合起来。”
“他们不管魔法是会成功或失败,反正已抱着将死的决心,因此也别无所求。但即使是面 临那样的状况,魔法师还是魔法师,往往对最佳方案不会有一致的看法。因为所谓的魔法师 ,本是不在乎个人利害,反倒把自尊心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看着讨论还没有结论,趁着异界 的力量还没污染到亚勒卡迪亚外面的大地,造成更严重的伤害,艾波珍妮丝决心要按照原计 划,强制执行魔力的开放。于是,施展了卡纳波里最最神圣的魔法——”消灭之祈愿“。”
“不知道是谁的错,也不知是哪里做错了,反正魔法是彻底失败了,不仅是艾波珍妮丝及 无数的魔法师们壮烈牺牲,还让充斥在亚勒卡迪亚的恶灵党羽之力,冲向全卡纳波里,猛然 扩散开来。”
“另外,也算是魔法奏效,虽然黑暗力量几乎将卡纳波里完全消灭,但是当 要超过界线的那一瞬间,忽然被不知名的力量给强力抑制下来。因此,即使牺牲了全卡纳波 里,也实现了他们要消灭异界力量的祈愿。”
泉水中映现出的,是船队把蓝色天空当成海 洋滑行出去的景象,云朵与风儿掠过折叠收合的船帆,船队向更远的天际飞去,在视线中渐 渐消失。
“由于”消灭之祈愿“可能会失败,因此魔法师们一开始就组织好移民团队,动 员了当时所有的飞船,并将挑好的人选送进飞船里。艾波珍妮丝的弟弟提西亚宙,以王位继 承者身份,肩负着重责,要带领移民前往那据说存在于遥远地方的某个大陆。但是,离开卡 纳波里、刚看见北边海岸的那天,提西亚宙就如同他名字的含意”祭品“一般,坠落于茫茫 大海之中,那也许是舍弃身陷灾难的姊姊与父母亲,独活下来的提西亚宙所该付出的合理代 价吧。”
达夫南蓦然感到其中的不寻常,不禁发问:
“为什么不是让国王,而只是让王 位继承者离开呢?”
答案真的是再简单不过了。
“所谓的国王,在自身的百姓遭遇到有 史以来最大的危机时,是不可以选择独活而离开这块土地的。所谓的国王,本来就肩负了应 该为百姓们而死的使命。从这个角度来看,提西亚宙也同样以死来完成自身的使命。”
国王为了百姓而自我牺牲……不对,或许原本一开始,国王代表的就是那样的含意。如果并非血统继任,而是经由百姓们推举的国王,就理所当然应该那样做,不是吗?
兰吉艾曾经推 崇的共和国,是否就是那种性质的……
“提西亚宙所乘坐的那艘船一沉没,其他的船只也 因没有接收到该供给的燃料,而接连沉入大海。其实,为了应付那种突发状况,每艘飞船都 特别做成可以航海的构造,然而,因为卡纳波里是内陆国家,加上又拥有飞船这种交通工具 ,因此几乎没有人有实际的航海技巧。于是,本来预定前往海外大陆的计划失败了,能侥幸 抵达这岛的,仅只一艘船而已,而那艘船上所搭载的,就是月岛岛民的祖先们……还有我们 这些已成幽灵者。”
达夫南惊慌地盯着他们看,从没听说过幽灵坐船移居过来的事。
“那块土地所谓的污染……难道连死去的灵魂也无法忍受,是那样的吗?”
“不是,那地方 现在也还有幽灵,是那些在灾难发生时失去生命的人,和我们这些在灾难之前就已经死掉的 略有不同。他们的灵魂现在还无法净化,失去意识地陷于循环反覆的杀戮之中……也许是因 为”消灭之祈愿“的魔法不完全的关系。”
“要你完全了解卡纳波里的生命体是很难的。 卡纳波里从以前开始,就有众多的幽灵和活着的人类一起共存,新的亡者大都会选择长眠, 但也有少数几名像我们一样以幽灵身份展开另一段新的人生。卡纳波里的活人对我们的存在 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有时也会来请示,虽然这种人很少,但也算是很合得来的。从那时候起 ,幽灵们便在这异空间中,建造出与先前类似的居住地,过着永无止尽的生活。还有更奇怪 的,也许你已感觉到,幽灵无法在完全没有人类的地方生存,幽灵们为了要把持住自我,不 能不一直去观察周围人类的居住地与他们的生活,然后再去思索。幽灵们要是在没有人类的 地方孤立生活,没有多久,就会遗忘掉自己生前的记忆或者自我,变成怪物,或是跟仅有能 量的存在体没两样,所以我们跟着卡纳波里的幸存者来到这里,也因此才会对月岛的历史这 么清楚。”
“那么说的话,各位会多久……喔,是不是就永远这样生活活下去?”
“放弃幽灵的生活而选择休息的人,会透过某种神秘力量的安排,再次轮回出生——只有极少数例外,在那期间所累积的记忆、知识以及智慧,全部都会遗忘。幽灵害怕那样,一旦成为幽灵,便无法轻易选择休息。我们的国王陛下,他老人家就是几千年以来都以现在这种神秘的状态存在了。他在生前也是一位国王,不过我们是在死后才有机会谒见他;虽然我们无法确定,但说不定他是卡纳波里的第一位国王吧。不管怎么样,因为经过了如此长久的岁月,我们很害怕遗忘过去的事,不过短短数十载人生的人类,也会因记忆丧失而极度不安,要是幽灵遭遇到那种事,一定会更是痛苦。拥有上千年的过去与数不清的繁多记忆,要是全数忘掉再回到白纸似的孩童状态,要教我们如何不心生恐惧啊。”
达夫南不得不点点头,同时知 道他们生前不是伟大的魔法师就是贤者,愈是厉害的人愈是强烈珍惜自身的生命;他们死了 以后不选择休息,反而开始一段新的人生,正是因为执着于自己生前那段用心活过的生命。
幽灵们停止对话,眼前的泉水又如普通的泉水般,持续不断地泛起圆形的涟漪。达夫南心中暗想,他们为何要把那种像似传说般的事说给自己听。有幸听到这些故事,虽说让自己对于卡纳波里被刻意隐藏的历史又了解更多,但是除此之外,显然幽灵们还另有用意。
而且显然是与达夫南有关系的事,可能也……与冬霜剑有关吧,幽灵们也不希望月岛灭亡,那么,当然对冬霜剑的存在也不得不敏感了,不是吗?
加上他们刚刚又问过自己是否愿意去寻 找冬霜剑铸造者……
“你们把很多事呈现给我看,我非常感激,但是为何把那些事情告诉 我,恕我实在无法明白,难道铸造这把剑的是卡纳波里的铁匠吗?”
“不是,如果是卡纳 波里的东西,我们哪会不知道它的力量与用途啊,你的剑不属于卡纳波里,而是”灭亡之地 “的东西。”
“灭亡之地,不就曾是卡纳波里所在的地方吗?”
“就如同你所说,灭亡 之地位于在卡纳波里”曾经存在的“地方,你的剑是在卡纳波里变成灭亡之地后才到那里的 .令人惊讶的是——虽然这么说不怎么完整——但这东西是在净化卡纳波里全区时,突破艾 波珍妮丝已经施展成功的祈愿封印,从古井中首先出现的东西。”
达夫南听到这想也没想 过的事,激动万分,不禁大喊出来:
“这么一来……这把剑真的……是说这把冬霜剑和灭 亡卡纳波里的力量是同一根源的意思吗?”
幽灵们全都微微摇头,他们的模样就像是在梦 境中的预言者们,令达夫南打了个寒噤。 “我们无从知晓那把剑的根源,对它的用途也畏 惧存疑,”老人之井“不仅可以通往一个世界,不能确定那把剑是从吉提西曾经进去过的那 个世界来的东西,还是其他世界的东西。不过,剑的来源其实并不重要,反倒该考虑,是不 是应该去调查那把剑的力量真相,它是否有比灭亡古代的卡纳波里更加可怕的力量呢?那把 剑的铸造者位于几个世界的交界处上,你可以去找他,并请教一切相关的事情。”
“那么 铸剑者到底是谁?又位在何方?各位知道,不是吗?”
这时,恩迪米温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们只是猜测而已。”老人之井“记忆着所有相连世界的事,所以,你只要带着 剑前往老人之井,就可以得知这把剑是从哪里来的、铸剑者又在何方,以及这把剑曾在的世界又是在哪个角落。”
达夫南转头看着恩迪米温,然后说:
“我对这把剑是经过了怎样的世界而 来,已经充分了解。曾经拥有冬霜剑的人们,无一人可以战胜自己,全部都自我毁灭了。由 于有那么多人被摧毁,因此某个世界的贤者们,故意将这把剑丢弃到这个地方。我曾经在这 把剑的记忆中见到他们,甚至和那些贤者谈过话。”
“这么说来,你更应该去那里。一切 事物均有其本源,应该要找到源头,你才可能避免和那把剑以前的主人们一样自我毁灭啊。 ”
达夫南抬起头来仰望着天花板,陷入一阵思考。依据月岛的规定,即使成了正式的巡礼 者,也不能随意进出大陆;然则,要是将这一切事情禀报戴斯弗伊娜祭司,请求她帮忙的话 ,至少她会给他一条方便的路,不是吗?况且她也为了这把剑的力量烦恼了好久,应该会很 乐意帮助他。
但是自己重返大陆后,能够逃过众多的追捕者,并守住内心的平静吗?
“那全在你的抉择,相信你为了自己与月岛的未来,会做出正确的决定。”
这时,另外一位 幽灵冒出来说:
“就算你不采取行动,也一定会自我毁灭,倒不如……”
内心已有所决 定的达夫南,抬起头来环视周围,想着若是去灭亡之地的话,那地方的风景应与这里很相似 吧——飘逸在左右柱子之间的乳白色帷幔;重叠参差延伸至远处的拱形树林;泛起青色珍珠 光彩的大理石上方,散落的小紫花、柳橙、山草莓、老树皮色泽的座垫和金色的醇酒,以及 用银线绣成的装饰用羊毛毯。这建筑物的模样,比达夫南曾经见识过的都还要令人印象深刻 ,而它曾经存在于卡纳波里吗?
如今在这里留着长髯,穿着飘逸衣衫,神仙般安坐的幽灵 们,也只有着像果冻般半透明的身子。他们若是古卡纳波里人的影子,那么此地就是曾经存 在于那块土地上的优雅文明的影子了。
达夫南站起身,向幽灵们深深地弯腰鞠躬,然后说 :
“知道了,刚才告诉我的所有宝贵忠告,我一定会铭记在心,可是在带着那些话语回去 之前,请再回到最初谈论的话题,难道真的没有办法救活那小小少年吗?”
这时恩迪米 温轻轻站起来,向着众幽灵与达夫南说:
“父亲驾临。”
众幽灵全部从座位上起身,而 达夫南则转过身子,有点意外走进来的幽灵竟是约莫四十岁的模样。不,如果说是恩迪米温 的父亲,这种岁数应该算是差不多的,只不过在这地方见到的大人幽灵们,全都是六、七十 岁的老人。
身穿紫色衣裳,头戴精致冠冕的他,向周围一一回礼之后说:
“都坐下,提出棘手要求的少年也坐下。”
他的声音,虽然低沉却又能像孩童般咬字清晰,仿佛是对所有 事都通盘明了的贤者之音,同时又有着不管是什么事都会坦然告知般的亲切感。奇怪了,怎 么这些相互冲突的特质会集结在一个人的声音里呢?
这位想必就是方才幽灵们所提到的国 王,达夫南暗自心想,或许是因为他观察世事观察了几千年,才会变得如此。他一面如此说 服自己,一面还是继续侧着头思考。
神秘的声音继续传来:
“要答应你的请求真是不容 易啊,我通常不会轻易拒绝不自私的请求,只是你的请求相当棘手。要叫醒生病的人或睡着 的人并不难,要叫醒已经死去的人也是有可能,可是后者的情况却大大的违背了全能的”死 亡“深义;那太阳转来转去,哪一天会转向谁,是任谁也不知道的事啊。”
和其他幽灵发 言时不同,达夫南感到一股奇妙的威严,但还是开口说:
“欧伊吉司……还没有死耶。”
“并非如此,你所要救活的小孩,在我看来已经进入死亡的命运。”
从幽灵的口中听到 绝望的话,虽然让达夫南的心顿时猛烈跳起来,但不管怎样,一定要坚持到最后。于是在心 里打定了主意之后,他说:
“您的意思是说,连这个地方拥有最大能力的陛下您也无法唤 醒一个小孩吗?”
达夫南这样一说,那位幽灵的表情放松了,而且还笑了出来。在一旁的 恩迪米温,透明的脸颊也泛起红晕,悄悄地说:
“这位不是陛下,陛下是连我们也不容易 谒见的,这位是我的父亲,只是称为”摄政王“而已,所以应该称呼”殿下“才对。”
达夫南也同样脸红地向摄政王说:
“请原谅我的无礼,但是我绝不会轻易放弃我的目的,需 要偿付的代价由我来代表偿还,不可以吗?”
恩迪米温的头微微摇了摇,众幽灵们依旧默 默无语,只是站着看着达夫南。
达夫南继续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了一个主意,而这个想法也正可以看出他“只要有可能性就要试试看”的决心,反正无论是苦苦哀求或是交换条件,都已经行不通了。
达夫南看着摄政王,大胆地提议说:
“刚才我听说,这里在决定要不 要接受请求时,最信赖这骰子的力量。所以,我向殿下提议玩掷骰子的游戏,如果我胜利了 ,请救回那孩子的性命;如果我输了,那么不管是什么事,就请殿下命令我去做吧。”
背后的幽灵们低声地窃窃私语起来,达夫南一点也不受动摇,直视着摄政王的眼睛,而摄政王也正端详着达夫南的眼睛。过了一段时间,摄政王突然发出轻松的笑声说:
“真的希望那样啊,好,这主意也不错。事实上,死去的人非常喜爱玩掷骰子游戏,所以我要是因为掷骰子输给你而答应你的愿望,也许不会生什么气吧,但这次不能只是玩简单的游戏,这样你还要试吗?”
没有选择的余地,达夫南点了点头。
游戏进行了一段时间,如今,达夫南与 摄政王各自只剩下两栏的机会。
幽灵们称为“追击者(Chaser)”的骰子游戏,应该是卡 纳波里非常受欢迎的游戏,规则很有意思。掷骰子得到点数的方法和之前的游戏相同,可是 因为达夫南不懂,所以幽灵们便一一写下来教他。
一、五同花(Chase off):五颗骰子全 是同一点数(五十分)
二、顺点(Straight):由一、二、三、四、五所排列的点数(四十 分)
三、次顺点(Even Straight):由二、三、四、五、六所排列的点数三十分)
四、 四同(Four Dice):四颗骰子同一点数(分数是全部所掷的和)
五、福尔豪斯(Full House):三颗骰子同一点数,其余的两颗骰子同一点数
(分数是全部所掷的和)
六、两对( Choice):两颗骰子同一点数,另外两颗骰子又同一点数
(分数是全部所掷的和)
七、 六豆(Six Beans):只有出现点数六的计分(最少零分,最高三十分)
八、五豆(Five Beans):只有出现点数五的计分(最少零分,最高二十五分)
九、四豆(Four Beans): 只有出现点数四的计分(最少零分,最高二十分)
十、三豆(Three Beans):只有出现点 数三的计分(最少零分,最高十五分)
十一、二豆(Two Beans):只有出现点数二的计分 (最少零分,最高十分)
十二、一豆(Aces):只有出现点数一的计分(最少零分,最高五分)
回到游戏上,就是掷骰子十二次,总点数算起来最多的一方获胜,所以,会在地板 上画上十二个栏位,在每个栏位记录自己每回所掷出的骰子点数。不过,并非依顺序填写点 数,出现五同花时写在第一栏位,出现顺点才可以写在第二栏位上,一旦分数已经写上栏位 ,即使以后再有更高点数的排列出现,也不能更改,因此,每次要填写点数时,一定要非常 慎重。
然而,骰子点数决定以后,也可能符合条件、可以填入的栏位不只一个。举例来说 ,一、一、一、二、二出现时,虽说可以在第五栏位上填写点数,但那样算来不过是一+一+ 一+二+二=七点而已,考虑到以后有可能出现福尔豪斯等更高的点数,若现在就用掉栏位, 稍嫌可惜;因为各有两个一点和二点,所以也可以填入两对的栏位,甚至可用有三个一点来 计算,在一豆的栏位上填入三点,不过要是事先没有好好计划,有可能玩到最后希望的排列 一直不出现,本来可以填上比较高点数的栏位惨遭填上零分。
六豆和一豆都有可能出现零 分,因为没有出现该点数的排列,而又不得不在栏位上填写。像一豆的情况,因为最高分也 不过五分,若期望以后出现更高的点数而保留其他栏位的话,即使没有出现一点,也是可以 在一豆的栏位上填入零分,当作放弃这一栏。
游戏用这种方式进行到接近尾声时,剩下的栏位也已不多,正展开所谓钩心斗角的短兵相交 .现在达夫南还留下的是五同花和四同,刚 才出现五个五点时,达夫南心想若使用在五同花上,只有二十五分,太可惜了,于是大胆地 填入五豆的栏位里,但这可真是大大失策。到现在为止,达夫南的总分是一百五十一分,对 一个初学者来说,可说是非常不错的分数。
相反的,摄政王只剩下比较容易掷出来的两 对和三豆栏位,总分是二百○二分。
最后两次的机会中,达夫南若掷不出剩余栏位的排列 ,那个栏位就只能填上零分,所以达夫南处于绝对的劣势。
摄政王说话了:
“从现在开 始,即使我掷不出一点,你最少也要成功地掷出一次五同花才行喔。”
达夫南苦笑地回答 说:
“即使掷出了五同花,而三豆得到零分的话,仍然是一分之差,结果还是会输掉。”
摄政王先丢骰子,只调整了一次,便轻而易举地掷出(一,二,二,四,四)=十三的 两对,现在,摄政王的分数高达二百一十五分。
轮到达夫南丢出骰子,出现(一,二,三 ,三,六),达夫南大胆地留下六点一颗,其余四颗骰子再丢一次,令人惊讶的是,竟凑成 了(三,三,三,三,六)。
围观幽灵哇地发出惊叹,嘀咕说:“怎么这么容易出现四同 .”
可是达夫南只是注视着骰子,沉浸在思考中,然后在嘴中像祈愿似的,小小声地喃喃 自语,他该不会想重掷四颗出现三点的骰子吧?
嘁唰唰。
大理石地板上四散的骰子,令 人惊叹不已地全部出现六点,连恩迪米温都发出惊叹声。摄政王笑笑说:
“呵呵,这样吓人啊,看来我不用点心是不行了。”
但是,更令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在幽灵们都还弄不 清楚的情形下,达夫南却不将那样的排列写在五同花中,以五十分来计算,而是填在四同, 得到三十分;这样一来,达夫南的总分变成一百八十一点。
一会儿之后,摄政王将搜集好 的骰子放在手上说道:
“原来是这样,所以你这次是想掷出五同花,那为何刚才要把出现三点的骰子全数 重丢呢?”
摄政王再次丢出骰子,两次调整后,骰子们就像理所当然似地 ,变成(三,三,三,三,三)=十五,摄政王在三豆所空下的栏位中填上十五分,最后 总分达到二百三十分。
达夫南的最后一次机会,在只能丢出五同花的情势下,出现了(四 ,四,五,五,五),他重丢出现四点的两颗骰子,各自出现了一点、五点,也就是(一, 五,五,五,五)。为什么会连续出现这么好的排列?旁观的幽灵们都露出不能理解的眼神 .
达夫南抓起一点的最后一颗骰子。
非得要出现五才行,这次关系重大。达夫南握着骰 子,闭上眼睛,口中再次低声念着什么;乍听之下,似乎是某种歌曲的旋律。
接着甩出了骰子。
掉落的骰子,无法立刻看出点数,而是少有的先碰撞到突出的尖角,然后在地板上 旋转个不停。不单单是达夫南和摄政王,所有人都在注视着骰子的转动,不过,骰子并没有 马上停止。
旋转了数十回之后,还是继续不停地转啊转。
“嗯嗯……”
摄政王发出嗯 的声音,瞟了达夫南一眼,而达夫南则是继续盯着骰子,嘴里念念有辞;同时可以看到放在 达夫南身旁的冬霜剑正微微发光。
骰子就那样旋转个不停,转了超过五分钟。正当大家都 看得慌起来时,恩迪米温似乎看出了什么眉目。
“两位都到此为止,再这样下去也不会有结果。”
摄政王点点头,眉间微微蹙起,渐渐用更严厉的表情直视着骰子。然则骰子好像 还是没有要停下来的样子,幽灵们露出震惊的神色。
“那……现在这样,岂不是少年在和 摄政王殿下较劲吗?”
“即使那样,也完全不被压制,对等地较量着!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 情况啊……”
将全副精神都贯注在一件事上的达夫南,完全没听到他们的话,除了旋转的 骰子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如果在这种状态下输掉的话,便无法救 活欧伊吉司,所有的努力都将付诸流水。
但是这种情况不会永远持续下去。与达夫南的意 志不相干,骰子的旋转渐渐迟缓下来,不一会儿便完全地停止了。令人惊奇的是,仍然无法 决定那颗骰子是什么点数,因为它刚好停在棱角上竖立着。
“你很爱冒险喔。”
达夫南 醒悟到不能再使用祈愿了,于是提起精神回答说:
“因为我处于不得不冒险的处境。”
“你仔细说明看看。”
“摄政王殿下,您在必要的时候,拥有力量去制造出想要的点数, 虽说每一次都只是略作调整,但始终和我保持五十分以上的差距。我在游戏过程中瞧出了端 倪,却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摄政王殿下您,始终觉得要把将死的小孩再救活很棘手;虽然 我无礼地提议要以骰子决定时,您大可拒绝却反而爽快答应了,不是吗?”
听到了这种有 点无礼的不逊之言,幽灵们的表情都显得有些不自在,可是当事人摄政王却是什么话也没有 ,反倒使眼色要达夫南继续说下去。
“可是对我而言,即使还不够强,但我有祈愿的力量 ,也就是圣歌,所以才会想尽最大能力试试看;毕竟,不冒险就没有胜利。您也知道,在只 剩下最后两次机会的时候,我落后了殿下您五十一分,就算殿下您真的连一点也掷不出来, 我还是得掷出五同花五十分,再加上要有最少一分的四同,才可能会赢。不过,殿下您掷出 骰子又得到十三分,在那种状况下,我知道如果殿下您愿意的话,接下来仍可以轻而易举就 得到三豆的最高分十五分,因此可以预估殿下您最高分将是二百三十点。当然,要是我最后 这两次都没有掷出特别的点数,您是不会做到那个程度,但如果我真的出现好点数而紧追在 后,您当然就会那么做了。在那种情形下,我要赢殿下,所能得到的最高分数,就是五同花 得到五十点,并且不得不将掷出五个六点的结果填在四同的栏位中。而故意先掷出六点五个 ,是因为我认为反正输掉的可能性很高,所以想先试一下自己的圣歌有多少效果,有效的话 就可以获胜,不然就会输掉。要是成功了,我的总分就是二百三十一分,就可以一点之差险 胜殿下您了,而且……”
达夫达略带微笑地说:
“我差一点就成功了。”
“所以刚才 你才会不选五颗三点当作五同花,而要试试全部出现六点的运气!我明白了,虽然如此,你 也有不知道的地方,你现在和我较量、让骰子旋转的能力,不是来自圣歌,你的圣歌还不够 成熟到足以做那样的事。不过尽管如此,还是有一股外部力量帮助你达成希望,而那股力量 的来源不是别的,正是那把剑。”
慌张的达夫南闭上嘴巴,看向一旁的冬霜剑,当然剑上 曾经发出的光芒已经褪去。可是,摄政王一点也没有不快的神色。
“看来你忘记那把剑会 听从你的愿望。好个输赢啊,但是你和我两人都犯规了,就让这最后的骰子来决定我们的输 赢吧,要是出现五,就算你赢了,但要是出现别的数字,就算我胜了。不过这次不管是你或 是我来丢,看来都不像是公正的输赢,所以就由恩迪米温代表来丢,如何?”
达夫南点点 头,他想,要是恩迪米温的话,至少会出现对谁都不偏袒的结果。
恩迪米温毫不迟疑地赶 紧将竖立在棱角上的那骰子拣起来,轻盈地扔出去,落下的骰子出现五点。于是,恩迪米温 稍稍扬起嘴角,说:
“啊,结果出来了,父亲您输了,达夫南获胜,父亲您要照约定答应 他的愿望。达夫南,你在这地方逗留太久了,现在马上回去比较好。”
摄政王听了,噗嗤 笑了出来。他一笑,周围的众幽灵们也才解除了严肃的神情。幽灵们也不是真的想要偏向哪 一方,只是不希望让摄政王不高兴。
“没错,你胜利了,我会遵守约定,那小孩明天就会 苏醒过来,恢复到和从前一样健康。不过关于你,我有几句话要说,在找到铸剑者并得知所 有真相之前,绝不要像现在这样再滥用它的力量。当你对什么怀着很恳切的希望时,那把剑 会 在你不自觉的情况下帮你完成愿望,也许反而会引来意外的灾殃、让你的手沾上不想要的血 也说不定。我真挚地不希望你在不知不觉中造成别人的悲剧。请保持平稳的心境,不要去讨 厌谁,也不要强烈地希求某种力量。这对于活着的人类来说,虽说不是最困难的事,但你必 须和我们走在同样的路上,成为”没有欲望的人类“才行。”
那虽然是非常困难的要求, 但以达夫南现在的处境,也算是最正确的忠告。达夫南点点头答应下来,因为摄政王确实为 曾经感到迷惘的自己指出了一条路。至今他一直都不知道该如何抑制剑的力量,如果照摄政 王的指引去做的话……自己就不会像这把剑之前的拥有者那样,受到剑的控制了。
可是,自己和一般人一样,还有很多恳切的希冀:想要报仇、想要守住某些东西、不想忘怀一些事,这一切全部纠葛在一起,形成现在的他。他真的可以做到吗?真的可以成为“没有欲望的人类”吗?
“现在,你该离开了。和我们分别之后,通过那扇门到外面去,你就会看见进 来时经过的内心森林(Mental Forest)。走过那个地方,才能回到你自己的世界。要直接 走 过去,因为这次没有引导者,万一你心里存有很多思念,会看到很多奇怪的影子,而你到底 会看到什么,我也无法全都知道;有时候可能会看到过去的苦痛,有时则有可能会看到平时 所困惑的秘密,但是切勿跟着他们走远了,要是迷失在内心森林里,就找不到原本那条路了 .” 恩迪米温起身向达夫南伸出手。
“来,我送你到入口的地方。”
达夫南站起身来 ,向幽灵们与摄政王行完礼之后,就穿梭在闪着碧光的柱子间,一直走到大门前;在那里再 回头一看,幽灵们似乎已忘掉了达夫南的事,专心投入彼此的对话中,没有任何幽灵往这方 向看过来。
恩迪米温忽然把手放入衣裳里面,很快地掏出什么,塞入达夫南的手中。
“再见,感觉到以后好像再也无法见面了,希望这东西能在你生命中的交岔路上帮得上忙。我看到你在珠子的圆穴中留下的记忆珠子时,就会记得你啦。”
达夫南突然问说:
“方才骰子最后会变成五点,一定是你出了力,是吧?”
恩迪米温皱了皱鼻头,露出顽皮的笑容。
“随你怎么想,希望你在遥远的土地上可以永远幸福,我相信你有能力获得幸福的 ,用你自己的力量就可以了。”
门关上之后,达夫南摊开手一看,是一颗刚才掷过的象牙骰子。
达夫南却不将那样的排列写在五同花中,以五十分来计算,而是填在四同,得到三十分;这样一来,达夫南的总分变成一百八十一点。一会儿之后,摄政王将搜集好 的骰子放在手上说道:“原来是这样,所以你这次是想掷出五同花,那为何刚才要把出现三点的骰子全数 重丢呢?”摄政王再次丢出骰子,两次调整后,骰子们就像理所当然似地 ,变成(三,三,三,三,三)=十五,摄政王在三豆所空下的栏位中填上十五分,最后 总分达到二百三十分。达夫南的最后一次机会,在只能丢出五同花的情势下,出现了(四 ,四,五,五,五),他重丢出现四点的两颗骰子,各自出现了一点、五点,也就是(一, 五,五,五,五)。为什么会连续出现这么好的排列?旁观的幽灵们都露出不能理解的眼神 .达夫南抓起一点的最后一颗骰子。非得要出现五才行,这次关系重大。
达夫南握着骰子,闭上眼睛,口中再次低声念着什么;乍听之下,似乎是某种歌曲的旋律。接着甩出了 骰子。掉落的骰子,无法立刻看出点数,而是少有的先碰撞到突出的尖角,然后在地板上 旋转个不停。不单单是达夫南和摄政王,所有人都在注视着骰子的转动,不过,骰子并没有 马上停止。
旋转了数十回之后,还是继续不停地转啊转。
“嗯嗯……”摄政王发出嗯的声音,瞟了达夫南一眼,而达夫南则是继续盯着骰子,嘴里念念有辞;同时可以看到放在 达夫南身旁的冬霜剑正微微发光。骰子就那样旋转个不停,转了超过五分钟。正当大家都 看得慌起来时,恩迪米温似乎看出了什么眉目。“两位都到此为止,再这样下去也不会有结果。”摄政王点点头,眉间微微蹙起,渐渐用更严厉的表情直视着骰子。然则骰子好像 还是没有要停下来的样子,幽灵们露出震惊的神色。
“那……现在这样,岂不是少年在和摄政王殿下较劲吗?”“即使那样,也完全不被压制,对等地较量着!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 情况啊……”
将全副精神都贯注在一件事上的达夫南,完全没听到他们的话,除了旋转的骰子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如果在这种状态下输掉的话,便无法救 活欧伊吉司,所有的努力都将付诸流水。
但是这种情况不会永远持续下去。与达夫南的意 志不相干,骰子的旋转渐渐迟缓下来,不一会儿便完全地停止了。令人惊奇的是,仍然无法 决定那颗骰子是什么点数,因为它刚好停在棱角上竖立着。“你很爱冒险喔。”达夫南 醒悟到不能再使用祈愿了,于是提起精神回答说:“因为我处于不得不冒险的处境。”“你仔细说明看看。”
“摄政王殿下,您在必要的时候,拥有力量去制造出想要的点数, 虽说每一次都只是略作调整,但始终和我保持五十分以上的差距。我在游戏过程中瞧出了端 倪,却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摄政王殿下您,始终觉得要把将死的小孩再救活很棘手;虽然 我无礼地提议要以骰子决定时,您大可拒绝却反而爽快答应了,不是吗?”
听到了这种有点无礼的不逊之言,幽灵们的表情都显得有些不自在,可是当事人摄政王却是什么话也没有 ,反倒使眼色要达夫南继续说下去。“可是对我而言,即使还不够强,但我有祈愿的力量 ,也就是圣歌,所以才会想尽最大能力试试看;毕竟,不冒险就没有胜利。您也知道,在只 剩下最后两次机会的时候,我落后了殿下您五十一分,就算殿下您真的连一点也掷不出来, 我还是得掷出五同花五十分,再加上要有最少一分的四同,才可能会赢。不过,殿下您掷出 骰子又得到十三分,在那种状况下,我知道如果殿下您愿意的话,接下来仍可以轻而易举就 得到三豆的最高分十五分,因此可以预估殿下您最高分将是二百三十点。
当然,要是我最后 这两次都没有掷出特别的点数,您是不会做到那个程度,但如果我真的出现好点数而紧追在 后,您当然就会那么做了。在那种情形下,我要赢殿下,所能得到的最高分数,就是五同花 得到五十点,并且不得不将掷出五个六点的结果填在四同的栏位中。而故意先掷出六点五个,是因为我认为反正输掉的可能性很高,所以想先试一下自己的圣歌有多少效果,有效的话就可以获胜,不然就会输掉。要是成功了,我的总分就是二百三十一分,就可以一点之差险 胜殿下您了,而且……“达夫达略带微笑地说:”我差一点就成功了。“”所以刚才 你才会不选五颗三点当作五同花,而要试试全部出现六点的运气!我明白了,虽然如此,你 也有不知道的地方,你现在和我较量、让骰子旋转的能力,不是来自圣歌,你的圣歌还不够 成熟到足以做那样的事。
不过尽管如此,还是有一股外部力量帮助你达成希望,而那股力量 的来源不是别的,正是那把剑。“慌张的达夫南闭上嘴巴,看向一旁的冬霜剑,当然剑上 曾经发出的光芒已经褪去。可是,摄政王一点也没有不快的神色。”看来你忘记那把剑会 听从你的愿望。好个输赢啊,但是你和我两人都犯规了,就让这最后的骰子来决定我们的输 赢吧,要是出现五,就算你赢了,但要是出现别的数字,就算我胜了。不过这次不管是你或 是我来丢,看来都不像是公正的输赢,所以就由恩迪米温代表来丢,如何?“达夫南点点 头,他想,要是恩迪米温的话,至少会出现对谁都不偏袒的结果。恩迪米温毫不迟疑地赶 紧将竖立在棱角上的那骰子拣起来,轻盈地扔出去,落下的骰子出现五点。于是,恩迪米温 稍稍扬起嘴角,说:”啊,结果出来了,父亲您输了,达夫南获胜,父亲您要照约定答应 他的愿望。达夫南,你在这地方逗留太久了,现在马上回去比较好。“摄政王听了,噗嗤笑了出来。他一笑,周围的众幽灵们也才解除了严肃的神情。幽灵们也不是真的想要偏向哪 一方,只是不希望让摄政王不高兴。”没错,你胜利了,我会遵守约定,那小孩明天就会 苏醒过来,恢复到和从前一样健康。
不过关于你,我有几句话要说,在找到铸剑者并得知所 有真相之前,绝不要像现在这样再滥用它的力量。当你对什么怀着很恳切的希望时,那把剑 会 在你不自觉的情况下帮你完成愿望,也许反而会引来意外的灾殃、让你的手沾上不想要的血 也说不定。我真挚地不希望你在不知不觉中造成别人的悲剧。请保持平稳的心境,不要去讨 厌谁,也不要强烈地希求某种力量。这对于活着的人类来说,虽说不是最困难的事,但你必 须和我们走在同样的路上,成为“没有欲望的人类”才行。“
那虽然是非常困难的要求,但以达夫南现在的处境,也算是最正确的忠告。达夫南点点头答应下来,因为摄政王确实为 曾经感到迷惘的自己指出了一条路。至今他一直都不知道该如何抑制剑的力量,如果照摄政 王的指引去做的话……自己就不会像这把剑之前的拥有者那样,受到剑的控制了。可是,自己和一般人一样,还有很多恳切的希冀:想要报仇、想要守住某些东西、不想忘怀一些事,这一切全部纠葛在一起,形成现在的他。他真的可以做到吗?真的可以成为“没有欲望的人类”吗?“现在,你该离开了。和我们分别之后,通过那扇门到外面去,你就会看见进 来时经过的内心森林(Mental Forest)。走过那个地方,才能回到你自己的世界。要直接 走 过去,因为这次没有引导者,万一你心里存有很多思念,会看到很多奇怪的影子,而你到底 会看到什么,我也无法全都知道;有时候可能会看到过去的苦痛,有时则有可能会看到平时 所困惑的秘密,但是切勿跟着他们走远了,要是迷失在内心森林里,就找不到原本那条路了 .”
恩迪米温起身向达夫南伸出手。“来,我送你到入口的地方。”达夫南站起身来 ,向幽灵们与摄政王行完礼之后,就穿梭在闪着碧光的柱子间,一直走到大门前;在那里再 回头一看,幽灵们似乎已忘掉了达夫南的事,专心投入彼此的对话中,没有任何幽灵往这方向看过来。恩迪米温忽然把手放入衣裳里面,很快地掏出什么,塞入达夫南的手中。“再见,感觉到以后好像再也无法见面了,希望这东西能在你生命中的交岔路上帮得上忙。我看到你在珠子的圆穴中留下的记忆珠子时,就会记得你啦。”达夫南突然问说:“方才骰子最后会变成五点,一定是你出了力,是吧?”恩迪米温皱了皱鼻头,露出顽皮的笑容 .“随你怎么想,希望你在遥远的土地上可以永远幸福,我相信你有能力获得幸福的 ,用你自己的力量就可以了。”
门关上之后,达夫南摊开手一看,是一颗刚才掷过的象牙骰子。
第10章 内心森林
内心森林,刚刚才与尼基逖斯一起走过,现在依然弥漫着一层雾气;达夫南因为不知自己会看到什么,为了不要迷路,正快步地想要走出森林。
刚开始时,似乎和 摄政王所预告的不同,什么也看不见,可是就在达夫南想着或许会看到什么的瞬间,几个影 子与他擦身而过。
最先看到的是一个像打铁匠的老人,不理睬周边围绕他的人群,继续敲 打着铁锤,身旁的墙壁白得发亮。当眼熟的剑铺出现在那里时,达夫南虽然知道那是谁,但 只是摇摇头,尽可能地快步通过。
再走一会儿,路的右侧草丛上突然站起一个不知在哪儿 见过的少女,达夫南一开始想不起她是谁,过了一会,才记起那女孩是在银色精英赛中遇到 的奥兰尼公主夏洛特。
看起来年纪还小的夏洛特,站立在壮观又华丽的石雕棺椁前,一副 茫然若失的表情;到底是谁去世了,达夫南无从得知,纳闷地又踱走了几步。结果周围的树 林瞬间变成了华丽的走道。达夫南心里一震,赶紧倒退着折回几步路,才又再回到树林之中 .
这次,换左侧有个金色鬈发的可爱小孩,哈哈笑着跑过去,看起来像是个小女孩;四周 有很多人们张开双手,笑容可掬地等待着那女孩,但是都没有达夫南认识的脸孔。他们之中 有 一个人的肩膀上缀有奇瓦契司军事管理者们经常佩挂的肩章,看到那肩章才大概可以猜测出 是在哪里。达夫南对那张可爱的脸蛋有种说不出的奇妙熟悉感,可是这次什么也想不起来。
又再往前走下去,他发现不远的正前方有两名男子坐在那里,因为他们挡在路中央,无法轻易闪过去,于是达夫南放慢了脚步。但令人吃惊的是,传入他耳中的对话声。
“这么说 来,现在……您岂不是就会死了,您现在绝对……”
“死亡的事不管是你或是我都一样, 只是我比较早死,你比较晚才死而已。”
第一个人的声音对达夫南来说,真是说不出的耳 熟,可是又无法立即认出那是谁的声音。第二个人的声音听起来虽然很没有气力,却令人感 觉到不仅清脆悦耳,而且像是很会唱歌的人那样中气十足;这个人面对担忧自己的人时,立 刻反抛出那种冷嘲热讽的话,看来是个自尊心相当强的人。
“死亡的事并不会特别痛苦, 不对,这是我个人想法。根本没有人等我回去村里……现在我谁也想不出来。但是如果大家 知道像祭司大人您这样的人无法活着回去的话,所有人都会很悲伤的。而我……他们会觉得 ……无所谓。”
“你说所有人都会很悲伤?但我看至少像摄政要是知道我不能回去的话, 准会很高兴,而且除了他之外,不喜欢我的人还多着呢,哼……万一你可以活下去,而我又 死了,对你反而有利。”
“为什么那样想呢?我从来不曾讨厌过祭司大人您啊。”
达夫南内心不由自主地有所感受,走了几步靠近过去,看到一片树林被像是云又像是雾的湿气如同面纱般笼罩着,里面有两名精疲力竭的男子,其中一人倚靠着树木,另一个人则吃力地想要坐正。
倚靠在树旁的男子外貌看起来约三十几岁,身材非常高大,体格壮硕;为了看清 他的脸孔,必须要再靠近一些才行。达夫南留心地注意他们会不会发现自己,小心翼翼地往 前走了几步,还好,他一直走到那个坐得很正的男子背后方,他们都好像没有发现达夫南。
“你在说谎,我对你都那么讨厌了,你怎么可能会不讨厌我。”
“事到如今,也没有非 要说服您的必要了。说句单纯的真心话,我一直都在试着去了解祭司大人您的内心。我虽然 理解却无法遵从您的心意,所以只能说我很抱歉。”
倚靠着树干的男子只是发出嘲笑声, 不做回答;他隆起的眉骨下,有刀凿般深邃的五角形眼眸,湛蓝色的眼珠子,有个性的下巴 ,轮廓很深,这种人……虽不算是眉清目秀的美男子,但足以让男人不自觉地自惭形秽;不 对,是位确实会让人感动并且产生强烈印象的人。那样的人,竟然像是受了伤般,脸色苍白 、神情黯然,让人看了以后不知为什么会生出一股复杂的心绪。无论是谁,若是看到活了几 百年,粗到可以几人合抱的巨木遭到雷击而倒下,或是森林王者凶悍秃鹰被箭射中时,都会 油然产生这股惋惜情绪吧。
看到这名男子被汗水浸湿、散乱一头的金色发丝之间,有着枪 尖般长又尖细的下巴时,达夫南的脑海中有着模糊的重叠影像。不久后,那男子吃力地抬起 手,将遮住脸颊的发丝往后拨,并将头往后仰。此时达夫南才确认了他的身份。
他的肩膀后方背着的东西,对达夫南来说,是再眼熟不过的,那双剑正是伊索蕾的剑……虽说手把不像现在那么沉旧,不过的确是伊索蕾现在所佩戴的剑,除了她之外,这对剑只有一位主人,不可能是别人。
伊索蕾的父亲,伊利欧斯祭司。
这么说来,达夫南现在所目睹的一切… …不就是伊利欧斯临死前的模样吗?那他身旁的人呢?
“您一定依然无法原谅我,就诚如您 所说,若是即将死掉的生命,即使早一点死,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反正我这条命是祭司大人 您救的,如果现在当着您面前结束生命,可以平息您长久以来的愤怒,即使只有那么一丁点 效果也好,我愿意那样做。”
年轻时的奈武普利温和现在很像,也许是因为不修边幅的缘 故,加上更为咄咄逼人的个性,还有不逊于伊利欧斯的会钻牛角尖,他话一说完,就马上敏 捷地拔出自己的剑立在地上。但是伊利欧斯反而放声大笑说:
“你的想法很好笑,如果要 你用那种方式偿还的话,早就向你索命了。可这是不同的问题,还不如你也讨厌我好了,而 且我的心情也会比较安宁。说真的,你即使现在回去村落,也是不到几天就会陷入疯狂的, 干脆不要回去,死在这里也是不错的选择,但是,现在那把剑……”
这一霎时,伊利欧斯 的声音忽然断掉,他睁大眼睛,脸上有些痉挛,突然判若两人般地怒气冲冲吼说:
“那剑!你那把剑是从哪里得来的?”
奈武普利温一副不知所以的表情。仔细打量他年轻时的脸庞 ,五官比现在更细致,比较接近美男子的外貌,特别是眼神,英气勃勃。
“当然这是我的 老师铸造并送给我的东西,有什么问题吗?”
那一瞬间,伊利欧斯的话嘎然停住,痛苦地 呻吟一下,才问说:
“那个真的是……所谓你的老师……欧伊农匹温那老人所铸造的吗? 如果真是事实的话……喔,实在是……”
达夫南成为大约发生在十多年前的事件的新目击 者,自己觉得非常离奇,正专心听着他们的对话,视线也自然而然地瞟往奈武普利温拄在地 上的剑。那剑与其说是砍伤了什么,反倒比较像是被涌出的血给完全溅染般,整支剑刃都沾 了血,而令人惊讶的是,剑身上也出现了达夫南曾经看过的文字。
你的血是否也已经预备等候着。
从奈武普利温那里借来,得到银色精英赛冠军的剑,也曾出现同样的字句,达夫 南记得很清楚,当那把剑砍上玛丽诺芙的颈部、沾染上鲜血时,也曾经出现过字句……
啊,应该是这样的,奈武普利温曾经带去大陆,也曾经借给达夫南的那把剑,是奈武普利温跟欧伊农匹温学习后,从小就开始使用的;而那把剑,就是现在的年轻奈武普利温手中拿的那把。
但是,无法了解伊利欧斯究竟为什么而吃惊。
“欧伊农匹温老人所铸造的剑上……都会产生那种字句吗?”
“虽说都会产生某些文字,但这种字句只有在给孩子们的剑上才 会有,目的是想给初次杀人的小孩一些警戒。我也是小时候拿到这把剑的,但您是不是也- -”
奈武普利温说到这里时,伊利欧斯突然从背后咻地抽出一把剑,割了自己的手腕,那 把剑不知磨得有多锐利,手臂上立刻就出现微细的裂纹,很快的,鲜血便汩汩流下来。奈武 普利温吓了一跳,马上起身要压住伊利欧斯的手,但是伊利欧斯使出仅存的力气,粗鲁地甩 开他,并将鲜血抹在自己的剑刃上。
就如达夫南所预料的,剑的表面出现了和奈武普利温 剑上同样的字句。现在伊索蕾的佩剑,是继承自伊利欧斯的,而在大陆时,已经证实过她的 剑上会产生和自己的剑一样的文字。
伊利欧斯的嘴角微微露出嘲笑,先是用咬牙切齿的语 调低声说着,然后便无法忍住受到伤害的自尊心而高声吼出:
“很好,我终于知道那个老 头是如何彻头彻尾地将我愚弄了,从头到尾,他就打算要耍弄我。用那不怎么样的同情心… …让我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他是不是以为总有一天我会向那家伙的学生下跪认错,所以才 那样浑然无事地过日子,然后就死掉?为何当初他什么话都不说?我犯下了那么多错,刚才还 如此蛮横,难道他就是想要看到我陷于罪恶感的悲惨样子吗?用那种方式让我连转还的余地 都没有,即使我都要死了,也无法回报!这个可恶的老头!会下地狱的该死老头!”
伊利欧斯因无法克制自己的暴怒而气得直发抖,身上再也找不到半丝先前的冷静。从那在愤怒之余几近诅咒、越来越激烈的吼声中,达夫南读出了埋藏在其中的矛盾情感。表面爆发出来的愤怒和恶言深处的悔恨,对于再也无法转还的事深藏着遗憾,也可以发现他基于自尊心,不得不这样表现。达夫南从伊利欧斯的举止中感觉到他并不是个贤者,也不是个完人,他可以为了维护自尊心,毫不迟疑地伤害自己;这样的人,现在究竟是怎么了?
而年轻的奈武普利 温,也不像现在的他那样,会站在对方立场思考。
“为什么如此辱骂我的老师?请您说出 理由来,如果继续这样,我也无法再忍气吞声了。”
这一刹那间,伊利欧斯竖起的金色眉 毛,瞪着奈武普利温,那表情和伊索蕾之相似,让达夫南吓得全身一震。
“如果无法忍受 ,你就打我啊!放着等死和直接打死确实不同,与其慢慢等死,痛快死掉还比较好,这样, 在要死之前,我的心境也变会得安宁多啦。”
“我真是无法了解您在说些什么,究竞是为 什么呢?我的老师到底没告诉您什么呢?祭司大人,您的那把剑……那把剑也是我的老师铸造 送给您的吗?”
伊利欧斯没有回答,只是一边咒骂一边站起身来。虽说身体已经恶化到必 须拄着自己的剑,才可以勉强站起来的程度,他依然蹒跚地迈开步伐,然后,他就走进了 浓雾之中不见了,不久后再出现时,伊利欧斯手上拿着一把像是红色碎石的东西。
伊利欧 斯直直走到奈武普利温面前,困难地吐出一口气之后才坐了下来。他在指尖加上魔力,往 地上一画,就像用雕刻刀刻过一般,刻出一条线来;然后用这种方式画出三个同心圆,并在 其周围写下五个符文(Rune),再将红色石块放置在中央,形成相当简单的魔法阵。
也没念咒文,那同心圆居然就整个冒出了红光圆柱,射向空中。这时的伊利欧斯就好像随时会咽下最后一口气般的疲惫。
不久之后,红光以扇形般扩大,掩住两人的身影。
不知经过了多久的时间。
达夫南再次看到两人时,伊利欧斯已经平躺在地上,而奈武普利温则好似看 到什么无法相信的事般心慌意乱,以微微沙哑的声音说:
“我好像明白了,祭司大人,您 在安塔莫艾莎和我之间,无意间救了我,内心一定很不愉快。不管怎么说,像我这种无礼之 徒,毕竟比不上长久追随您左右的学生,却偏偏救到我,您当然会这样。要埋怨您……也是 可以的,但我却不想那样。现在您把生命过继给我,我已经很满足,也相信借由这样,我一 定可以尽力做些大事。”
在最后一刻,伊利欧斯并没有结结巴巴,而是直接说出来,他用 尽剩余的气力,以低沉却清晰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着:
“反正你也不是可以一直活下去… …幸运的话,能多活十年就算是蛮成功的了,可是别以为我是原谅你才为你这样做的。欧伊 农匹温任意加诸给我的包袱,到了这最后一刻,竟还给我这种心理压力……啊……但我这个 人可不会欠人人情债的,不对,现在应该说我不会欠着人情债而死。那老头竟让我到最后还 遇到这种事情……死了以后,一定要去讨个公道……别的事不管,只拜托你一件事,将我的 尸体干干净净地处理掉,让谁也找不着……让死掉的样子被人看到……这种事我想了好几次 ,还是不愿意。”
刹那间,奈武普利温再也忍受不住悲伤的心情。
“祭司大人,您为何 要那么固执呢!连给孤单的伊索蕾留个坟墓也不愿意吗……?那孩子在没有您的世界会怎么活 下去,您比谁都清楚,为什么还要那样做啊!弃那孩子于不顾而来这种地方牺牲自己的性命 ……祭司大人,您的生命中最重要的到底是什么啊?摄政阁下算是什么东西?真相是什么?正 义又算是什么?只要伊索蕾能够幸福,其他根本就不重要,但是为什么祭司大人您却不留在 那孩子身边?要死也该是像我这样的人死才对呀!”
但是,伊利欧斯不再回答了,只有奈武 普利温的声音回荡着,剌痛了达夫南的心。
“没有祭司大人您的月岛会是个怎样的地方… …我也不知道,岛民们能够接受由另一个人来担任剑之祭司吗?我虽曾在私底下发誓过,但 结果还是无法代替祭司大人牺牲。一次错过的事就变成永远错过的事……无法得到原谅的我 ,即使最多也不过再活十年,也不再畏惧了,那种事对于没有希望的我来说,已不算什么了 .可是,现在只有我独自下山……回去……向伊索蕾说祭司大人您再也无法回去了……还不 如把我留在这里,让祭司大人您回去……这样比较好……我不想看到伊索蕾的眼泪……真的 ,真的是不想看到啊!”
伊索蕾的眼泪……
听到这里,达夫南的心情并没什么变化。现 在的伊索蕾已经变成没有眼泪的少女,但她乍闻父亲死讯时到底有何反应,实在令人无法想 像——然而,若她哭泣,他一定也会忍受不住……
树林变模糊了,达夫南看到他们两人的 影像上出现了新叶的轮廓,这时他的精神才振作起来。虽然刚才那两人所在的地方也是树林 ,然而达夫南很快就发现,这里和他走过来的树林风景不同。
由于担心陷入无法回头的恐怖中,达夫南后退了几步,一面祈愿四周会再变回原来的森林,一面赶紧飞奔往入口处。
可是冰冷的恐惧与痛苦却钻刺心胸,奈武普利温曾和伊利欧斯 杀死的怪物格斗过,当时是不是也和耶夫南一样留下了致命的伤口?是伊利欧斯祭司为奈武 普利温做了某种特别的仪式,才延长了他的寿命,但那样也大约只能再多活十年?
若以当时伊索蕾的年龄推断,如今时间已经不多了。
第11章 审判
要举行审判了。
最近几年,由于没有大案件,所以大多只是简单的开审就仲裁调解,像今天这样举行 正式的审判,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开审本来就会吸引人去看热闹,所以这一天,很多岛 民都带着好奇心聚集来听审。
开审的提议案不需要附议者,直接由剑之祭司奈武普利温提出。奈武普利温在全体祭司出席的会议中,特意带了欧伊吉司到场说明相关者的罪行,而他 本人则是告发者的角色。因为是很重大的案件,所以只准备一天就开庭了。
担任审判官是 柜之祭司的职责。只要有关审判,他的权威就理所当然地超越其他的祭司们,甚至凌驾于摄 政之上。被告发的少年总共有五名,正是殴打欧伊吉司,并追逐到藏书馆去的孩子们,可是 涉嫌唆使殴打的艾基文却不在其中。
不太需要审问,当他们被揪出来时,就马上觉悟到自 身的罪行已被揭穿,身体直打哆嗦,无法找出辩白的理由。至于他们原本相信会挺身拯救他 们的贺托勒一家,居然完全假装不知情,因此他们再也无法逃避罪行被揭发的命运。
达夫南一直在看热闹的人群中观看审判过程。站在告发者位置的奈武普利温,将欧伊吉司带在旁边,逐一覆述欧伊吉司说过的话,要少年们自白罪行。
“当时既然已经没有必要再追下去 ,为什么你们还要进去藏书馆?”
少年们每每因为不知该谁回答而显得慌乱,又没时间准 备谎话,因此回答得很没有系统。
“只是……想要开个玩笑而已……”
“不是追进去, 只是想进去看看……”
“欧伊吉司自己都已经从藏书馆出来了,你们还把他拉进去里面, 也就是说,你们发现欧伊吉司很看重藏书馆,就想借此耍弄他,是不是这样?”
“我们只 是打起架来,一不小心就乱滚到里头去……”
“因为没进去过藏书馆,所以很好奇……”
由于奈武普利温早知道一切真相,所以根本没必要回应他们的谎言。
“藏书馆的杰洛先 生从没禁止你们这样的小孩进去,只是你们平时对藏书馆根本不关心,才会一直没进去过。 结果非得看到欧伊吉司进去,你们才想进去吗?你们相互矛盾的话语,等于是承认为了要欺 负欧伊吉司,才故意进入藏书馆的事实。下一个问题,欧伊吉司在藏书馆里头被殴打,这件 事你们五个人都有份吗?”
突然,卡雷大声吼出:
“啊,不是的,殴打欧伊吉司的是皮 库斯,是他一个人打的。”
这么一来,皮库斯也双颊涨红,不输他人地大叫:
“反正在 进去之前,大家都有打他,不是吗?我在藏书馆里面只是再多打几下而已!”
“什么话,那 家伙被我们揍了以后,还有力气逃跑到藏书馆;但是被你揍了以后,就连爬都爬不起来了! ”
被推到穷途末路的皮库斯,像是恨死了般,瞪了卡雷一眼,再回嘴说:
“如果要那样 说的话,最先提议进入藏书馆的可是卡雷你啊。”
卡雷也不想一个人独自背罪。
“没,没错,虽说是我提议进去的,但是一楼什么都没有啊!看到梯子提议要上去的人是里寇斯,不是我!”
里寇斯瞪大眼睛,猛摇头大喊说:
“我什么时候那样说?”
“你不是那样说 吗?说上去看看吧!”
“不!发现梯子的又不是我!”
“不管是谁发现的,说要上去的可是 你啊!”
“所以只有我一个人上去吗?结果大家都上去了,不是吗?为什么只诬赖我呀!”
奈武普利温故意不去阻止少年们的舌战,而柜之祭司听着他们的争执,也了解到大概的状况 .
“所以呢?拿出那本书的不是你吗?”
“我只是单单烧一张而已啊!”
“我明明有告 诉你,木材建造的塔很容易着火!”
“拿着油灯走上不安全的梯子,又是谁啊!不是波提亚 你吗?你说要展现你的技术,就胡乱走了上去!”
“但是你用脚踢了梯子嘛!所以手才会滑 掉!要不然我怎么会让油灯掉下去啊!”
就在这时候,奈武普利温打断了少年们的争执,指 着一名问说:
“波提亚,你让油灯掉落了,就算是引起火灾的当事人。可是即使起火了, 若赶紧跑到村子通知大人们,也不致于发生如此大的事件。是谁提议要隐瞒这件事,那小子 可算是最大的罪人,那是谁呢?”
波提亚就像是已准备好等着回答似的,马上大声说:
“当然是卡雷!卡雷说反正回去也绝对是被大大教训一顿,还不如溜为上策!”
奈武普利温 带着一丝嘲笑,低头看了欧伊吉司一眼,再次发问:
“欧伊吉司对你们当时的对话全都记 得很清楚,来,说说看吧,是谁最先提议要把欧伊吉司丢在藏书馆里不管的?”
这次四名 小孩都异口同声地大声说:
“皮库斯!”
皮库斯辩驳说:
“我一提议,他们就立刻全 都赞成了啊!是巴伊狄说那小子应该死掉,才可以湮灭证据的!”
这样已经够了,周围的人 群全都撇开头,难过地咋舌。
事实上,在奈武普利温最初提出的告发内容中,并没有列上 他们故意丢下欧伊吉司。在决议开审的会议中,祭司们也宽容地认为这应该是不懂事的少年 们不小心引发火势而吓得逃跑;至于欧伊吉司会受到那样的重伤,则猜测是之前被他们殴打 所致。但是少年们为了帮自己脱罪,把重要的部分全都泄露出来,而且也因为他们都只是小 孩,所以奈武普利温只要稍稍诱导,就全都说溜嘴了。
最后,奈武普利温要让少年们说出 真正的原因,问出最终的问题:
“那么,最后的问题,你们最初殴打欧伊吉司的理由是什 么?如果说出有谁指使,你们的罪就会判得比较轻。”
有一名少年突然要说什么,其他的 少年却踢了他的脚,不让他说。于是,五个少年就好像约好似地闭嘴不说。反覆质问了几次 之后,只说他们自己也不知怎么搞的就变成那样,没有任何人唆使他们。
审问结束,少年 们虽然自己并没意识到,但是观审的大人们已经知道他们会受到什么样的判决,而露出苦涩 的表情。柜之祭司站了起来,他是法律的守护者,当然必须固守自身的正义感。
“五个人 所犯下的罪行如下:第一罪状,几个人合力,而且毫无特别理由就殴打其他少年。这是同年 龄小孩间常发生的事,还不到特地要在开审庭中处理的程度。”
月岛岛民的观点就是这样 ,以前欧伊吉司受到无数次的欺负,也不曾有人站出来制止,因为这岛上向来轻视体力与力 量较弱的人,并且强烈认为,一个人如果无法好好保护自己,就算是咎由自取。
“第二罪 状,引发保存月岛古代记录的藏书馆火灾。虽说这不是故意造成,但开始的意图不单纯,所 以此为重罪。将许多书籍与有关魔法的记录全都烧毁,使月岛受到相当大的损失,而且间接 又使得看守藏书馆的杰洛失明,这些他们都应负相关责任。”
如今不知道状况的,很明显 只有被告的少年们而已;他们用陷于恐慌的表情,轮流看着柜之祭司,和周围的其他家人们 .
“第三罪状,殴打没有特别过错的人,打到他动弹不得之后,再将他故意遗弃在火场。 这项罪行不容怀疑,就是计划杀人。”
在“杀人”的字眼一说出的瞬间,少年们全都僵硬了,少年的父母也不敢开口说话,和少年一样脸色转为灰白。柜之祭司最后直接看着少年们 说:
“最后的罪状,也就是第三条罪状,并非单纯的过失,这是为了隐瞒罪行而故意做出 的行为。考量这所有罪行,并参考古代的传统,最终判决里寇斯、皮库斯、卡雷、波提亚、 巴伊狄五人处以溺毙刑。月女王啊!由您亲监我们所做的决定。”
这项判决引发了一小片 混乱。按照月岛的传统,刚下判决的时候,周围的人们可以求情,因此少年们的父母以及兄 弟姊妹全部一起跑出来,跪在柜之祭司面前;而被判决处以溺毙刑的少年们,则是一时之间 无法接受打击,僵成一块地发抖。他们生平第一次看到在月岛的审判中出现死刑,然而受刑 的对象竟然就是自己。
就在这时候,达夫南从人群的缝隙中转身穿越而去;不管怎样,心 里就是不舒服。
月岛的判决和行刑真是又单纯又快速,这是否是从卡纳波里遗留下来的传 统,不得而知。由于在月岛内没有类似监狱的地方,因此行刑通常是在判决那天的午后就执 行;有关这一点,达夫南感到非常残忍。
少年们父母的恳求一一被拒绝,位于剑之祭司之下 ,由走“剑之路”的年轻人所组成的“月女王的军队”,便限制少年们的行动。少年们不仅 连做心理准备的时间都没有,也没有时间和父母以及兄弟姊妹诀别,甚至连最后一餐也不给 .
溺毙刑的执行场所,在达夫南从来不曾去过的南方海岸悬崖。手被绑住的少年们,被走 剑之路的年轻人们推着,精神恍惚地走到那地方,而后面则紧跟着看热闹的人群们。
达夫南也混杂在人群中,心情依然无法安宁。他不懂自己为何会这样,本来最期待他们受到处罚的不正是自己吗?而且现在这结果也是他造成的,不是吗?
一抵达悬崖,达夫南便感觉到胸 口像是被什么给整个梗塞住。这里的海岸边有长条状突出的岬角,罪犯们必须一个个走过那 狭隘的路,自己跳下海去。那悬崖高耸,距离下面少说也有一百余公尺,海面下则是布满了 暗礁。或许是因为月岛人全都很擅长游泳的关系,所以才选择此地行刑,好让罪犯在掉落下 去的瞬间立即死亡。
海岸打着漩涡,咆哮又盘旋,像是等待着牺牲品的猛兽,也像是张大大张开、露出参差不齐臼齿的活生生大嘴巴。五个“罪犯”排成一列,让他们看清那可怕的 大海。达夫南的眼光越过他们,望向站在他们旁边、离着一段距离的奈武普利温。
奈武普利温的表情同样非常僵硬,可是他马上就向“月女王的军队”中的一名年轻人下达命令:
“将他们的眼睛和嘴巴蒙上。”
用白布蒙住眼睛后,接着要绑嘴巴时,少年们全都激烈 挣扎、扭动,其中一名冲口而出地大叫些什么,却很难听得懂,连观看的人群也听不清楚内 容。不一会儿,嘴巴就全部绑好,让受刑者无法说话。这可能是为了有效阻止受刑者对别人 破口咒骂。
排列在第三的里寇斯不肯走,一屁股坐在地上,还扭转他被绑住的双手,试图 要把绳子弄松,一面还发出不知是呻吟或是哭泣的声音。可是,他的反抗无法持续很久,两 名年轻人各捉住他的一只手臂,将他提高起来,并警告他说:
“如果继续这样,你会连自 己走到峭壁尽头的机会都没有。”
在距离悬崖不过五步的位置,里寇斯的手臂被放下。少 年们不断从嘴巴中发出嗯嗯的声音,焦急地转身想要逃回人群之中。他们只有脚可以自由移 动,但是对于眼睛被蒙上的人来说,悬崖尽头的路实在是太窄小了。里寇斯在回转脚步的瞬 间,就这样一踩空,失去重心,倒头栽入水中。
被埋没在波涛中的声音,就像有某种东西 掉落般,传得好远;但对那声音最敏感的,是剩下来的四名少年。他们四个颤抖着倒在地上 ,从绑布的嘴巴中流出口沫,而蒙住眼睛的布,则被汪汪的泪水所浸湿。
但这一切都没什 么用,走剑之路的年轻人们把少年们一个个拉起来,全部送到悬崖尽头。卡雷就像里寇斯一 样,想要往后跑,结果跑错了方向,掉落下去,还有一名最后是被年轻人们抛下海中,有一 个落下后甚至不是发出落水的声音,而是发出像什么坚硬的东西爆裂似的声音。就这样,一 直到最后一名少年,都无一幸免地行刑完成。
旁观者中,没有人哭泣,因为判决后为罪犯 们恳求、希望能从轻发落的人们,被禁止观看处刑的场面;这也许是为了防止心怀怨恨吧。 然而即使如此,看到那般年幼的少年们,完全落入恐慌之中而被处死,竟然连一滴眼泪也没 流下,这令达夫南非常心寒。月岛岛民只是低声叹息,看到月女王的可怕报复,都下定决心 不要惹出那样的祸事来。
欧伊吉司并没有来这里,达夫南猜测大概是因为他的心肠比较软 ,没办法观看这种场面。其实他也不知道事实为何,搞不好是欧伊吉司害怕被诅咒,也说不 定是讨厌受到人们的白眼。
奇怪的是,自己竟浑身没力,就连想到可以完全撇清关系的主 谋者艾基文时,也没有将他揪出来的心情;或许,他如今恐怕连这事究竟是不是正确的,都 开始动摇起来。
贫乏的土地同时也是冰冷的土地。
奈武普利温在行刑完毕后,从拥挤人群中走回来,站到他身旁时,达夫南在他的脸颊上看到一道泪水风干后的清楚痕迹。达夫南 握住奈武普利温的手,并且参杂在人群中,一起回村子去。
一到了五月,不久就是庆典的日子。
在月岛上,没什么可以欢愉喧嚣游乐的特殊节日,举办小孩们净化仪式的五月初庆 典,算是寥寥可数的例外。净化仪式在庆典的最后一天举行,而在那之前,则花了整整一、 两天准备丰盛的食物设宴,供大家一起享用。
事实上,因为月岛上农作物和家畜都不足, 所以一般状况下几乎都不会准备太多食物,只有这段时间例外,而且人们也变得较有人情味 .虽然不算是很盛大,期间也比大陆的庆典短暂,但是对于不曾在大陆上生活过的孩子来说 ,再也没有比这时候更好的了。
然而,达夫南对于这一年才有一次的庆典,却没有半点快 乐心情。去年,或者是大前年,他同样无法以快乐的心情度过庆典,而这次则是连醉心欢乐 的人们脸孔都不想见到。
五名小孩消失才十天吧,但是在达夫南的周遭,却没有一个人记 得他们或是说说他们,甚至在思可理,也完全感受不到他们的消失。因为学校做了妥善的配 置,桌子的位置被移动过,老师们也将他们使用过的物品,甚至是曾经记录过他们的草稿, 全部丢弃。
达夫南从来不曾对月岛岛民感到像现在这样的陌生,他们几乎全都是不知同情 心为何物的冷漠人类,并将大陆的人视为绝对无法接纳的可怕外来者。这么一想,就连即将 在这次庆典中经过净化仪式成为巡礼者的自己,也变得相当陌生。成为巡礼者的,是谁,是 自己吗?
也因为困在这种想法之中,当达夫南在庆典的街道上偶遇伊索蕾时,竟连怎么说 话也忘掉似地,只是凝视着她。依伊索蕾的个性,居然独自来到以货易货的二手货品小市场 ,让达夫南有点错愕。
伊索蕾发现了达夫南,于是停下脚步,好像有什么话要说,或是本以为他会说些话。想不到达夫南竟没有开口,于是就垂下眼睛与他擦身而过。从那之后,达 夫南整个庆典期间都不曾再碰上她。
净化仪式举行的那天,达夫南早晨还在床铺上睁着眼 睛想着,他这样是不对的,他不该不跟伊索蕾说话。在大陆一起旅行的时候,他明明就好几 次间接地表现出喜欢伊索蕾,而她也可以感觉到才是。那么从她的立场来看,对于没有特殊 理由,就突然改变态度的达夫南,当然会感到困惑。
但是,即使跟她说了,她能够理解吗?不,应该是不会吧。
最近,达夫南深切感受到岛民的冷漠本性,要说她完全没有遗传到 ,那是骗人的;但是,一牵涉到伊索蕾,那所有的嫌恶感就又变得微不足道了。那种嫌恶感 要是能更有效点,让他产生远离她的决心,该有多好啊。
吃早餐时,达夫南瞪眼看着奈武 普利温那乱蓬蓬的头发好一阵子。
“看什么。”
即使汤匙在动,眼睛也没往下看。在大 陆生活久了的奈武普利温,和月岛其他的人不同,达夫南当初就是被他的为人所吸引,才来 到这里的。
“您的身体状况怎么样?”
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奈武普利温只是耸起一边 的肩膀回答说:
“就像你看到的,好得很。”
“没有会痛的地方吗?”
“我怎么可能 这么早就有老化现象。”
奈武普利温的口气就像真的什么事都没有,让达夫南也有点混淆 了。难道真的没有任何不舒服?在内心森林看到的影像,会不会是自己的幻觉啊。
所以,他立刻接着蹦出一句有点莫名其妙的祝词:
“那么祝您长命百岁。”
奈武普利温口中衔 着汤匙,啼笑皆非地答道:
“可是今天又不是新年的第一天。”
“谁说一定要那个时候 说?难道平常说说也不行。”
“别说了,最近健康的不得了,但竟放着这种身体不做事, 每天玩耍吃喝,一点作为也没有,这种庆典还是早一点结束好唷。”
吃完早餐,奈武普利 温要达夫南靠过来,帮他梳理头发,也帮他调整衣服装束。但达夫南本来就属于那种很会整 理自己仪容的人,仪容也比一般人端正。所以事实上也没有什么好调整的,即使是接受净化 仪式的日子,他也没有特别穿着新衣服(两个人都不知道如何做衣服),只是从旧衣服中挑 选比较干净的,好好洗涤之后拿来穿而已。
准备妥当以后,奈武普利温在达夫南肩膀上咚 咚敲着说:
“那么,等一下大礼堂见喽。”
达夫南抵达大礼堂时,那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有一点混乱。今天总共有六名的十五岁小孩参与净化仪式,本来这次仪式还应该包括二 名被处以溺毙刑的少年,但现在他们的位置上却没有人。
仪式一结束,达夫南就将成为正 式的巡礼者,无法再如以前那样,当个大陆人、奇瓦契司人了。月岛岛民之中,能够出海远 赴大陆的人,只有担任特别任务的少数几名,普通人一生都在月岛上生活,在月岛上死亡。
大礼堂的广场上,放着平常不在那儿的庞大石桌,那是一张即使是男子们,也要十个一起 辛苦地用力搬,才能移动一下的沉重桌子。而这张有点淡黄色光彩触感的石桌中央,有个巨 大的钵状凹槽,里面盛装着水,水中浮有黄色和紫色的花瓣,散发出浓郁香气。
四周的树 枝上装饰有好多个黄色蝴蝶结,而仪式过程需要使用的黄色水仙花,则已准备好放在水桶内。黄色听说是古老王国的颜色,达夫南还记得幽灵们显示给达夫南看到的卡纳波里影像,金 黄色的旗帜相当鲜明。
仪式虽然简单,却又令人印象深刻,六名小孩依序在石桌前站好,摄政或祭司之中会有一位在那里等待,然后往小孩头上泼洒含有花瓣的水;接着会有简单的 问答,问答结束后会有一名去年通过净化仪式的小孩在一旁等待,献上水桶内的一束水仙花 ,之后当主角的小孩再把水仙花分送给周围的人们。
达夫南是他们之中的最后一个。这天 有点例外,是由摄政直接出面主持净化仪式。由于摄政无法站起来,石桌前面特别放置了有 大型软垫的高椅。这是达夫南来到月岛之后,第一次看到摄政**出来主持净化仪式。对此 人们嘀咕地说,大概是因为今天接受净化仪式的小孩之中有莉莉欧佩的缘故吧!
莉莉欧佩 最近经常跷思可理的课,达夫南已经很久没见到她了。反正日前就决定不再理会她,所以印 象中最近甚至不曾跟她说过什么话。
这天,莉莉欧佩在接受净化仪式的六名小孩中,显得十分耀眼。她身穿长度稍稍超过膝盖的白色亚麻洋装,手腕上绑着垂挂而下的长蝴蝶结,戴 着一顶好似百合花翻过来的凉帽,凉帽下的小巧脸蛋和眼眸微微下视,看起来真是不能再纯 洁可爱了。
连站在旁边的达夫南也觉得今天的莉莉欧佩很漂亮,一时也歪着头看了一看。
“思米克罗斯,走到前面来。”
第一个少年跨向石桌前面的同时,仪式开始进行;但团 团围绕的人们,眼神有一半飘向思米克罗斯,另一半则望向很久没见到的摄政。最近这几年 ,摄政以令人害怕的速度枯瘦下来,一根根突出的骨头,直令人联想到骸骨。
赐下几句祝 福的话,指定了思米克罗斯全面负责照顾森林的使命,之后少年便垂下头来,让摄政用两手 捧起水泼洒在他的头上。不过,因为摄政的手原本就瘦骨嶙峋,因此泼洒下来的水也不多。
“你会谨记身为巡礼者的三种任务,一生追求,并且教导你的子孙吗?”
“我会的。”
“你会遵循月女王之法理,忠实地执行你担负的任务,并遵守你的权利吗?”
“是的,我会的。”
“你会抵抗所有加诸于月岛的威胁,并为了保卫月岛的安全,而舍身奉献吗? ”
“是的,我会的。”
“可以了,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古老王国的后裔巡礼者,你往后 的生涯将得到祝福。”
思米克罗斯头上还一直滴着水,他接下身旁少年献上的水仙花,转 身向着人群,首先献花给他的母亲,然后再分赠给其余的人们。
第二位和第三位的状况差 不多。第四个是莉莉欧佩,她走上前面对自己的父亲,前面的对答和之前的人差不多,但是 最后的祝福语却有点不同。
“如今你身为古老王国的后裔巡礼者,替代那终将归来的国王 ,成为摄政接班人,你往后的生涯将得到祝福。”
摄政说完,突然抬起头来环顾四周人群, 然后说:
“我宣布莉莉欧佩获得传统中授予继承人的”苏西芙莉丝“称号,从此刻开始, 所有的巡礼者必须称她为”莉莉欧佩·苏西芙莉丝“,她的意见在谨遵月女王教诲的摄政王 ,以及诸祭司之下,受到尊敬。”
那是谁也没料想到的爆炸性宣言,祭司们似乎也没有事 先得知这消息。莉莉欧佩还没毕业,要接受人们的敬语和称号都还太早,就算她明年从思可 理毕业,要拥有那般重大的特权,最少也应超过二十岁。
可是,摄政突袭似地宣布了所有 权利,一时间没有人可以立刻提出反对言论,只有面面相觑。虽然一切都比惯例快了很多, 但这终究会是莉莉欧佩所拥有的特权,因此在摄政权威不容置疑的情况下,大家也就不再追 究什么了。
就在这时,从刚才达夫南就一直在人群中寻找的人现身了,她在摄政面前轻轻 地垂下头,然后又挺直抬起来。开口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伊索蕾。
“摄政阁下,尽管在 仪式进行中无端发言是无礼的,但由于适才出现了重大的谬误,所以不得不进言。在古老王 国的语言中,代表着”国家安宁“含意的”苏西芙莉丝“称号,从古就只适用在国王陛下的 接班人身上,包括现在摄政阁下您也不能拥有那样的称号。事实上,赐予摄政接任者称号, 在您之前的年代也有过,只是相关称号早已在很久之前就被遗忘了。如果摄政阁下您一定要 赐予摄政接任者称号,依据前例应赐予”席奥碧“,即所谓”沉默“才比较适当。”
可以提出这种观点的人,在月岛上除了杰洛和伊索蕾之外,就没有别人了。其他人根本就不可能知道在古老王国之中,国王的接班人会被赐予什么称号,而摄政的接班人又会被赐予什么称号;大部分人连作为自己名字的古老王国语词,都几乎不知道。
但是,达夫南这时却和周 围人们怀着不同的心情。看着伊索蕾说出这番话,在隔了好久才又看到她的瞬间,不但心在 刺痛着,还感受到一股不祥的预感。
伊索蕾现在直接对上摄政,而好久以前,伊利欧斯也 曾经这样,在摄政的言语中大做文章,以自己的知识理直气壮地反驳。之前,她明明亲口对 他说过会按照父亲的遗言,不再和岛民们有所争执,如今为什么又这样做,她的生活起了什 么变化吗?
难道这是因为自己想要远离她的生命吗……
沉默在人群之中流窜着,但是大部分的人都窃窃私语地肯定伊索蕾。他们看到摄政赐给莉莉欧佩史无前例的特权时,都感到 有些担忧,因而希望伊索蕾的话能被接纳,于是转而注视着祭司们。
伊索蕾退后一步,然后继续说:
“所谓”席奥碧“的称号,即是要自觉本身只是国王的代理者摄政的接任者,要彰显沉默的美德,而非树立个人的权威。虽然我不知道她是否已经到了能够了解这道理的 年龄,但如果她获得那样的称号,就应以那含意自我警惕才对。”
当伊索蕾说完话退下去 时,莉莉欧佩的冰冷眼神已经射向她;达夫南刚好看到那眼神。
伊索蕾的脚步和移动与之 前无异,不仅快速而且没有丝毫迟疑地举步落脚。看在达夫南的眼里,那是准备要战斗的人 所表现的有节奏动作;只要她对什么事下了决心,达夫南根本没有自信可以改变,因此只能 希望她不要已经下定了什么决心才好。伊索蕾尽管是出众的人才,但是当初伊利欧斯不就是 因为太过出众,才引来那样的结果吗?至少可以确定的是,她在月岛上根本没有自己的支持 势力,正面挑战摄政的力量,等于是一开始就注定会失败。
但是,如果她开始了战斗,达夫南也绝对不可能会袖手旁观……
摄政正觉得难以回答,莉莉欧佩却已经先开口。她用去 年起就慢慢变得自负口吻,向伊索蕾说:
“你的话我充分明白了,当然,我得到‘席奥碧’的称号就足够了;不对,应该说没有任何称号也无所谓,只要是阁下**赐予的东西,我 完全没有排拒的心理。反正对我而言,是”苏西芙莉丝“正确,或者”席奥碧“才正确,我 连比较的知识都没有,只是这对那些有一点特别的人来说,就不知道罗。像我这样普通的人 们,谁都不知道这些含意,不是吗?所以不管是称呼”苏西芙莉丝“或是”席奥碧“,我所 拥有的权威本质不变,对不对?”
伊索蕾没有微笑,马上回说:
“这样说也没错,摄政的所谓权威或是称号,并非一出生就拥有的,而是周围人们的真心支持所获得的,只要有支 持者,那么权威当然也不会改变啊。”
莉莉欧佩很是机灵,把伊索蕾归为“特别的人”, 并拉拢周围的人群,不让有关称号的责难使自己的地位受到贬抑,反而强调自己本来就拥有 的权威。只要稍微有点脑袋的人,都能看出她是在驳斥伊索蕾。
这时候摄政开口了:
“全部的意思我都知道了,称号的问题我会和祭司们商议之后再决定,就不要再争论了。至于莉莉欧佩从一出生就拥有的权威,聚集在此的各位也都清楚了解,因此也没有再争论下去的理由。”
接着,仪式继续进行。摄政阻止了口舌之战后,拿起了一束水仙花,使了个眼色示意愣在那里的少年,要他献花给莉莉欧佩。
而这时接过满怀水仙花的莉莉欧佩,才像是自己希冀的时刻终于来临似地眼神灿烂起来;她向着人群走去,刹那间,达夫南陷入她好像 正往自己走过来的错觉之中。
不是,那并非错觉,她真的走到队伍外侧站得较远的达夫南 面前,毅然地拿出第一朵水仙花。
“你接着。”
达夫南曾观看过几年的净化仪式,从未 见过有参加仪式的当事者送出去的花被拒收的,虽然大部分当事者都是把花递给自己的家人 .
但是他虽然感觉到有某种奇怪的气氛,不过考虑到莉莉欧佩的立场,这只是最后的仪式罢了,就姑且先把花接受下来。
紧接着,莉莉欧佩霍地转身面对人群,以坚决的声音说:
“大家都看到了吗?我想大家都知道净化仪式的第一朵水仙花代表什么意义,正如大家所看到的,他接受了。那么……他就……从这一刻起,我宣布他成为我的未婚夫。”
第12章 死壁
达夫南比谁都还要惊惶失措。他一开始还以为听到的是玩笑话,但是看到一本正经的莉莉欧佩以及周围人群的反应,还有沉默不语的摄政,才惊觉到这不是玩笑,甚至不是那种可以轻易撤回的言语。
一下子浮现太多想法,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达夫南手足无措起 来。然后,他本能地转动视线,寻觅一个身影;当他接触到伊索蕾那无表情的眼瞳时,心情 很奇特地沉淀了下来。虽然她什么都没说,但他却从她的眼眸里得到一切需要的。
隔了一会,达夫南大胆地向摄政开口说:
“摄政阁下,我应该如何解读刚才所听到的话呢?首先 向您报告,敝人是从大陆来的,并不清楚净化仪式第一朵花所代表的意义。此外要提供您参 考的是,我完全无法同意刚才的宣布。”
讲话的对象是摄政,而说出不合道理言语的人是 摄政的女儿,因此达夫南把自己的身段放到最低,骚动的群众也全望向摄政。可是摄政接着 开口说出的话,却更语出惊人。
“接受净化仪式的献花不过是风俗习惯而已,不管那是什 么意义,摄政的接班人随时可以挑选自己喜欢的对象。你们两人相差一岁,年龄算是恰当, 而且银色秃鹰与青铜豹支派不同,也算是恰当,我觉得你最好是接受比较好。”
真是令人 啼笑皆非的一番话,达夫南像是被敲了一记闷棍,情绪慢慢地转成愤怒。不管是莉莉欧佩或 是其他任何人,只要是他自己的问题,就不能任由别人随意处理。从离开家乡后自己就独当 一面,在情感上一直只挂记自己钟情之人,难道说现在要让他们用这种厚颜无耻的方式对待 自己吗?他不知道月岛的风俗究竟是怎么样,不过他才十五岁,就要谈及订婚,这是什么不 合理的决定啊!
“我不愿意,请不要随意插手我的人生,我完全不同意。”
那一刻,达夫南实际感受到月岛岛民和自己就像是两种不同的猛兽般有着遥远的距离,他无法了解他们 ,打死他都无法了解。不过,月岛岛民们反而对达夫南的言语更觉惊讶。不是吗?比起摄政 的话,达夫南的论调似乎更令他们慌张。
站在旁边的人,似乎是故意说给他听一般,自言 自语:
“摄政的权威是无人可以抗衡的。在他权威所影响的土地上生活,怎可以拒绝他呢 ?”
摄政也皱起干巴巴的脸孔说:
“身为巡礼者,你的生命臣属在我的权威之下,就不 要再提起那无礼的言论了,应该学学顺从的道理。你现在这种行为是你的保护者教你的吗? ”
达夫南无可奈何之余,立即大声反驳:
“您是说顺从吗?所以,不管结婚对象是不是 同意,都全然不重要吗?”
没有人指责达夫南的无礼,只是大家都感受到他的确是和他们 完全不同的人。因为是大陆人,从大陆来的人,所以才会那样……这样的声音,如同涟漪般 扩散开来。
他们都很恐惧,不知道摄政的愤怒会用什么方式显现出来,所有人都瞄着他; 尽管他们最初听到莉莉欧佩的发言有点心惊,但他们只要一想到那是摄政下达的命令,就都 认为达夫南一定得接受才行。
接着,摄政令人意外地简单回答说:
“当然是那样。”
这时,戴斯弗伊娜慌忙地站了出来:
“阁下,我身为权杖之祭司,还不曾听说过有这样的惯例,年轻男女间的问题,想必他们会知道如何处理,这种事应该不需要施展阁下您的权威。莉莉欧佩与达夫南两个人的年纪都还小,多给他们一些时间,让他们再想想,不是比较好吗?”
纵使是戴斯弗伊娜,也不能直指摄政的话不对。不过她现在是这么认为的,而且一 切都写在她的脸上。
但是让所有人都心惊的,却是摄政的坚决立场。
“莉莉欧佩已经被 认定为接班人,她的权威只在我与祭司们之下;而我们从以前就有所谓的”古老摄政原则“ ,即是最高位者为了谋求共同体的平衡,拥有可以自由选择最卑下位阶的配偶的权利。达夫 南本来和我们的血统不同,因为他是从大陆来的,当然就算是外地人,地位更低于其他任何 一位巡礼者;所以,这种结合是正确的,达夫南没有拒绝的权利。”
如此一来,祭司们个 个都满头大汗。勃然大怒的奈武普利温几度要发言,还好都被戴斯弗伊娜和默勒费乌斯用尽 全力劝阻下来。不然以奈武普利温的个性,绝对会说出比达夫南更难听的话,这样原本只是 涉及一个少年的事情,就可能演变成月岛整体的危机。
因为达夫南无论说出什么话,都可 以被解释成年轻不懂事,而且莉莉欧佩也会帮他化解,所以不会产生最坏的结果;但是身为 祭司的奈武普利温就不同了,若是他和摄政对立,岛民们不可能等闲看待。就算没有决裂, 也会因为古老王国的传统渐渐式微,使得维系月岛社会的纽带更形薄弱,稍有不慎,会连月 岛的统治基础都会动摇。
如果支撑月岛统治根基的权威消失了,随之而来的就只有大混乱与 自我毁灭而已。因为这个缘故,即使以前伊利欧斯与摄政对立,最后也是彻底对岛民们隐瞒 实情。
所谓摄政的权威,达夫南以前只从岛民口中听说,但他现在却正亲身体验它的威力 .他全身渐渐变得好冷,他想要再看一眼伊索蕾,可是她好似已消失在人群之中。
于是,达夫南正面看着莉莉欧佩,低声却又无法掩饰怒火地说:
“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令人情绪紧绷的是,莉莉欧佩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说:
“就如你所看到的,我要拥有你, 而你不可以拒绝。”
“我就是要拒绝你。你说拥有吗?我只被我自己拥有,这种滑稽戏码 现在该收手了。”
“我不是在演戏,你就接受现实吧。不管你说什么,都只算是耍赖而已 .”
莉莉欧佩有着惊人的自信心,小巧又可爱的脸蛋上,充满了大陆贵族脸上常常带着的 粗暴傲慢。她接着开口又说:
“只要和我在一起,你就会变幸福,为什么你不知道呢?我 真想说,你要拒绝就拒绝看看。这机会别人想得到都无法得到呢!我看你就不要逗我了,你 以为我是谁?你还是用看以前和你处得来的那个同辈少女的眼光来看我吗?我再说一次,你没 有拒绝权,完全没有。只要你还身在月岛,就得活得像个巡礼者。”
可是,达夫南在大陆 真的见过贵族,并且曾经亲身体验过和他们之间的不愉快。莉莉欧佩愈是强势地想要贬低达 夫南,就更加引起他的嫌恶;一股绝不宽恕他人又冰冷的自我,正徐徐复苏。
“即使依照 你的意思,我也没有办法变得幸福;我原本就是无法变得幸福的人,只会使你也变得不幸福 .虽然你可以轻易提供所有我喜欢的东西,但是活生生的人不包括在内;我若是可以被你拥 有,只有一个办法……告诉你好了……”
达夫南露出无情的眼光,举起手指啪地弯下来说 :
“我死了以后,你可以取走我的尸体。”
那一瞬间,莉莉欧佩出手掴打达夫南的脸。
不过那只是没什么威力的一个巴掌,达夫南连头都没转,反而是莉莉欧佩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这些话……你倒很会说啊!说什么和我在一起无法幸福……我全都知道……不 要假装了,即使你用那种方式说,说得好像完全不了解爱情似的……其实你,其实……你正 在喜欢那个女子,我都知道!你无法变得幸福,完全是因为无法拥有她吧!”
达夫南静静俯 视着在众目睽睽下吐露出委屈的莉莉欧佩,也同样举起手来,接着用力往她脸颊打下去。这 与方才的耳光,一出手力道就完全不同。
“啊呀!”
莉莉欧佩的头撇了过去,甚至连身 体重心也不稳,干脆跌落到地上,因此咬破了嘴唇,流出鲜血。人群慌张地大叫,连摄政也 在惊吓之余,差一点从椅子上跌落下来。在摄政面前打摄政之女,自有月岛历史到目前为止 ,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做。
当然最惊讶的人是莉莉欧佩自己。从小到大,别说是挨打,连淤 青也不曾有过,现在挨了个耳光,冲击当然就更大了。可是,当跌坐在地板上的她,抬起头 来瞪着达夫南时,虽然准备开口恐吓,暗地里却怀疑自己是不是碰到了不曾遇到的对象。
“……你不要以为自己知道什么,就妄自揣测。这种事在你父亲面前做就足够了。你根本连我是怎样的人都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话,就不会编造出这一类无聊的事了。”
除了冷漠的语气 ,达夫南连眼光也和平时所见大不相同;那是一点也假装不来的,而是与生俱来的残忍性格 在瞬间爆发的结果。
达夫南向后退了一步,随即解开那条为了仪式而系住长发的带子,丢到地上。
黑青色的发辫慢慢垂落下来。
“一切都很简单。”
达夫南的眼光从莉莉欧佩 转向周围的人群,最后看着摄政,断然说:
“还没有接受净化仪式,我还不算是巡礼者吧 .对一个都还不是巡礼者的人,哪里来的顺从,那应是太过分的期待吧。”
达夫南高高举起了左手,好似嘲弄般地任由手上的水仙花掉落在地上,并原地霍然转身,拨开人群离开了 .
半梦半醒的状态,持续了好几个小时。
因为感觉到喉咙干燥而起身时,周围已经变暗。他已经记不得这段时间自己是如何度过的,只是觉得口干舌燥。直到起身找到水喝下,才渐渐记起发生了什么事。
达夫南没有回到床铺,而是往窗户边拉过椅子,并打开外层的窗 户。夜晚就像平时一样,传来熟悉的小小噪音,风一吹到脸上,才知道自己的脸有多么燥热 .
白天从大礼堂独自回来的达夫南,因为心情混乱,难以平静,因此逃避似的让自己入睡 .之后好几个小时,都作着以汗水及泪水混杂成的梦。在折磨人的梦境中,虽然看到好多选 择,最终却连一个也无法选择,而且也不能一直停留原地。束手无策的他,只是让状况持续 恶化,他既无法逃跑,也无法回头,连静静停留在那位置也不行。
伊索蕾。
徐徐发出这 个名字的声音,这是他在无意识中最初叫出的名字。他的最大苦痛已被她带走,没办法离开 她,也没办法和她在一起,只能下定决心维持现状,但是连这样也非常辛苦。
当莉莉欧佩 用“那个女子”指称伊索蕾时,自己为什么会那样火冒三丈;一听到“因为无法拥有她”的 那一刹那,自己几乎就失去了理智。
从大陆回来以后,达夫南就下定决心不再见伊索蕾, 所以那无异是将自己撕裂的伤口再度扒开。他曾经几近疯狂、好不容易才压抑住情绪,让自 己不再唤她的名字,不再听有关她的事情,节制自己不去看她,努力相信总有一天自己的心 情会平静下来。
但那样的努力只因一句话,甚至只是因为“拥有”这两个字,就将他的感 情断定为只有欲求,并和莉莉欧佩对他的占有欲混为一谈。那一瞬间,达夫南几乎是以想要 杀人的心情打了她……她的话刺在自己最痛的地方,直到现在,情绪都还无法平复。
即使离开伊索蕾,也不等于达夫南就会去找其他女子来替代她。以他的个性,虽然不会轻易爱上,但是一旦动了心,那份对感情的执着也是惊人的强烈;存在于幼年时期的耶夫南,直到现在都还支配着他的生命,而伊索蕾的影子也正深深吸引住正值少年、刚懂得感受异性的他。即使没办法靠近,他仍在心灵深处藏着那惟一的恋人。
就算不能在一起,他也希望能留在 一个可以得到她动静的地方;但是他今天当着月岛最高权威者的面拒绝成为巡礼者,也就意 味着他必须离开月岛,再也无法回来。
但这作法是正确的,如此一来莉莉欧佩再也无法直 接支配他,他也得以逃避羁绊,再回去大陆——那个摄政权威无法到达的地方。
可是,达 夫南心中还存在一个很大的负担。把奈武普利温丢着,自己离开月岛,好吗?
想想初到月 岛的旅程,在波涛中前行的小帆船里,使波涛如同睡眠般平静下来的“航海者”奈武普利温 ,是当时满身是伤的少年惟一信任的人。奈武普利温当时的形貌再度鲜明地浮现在眼前;因 为相信一个人,达夫南才能把自己的故乡和大陆全都抛弃,来到陌生的土地,并甘愿留在这 里生活。
如果现在因为无法忍受心情烦闷而离开月岛,就完全没办法再见到奈武普利温, 因为再次复职的奈武普利温,无法再像之前一样前往大陆。而一旦离开月岛,达夫南也永远 无法再踏进这巡礼者所属的领域一步。
加上奈武普利温被延长的十年寿命,时效也快要到 了。达夫南摇晃着头,最终还是低下。现在和奈武普利温分开,不但意味着永远见不到面, 可能连他临终时也无法守候在他身旁。曾经认为他是世界上最爱的人,因此决定将剩下的生 命全都给他,并跟随他到这地方来,难道就这样永远分离吗?
即使在众多人的嫉妒和反对下,奈武普利温也不在乎,只承认达夫南是惟一的学生;当他犯错或闯祸的时候,奈武普利温总是第一时间挺身而出。想到此,便更加深了达夫南心中的痛楚,还记得发现奈武普利温脸上刻画着岁月的痕迹时,自己着实吓了一跳。他的皱纹都是因为担心自己才产生的,绝对错不了。
还有曾经期望达夫南成为剑之祭司,可以将朝错误方向前进的月岛岛民再次引导 向卡纳波里荣耀之路的杰洛;以及奇迹似复元,如今似乎没有达夫南便无法生活下去的欧伊 吉司;还有在那期间为受到各种事情牵扯的达夫南辩护奔波,相当辛苦的戴斯弗伊娜等;那 所 有人的存在,都以各种不同的理由挽留着达夫南的脚步。
喀拉,传来门被打开又关上的声响。这时会进来的只有一个人。
奈武普利温没有马上进到里面,只是倚门而立,俯视着达 夫南好一阵子。四周都很黑暗,因此无法看清楚他的表情,而达夫南也一直坐在窗户边仰望 着他,所以想必自己的表情也看不清吧。
不久后,他发现到自己的声音有点沙哑:
“唉,我真是没用。”
达夫南像是自言自语似地说出话来,由于彼此看不清脸孔,所以的确像 是自言自语。
“从我到这里来以后就经常惹出问题,就算有十个小孩好了,也不会比现在 更让您折腾了吧。为什么我要跟着您到这里来啊,早知道会成为负担,就不要来了。”
“……不。”
同样是掩没在黑暗中的脸孔,同样是低沉的声音,达夫南忽然压制住喉咙中激 烈要冲上来的情绪,提起了精神。
“还不如……就大发脾气……我也比较舒畅……什么事 也……没有帮上忙……如果从来都不认识您……如果一直待在大陆,现在不知道是否还存活 得下来……”
因为大口吸气,于是停住了话。各种想法,一切回忆,全部一下子充满脑海 ,沉重地涌泄下来,连曾经觉得幸福的回忆,如今也成了累人的包袱,无法让他放下。
“我喜欢有你在。”
呼,轻声叹了一口气。
“是真的,没有你的话,我哪有幸福可言啊, 在大陆漫无目地徘徊时,你出现在我身旁,受到帮忙的是我呀。因为你的缘故,我的人生也 产生了目标。很奇怪的事吧!那时你处在比谁都绝望的状态,但我却因为看到你才感受到什 么是希望。”
奈武普利温是第一次像这样直截了当地表露出自己的感情。他向来对达夫南 或者别人的问题可以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却只对自己的问题永远都是草率的;不,他是不想 表达出来,即使间接说上一、两句,达夫南也立刻就可以会意,但那也迥异于现在的全盘倾 诉。
“我,在面对自己以及我的生命时,总是个伪君子。我相当努力于想要适当地对待别人,但我从来就没有成为自己希望成为的人;即使极力去模仿,结果还是回到原点。第一次见面时……还记得吗?那时我看起来平静又快活,其实当时在我所拥有的记忆中,所有的事情都被盖上了所谓”后悔“的烙印。”
在黑暗中,奈武普利温的手移上来摸着达夫南摇晃的头;虽然听到的只是平淡的声音,却发现他的指尖微微抖着。
“感谢让我碰到你,你不 管做了什么错事,我也不会对你失望或是仇视,因为你就是我的第二生命,所以……如今回 去大陆也好。”
心里就像被放进冰块冰镇的感觉,虽然知道已经成了定局,但从奈武普利 温的口中听到这种话,不知为什么心就是很痛,太痛了,痛到连呼吸都困难。
“我可以到 哪儿啊……像遇到您之前那样,独自一人吗?再度防范每个人,无论对谁都不可以说实话,没有喜欢的人,再去那块土地,怎么能忘记以前那些痛苦的事呢?”
奈武普利温用力摇头,然后说:
“不一样,你已经大不相同了,你已经更进一步的变强了。一切都会变好的, 会变到不需要你操心的程度……啊呀,如果我可以的话,也想和你一起去呀,再回到旅行的 那段光阴,如果可以回去的话……真的好耶。”
一时之间,两人都接不上话,脑海中那时期的记忆如火燃般鲜明。那时,只要有奈武普利温在身边,就不会被任何事妨碍,当时的他根本不需要憎恨,不需要为了不输给那些敌人而用强硬的心去迎战,还有……也还不知道伊索蕾是谁。
为什么那个时期无法继续……
可是奈武普利温立即重拾自我,回到现实,眼 神散发出孤寂。
“生命中最美好的瞬间都是短暂的,稍纵即逝,就像我们终究无法抓住夏 日午后的美好时光,让其停留一样。我老早之前就知道会有今天,你迟早是要走的,而且已 抱定了决心不要挽留,也就是不要为了我,让你留在我身边。最初我反对你要来月岛的决定 ,你还记得吧?”
达夫南点点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我从那时就一直在想了,有时 候也会想是不是不会有那样的时候,但是莉莉欧佩再次唤醒了已经迟钝的我;应该把你送回 去才好,为了我个人的幸福,我竟然不自觉就忘掉了……”
“把我……送回大陆,你从一 开始就这样打算了吗?为什么呢?”
达夫南的声音有点颤抖。奈武普利温稍微摇摇头说:
“大概有某些时候不会那么想吧,因为有你在我身边真是太好了;可是最后还是觉得最初的想法是正确的。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从骨子里就是大陆人,大陆的风是无法用洞穴截住,这封闭的社会如今已经没有可以给你的了,好了……”
奈武普利温靠近一步站住 ,达夫南也从椅子上站起来。因为月光的关系,散发出浅蓝光的脸孔,恰如那墓地所立的雕 像一般。
“要是出岛,就去雷米那些你还记得的人们那里吧,上次你因为银色精英赛要前 往大陆的时候,就已经告诉过他们啦;他们会给你一份工作,以你的程度,基础都已经学会 了,如果再努力一点,光靠一把剑,也足够你糊口过活了;要是有更多抱负的话,也不用再 流浪了,连土地都可以得到吧!只是大概没办法再回到故乡……知道吗?我会再帮你写介绍信 .”
那些光只是看到奈武普利温的剑,就会款待达夫南的人,当然应该都会接纳他;只要 他躲避过也许还存在的奇瓦契司追踪者,说不定还可以长长久久过着平和的生活呢。但是这 有什么意义吗?有谁可以爱,有谁可以真心倾诉呢?
“喜欢伊索蕾喔?”
忽然,奈武普利温提出这话题。达夫南被这问题问住了,不知所措。没想到这问题是这样被直接问出来,让 他连之前已经想好的回答都说不出来。不是吗?应该回答说伊索蕾单纯只是老师而已,却一 点也开不了口。
“这不是件坏事啊,你已经十五岁了,喜欢少女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从以 前就知道了,现在才支持你的决定,要不然,应该会劝你再给莉莉欧佩多一些时间看看。可 是,假如你今天轻易接受莉莉欧佩的要求,搞不好我会对你大发脾气;太容易被左右心情的 人,是没有用处的。不管怎样,在你拒绝接受净化仪式、离开大礼堂以后,我们召开了紧急 会议,虽然摄政与祭司们全部集合讨论,终究还是没有出现对你有利的结论。”
连可以申诉的机会也没有——现在达夫南终于明了为什么奈武普利温会是那么精疲力尽的样子。他为了达夫南的权利和许多人争吵辩论一直到晚上,最后还是无法成功,于是回来跟他转达有关要他离开的事。
“只给一个晚上的时间而已,摄政阁下说你如果改变心意,会在你与莉莉 欧佩订婚的那天再次举行你的净化仪式。你要是选择留在月岛上,就必须在数日之内和莉莉 欧佩订婚,而且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悔婚,因为这是决定摄政接班人配偶的问题,甚至 即使是莉莉欧佩也不能改变心意。摄政阁下还说,十九岁就要让莉莉欧佩结婚喔。摄政阁下 自从他的夫人离开去大陆后,就不信任女人了,即使是自己的女儿要治理月岛,也不认为完 全合适,所以你如果成为他的女婿,以后说不定会成了月岛的实质统治者。”
当然,这么一来,杰洛的愿望可以毫无遗憾地实现了……但是同时,包括达夫南、伊索蕾,以及莉莉欧佩在内,都将会无法幸福。
“如果你坚决拒绝接受净化仪式,虽然不需要和莉莉欧佩订婚 ,但是必须在数日之内离开月岛,并且再也不能回来,即使在大陆上偶然和岛民碰面,也不 能相认。而且,你也知道的,离开月岛的人要在青石碗中留下头发,那是防止月岛的秘密向 大陆人泄露的魔法装置。因此,离开的人一定要完全忘掉月岛的一切。至于我嘛……我大概 没有机会再去大陆了,所以说会再见面就太勉强了。”
那一瞬间,达夫南的感情全部涌上 来,大声说:
“我,不想离开啊!我不想去没有你的地方!真的,这几年因为有你,让我好 幸福……你为何不说宁可让我留下来……”
“留下来,你就无法再想伊索蕾了,知道吗? ”
达夫南的嘴唇一直发抖,却无法回答。奈武普利温劝导似地说:
“到时,连她的影子 你都不能拥有,结果你和伊索蕾都会不幸。你不会希望那样吧。”
达夫南突然抱住奈武普 利温,因为他的个子还小,头才碰到奈武普利温的下巴。
“没办法活很久的事……我知道 .”
这一刻,达夫南感觉到奈武普利温的肩膀瑟缩了一下,但是接着听到的却又是过于平 静的回话语调。
“什么话呀?是你吗?难道会是我?”
“不要假装不知道!奈武普利温…… 你,在很久以前伊利欧斯祭司去世时,曾经被那怪物造成的伤口嘛……那是无法痊愈的伤口 ,伊利欧斯祭司为您治疗,因此才可能大约多活十年,我知道啦,当时之所以不跟伊索蕾说 ,是因为那是伊利欧斯祭司的失误,对吧?不是,不是失误,是故意的吧?那时十岁的伊索蕾 如今已经十九岁了……剩下来的时间……”
倏然,奈武普利温推开达夫南,捧住他的两颊 ,直接俯视他的眼睛。
“这种话是从哪里听来的?不,这不是可以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话啊 ,因为当时只有我和伊利欧斯当时在场,没有别人,而且我从不曾对谁提过。来,这是怎么 回事?是谁那样猜想吗?”
“我之前从幽灵们那里回来的事,记得吧?”
那时,奈武普利 温看到达夫南在木块上所写下的句子,知道他去了哪里,而且成功保守秘密直到他回来。这 时,奈武普利温的脸庞才显露出惊慌的神色:
“你是说幽灵们告诉你这种事吗?为什么?你 那时去他们那里不是因为欧伊吉司的事吗?”
“不是幽灵们告诉我的……去见他们的路上 ,有座奇怪的树林,那是个过去的人们随时会出现又消失的地方,我甚至会看见和我完全没 有任何关系的人。幽灵们称那里是内心森林,在那地方,我看到伊利欧斯祭司和您,尽管只 是影子……”
奈武普利温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又过了一会儿时间以后,突然噗哈哈地放 声大笑;那不是自嘲或是自暴自弃的微笑,而是真正的啼笑皆非。
“很好,真想不到会有 这种事,搞得我都心慌意乱了。很好,就如你所说的,我不便把当时的事告诉别人,是因为 不想让伊索蕾知道伊利欧斯的过错。可是,伊利欧斯会这样做也有理由,虽然他憎恨我很 久了,但是在那天的决斗中,当我处在危险的时候,他却没救他自己的女学生安塔莫艾莎, 反而救了我。你也曾经有过和那怪物的格斗经验,所以应该知道,那怪物的脚爪能伸张到很 远,同时攻击好多人,我因为伊利欧斯祭司的恩泽才只有受伤,但是安塔莫艾莎却当场死亡 .他原本就是自尊心很强的人,因此无法接受这事实,他在对自己的盛怒下杀掉那怪物,还 把里面的红色心脏……啊,你也看过的,知道吧?”
达夫南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他没把那宝石留下来,反而故意将它斩碎掉,虽然他明知把它留下来可以用来治疗我。之后……那之后的故事你也知道吗?就是有关我的剑和他的剑的事。”
达夫南又点头。
“看起来你是真的都知道唷。伊利欧斯祭司出生在非常贫穷且耿直的家庭中,因此连一把学习剑术的用剑都没有。父母亲看到自己的儿子有太多才能,惟恐受到高位者的猜忌,因此决定什么也不教他。当时飓尔莱剑术的老师兼任剑之祭司,名叫典特罗祭司。坦白说,典特罗祭司不是个很好的人,经常先收钱才肯收学生。年幼的伊利欧斯祭司想要学飓尔莱,虽然去找那位老师,却被无情拒绝了,因为典特罗祭司对这既没有钱,又粗鄙得连恳求都不会的小孩,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教他的意愿;所以他故意刁难伊利欧斯祭司说,如果他可以寻求到练习用的剑,就收他为学生。你也知道,虽然现在规定不满十五岁不能佩剑,但当时并不是,那是在发生了几次事故之后才颁布的法令,是你出生之前的故事。不管怎样,当时只有少数出身名门家族的小孩才可以拥有自己的剑,而且那时的铁匠技术也不比现在,几乎做不出把像样的剑。”
“而我已故的老师欧伊农匹温,他虽然对刀剑铸造有独到见解,却很懒散,几乎从 不铸剑;大部分的人们甚至不知道他会铸剑。结果我也是听说的……伊利欧斯祭司得到了来 路不明的飓尔莱双剑,好像是某个人放了之后就离去。有了剑,伊利欧斯就理所当然地成为 典特罗祭司的学生,虽然最后又被赶了出来,不过那又是别的故事了……不管怎样,伊利欧 斯祭司想要报答赠剑给他的人,可是虽然努力四处打听,但因为我老师的铁匠好友守口如瓶 ,当然还是问不出结果罗。”
“所以那时候,当伊利欧斯祭司看到您的剑,就知道那把剑 的来历了吗?我还在大陆时,当那剑上染上血时……那时伊索蕾也说自己的剑会出现相同的 文字,当时还为了到底是什么原因而困惑呢。”
说话过程中,奈武普利温仍不时笑了出来 ,但到底有什么好笑,达夫南实在无法理解。
“因此,在最后时刻知道一切状况的伊利欧 斯祭司非常恼火,那种心情我能理解。我的老师曾经问过他要不要学习底格里斯,但被他拒 绝了,因为他对这位身为剑术流派继承人,却在剑术上不长进,且私自酿酒来喝的老师相当 不以为然。伊利欧斯祭司之所以成为祭司,是天才加上后天的努力,所以他对没有能力又懒 惰的人,真会觉得不齿吧。当他终于知道是那位老师施予他决定性的恩惠时,那位被看不起 的老师已经去世,而且还是在他故意毁坏那个宝石之后——那是可以救回他恩人惟一学生的 东西。于是,完美主义、无法忍受欠下人情债的他,如何能受得了这种状况,恐怕就算死了 ,也还为无法表明的心意忿忿不平吧。”
看着奈武普利温似乎对伊利欧斯所做的事一点也 不在意,那样泰然自若地说着,达夫南觉得好心痛,稍微吐出了一口气;奈武普利温却又呵 呵笑着说:
“你是看我可怜,所以才吐一口气吧?”
但这时的达夫南没有开玩笑的心情 ,奈武普利温摇摇头之后又开始放声大笑:
“我说你啊……还有一件事不知道……推论能 力总还是不足嘛。我不会死,当然,人都总有一天会死,但不管怎样,今年或是明年,我都 没有要死的打算。我的伤口已经治疗好了,来,怎么样,摸摸看啦。”
“您说什么?”
这不是推理就可以得到的结果,达夫南在又惊又喜之余,不断追问:
“这是真的吗?真的 可以治好吗?怎么做呢?到底在哪里……那种可以治疗的东西,除了从怪物身体内取出的宝石 之外……”
“是呀,就如你所说的,除了那个,没有其他办法了。”
“那是如何找到的 呢?怪物没有再出现过呀……”
那一瞬间,达夫南停住了话,因为怪物曾经出现过,而且 他和伊索蕾还一起在上村与怪物格斗,不是吗?
“那么,上次那……”
“现在知道了唷? 是呀,那怪物也是同一种类,当然拥有相同的心脏。伊索蕾也是那时治好的吧?用那个一起 治疗好了。”
“那时不是说是因为默勒费乌斯祭司吗?”
“不然难道要告诉众人说那怪 物又出现了吗?”
达夫南被问得答不出话来,也确定奈武普利温不是说谎,在高兴之余, 再次猛然搂住奈武普利温。
“是真的,对吧?啊……真是太好了,为什么不早说呢?我有多 么担心,你知道吗?”
“你才真是的,既然在幽灵那边看到那种事,应该早点问我,不是 吗?”
“但是那种话……又不是随便可以说出口的……”
达夫南心中巨石落下的瞬间, 奈武普利温又改变语调,说:
“这样,你可以不用担心我而离开这里了吧!你和伊索蕾都 还年轻,何时会再见面都有可能,尽量往那个方向想,会比互相感到背叛而变成苦痛和互不 理睬更好过吧。我……认为你去大陆也可以独自活得很好,因为我把你养育得很好,不是吗 ?”
奈武普利温似乎没有期待回答般地再次露出笑容,并且伸出手,指着床铺说:
“我可以给你的忠告都说了,反正小鸟长大之后总是得离开巢穴的,你在大陆声名远播,一直有些事情等待着你。在我看来,这也是不错的啊,所以今天晚上好好睡喔,因为明天还有困难的决定要做。”
说完这番话,他便按照往例,随便脱掉鞋子,就爬上床躺平了。达夫南茫 然若失地看着他,不久后也回到自己的床铺上躺了下来。
奈武普利温故意说得很轻松,但 达夫南知道那结果还是意味着永恒的别离。这样想着的达夫南,没办法睡得着;这时要是可 以许愿的话,会许什么愿呢?
但奈武普利温却像是马上睡着似的,不久之后就发出低沉规 律的呼吸声。转过身侧躺着看着他的背影,达夫南小声地嘀咕说:
“我……真的喜爱您… …干脆直接疯掉,或是长眠不醒好了;如果明天可以什么事都不发生,什么决定都不要做, 所有时间都可以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
第13章 永远
然而,天还是亮了,日子没有改变地照常来临。
最后,达夫南还是无法做出其他决定。在众人的劝告下,他还是剪下 头发留在青石碗中,结束所有仪式。
曾被认定为下任剑之祭司的少年,继伊利欧斯之后第 二个带着银色精英赛冠军头衔回岛的少年,若他能与莉莉欧佩订婚,将伴随而来无数的特权 ,但他却将这一切全都抛弃,就像当初来时一样,又将两手空空地离开月岛。
祭司们好意让他在被驱逐之前有一天的延长时间。那天一大清早,达夫南独自走往那个和伊索蕾一起学 习圣歌的山坡,一阶一阶地踏上秘密阶梯,一直走到有山泉的地方。
决意忘掉伊索蕾之后 ,达夫南刻意没再来过这地方,因此也忘了被艾基文破坏的石阶是哪一阶,搞不好一个不小 心,脚就会再次踩空。因为实在太久没来了,无法像从前一样,轻松踩到看不见的石阶,于 是他带了几颗小石头,一阶阶地丢下做记号。
山泉与之前没有两样,伊索蕾的两只白鸟正 在啄水喝,达夫南一来,它们就往后边飞去。白鸟们似乎还记得曾经在伊索蕾旁边唱颂圣歌 的达夫南,所以没有飞得很远。
达夫南在那里放了一本书。
那是杰洛给他的书,《卡纳 波里迁移的历史》。达夫南昨晚一夜无眠,虽然想着要用什么方式向伊索蕾表达自己的心意 ,却想不出最满意的结果。虽然之前奈武普利温看似不在乎地说他知道达夫南喜欢伊索蕾, 但是达夫南仍然无法问出他们两人之前是不是有过婚约的问题。他觉得自己就像小鸟般,对 于照顾又养育自己的人,却什么也无法回报就要离开,他因而非常讨厌自己;所以即使听到 了奈武普利温那番话,也无法在他面前表现出对伊索蕾的情感,即使一丁点儿也不行。
烦恼到最后,想到的就是这本书。看到伊索蕾昨天和莉莉欧佩的正面冲突,即将离开的他已经无法给予支持,但能留给她什么呢?到目前为止,她都还不知道卡纳波里和古老王国就是同一个地方,而这本书正是她和摄政对敌时最厉害的武器,因此他考虑是否要将这本书送给她 .
当然这本书本身是没用的,达夫南想要做的只是告诉伊索蕾某个讯息,虽说现在还不知 道事情的真正面貌,但仍可以感受到有某种变化存在。此外,他也想要送她些什么,不管是 书籍,或是信笺,甚至仅仅是块小石子,希望她如果看到的话,可以记得自己,最少让她知 道在离别的瞬间,他正在想着她;即使不是这样,只要她看到这本书时,想到达夫南的心意 ……不是的,其实达夫南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只是就这样离去又感到不安,偏偏就 是那种不做某些事就忍受不住的心情。
他放下书,徘徊了一阵才离去。
午后,他去拜访杰洛。杰洛依旧住在那间老房子里。然而,门一打开,达夫南不禁吓了一跳,明明日前还是乱七八糟的房子,现在竟然全部物品都已干净地整理妥当,放在应有的位置上。
然后,他就发现了冲着自己微笑的熟悉脸孔。
“嗯……”
欧伊吉司。他就像以 前一样,手中抱了一大叠书。坐在他旁边的杰洛问说:
“谁来了?”
“是达夫南。”
欧伊吉司就像是杰洛的眼睛,他回答完之后把书放下,走向达夫南。达夫南环顾四周,除了之前自己带来的几册书,还有数十册的书籍,而且不知何时,屋子的一边还多了书架,架上整整齐齐地排放着书。
“真的……要离开吗?”
抬头看着自己的欧伊吉司,眼神比以前 还要沉着,这是达夫南认识他以后,第一次觉得他长大了。
“虽然不要离去比较好……”
欧伊吉司当时也在旁观净化仪式的人群中,对于事情的始末相当清楚。像是有什么话要讲 ,欧伊吉司好几次吞吞吐吐着。达夫南一会儿以后才说:
“你也知道,是吧?”
“嗯… …”
欧伊吉司不是笨蛋,而且在同龄的小孩之中,就属他和达夫南最亲近,当然不可能完 全看不出伊索蕾的事。欧伊吉司嘴里喃喃自语地说:
“真是奇怪的事喔……我是说我呀, 之前生病的时候,在梦中看到我们的祖先,只记得是相当好听的声音,那个声音对我说…… 快一点回去啦;他说可以看到你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一听到欧伊吉司说“声音很好听” ,达夫南马上就想到恩迪米温的父亲摄政王。他遵守约定,让欧伊吉司再次恢复健康;可是 ,难道说当时摄政王已经知道达夫南之后会碰到的事了?
“我那时很担心,以为你也会像 我之前那样遭遇危险,现在想来,才发现原来是指这件事。我很奇怪吧……要是以前的话, 没有你我可能会活不下去,说不定会哭个不停,但是今天看到你,眼泪却掉不下来。”
达夫南这时才微微扬起嘴角,露出笑容:
“那表示你长大了啊,小鬼。”
不久后,欧伊吉司忽然问说:
“你在大陆有可以找的人吗?”
达夫南笑而不答,只是点头。不久,当欧伊吉司暂时离开,杰洛突然语出惊人地说:
“把伊索蕾带去吧。”
这句话让达夫南一时之间不知要做出什么表情,于是僵住了;之后才 想起杰洛的眼睛已经看不到了。
达夫南没想到杰洛会对他和伊索蕾的事如此清楚,这时候 再否认也没有用,于是简短地回答说:
“她不可能会去的。”
“难道你连试都不试吗? ”
达夫南没办法立即回答这个问题,杰洛那看不见的眼睛直视着达夫南的眼睛,不是,事 实上是停留在额头和眉目之间。
“决定某件事时,不能想要得到全部人的祝福,只要考虑 到什么对未来最好就可以了。你们两人若在一起的话,即使到大陆也一定可以幸福啊;不 对,反而会比在这里更好吧。”
这时,在达夫南的心中又再度浮现那件他无法为杰洛完成 的事。如果他成为莉莉欧佩的未婚夫,一切都变得有可能;但是杰洛并没有提起那件事。
不久后,达夫南接着说:
“那样的好事大概不是我可以遇上的吧!如果真的那样,反而更 加不像是我所能拥有的。我知道我不会碰到如此幸运的事。要伊索蕾永远离开她父亲生活过 的土地,这种话我毕竟说不出口。从一开始,我就只是努力不要背叛自己的心意,至于伊索 蕾能不能了解我的心意,已经不重要了。我怎么能有过多的期待啊!她也算是被我伤害的人 之一啊……”
达夫南最后去找的人是戴斯弗伊娜。从随侍她的小孩向她报告达夫南到访, 甚至连达夫南进门向她请安,她的视线都只是默默地看着别处。她的心好像被达夫南伤得好 深。达夫南一时之间无法轻易启口,过了好一会儿,才说:
“您帮我取的名字,看来该是 还给您的时候了。”
戴斯弗伊娜徐徐将目光转向达夫南,冷淡地开口说:
“决定要走的 话,就赶快走。为什么穿梭月岛的每个角落,难道要加深留下来的人对你的记忆吗?”
戴斯弗伊娜还是第一次用如此不带感情的语调对达夫南说话。达夫南低着头,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我认为你即使回去大陆,也可以一个人过得很好,因此,请把这地方的一切全部忘 掉吧!千万别再想起,因为既然已经无法回来,就算是想念或是难过也没有意义。”
冷淡的声音,令达夫南感到不知所措,他抬头看着戴斯弗伊娜的脸庞:就在那一瞬间,达夫南看见她那布满皱纹的眼眶里噙着泪水。
“我还把你当作我的侄儿……”
这是那个没多久以前,还劝导达夫南别放弃伊索蕾的戴斯弗伊娜啊!她并不怪罪达夫南不接受莉莉欧佩,基本 上她也不赞同那件婚事,只是因为曾经帮伊索蕾勉强凑合订婚,然后在一天之内被悔婚,因 此私下很固执的她,现在只希望达夫南可以幸福就好了。要是达夫南答应和莉莉欧佩订婚, 她说不定会摆出比现在更冷酷的态度。
可是,当面对即将离去的达夫南时,戴斯弗伊娜的 心中还是出现一些感慨。当达夫南来到月岛时,戴斯弗伊娜单纯只是高兴有人跟随奈武普利 温一起回来,可是经过两年的观察,她知道两人的幸福是密不可分的。当她看到连续遭受打 击仍不轻易屈服的达夫南,联想到年 轻时的奈武普利温之后,就把达夫南当成亲骨肉般对待 .
她不仅帮达夫南取名字,也帮他隐瞒冬霜剑的事,还帮他铺路到可以想见的未来;然而 一切努力如今全都成了空谈。当初达夫南带回第二个银色精英赛冠军时,她是多么的开心啊 !她觉得他的未来一片光明,她甚至还考虑使点力,让他坐上祭司的位置。而那些也不过是 今年初春的事情而已。
尽管知道达夫南有很强的大陆人性格,却也没料到他会那么快就将 所有的缘分斩尽。她原以为达夫南将来会接替奈武普利温的位置,并和伊索蕾幸福地在一起 ——戴斯弗伊娜一直觉得没什么比那样更好的了,至于说达夫南命中注定会从事有关大陆的 事务,那就让他在成为祭司之前先到大陆做一段时间的事也好……
达夫南已经慢慢可以揣 摩戴斯弗伊娜的心情,也知道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安慰她,只是忽地垂下头,看着年长祭司的 脚下。
“你一旦遭受驱逐,就非得把在月岛所学的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月岛的文化,当 然不可以对人们泄露,连月岛的名字也不可以提起;你虽说学过圣歌,但再也不能使用。为 了要让你完全抛弃圣歌,最好的方法就是废掉你的声音,不过那方法太残忍了,我劝你别再 唱歌了,因为学过圣歌的人,自身所积压的力量会不自觉地加在你的歌声之上,结果可能会 违反你不用圣歌的决心,所以才教你不要唱歌。”
这指示虽然困难,但达夫南干脆地回答 说:
“我会做到的。”
“奈武普利温传授你底格里斯剑术了吗?”
达夫南默默摇头。
“那么你的剑术仍然是你的,万一你已经学了底格里斯剑术,就必须连剑术也废掉。”
月岛的法律本来就很残忍,“废掉”意味着把舌头割掉或手腕剁掉。达夫南知道戴斯弗伊娜还是会暗自袒护自己,所以对她的话语,都毫不含糊地一一答应。
问答结束后,两人有好一 阵子都不说话。达夫南在脑中想了好久,才终于开口:
“我诚恳希望祭司大人您早一天把 我忘掉……但是我绝对无法忘怀祭司大人您的;从小我就没有母亲,很不懂得如何面对像祭 司大人您这样的女性长辈,所以到现在为止,都一直在犯错,但是……也时常心存感激。”
戴斯弗伊娜沉默不语,只是将视线往下移,然后呼出长长的一口气,说道:
“你可以走 了,你离开时我不会去送行。”
达夫南起身,出门前深深一鞠躬,心中充满了难过与怜悯 .那究竟是对谁的情感呢?是对自己,还是对留下来的人们?一时间实在难以分辨。
达夫南打开门要离去的时候,戴斯弗伊娜叹息说:
“有时候一群人毫无根据的畏惧,会比一个聪 明人的判断来得更有智慧,从现在起,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再接纳月岛以外的孩子。”
在月岛,事情的决定与实行,通常都不给人喘息空间,能让达夫南延迟一天被放逐,已经算是特例了,但一天也在转眼间就消逝了。第二天下午三点左右,已经到了达夫南必须离开村落前往码头的时刻。
达夫南在月岛的最后半天,天气好得令人神伤,离开的时刻一分一秒 逼近,达夫南渐渐感到坐立难安,像是有什么事忘记做似地慌张起来。
最后,达夫南站起 来,再次朝那有秘密阶梯的地方前去。
到底在期待什么呢。
达夫南直奔到山泉处,脸颊涨得通红,连风都像刀刃一样,吹得脸好痛。看着曾经放书的位置,达夫南眨了好几次眼睛 ,书……不见了。
然后他看见了缠了一圈白色粗布块的袋子,那种袋子通常是用来收藏剪 得短短的干药草,而且那布的材质使人联想到伊索蕾。达夫南不自觉地拾起那袋子,解开束 口的线,周遭的一切仿佛全都静止住了。
袋子里面放了一络头发。
达夫南茫然看着对面 的山峰,又再看看粗布上的金色头发,眼前变得模糊了。难以压抑的情感一涌而上,真想要 大声叫出来。但他还是想躲藏到没有人的地方,反覆回味自己的感情。风一吹来,吹得几丝 头发也飞扬起来,达夫南将那头发再放回袋子里,然后收在口袋离开。
已经了离开的时 刻,达夫南的行李非常简单,只有奈武普利温送他的剑、冬霜剑以及背包,和刚到月岛时没 什么不同。而在送行的人中,莉莉欧佩并没有出现。
达夫南不忍心看到奈武普利温的脸; 他的表情很轻松,就好像达夫南是要去参加银色精英赛,会再回来一般,这更教达夫南无法 看他。
戴斯弗伊娜就如她所说,并没有来送行,而是由泰斯摩弗洛斯祭司代替她来。这时 他突然说:
“我,以身为和大陆交流的祭司立场发言,到大陆以后,当然不可泄露月岛的 事,在这里学习到的事物也不可以使用,就我所知,你一直学有圣歌,那是从古老王国就流 传下来的重要传统,因此你绝对不可使用。”
虽然已经和戴斯弗伊娜约定好了,但达夫南 还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事实上,达夫南在放弃伊索蕾的同时就放弃了圣歌,之后虽然有几 次想要使用,但最后都作罢了。
泰斯摩弗洛斯也算是达夫南刚抵达月岛就见面的几个人之 一,虽说以往常常看他不顺眼,但现在就要离开了,所以全然没有那些不好的感觉,甚至连 他的警告,达夫南都当成是很好的忠告。
意外地,贺托勒也等待着他,他简单地说:
“ 我也总有一天会接受派去大陆的任务。”
达夫南只是点一次头当成打招呼,而且有预感, 说不定会和他再次见面。
到了村落入口处,达夫南归还了银色圆牌,那是他第一次要进村 里时,一个围着围巾的男子给的。
从归还的银色圆牌那一刻开始,月岛的一切看起来就不一样了,村落仿佛猛然覆盖起保护色似的,原本经常在村落墙上看到的那些地衣之类的矮小植物,长高了很多,使人几乎联想到废墟。达夫南知道,这全是为了要挡住侵入者的幻觉魔法。
达夫南也知道,围绕着村落的树林有个传送门,可以瞬间将人传送到码头附近,那里 算是送行的最后一站。进入转移门的瞬间,达夫南知道自己马上就会从对面的树林出去,见 到等待他的护航者,和他们一起上船出海。不过那时他已无法再看到他们任何人的脸孔。他 如今的身份是被驱逐者,不比之前参加银色精英赛时的远征团,送行到码头是不被许可的。
最后的时刻,达夫南想再看看奈武普利温的脸。奈武普利温一接触到达夫南的眼神,很爽快地举手示意,好似叫他一路顺风。看到奈武普利温那个模样,达夫南觉得这一切好像是梦,又好像无聊的剧码,变得非常陌生;他现在如果只是在作一个无法再见到奈武普利温的梦,那该有多好。
好多话已经说过,最后反而只说了句非常平常的话。
“这段期间……感 谢您。”
奈武普利温在达夫南完全从视线中消失之前,一直挥舞着手,就好像被送行的人 马上就要回来一般。不多久,什么都看不见了,他的手停住了,然后放下来,周围没有一个 人和他说话,人们全部都走了,只留下他独自一人在那树林的入口处,怅然若失地望着看不 见的传送门,望着他的少年。
可是,那少年现在已经不是“他的少年”了;那个曾经当成 自己分身似的少年,带走了奈武普利温最后的心,出发到很遥远的地方。明明他自己用了很 多谎言让他安心离开的……但现在内心里怎么会还是如此不舍呢?
剩下的生命只有一年多 ,绝对没有再次见面的机会。
在春晖中,树林宛如去年和前年般茂盛,只逗留两年就离去 的少年,在月岛的记忆中就像尘土般消失无踪。湛蓝大海的长长海岸线,就像在招手般翻滚 了一下。
没有人倾听的独白,只有无心的树林正在倾听着:
“天上掉下来的礼物,人类 本来就不容易拥有,终究会落入他人手中的东西,对人类而言,是天降悲剧的开始吧……”
(第六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