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鲜血永存
第01章 亡者世界
盯着他看的眼神如同云雾般在慢慢消散,但却又像绝对不会消失的样子。一阵风 吹来,只有达夫南的头发在动。他的嘴里吐出了白色烟气。
是冬天了吗?怎么会这么突然?
达夫南将包住冬霜剑的布掀开,并慢慢地将其缠绕在剑柄上。此时,原本 被大布遮住的剑刃显露了出来,透出一股冷气。
依照这种状态,根本没法好好用剑。但他还是定下心来,握紧剑柄,随即, 冬霜剑便开始散发出微光。
最近一次从剑鞘里拔出冬霜剑已经是快一年前的事了。可是对这好久没用过的剑,他 却一点儿也不陌生。这一年期间,他以自我意志封剑,但剑却像是与他共生死般紧 跟着他。他现在心里有着一股攻击的想法——他确实是有,而且这是那天以后第一次有了这 种攻击意识。
那名幽灵少年慢慢往后退,半透明的身体融入到方尖碑里,便慢慢消失。突然间,有种像 是轻声耳语般的声音从四方响起,并且在瞬间变得大声。然后又再像退潮般退去,周围又安 静下来。
达夫南紧抓着冬霜剑,像在喃喃自语般低声说道:
“是幽灵的话,就离我远一点。我讨厌幽灵。”耳语又再一次从四方响起。然后起达夫南身后有个女子声音喊道:
“是你闯进了我们的世界!”
像在应和般,许多声音也同时喊了起来。为了挡住这阵尖锐的声响,达夫南不由得捂住了耳朵。
“你是谁?是哪家的孩子?”“怎么来到这里的?我们怎么才能把你送出去?”“你说话呀!你说呀!”
这时,达夫南才发现他们并不是想害他,而是在担心。他以前一直以为幽灵会拥有超越活 人的特殊力量,但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样。
达夫南猛然转身回头看后面。有五六个幽灵一见他在打量他们,惊慌得急忙往后退。其中 一个刚才对他喊叫的幽灵少年还伸出手,指着他说:“快说出你的身份!”
达夫南既惊慌又害怕,主要是他觉得太难以理解了。按照幽灵的说法,这里是 他们自称的“我们的世界”,那么他又是怎么进来的呢?他只是在熟悉的街道上走, 就不知不觉来到这里了。
达夫南慢慢深吸一口气之后,动着脑筋。对方既然一直对他说话,如果他不回应,也 太说不过去。他仍然没有消除戒心,很快地瞄了他们一眼。
他们大约有二十多个。
“我还想问你们呢!你们是谁啊?为什么会在村子里这个奇怪的地方?还有,为什么……”此时他才想到一件事,便有些紧张地拉长了语尾,问到:
“……你们全都是小孩呢?”
同时,他心中忽然起了一阵毛骨悚然的感觉。这里会不会是只有小孩才能进得来的魔法结界 ,只要踏进来一步,就无法再出去,最后都会变成这里的幽灵?
幽灵们沉默了一阵子。那些半透明的脸孔互相望来望去。然后,一名少年从他们之中走出 来。在和达夫南隔着一段距离停了下来,像是要达夫南别靠近他,做了一个双手摊开 的手势。
“我们不想和活人打斗。如果你也不想打,就该把剑放在地上,然后我们好好谈一谈。”“……”
达夫南看了一下对方的面容。他看起来和达夫南年纪差不多,但实际上他是多久以前成为幽 灵的,就看不出了。
虽然这些幽灵是半透明的,但令人惊讶的是,能感觉他们有着色彩。这位幽灵少年的头发泛 着淡淡的金光,眼睑虽然有些发绿,却似一副和活着相同的长相,轮廓也是有棱有角。 淡白色肤色呈现在他的长颈与白手臂上,身形像是轻得能飞起来那般瘦小,脸蛋也挺好看的 ,但他却是已死的人。
不过,他有着看起来没有恶意的纯真眼神。这个幽灵少年给他的第一印象比他至今 在岛上遇到的任何孩子都要显得温和善良。如果这少年是一个活着的人,达夫南会认为 有这种眼神的人是不会伤害任何人的。
但达夫南还是紧闭了一下嘴,然后坚决地说:“不!活着的我是不会相信已死之人的。因此,我不会放下剑。如果不是你们使我来到这里 的,那么请告诉我出去的路。那样我们就不用面对面了。”
尽管对方外貌像小孩,又显得没有什么敌意,达夫南却不敢相信他。虽然外表如此, 但其内心不一定是小孩心态,虽然他神情和气,但心底也许有着很深的怨恨。这种模样的 幽灵可能表示他是早年意外死亡的,既无法长大,又失去了未来,很难说没有怨恨。
“……那太遗憾了。看来你好像不懂得如何去了解别人的想法。”那位生前似乎是金发少年嘴角僵住,后退了一步。他那双大且明亮的眼睛透出怀疑 眼神,微微眯了起来。
达夫南一直不停盯着他看。虽然他那双清澈发亮的眼珠有些令人害怕,蕴含着某种冰冷的光 芒,但他的眼神却不是责备,也非怨恨,只是感到 失望。这反而令达夫南觉得过意不去。
可是达夫南拿定了主意,他说道:“没错,我是不懂。所以你只要送我回村子就行了。”
幽灵少年的清秀嘴角泛起了微笑。
“你就在村子里,从一开始就一直没离开过。而且我们也一样,一直住在村子 里,从以前直到现在。”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达夫南感到一种不祥,当场反问他。少年摊开一边的手掌,又再摊开另一边的手掌, 说道:“村子既是一个,同时也是两个。你的村子和我的村子是在同一块土地上,但却 是不同的空间。只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属于另一空间的你穿过了界线,来到了这里。不要 问我你如何回去。对我们而言也不知道怎么帮你。”
冷汗又渗了出来。难道说他无法离开这里了吗?
幽灵们逐渐镇定下来。似乎是他们也认识到陷入困境的不是他们,而是 人类少年达夫南,这里是他们的空间,根本没有必要担心。
一名幽灵少年对他们的发言人慎重地问 :“要不要去请求帮忙?”
“不用。”
金发幽灵少年用力摇了摇头。然后不出声音地动着嘴唇,双手很特别地动着。 达夫南怀疑他是在打一种手印。难道他想用魔法?
“住手!”可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也可以说,并没有发生用眼睛可以看得到的事情。然而幽灵们很快地 都变了表情。他们都注视着金发幽灵少年,像是在表示什么意见似地, 翕动着嘴唇。
他们就这样讨论起来。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此时,达夫南再一次感觉到自己在这个地方是个弱者,心中不由害怕起来。看来,在这 个地方,幽灵之间有某种他们自己的沟通方法。他无法介入,当然,他也不想介入。不过, 一想到无法知道他们是否在计划什么阴谋,也无从阻止他们,他直觉地判断自己应该采取 一点行动才对。
达夫南把冬霜剑往前一伸,剑尖指向刚才跟他说话的幽灵少年。
在他开口前一刻,发生了一件令人惊讶的事。
整柄冬霜剑发出了白光,如同水柱般升起向上,瞬间在他与幽灵之间隔出一个半圆形的 透明墙。而且剑上面也持续地有嘶嘶作响的白光跳动着。
“停下!”达夫南比幽灵们还更紧张。他呆愣地看着眼前这令人惊讶的东西,犹豫着想往后退。可是 却差点就让剑掉在地上。因为嗡嗡作响的声音震动了他整只右手臂,甚至瞬间传到心脏,猛 击他心胸。
“哦!”他用左手按住右手腕,以双手握剑。然后抬头看着那窜升超过五米高的金属光芒保护 罩。在保护罩后方,幽灵少年带着和刚才不同的眼神,而是种冷漠且凶悍的眼神。
“你当真想动手吗?”
他把半透明的手往前一伸,瞬间便有十多道光芒朝不同的方向射出。每一道都画出不同的曲 线冲向保护罩,每碰触一次,达夫南便感受到非常强烈的冲击力。这不仅是单纯物理层面的 震动,而且还似能震撼到心脏的强大压力。本努力硬撑着的达夫南喊道:
“住手!住手!这,这保护罩又不是我弄出来的!”“那么是谁弄的?”
那个幽灵所造出的光芒曲线尖端如今已全聚集到同一地方,正在为增强攻击做准备。当他 听到达夫南如此说后,双手合十,暂停住了光线的移动。然后稍微动了动下巴,说 道:
“有话就快说,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达夫南的好不容易稳定住心跳,喘了一口气,凝视着对方。他想把指向对方的剑尖朝地 面下垂。然而,那把剑却像是被一股不明的强力磁场给控制住了一样,依旧竖立着。
“这把剑……问题出在这把剑上。说不定我来这里也是……因为这剑的缘故。 这里面存在着一股我无法控制的力量。我……我不知道在我眼前的到底是什么 东西!”那光芒像只银光巨蟒般蠕动着,朝上方窜升。在光墙的另一边,幽灵们动也不动地听他解 释。
再一次,他们以那种只有他们懂的而达夫南不会的方式沟通起来。随 即,幽灵们走得只剩下三个,其他的全都离开溶入了黑暗之中。
“不要靠过来。”
这句话是幽灵说的,反而不是人类这一方对幽灵说出的话。
“我……知道。”
达夫南并不想靠过去。即使他还不相信对方,但也不觉得有必要去吓他们。
三个幽灵一个个开口说道:
“好,那我们也不会过去的。”
“我们不希望跟你打起来。”
“你要不要介绍一下你自己?”这几句话的语气跟刚才喊出“你是谁?”时差别实在很大。留下来的其中一个幽灵就是最初 在方尖碑前的那个幽灵小孩。另一个则是女孩。
达夫南有些犹豫,但一想到没有隐瞒的必要,便说道:
“我叫达夫南,原本并不是住在岛上。虽然现在还是见习巡礼者,但我想以后一定 会成为正式巡礼者的。”说完之后,随即心中疑问自己是否真这么想过。就在他还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手上光芒 一直没消失的金发幽灵少年开口说道:
“原来如此,难怪我觉得你面生。”
这句话的含意有些奥妙。达夫南忙问道:“这么说来……你们熟悉住在岛上的所有人,是吗?”
“虽然无法说彼此都互相认识,不过,至少是单方面的认识。”突然间,那名幽灵女孩插进来说话了,她的声音显得非常清晰爽快。
“那是我们很喜欢玩的一种游戏。”
游戏?什么游戏?
达夫南试着想要镇定自己混乱的思绪,他甚至没发现在这段时间里,冬霜剑射出 的保护罩光芒已经逐渐薄弱下来,又再问道。
“这句话的意思是,你们会观察我们这些活人,以此为游戏吗?”
这一刻,达夫南涌出一股预感,确信刚才他所说的确是事实。事实上,他已经好久没有 过这种强烈的预感了,预感会再出现令他自己也觉得有些惊讶。
此时幽灵少年手上发出的光芒也渐渐变弱。他摇了一下他的头,回答:“这事以后再说。我们要问的是,既然你是从岛外其他国家来的,那你 手上那把剑也是你带来的吗?”
达夫南点了点头。然后他又问:“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住在这里的?你们是不是原本住在岛上的人,死后变成这样的?”
说完后他才想到这样问有些无礼。不过,幽灵少年并没在意,他摇了摇头说道:
“不,我们从没在这岛上生活过。”“那你们怎么会在这里?不对……你们原本是人……对吧……是这样的吗?应该不会是树精灵吧?”
“我们不是。”传来了一阵浅笑声,是一开始看到的那个小孩所发出的。
“太可笑了。如果我们是树精灵,那怎么会是人的外形呢?应该是树木的外 形才对吧?”这话听来好像颇有几分道理,但事实上这是达夫南以前从未想过的问题。树精灵会是树木的 外形?那么大海或河流的精灵应该是水的外形吗?那么,从表面上看来大海或河流就会 分辨不出来……但从精灵的立场看,有必要一定让人类看得出来吗?他们自己能存在就行了。
万一树精灵和河精灵碰了面,结果彼此都是人类的外形……那未免也显得太奇怪了。因为 ,这就像是全然无关的第三者插了进来。那样会不会在树精灵看来,河精灵也该是树的外形 才对呢?
有些想法人虽然会觉得理所当然,但却又是完全不正确的。这时,正在思考着的达夫南听到 幽灵少年对他说:“看来我们彼此都对对方好奇!这些我们以后可以慢慢去交流。现在最重要的,首先 ,要怎样才能把你送回那边的世界,第二是应找出发生这种事的原因。”他说的一点儿也没错。此时达夫南才发觉冬霜剑所造成的保护罩几乎已全都消失不见了 .他试着动了动自己的手,结果剑尖很快就垂向地面。同时,幽灵少年所发出的光芒也完全 消失了。
“你有什么想法?想出原因了吗?”“有一点可以确定,一定是你的剑带你到这里来的。我再说一次,把你的剑放 到地上。那把剑里蕴藏有一股跟我们这个世界不相合的气息,才会发生刚才那样与你 意志无关的事。万一再出什么差错,说不定会伤到我们,如果发生那种事,我是不会善罢 干休的。”
这似乎是在威胁达夫南,但对方说话时确实是一副认真坦白的眼神。很明显地,他在传达 不要制造冲突,要是打起来也不会让步的意志。
达夫南固执地摇头说道:“我凭什么相信你们?”
“我要是想害你,还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吗?虽然你无法用你的意志力来控制你的剑,但我 却可以按我的心志来控制我的能力。”“……”
这一点他能理解。这名幽灵少年的能力说不定比他所想的还要高深。没有必要冒然制造纷争 .
他把剑放在地上,慢慢地松手,又再站好。可是他随时准备着,一有突发状况就把剑拾 起。
结果他一看对方,便看到对方嘴角浮现出温柔的微笑。达夫南有些惊讶。为什么这么快就表 现出友好的态度了?不是什么事情都还没定下来吗?
这时他才想到有件很基本的事他一直都没问。
“你叫什么名字?”
在大礼堂举行的祭司紧急会议一直到凌晨三点才结束。奈武普利温拖着疲惫的身体,一边慢 慢往家走,一边想着刚才自己的态度是否真的正确。
他知道,一定是默勒费乌思这个死脑袋瓜祭司把达夫南拖下水的。即使也 参与会议的默勒费乌思祭司一直紧闭着嘴说不知道,佯装若无其事,但他在看到天空变暗 的那一瞬间,就想到那只跟一样东西有关,那就是冬霜剑。当然,也不排除在岛上还有可能 存在着他所不知道的秘密,但目前就他所知,岛上最大的潜在危险就是冬霜剑。
正是因为奈武普利温特殊的个性,才会让达夫南这样的孩子带着那把剑。 不过,虽然他尊重达夫南的决定,没有把剑没收,但他仍忠告他不可随便拔剑,要他忍耐。
当初他回到岛上,一看到好久不见的朋友——默勒费乌思,就不经意地说出了有关达夫南 带着的剑的事情。当看到默勒费乌思兴致勃勃的表现,他才发现自己不该对他说,但是覆 水难收,已经来不及了。没多久,就从戴斯弗伊娜祭司那里听到默勒费乌思对达夫南的剑 很感兴趣,要达夫南常去找他,而且他也从达夫南那里确认了这件事实。
然后,过不久就发生了这件事。
“一定是这样……”
明天一定要去确定事实真相,然后要那个死脑袋瓜给我好好注意,不能再让这种事发生。奈武普利温一面这么下定决心,一面停在门口。然后他转动了门把。
里面是暗的。
他摸黑走到放床铺的那个角落。他一点儿也没有怀疑,以为达夫南就在他旁边的床上睡觉。 他脱下外衣,随便丢在椅子上,走到自己的床铺旁,慢慢爬上床之后,深吸了一口气,闭上 眼睛。然后他突然睁开眼睛。
他低声唤了一声。
“波里斯!”没有回应。他又再试着叫了一次,但仍然一样。
奈武普利温急忙起身,跳下床,然后走到达夫南的床前,摸了摸他的被子。果然,少年不在 床上。
“波里斯!你在哪里?”
他急着找出油灯,点了火。把不是很宽敞的家里四处都照了一遍,但仍不见少年回来过的踪 迹。当然,他也没看到冬霜剑。“糟糕……糟了!”
他将外衣披在身上,拿着剑,就往门外冲出去,全部动作花了不到一分钟。然后他跑到 少年可能逗留的几个地方。他用快速步伐沿着街道走着,到最后独自站立在只有月 亮挂着的昏暗天空下。波里斯没有在街上。那他会是到哪里去了呢?看来一定是在默勒费乌 思的家里!
奈武普利温可以说是转眼间就到达了目的地。
他用力敲门,原本想呼叫名字,又怕吵到附近人家。由于他内心很紧张,便粗鲁 地敲了好几下窗户。
窗户很快就被打开了。
“是谁……原来是奈武普利温!这么晚了有什么……”默勒费乌思话都还没说完,奈武普利温有力的手就朝他伸出窗外的头伸去,一把揪住了他的 领口。
“快开门。我来找回我的男孩。”“你放手,我才能开门啊!”
默勒费乌思的表情并不惊讶,他开了门做出手势要奈武普利温进去。奈武普利温很快块走 进到那间仍然点着灯,十分杂乱的研究室,四周看了一遍之后,他凶悍地问道:“波里斯……达夫南在哪里?”
默勒费乌思皱起眉头,反问道:“那孩子应该在你家才对啊?”
“ 不在。不是你要他到别的地方去的吗?”
“可是那孩子早在几个小时前说他要回家,就离开这里了,真的不在你家?”虽然祭司之间不管年龄差异,按惯例都是用敬语,但他们两人从很早之前就是亲密无间的 好友,所以并没有照规矩称呼。不过,当默勒费乌思看奈武普利温先是脸色僵硬,到最后已变成凶悍的表情,他直觉到这次的状况不是用过去交情就能抵挡的。
“……他不见了。那孩子……”
突然间,像是在大吼般的声音响彻了整间研究室。
“我是说,他消失了!到处都找不到他!而且是在你做了那种危险事之后!”
默勒费乌思也察觉到事态的严重。他没再愚蠢地问“是真的吗?”,而是二话不 说就打开门,看看外面,确定四下无人,随即又再进房,从他那间杂乱的研究室里拿出 一支短短的棍棒。他一用力,整支棍棒便开始发光。
“走,赶快到可能的地方去找一找。”
大约快天亮的时候,这两名祭司出去寻找行踪不明的少年,却毫无所获地回到最初见面 的屋子前方。
这实在是令人难以相信。这里又不是位在大陆某个角落的村子,而是四面环海,与外地相距 遥远的唯一一座岛。即使想离开,也无处可去。但他们已经到码头去看过,确定没有任何人 搭船。附近的山地也全都找过了,负责医术与技术的头箍之祭司利用魔法感应的魔棒一直发 着光,可是尽管平常不易找得到的珍贵药草或草菇之类的东西,很多都被感应到了,却始终 没有发现少年的踪影。
“只有一件事是我们可以确定。”
默勒费乌思打开研究室的门,走了进去,把之前离开时故意点亮的油灯给熄灭掉。在灯油稀 少的岛上,彻夜点灯是非常大的浪费,但他为了让别人以为他像平常一样在研究室里熬夜, 才故意这么做的。
奈武普利温跟着走了进来,但还是没有坐下,只是静静看着研究室里的一角。他是剑之祭司 ,所以找人的时候,他所能用到的也只有那过人的体力。现在连这一点也令他颇为生气,而 且他也实在是担心得快疯了。在他们整夜寻找的过程中,默勒费乌思已经告诉他大概的经过 情 形。一想到自己的学生拿着一把力量几乎全开放出来、危险万分的剑,而且突然消失不见, 自己不禁感到十分罪过。对于自己的无能,不由得一股愤怒感从中而来。
默勒费乌思也不管奈武普利温是否在听他说话,把身体靠在椅背,忽然说道:“你必须隐瞒住这件事。”
奈武普利温转过头去。他的眼神比过去面临任何敌人的时候都更加炯炯有神。
“你什么意思?都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你还担心你的错误会被揭露?”默勒费乌思仍呆板着脸说:“不知道就别乱说。即使我这个死脑袋瓜祭司明天被赶出岛外,我也不会觉得惋惜 .可是达夫南那小子,可就不同了!”“……”
默勒费乌思看了一眼沉默的对方,接着说:
“如果被人知道达夫南那小子消失不见了,岛上的人都会去找他,那或许比较有可能找 到那小子。但是我认为,现在对解决问题能有实质帮助的只有戴希。如果那孩子消 失不见是因为剑的魔法力量,那就更需要她。如果只是一味地将失踪消息传开,不管那小 子找不找得回来,所有人都会知道为何会发生这种事。你在祭司会议上也看到了,要是被人 知道现在的情况全是因为那小子的剑,你想他还会安然无事 吗?对于祭司们,对于岛上的人,对于摄政阁下而言,那都是不可容许的事。那样结论就只 有两个:要么剑完蛋,要么剑和那小子同时完蛋。”
突然间,默勒费乌思扶着椅子站起来。原来是奈武普利温有力的手第二次揪住了他的领口, 另一只手则是抓住了他的肩膀。默勒费乌思看着奈武普利温脸上出现的表情,但他似乎无心 反抗,只是沉默不语。
啪!
默勒费乌思的身体又再一次,被更强的打击力推到椅子上。虽然被用力打击,他还 是不生气,甚至也没显出痛苦的表情。他只是低着头、闭着嘴巴。不一会,他张开嘴 巴,吐出掺杂着血的口水和一颗断掉的牙齿。
奈武普利温低头看着他,低声地用压抑的语气说道:
“如果达夫南回来了……那颗牙齿我会用我的还给你。”
没过多久,太阳便已高高升上了天空。
第02章 恩迪米温
正午,一名少女轻快地走在僻静无人的乡村道路上。还没到 思可理下课的时间,村里几乎见不到与少女同龄的孩子。
少女的手上拿着一圈用淡紫色草花编成的花环。在岛上,习惯将这种名叫艾鹃苔花的根部 拿来熬汤做退烧药。因此,这种花常被拿来当作探望生病小孩子的礼物。
少女停在一间屋子门前。然后看了一下挂在门外的告示牌。这东西以前并没有挂在这里。
谢绝探病
少女惋惜地看着这用刀尖刻在木板上的文字,伸出手指轻轻抚着,这 时她发现了背后的影子,便转过身去,然后看见一个弯着腰的男子正面对着她。
少女微笑着说道:“啊,您回来得正好!”
奈武普利温虽然一副微笑模样,但他脸上却看不见高兴的神情。少女一下子就看出来了。
“好久不见了,莉莉。”
“嗯,达夫南好像病得不轻?”
“……没错。”
“真的不能进去看他吗?”
奈武普利温看了一眼莉莉欧佩手上的艾鹃苔花,然后伸出手,说道:“给我,我帮你转交给他。”
莉莉欧佩把花环放到身后,用有些撒娇的语气说:
“我不能亲手交给他吗?我编这东西花了快一个小时。加上摘花的时间,就两个小时 了。”“所以你就连思可理的课也没去上吗?”“因为我想跟生病的朋友聊几句嘛。”“你的这份心意挺让人感动。”
“您这是在讽刺我吗?”
莉莉欧佩故意想要转移话题,此时奈武普利温露出了一个苦涩的微笑,然后又再一次伸 出手,说道:
“给我吧。如果你现在不给,我就走了。”
“哼嗯……”
莉莉欧佩听出奈武普利温心意坚定,于是用惋惜的表情递出了花环。然后又再加上一句:
“请您转告他,祝他早日康复。还有,已经四天没去上课了,我真想念他。一定要记得转 告哦!”奈武普利温无奈地耸了耸肩。然后莉莉欧佩便转身朝她来的那条路走了。
莉莉欧佩最后说的那番话虽然是半开玩笑,但也似乎有认真的成份在里头。要是换作以 前,奈武普利温可能会遣她开一两句玩笑,但现在他却没心情这么做。他打开门进去之后, 慢慢倚在关着的门扉上。
他看着手上的花环。质地细韧的花茎由少女的巧手结实地编织起来,上面还漂亮地 覆盖着一些像蜜蜂翅膀般的小花瓣。这小小的花环要是放在莉莉欧佩同龄的少女头上,刚好 大小适中,可是在他手中却显得非常可笑。
奈武普利温把花环挂在门把上。然后走向床铺,一屁股坐了下来。
这时默勒费乌思祭司应该已经去见戴斯弗伊娜祭司了。虽然已经过了四天,但他的少年 不仅没回来,就连个踪迹也没发现,两个祭司所做的已达到他们能做的极限。默勒费乌思虽 不是容易跟人道歉的那种人,但那天早上他一见到奈武普利温,便说了“这一切都是我的 错”,然后他就去找戴斯弗伊娜祭司帮助去了。他们两人都十分 清楚,在这种情况下,唯一能理解他们以及能够帮助他们的,也只有她了。
对岛上的人,他们就说达夫南生病了,要在家休息。奈武普利温认为达夫南既然不受岛民的 欢迎,用这个理由应该充足了。可没想到达夫南没去思可理上课的当晚,小欧伊吉司就带着 他妈妈烤的饼干找上门来了,第二天思可理的教养科老师杰纳西也亲自来问候。对不 读书的孩子一向不怎么喜欢的杰纳西老师说出,因为达夫南在学校里还算喜欢读书,所 以他对达夫南有好感。
杰纳西老师比较尊重剑之祭司奈武普利温的权威,对于不能见到达夫南并没有表示抗议 ,但却显露出一副惊讶的眼神。事情并没有因此就结束。第三天,被人称为木塔隐士的 杰洛先生居然踌躇着站在门外,令奈武普利温既惊讶又不知所措,有一阵子都只是望着对 方说不出话。
“我想,朋友病了,可是没有什么东西带过来,所以我带了一本书,让他躺在床上无聊 时可以读读。”
虽然杰洛比奈武普利温大好几岁,但仍对有着祭司职位的奈武普利温相当尊重。不过,他也 没能见到达夫南。奈武普利温说默勒费乌思祭司嘱咐要让病人安静,才好不容易地送 走了他。他暗想,幸好主管照顾病人的祭司——默勒费乌思是他的同谋,否则理由 就太过牵强。
“可以进去吗?”这时,门外传来的是默勒费乌思祭司的声音。奈武普利温急忙起身开门,发现站在门外的并 不只一个人。虽然并不出乎意料之外,但他仍隐隐约约有些罪恶感,他惊慌地说:
“哎呀,真是的,戴希祭司大人也来了……”
此人正是权杖之祭司戴斯弗伊娜。她脸上一丝微笑也没有,只是点了点头,就进到屋里。
三名祭司面对面坐下。最先开口的是戴斯弗伊娜。
“默勒费祭司告诉我了全部经过。这下可……惹出大事了。”
其实惹出大事的不是奈武普利温,而是默勒费乌思。可是奈武普利温在这位曾如同大姐般照 顾他的戴斯弗伊娜面前,像个挨骂的少年般紧闭着嘴。
默勒费乌思说道:
“是我惹的祸。奈武普利温并没有错。所有一切都错在我。”
“首先,如果那孩子还在岛上某个地方,我尽力用咒语想办法把他找出来。因为不能让人发 现,所以要到晚上才能做。当然,拖延下去也可能会很危险……但我总觉得那孩子应该 是被剑的力量牵引越过了异空间界线。如果没有什么危险的东西在那里面,他现在 应该是在静静地睡觉。”
奈武普利温慢慢地吁了一口气。要真是这样,那就好了!
戴斯弗伊娜祭司清楚奈武普利温和默勒费乌思的烦恼。这件事如果泄露出去,让岛民知道 了真相,达夫南是不可能无事的。
戴斯弗伊娜对异空间有些亲身经历,但她并不知道岛上的异空间里有些什么。就她所知 ,这座岛在他们巡礼者来之前是空的,所以她认为这上面隐含的几个 次空间也应该是空的。异空间与那种和现实完全分离的异界不同,它和现实世界有着 很深的关联。
戴斯弗伊娜转头看向默勒费乌思,说道:“默勒费祭司,如果这次达夫南平安回来,你会中断查明剑之秘密的实验吗?”
奈武普利温也转头望向默勒费乌思。看他一副犹豫的样子,不禁怒从中来。沉默了一会儿之 后,奈武普利温开口说道:“你为何不回答?你要让那孩子多危险你才甘心?”
随即,奈武普利温转头面向戴斯弗伊娜祭司,用坚决的语气说:
“如果达夫南回来了,我会把我的意思明白地告诉他。我会要他别再做这种危险的事。”
而这时,却传来了默勒费乌思的声音:
“我知道这样说可能不成理由,但我不认为中断那个实验是正确的。”“什么……!”
默勒费乌思举起手,做出请让他先讲完的手势。然后他面向戴斯弗伊娜祭司,继续说道:
“这次的事件确实让达夫南处于危险之中。其实我也想,如果最初没有开始实验也许较 好。但反过来想,这所有一切都是因为那把剑隐藏了它的真面目,才出现这样的事。”奈武普利温听到这番话,突然感觉到一阵毛骨悚然。也就是说,有一股未知的力量一直隐藏 着剑本身的面目,而他们就在少年身旁呆着。
“我并不是想责怪达夫南,可即使没有发生这件事,他也一直处在危险中。由于我 的挑动,那把剑开始找回它自己本体的绝大部分。不对,是不是绝大部分,这谁也不 知道。正如我说过,那把剑竟然能将剑柄和剑鞘全都吞噬,成了一个又长又尖的白色金属 .像一条邪恶的白蛇……是吧?”
讲到“邪恶的白蛇”的那一瞬间,戴斯弗伊娜忽然脸色大变。连奈武普利温也瞪大了眼睛。
所谓“邪恶的白蛇”,是代表他们月之巡礼者们在离开古代王国之前所看到的不祥象征怪物 .虽然王国不是因白蛇而灭亡的,但那条蛇出现之后便接着发生了可怕事情,最后使他们 不得不离开那里。奈武普利温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又再吐气,然后再吸一口气,最后像是再 也忍不住似地吐了口气,说道:
“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为何把那种不祥的东西和这孩子联想在一起?到底你想说什么!”默勒费乌思摇头说道:
“不,我只是要你们意识到那东西的可怕潜力。绝对不是想污蔑那孩子。”“不是就好,可是现在你说的已经有这种含意了!”
“好!算了,我不说了。”
戴斯弗伊娜拉了一下奈武普利温的手腕,又再放下。然后用温柔的眼神看着他。她看到眼前 曾经是自己必须安慰照顾、反抗性很强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长大,而且还想庇护另一 个孩子。心中很微妙地有种心满意足的感觉。
“默勒费祭司说的是有些过。忘了白蛇的事吧!不过,我基本上赞成默勒费的说法。”
奈武普利温努力地平息着自己的心情,听到这里,他惊讶地看着戴斯弗伊娜,说道:
“什么?您赞成他说的哪一句话?”
奈武普利温认为默勒费乌思还没有讲到重点。到底要如何处理那把剑,是不是还继续研究 .
可是戴斯弗伊娜像知道他话中含意似地,接着说:
“他认为那把剑潜藏危险,如果置之不理并非正确解决方法,我赞同的是这个看法。默勒费祭司的方式或许有些过于激烈,但根本上还是没有错。如果达夫南回来了,我会亲自出 面来探究这剑到底有何力量。”“可是……”
戴斯弗伊娜看到奈武普利温的神情,便露出一丝微笑,说道:
“奈武普利温祭司,你是不是害怕达夫南那孩子被赶出岛,也担心他可能会被处罚或隔离 ,是吗?”
突然被叫出职衔,奈武普利温有些不好意思,但随即用认真的表情回答:
“是的。还有,我想跟您说,不能从那孩子身边夺走那把剑。”“不可以?为什么呢?”
奈武普利温不知该如何回答。戴斯弗伊娜一副无法理解的表情,直盯着他。她说“亲自出 面探究剑的力量”,那就是要让达夫南和冬霜剑分开一段时间。
“这……这是……因为那是他执意要的方式。”虽然这么说似乎没什么说服力,也没有道理,但也可说是无法再后退一步的底线了。
奈武普利温希望达夫南不要活在别人的命令或约束下。他希望不论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达 夫南都能用自己的力量、自己的步伐去前进。达夫南,不对,是波里斯。贞奈曼,他将 那把剑视为死去哥哥的分身,守着这剑可说是年纪还小的他唯一能报答哥哥的一条路。所以 不可以让其他人把这把剑拿走。
当然,奈武普利温爱这少年。但这是少年可以自己意志进行选择的东西,即使这东西属于恶魔,他也不希望少年因为怕而去逃避。尽管奈武普利温一直在徒劳地否认自己是月 岛巡礼者的事实,但身为巡礼者,他确实拥有不惧现实、重视意志与理想的精神。那就是不 作假,选择危机的精神。
少年是他的一面镜子,他正走向自己无法得到的那条人生路。奈武普利温希望自己能尽力帮少年完成,而不是让危机自行消失。
“他执意要的方式……”戴斯弗伊娜抬头望着上面有木梁刻画出线条的天花板,低声喃喃地说:“奈武普利温,你真是个可怕的老师,也是硬要同伴发挥力量的朋友。如果你是那孩子 的父亲,恐怕就不会这么轻易地下此结论。我有小孩所以我很清楚那感觉。 你对我说过,那孩子在大陆经历过太多的痛苦。但你却还要那孩子再受伤、再经历更伤痛 的事,企图将他磨炼为真正的宝石!”
“不是。”
奈武普利温摇了摇头,看着戴斯弗伊娜的眼睛,说道:“我只是希望那孩子能自行决定自己的事情。我只是、只是想当一面墙壁,希望能够帮年纪 还小的他挡住侵袭他的风。最好他能早点成为一个不再需要老师的人,我想要他学到” 需要的所有一切都在自己身上“的道理,那么世上所有人所有事就都是他的老师了。那孩子现在确实是依靠着我,但结束的时刻很快就会来临。不是我要拒绝他,而是他自己会离开我,自立自强。”
在一片绿色田野之中,一颗突起的白色岩石正受到阳光的照射。她原本想用手去触摸 ,但她还是算了。她只是一直看着白色岩石,看得眼睛都痛了。但她还是一点儿也不厌倦 ,就这么一直地看着。
其实岩石上什么也没有。
第一天时,她认为可能是因为忙才会这样。第二天,她只是觉得心情怪怪的,可能是因 为没做一件熟悉的事。反正心里就是有些空虚。
看了空荡荡的岩石一会儿之后,她动了动嘴唇,试着吟唱起歌谣。这是几天前教的圣歌 中的一部分,今天吟唱起来却显得有些枯燥。看来今天实在不是唱歌的日子。
“你应该对我说”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仿佛像是有人在听她说话似地,她出声说道。这一刻她的声音听起来完全不同于吟唱, 甚至有些陌生。这里没有其他人,她只是演独脚戏似地说着话,但她做的实在是太怪异了。
她又一次说话。
“快回答啊!”达夫南睁开了眼睛。
“我叫恩迪米温。”
那是一直回荡在他耳边的一句话。像是才听到,又像是已听到了很久。从那时到现在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作梦。
他想起自己问对方:“那么,我应该怎么叫你?”
他已经习惯岛民们把名字缩简称呼人,所以不经意地问出这句话。可是恩迪米 温却露出不清楚这是什么意思的表情。
“你就叫我恩迪米温,难到我还有其他的名字吗?你想知道我的绰号?”
达夫南自觉失言。没准他们生前名字是不缩减称呼的,这对他们而言可能是很神 圣的事。
恩迪米温在距离他不远的湿洞壁下方放了一样东西,然后就走了。那是一个青铜 制的大碗,里面有十几个像鸽蛋般大小的圆石子。
碗的旁边某个地方一直有水在滴滴答答落下,仿佛像在计算时间似的。他这时正躺在一个洞 穴里,透过圆圆的洞口,可以 看到外面的黑暗夜空。四周的空气有些潮湿,像是刚刚下过一场雨。
达夫南计算着自己在这里呆多久了。他不觉得饿,所以应该不太久。不过,这里除了 一直能听到的水滴声,其它什么声音也没有。他坐起身子,把放在脚边的青铜碗拉了过来 .那个碗比看起来要重些。
然后他拿起一颗石子。那石子外表有着淡绿色的彩光与微微的银光。他把石子放在手掌里滚动。同时慢慢地回忆起来。
当时幽灵少年“恩迪米温”和他的朋友们说过,不能让这个异空间里其他的“大幽灵们(他 们为了让达夫南理解,就用这种方式来称呼)”知道达夫南的存在。他说,一把剑能够 任意穿越原本应该分隔开的两个空间,这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因此剑可能会被夺走,而且 他也可能会被抓,并且永远不能出去。
达夫南也同意这种看法,当他握住恩迪米温伸出的手时,周围的模样已有改变, 此时洞外天上的月亮和在他那个世界所看到的月亮一样,令他安心了许多。此时月亮是下弦月。
“你最好还是睡一下。你既然无法吃这里的食物,也有可能感受不到其他的。所以你还是睡吧。这样一来你会感觉比较安全。在你睡觉的时候,我去找找可以让你回去 的方法。”
达夫南当时像个听话的孩子般,躺了下来,接着就立刻入睡, 还做了梦。
按照恩迪米温所说,每个梦都可以从达夫南脚边放着的那些石珠子上显现出来的。他首先 看到的是什么也没有的一片漆黑,接下来便出现了一片白亮的沙漠。达夫南没见过沙漠 ,所以不知道沙漠为何会如此发亮。走过去一摸,才知道那全是非常精细的沙子。
他还做了另一个梦。梦里很像他初到岛上时看到的废墟幻影,其中有一口老井。只是,废墟的模样并不像那时看到那样已严重毁损。只是梦里是空荡荡的,看不到任何其他人。他走近那口井,先观察它的周围。见那里长了许多黑色青苔。他好像在哪里见过这种青苔。接着,他朝里探看。
井里没有任何东西。似乎可以遥遥通往某处。
“你醒了啊。”
达夫南正一一回想他做的梦时,突然听到个陌生的声音,不久便有个不陌生的人影慢慢 地现身于空着的空间。等到完整呈现面貌,恩迪米温已经走到了达夫南的面前。他那半透 明的头发轻轻浮起之后又再垂了下来。
“你是不是作梦了?”
“嗯。”
恩迪米温看到达夫南手上拿的石珠,伸出一根手指碰了一下。随即啪地一声,眼前出现一个小小的白色影像,之后便消失不见。影像里面有一口井。
“原来你最后梦见的是这个!我们称为老人之井。”
“那是什么意思?”
“那口井会把往井里看的人变成老人。呵,当然,也不都如此,只是在某些特别的日子 就有作用,使一些人脸孔变老,一些人心境变老,想拥有老人一智慧的人会脸孔变 得满是皱纹,而想要快点成人的小孩则会变得对世事毫无兴趣。”
“既然如此,那你们为何要去看井里呢?”
“因为那里面有绝对不能失去但却已经失去的东西。”
达夫南这时瞥见洞外正要西下的月亮光映了进来,仅存魂魄的少年因那月光呈现出脸孔的轮廓,显出一副失落的眼神,盯着达夫南。
一双惑人的碧色眼瞳在盯着他。
在现实世界里,夜晚正要来临。岛上的三名祭司在大礼堂举行了简短仪式之后,只留下 戴斯弗伊娜,其余两名祭司先各自回家了。
奈武普利温推开那扇挂着“谢绝探病”告示牌的门,进到了家里,找出油灯点上,屋里便亮了起来。
接着他便呆住了。
因为,居然有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在屋里等着他。他虽惊讶于此人竟然在看到 拒绝访客的告示后还大胆进门,但更令他惊讶的却是:他没想到这个 人会来他家!因为自从七年前的事件之后,两人虽都活着,却形同陌路。
原来,坐在椅子上的是伊索蕾!
“好久……不见。”
“什么好久不见?”
伊索蕾站起身子,瞄了一眼挂在她前方门把上的艾鹃苔花环。奈武普利温露出有气无力的微 笑,答道:
“我是指好久不见你来找我。”
生活在同一座岛上,其实应常有机会碰面。谁也没有刻意躲避谁,只是都很快速地走开。两 人偶尔会有对话,但都只限于必要时,像她这样找到他家来,还的确的是很久以来的头一遭 .
啊,确实有七年之久了。
“我并不是来找祭司大人的。”
奈武普利温请她先坐下的轻轻做了个手势。
“看得出来你不是来找我的。”
突然沉默了一下。两人与其说是尴尬,倒不如说是无话可说,就像与初识者相见一般。 很久以来,他们总是习惯性地视而不见擦肩而过,但这次却不一样,他们一个是访客一个是主人。
是不是要像主人般问她要喝点什么?还是对七年来第一次会面若无其事,直接告诉她那件严重的事?是等她开口,还是在她开口之后,自己再无所谓的说?
“达夫南到哪里去了呢?”
沉默很快就被打破。
“他不在这里。”“你不会是说他去散步了吧?”
“不……”
他们两人如果真要谈,确实有太多话要讲。不过他们只是面对面站着,没有人愿意坐下来。 伊索蕾一手插在白色棉布裙上的宽口袋里,正面直视着奈武普利温。
“你好像在隐瞒什么事。”
奈武普利温沉默了一会后,慢慢地开口说道:“你原本打算要守一辈子的禁忌,却因那个孩子而打破了!”
伊索蕾稍微抬了一下她金色眉毛,说道:“我是达夫南的老师啊。我只是在奇怪,明明他那天早上还好好的,怎么会病到一连五 天都无法出门呢?”
“所以你有结论了?”
他这么一说,两人的谈话立刻变得有些怪异。照理说她应该担心达夫南的行踪,但他们两人 好像比较在意如何让自己的行为解释得过去,两人心中都有不愿说出的心事。
“请不要转移话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在担心他?”“当然。难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吗?”
“啊啊,对,因为你是他的老师。”
“……”
谈话内容像一直在原地打转。可是过了一会儿之后,奈武普利温突然用力摇了摇头,然后 用双手把头发往后拨了好几下。接着他一改原本想要混过去的眼神,连眼瞳也变得认真 起来。而伊索蕾只是一直盯着他的动作。
“你刚才先进来了,所以也该看出是什么情况了吧?所有事情都是在说谎。达夫南不 是生病,而是去向不明。我们在岛上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人。我们猜想他有可能是因 为某种 魔力所致而踏进了异空间。戴斯弗伊娜祭司大人现在正透过一个特殊魔法仪式,试着感应那 孩子的位置。知道事实的只有我、戴斯弗伊娜祭司大人,还有默勒费乌思祭司大人,现在你 是第四个知道的人,你一定要保守秘密。这一切都是因为达夫南的关系。因为……”
此时,传来了伊索蕾的声音:
“原来是因为那把剑的关系!”
奈武普利温停住原本要快速解释清楚的话,现出一副疑问的表情,低头看着她,问道:“你怎么会知道?”
“我指的是那孩子常带在身边的那把剑。是祭司大人您允许他带在身边的那把剑。”
伊索蕾和达夫南相处时,从来不曾向达夫南提过冬霜剑的事。可是这绝不代表她不在意。因为她早就看出,每当她为了教达夫南而吟唱一小节圣歌时,达夫南身旁的冬霜剑就会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她一停住不唱,那股力量很快就消失,好像是只有接触她的声音才会不安似地,在四周的空气之中形成一股不协调的气氛。在呼气与吸气吟唱时,她都能感受到。
有好几次她都想问达夫南,但因为伊索蕾一停住歌唱就无法感受到那股力量,所以也一直无法完全确信。她甚至无法正确判断那股力量是善或恶。但是,她可以确定那把剑蕴藏有某种奇怪的力量,会对她吟唱圣歌带来的魔法起微微反应。
“那么,那天的黑暗也跟……那把剑有关系,是吗?”
被刺中核心的奈武普利温先是沉默了一下。
在这一瞬间,他觉得就是伊索蕾也不能随便信任。不,应该说,正因为是伊索蕾,所以反而更不能信任。虽然她亲自来这里多多少少表示对达夫南怀有好感,但她的父亲伊利欧斯祭司是为了守护岛上安全而牺牲掉自己性命的人。所以对于守护岛屿的安全,伊索蕾不可能不敏感。而且她父亲的强硬固执个性几乎都遗传给了她。
奈武普利温一沉默,伊索蕾便简短地说: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会如此极力想要保护那孩子。”
伊索蕾并没有正式学过魔法,但她在魔法方面的知识却早巳超越奈武普利温。只是这样片面听下来,就已经大致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奈武普利温突然开口说:“你……伊索蕾,觉得达夫南怎么样?”
伊索蕾霎时之间显得有些惊慌。粉红色的明亮眼瞳里闪过了一丝慌乱。
“什么觉得怎么样?你要我怎么回答?”
奈武普利温摇了摇头。
“不,我是指你有多喜欢那孩子?对他的好感到什么程度?好到可以保护那孩 子不受他人伤害吗?即使你知道这样做会有一些危险?”
伊索蕾轻吐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之后又再睁了开来。然后毫无笑容地说:“我看起来像是会主张让达夫南被赶出岛的人吗?”
“我不知道。嗯,那你的意思是……”
“我不是那种人。”
回答很简短。奈武普利温确认似地像要再问了一次:
“那也就是说,你会保护那孩子,让他不受伤害?”
这话听来有些突兀。伊索蕾带着犹疑的眼神一直盯着奈武普利温,但奈武普利温却脸上挂着疲惫的微笑,又再说了一遍:
“你说啊。”青铜色的石珠散发出奇妙的光芒。在光芒之中若隐若现着某种影像。
洞穴外的月亮不知何时已经西下,不见踪影。再一次入睡的达夫南没过多久就醒过来了, 像上回那样盯着那些珠子。
他在某颗珠子之中突然看到自己童年时的模样,所以他继续看其他珠子,想找出其中是否有他以前的记忆。恩迪米温说过,这些珠子会反映出自己灵魂所拥有的记忆或想像,而且珠子会给予他未来的预知。
达夫南想看的只有一个,就是耶夫南的面容。
梦在清醒之后印象会消失的,醒来之后所记得的,也仅限于一些感受得到的感觉。可 是在睁着眼睛的状态下直接看到影像就不同了。在不是梦的现实之中,只要能看到耶夫南微 笑的模样他就满足了!这是他好久以来所期待的事,虽然只是影像,但只要能看到,他也心满意足了。
如果说这些珠子真能反映出他灵魂所拥有的感情,那么里面就一定会有耶夫南的模样。
“你到底想看到什么?”
恩迪米温在他旁边坐了好一阵子,他也没发觉到。达夫南被突然传来的声音给吓得往后 退了一步。开朗的笑声随即在他耳边响起。
“你怎么还是会被吓到啊?”
“当……然啊。因为我是人,你是幽灵嘛。”
即使他这么说,恩迪米温也没有生气。他只是看着达夫南拿着的那颗珠子,然后说道:“你是不是很想看到什么?要不要我帮忙?”
达夫南想都不想,就一口气回答:“你帮帮我。你说过这些珠子会反映出我的记忆,我想看看我死去的哥哥。请让我看 看吧。”“你要我让你看到死去的人?”
恩迪米温疑惑地歪着头。半透明的金色头发斜斜地碰到了一边的肩膀。
“你不是觉得看到我会感到害怕吗?看到死人对你说话,即使那个人以前和你很要好,也可能会令你害怕的。”
“我不是要见到死去的人的灵魂。我是要看到这珠子里的……”
讲到这里,达夫南突然把话打住了,然后深吸一口气,睁大眼睛说道:
“你是说……你……可以让我见到我哥的灵魂?”
恩迪米温轻轻扬了一下他的眉毛,答道:
“我可是死了好几百年的幽灵!不也能这样出现在你眼前吗?你哥应该没死几年,所以当然没有理由会看不到!”达夫南的表情像是有些沉郁,同时又像是有些高兴,仿佛同时又哭又笑的样子。他情不自禁地去握恩迪米温的手,在半空中扑了个空,却还是用诚挚的语气喊道:
“请……请让我见到他!”
恩迪米温摇了摇头。
“最好不要这样做比较好。”
“不,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没关系!我不怕!只要他没事……”
最后的那句话是哥哥生前常会习惯加上去的话。可是在达夫南要讲出来的那一瞬间,他想到了一件事。
“难道……如果我见到我哥的灵魂,他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恩迪米温又再一次摇头,说道:“没有那种事。可是有比那更严重的问题。你不是说你哥才死没多久?现在跟你说话的我是死了很久的人,所以我现在已经能坦然面对我生前的痛苦或怨恨。即使见到你这个活人,也不会产生其他的欲望。但是才死没多久的灵魂却不同。他们仍处于自己死时所感 受到的情绪之中,甚至有还会增强那种情绪,所以要是他们知道了与活人沟通的方法…… ”恩迪米温说到一半停了下来,犹豫着该不该说下去。达夫南忍不住催促他。
“会怎么样?是不是会发疯?”
“比发疯还更糟糕。他们会用尽全力赶出活人的灵魂……夺取肉体。”
“……”达夫南紧闭着嘴,但脑子里却有各种情绪接踵而至,困扰着他。其中有不论发生什么事也要和哥哥见一面的那种殷切期盼,同时又混杂着一股要和死者见面的那种原始恐惧,再又想到哥哥死时绝非安详的状态,更多的是,那份强烈到无法轻易克服的情感……
但他又不想看到所爱的哥哥变成很丑的样子。正是这种友爱与利己心态的交错,每当 他一再感受到这点,就会有一股像在割心般的痛苦。
恩迪米温在一旁等着,让达夫南好整理情绪,他说道:“现在外面世界的人正在呼唤你。或许这是仅有的一次机会,你最好去回应会比较好。我就 是来告诉你这件事的。”
“呼唤我?”
滴答、滴答、滴答……水滴的声音突然穿入他的知觉,传到他耳中。像是原本静止的时间又开始转动的感觉。
“嗯。我也从很多方面试着寻找帮你的方法,但是看来如果不告诉”大幽灵们“,就很难帮你出去。不过,正如我已说过的,我认为他们要是知道了这件事,可能不会轻易让你走。但是我知道回应外界呼唤的方法。你要回去,是吧?”
最后那句话突然以一种微妙的语感敲动了达夫南的心。要不要回去呢?当然……回去之 后等着他的并不是一个幸福的生活,何况他以前就很渴望的隐者洞穴,就和这里差不多。
“亡者世界比我想像的还要和平……我从没想过会有这么和平的世界存在。你们是不是 在这个地方已经安静存在了几百年?既不受生前事的影响,也不管活人世界的事?”
恩迪米温似乎仅凭达夫南说的话就看穿了他的心事。他静静地回答:
“这里其实比你所想的要无聊许多。我们无聊到去观察你们活人,同时把你们的死亡记录在方尖碑上。”说话同时,恩迪米温伸出手来,轻轻拨弄了一下达夫南拿着的珠子。随即,珠子便发出 和之前不同的亮光,亮得令人看了眼睛有疼痛之感。
“回去吧。就算你想要呆在这里,也没办法在这里生活。因为你是活着的身体。你的那 个身体如果硬要呆在这里,只能躺在洞穴里一直睡觉。在永远有月亮的永远夜里 ,用梦也无法得到安慰,只能无止境地沉睡。”
恩迪米温站起身来,摊开手在半空中挥了一下。随即,仿佛划出了一条分割 空间的路一般出现了一个长长的缝隙。从缝隙里射进了明亮的光线与温暖的和风。那个世界 和这全是蓝色云雾的地方截然不同。
“那个温暖明亮的地方就是你以前生活的世界。现在,回去的时刻到了。只要再等一会儿就 可以回到那里了。”
“等一下!那我们是不是不会再见面了?”
达夫南突然感觉到一股莫名的不舍。恩迪米温的模样就快消失掉,像看到水滴流掉的样子。残留在耳边的是他最后的说话声。
“可能我们再也……”
之后说的是什么话,连想都还来不及想,石珠散发出的光芒已变成波涛,环绕住达夫南的视线。光线实是太亮,眼睛已睁不开。他揉了好几下闭着的眼睛, 摇晃了几次自己的头之后,突然睁开眼睛。
“啊……”
眼前是一片非常宽广的原野。这肯定不是岛上任何一处。眼前是他熟悉的针尖草,放眼 望去可以看到遥远的地平线,灰暗的天空与干涸的土地,这里虽然荒凉却刺激了 他的内心深处,在他记忆之中,只有一处是这样的地方……
少年睁大眼睛站在那里。
他知道自己眼前是什么,但却又不敢置信。自己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他之前是在 作梦?他如此辛苦独自一人过生活、痛苦旅行的这几年,难道都只是一场噩梦?
他曾经失去所有,只拖着一个存活的身体,为了生存而犯下罪行,还有疑心……原来,变得如此肮脏的自己只是暂时离开了这里。这片空旷的原野是他的故乡,他曾经在这里和所爱的哥哥一起奔跑打滚……
他犹豫地握起了一串草穗之后又再放开。已经成熟的种子便由手指缝隙间一粒粒掉落下 来,随着细碎的黄色尘土在风间飞扬。已经是夏末,正是奇瓦契司开始吹起冷风的季节 .在这片长满杂草的原野上,太阳低垂的红影在晃动着。
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在下巴微微散开之后坠落下去。他宛如要踏出第一步 的婴孩般,犹豫地试着迈出步伐。他踏到的是泥土地,手臂挥开的是生长茂密的长草。 啊,原来他不曾离开过这里,原来他一直是在作噩梦。如今梦醒了……
“波里斯!”
少年转过身去。他急忙寻找那声音的主人,环视着周围。如同是睡了半天才醒来就忍不住想找妈妈的婴儿一样,有个人他非常想要见到。那个他出来寻找因而睡着作了噩梦的人,正站在那里。
“啊……!”
他口中迸出的不知是惊叹声,还是呼唤声,开始跌跌撞撞地往前奔。他伸出双臂,挥开 挡住视野的长草,深怕对方会没发现到自己似地跑着。背对着太阳站着而拉长了的熟悉身影 正在对他招手。我们是不是已经分开好几年了 ? 还是只有半天时间而已?
“哥!”
赶快回去!回去吃晚餐的时间到了!
微笑……和眼泪……和所有一切全都混杂在一起,少年跑了过去。哥哥看起来年纪有些小,身高也稍微矮了点,面容还有些稚气。可是令他喜爱的微笑和眼神却丝毫没变,还是老样子。哥哥的褐色头发随着傍晚凉风飞散开来。
他停了下来。
“哥……”
少年突然担忧起来。与哥哥面对面相视,哥哥的身高简直就跟自己一样高。哥哥应该是比他高很多才会伸手弄乱弟弟头发的呀?不对,这不是那个时候的哥哥,他看起 来大概只有十五岁左右吧。那么,他自己又是几岁?
“赶快走吧!爸爸已经在等我们了。”
哥哥在他面前像是抱起了一个很小的孩子。然后又再往上托了托,就转过身去。然而哥哥的 手臂里并没有任何人。应该是七岁小孩的自己并不在那里。
“在草地上睡午觉会感冒的,你这个小鬼。下次不可以再这样!”
声音越来越远了。少年用颤抖的声音,对着一直很想见到的人背影,低声喃喃地说道:
“不……我才不会感冒。可是……哥……我刚才睡在地上,现在肩膀跟腰都好酸……”
“那是当然。回去叫奶妈帮你按摩一下好了。”
他知道接下来会怎么回答。他说出了没有人听的答话,但眼睛里却又再度涌上了泪水。
“好……哥哥你这样抱我……好温暖……真好……”
十五岁的少年耶夫南继续走着,越走越远。在这片原野的那一头,贞奈曼宅邸正孤立在那里 .没有任何裂缝的干净外墙与屋顶,那是他以前住的屋子。
他的眼前突然朦胧起来。
不是因为眼泪的关系,而是因为周围慢慢变得昏暗的缘故,干涸杂草原野以及遥远的地平线开始消失了,宅邸也变得昏暗不清楚了,就像夜晚来临那样,哥哥 走路的模样也消失在黑暗之中。
突然间,少年忽地把头抬高。
“哥!哥!不要走!”
他又一次跑了起来,声嘶力竭地呼叫,朝向无法抓住的幻觉奔去。可是周围却立刻完全转黑,令他根本看不到任何东西。
他的神智也令他看不到任何东西。
第03章 迂回策略
“喂,大哥。你如果不想尝点坎塔库尔果特制的黄金蝎,那就随便吃点东西填填 肚子吧。好不好?”他已经嘀咕第五次了,这次终于忍不住喊了起来。而原本走在前面的柳斯诺此时才停下脚步 .于是尤利希满脸喜色,很快地跑到他前方挡住去路,还对他嘻嘻笑着。
“你都二十五六岁了,怎么对吃还这么执着?”
柳斯诺说话的语气总是很僵硬,不过尤利希知道这是责怪自己兄弟的那种口吻。尤利希颇能善用这种关系,就这一点他也许比柳斯诺胜一筹。
“哎呀,是呀,我从小就是有一餐没一餐,经常饿肚子,所以现在变得再无法忍受饿肚 子了。大哥你出身在不错的家庭,从小不愁吃穿,我看你一定不知道什么是饿肚子吧? ”
“……胡说八道。”柳斯诺的父亲以前是位裁缝师,曾经享有盛名,甚至帮那位人称“罗恩的霸王”的安德 烈 耶夫统领缝制过好几件礼服,在当时也累积了相当的财富。只不过,后来安德烈耶夫统领死 于非命,跟他稍有关系的人都被赶出罗恩。否则,柳斯诺或许还能享受更长久的幸 福童年。
柳斯诺环视了一下周围。他平常只要一陷入思考,就会像现在这样,对刚走过的场 所根本没留意。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他的身体就会发出精密到令人惊奇的自然反 应引导他,即使他的心思是在别的事上,这种人称“五感”的自然反应也就自动启用,使他 不会撞到东西、跌倒、走错路,甚至可以让他继续和周围的人进行日常对话。当然,此时他 是否还记得谈话内容,就另当别论了。
柳斯诺和尤利希停下来的地方是一个三岔路的中央。不过,即使柳斯诺的感觉再怎么厉害,位于陌生的地方还是需要靠头脑才能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他并没有动脑筋去想,而把目光移向尤利希。知道状况的尤利希嘻嘻笑着说:
“坎塔库尔果美食店距离这里十米,这里是鹅肉市场三岔路。”
柳斯诺举起自己的手。他总会随意拿着不知何时拿到的东西,这已不是一两次发生的事了, 因而这回他也没吃惊。现在他手上拿着的是一张莫名其妙到手的纸张。他摊开纸张。 坎塔库尔果一流厨师杰亚奈勒特制最高级的黄金蝎现捕的黄金蝎以沿岸海水现煮而成配有柠檬汁与青草的一品香味量多足够四人品尝只要一万元!并赠送每位宾客两杯葡萄酒
尤利希在一旁看他的模样,然后开始咯咯笑了起来。柳斯诺“不知不觉”地把那张传单折了两折之后,做出一个裁缝的折边。
“嗯,所以说,你是想去这里,是不是?”
尤利希好不容易停住笑声,答道:
“请不要担心。为了大哥,除了蝎,还有大鹅都在乖乖地等着。”
传说在珊斯鲁里王国的外围都市坎塔帕尔斯最有名的食物就是鹅肉和蝎,所以像尤利希这样选择吃蝎的外地人很多。
柳斯诺抬头望着天空,自言自语般嘀咕着:“肉对身体不好。”
十几分钟后,两人还是带着那张有折边的传单,在“坎塔库尔果”美食店一角的餐桌 前坐了下来。
两人讨论一番之后,才决定点一份小盘的蝎和一大盘生菜沙拉。令人惊讶的是,菜单里竟然也有为柳斯诺这种人设想的“特大盘生菜沙拉”。心生惊讶的尤利希委婉询问端菜的人,结果那个人却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答道:
“哦,这一道当然是为素食者设计的菜。”
尤利希一直以为“只喜欢蔬菜和水果的奇怪人类”在全大陆仅仅柳斯诺一个,如今看着在自己眼前露出会心一笑的柳斯诺,尤利希心想,应该全面修正这看法才对。终于发现到柳 斯诺的秘密身世了!这个人根本就是……不,应该说这个人的祖先之中一定有一个是,不 对,是有好几个是珊斯鲁里人!
珊斯鲁里这个国家比较不为人知,但他们的美食家,不对,在普通人眼里看来简直可以说是“怪食家”,却非常地多。虽然他们其他方面的发展都比较缓慢,但唯独饮食文化,却是异常地发达。别人绝对不吃的一些东西,他们都能用各种怪异的方式做成食物,即使是日常 的食物,他们也会依喜好不同而做出各种变化。所以这里才会有餐厅发广告传单,或者有专 为素食者设计的菜单,这些可都是在大陆其他国家找不到的风俗习惯。
突出于大陆东部的小半岛“珊斯鲁”以及与其相邻并巧妙阻隔住灭亡之地的小山脉“ 孔雀绿色山脉”,还有位于其中的弯月形绿地,这 三块领土构成了珊斯鲁里王国。虽然这个国家属于大陆的一部分,但由于灭亡之地的恶性影 响阻断了这个国家与其他地区的交流,所以他们与外地的交流只停留在较低的了解上。
或许是因为他们对大陆历史的影响太小,也或许是因为地理方面的条件所致。 所以,一般大陆人对于这个国家的印象只是一个“有自己特有的宗教,而且是女巫国王主政 的特殊国家”,而珊斯鲁里人对大陆方面的事则一点儿也不关心。
其实从某个角度看来,在同一块大陆生活却互相漠不关心,这也算是灭亡之地的功劳。对珊斯鲁里人而言,如果现在对大陆其他国家大开门户,他们很有可能会成为苦役。当然, 大陆人的立场也是一样。因为这个国家的文化实在是太特别了,因此在外地人的印象中也很差。不过,要说例外还是有的,就是最近一段时间,这个国家和大陆北方强国雷米的关系在改变 ,雷米王国正和他们开展小规模交易以及长期性的军事合作。因为这个缘故,珊斯鲁里设 置了唯一一个开放的贸易都市,就是坎塔帕尔斯,也因此,柳斯诺和尤利希才毫无 波折平安到达珊斯鲁里。不过,他们如果想要离开坎塔帕尔斯到其他地区,那可就会有些问题了。“大哥,我们应该下个结论了。”
尤利希原本一直用指尖敲着木杯,等待着食物上桌,这时突然坐直身子,开口说道。他继续说:
“你觉得让我们吃尽苦头一路追到这里的那个小鬼,到底有没有可能来过这里?”
他们带着一张从坎恩选侯那里拿到的波里斯。贞奈曼全身肖像,这是依照勃拉杜从贞奈曼宅邸撕下的全家画像中描画出来的。那时波里斯大概才十岁左右,所以画像上的人与其 说是少年,倒不如称为小孩子,有着小巧可爱的脸蛋。跟如今人在月岛的达夫南相比,就只 有脸孔相像而已,整体的感觉与身体的成熟度,早已经全然不同。
这一点他们当然不知道。虽然知道他已长大了几岁,但在他们看来,小孩子差两三岁不会差到哪里去。不过,有个养子的尤利希也说过,孩子都有可能突然长大。
“虽然可能性很小,但还是有必要再调查一下。”
“可能性很小?依我看,他根本就没来过。我倒觉得他一定是搭船出海之后就淹死了。 想要进到珊斯鲁里的人,如果没先到坎塔帕尔斯港这里,是不可能进得来的。这一点连我们 也不例外。而且像我们这种外国人,出了这港口到别的地方去会怎么样,这你应该很清楚才 对吧?”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到他们国内。”
“哼,当然啦,如果他遇到一个好心的珊斯鲁里人跟他同行,是有可能做得到。但是大哥你知道那是多么困难的事吧?虽说这国家是”没有法律的国家“,但对于外国人,他 们可绝对是”无法无天“。”
“没有法律的国家”和“无法无天”同样都是没有法律,但含意可就天差地别。正确地 说,珊斯鲁里并没有法律禁止外地人通行,因为这个国家根本没有一部完整的法典。
但是,这里有着更为强大的约制力量,就是他们会排斥外地来的人。在这种情况下, 即使他们的国民有一天对外地人扔石头,把这个人打死,也不会有官员出面调查的。那些同 时身兼祭司职位的官员按照惯例,在对同样的问题不 关心九次之后,第十次就会若无其事地判外地人死刑。他们甚至还以此荒唐的惯例自豪。
“像你这种人都会怕无法无天,可真令人惊讶!”柳斯诺表情沉郁地说道。尤利希则是顽皮地微笑回答:
“无法无天的人我可不怕,倒是那些令人觉得麻烦的人,我才最痛恨。对了,肚子都快饿死了,怎么吃的还没来啊?”
沙拉早就端上桌了。尤利希环顾四周,看看呆会儿的餐点是什么样子,但是今天好像 刚好没人点黄金蝎。黄金蝎当然算是比较贵的菜肴,不过,他们会从坎恩统领那里拿到充分 的经费,所以价格对他们不算什么。
没看到黄金蝎,但尤利希却看到了别的东西。他伸出手臂,敲了敲桌子,要柳斯诺注意。
“那边,你看。”柳斯诺原本正面无表情地咬下一口生菜,此时他转头过去,刚好看到一名男子走进餐厅。
并不是只有他们在看这男子。几乎整间餐厅里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人口处。这或许是因为,进来的虽然只有一个人,但在门外伏拜等候的人却有数十名之多吧。而且那些人都穿着只有珊斯鲁神官才穿的白衣。
一名男子看起来算是他们的代表,他对当先进门的人说道:
“请贵人不要让陛下担心。”
率先进来的那个“贵人”转身回答:
“陛下说过,我的事她不会担心,因为我自己知道该怎么做。”
这名男子说话的语气很爽快,说完之后便在一张餐桌前坐了下来,随即大声叫唤侍者,和尤利希一样点了黄金蝎。而二十三名珊斯鲁神官则仍然伏拜在餐厅门外。
尤利希觉得很奇怪,打量了一下这名男子。首先,这名男子长得完全不像是很高贵的样子。 高大的个子,并没有威严的气势,一副看似无知又像善良的明亮眼神。这个人用手撑着下巴 ,一副满是期待菜肴上桌的表情。
柳斯诺低声地说:
“是名战士。”
尤利希听到这句话出自柳斯诺,比由别人说出口来感受要强烈三倍之多。柳斯诺乍看之下像是饱读诗书的学者,但却是他们“四支翅膀”之中拥有最强武力的人。跟他同甘共苦好几年的尤利希非常清楚柳斯诺厉害的地方。
“……原来如此,一定是了。”
从任何角度看,这位“贵人”都不像是什么高贵之人,而比较像是奔跑于山林之间的蛮族战士。这与外貌或穿着毫无关系,只有战士之间才会感觉到的某种动物性的知觉,所以柳 斯诺才这样断定。尤利希是那种比较重速度而非力量的人,所以每当看到这种精攻武术的战士,都会不自觉地显得有些畏怯。
“哼,真不想遇到这种人。”
这个他不想遇到的人一下子就把主菜之前的几个圆面包给吃光扫净,然后又继续哼起一首他们没听过的歌。他对餐厅里人们的目光一点儿也不在意,不对,正确地说,应该是他根本没有意识到。人们一直盯着他看,直到发现一名珊斯鲁神官跟着进来并且用可怕的眼神瞪着他们时,才全都不得不转过头去。
这名战士穿着一件肩膀半露的朴素上衣,露出肌肉结实的手臂,处处可见大大小小的伤口。 这副模样令尤利希突然想到三翼彤达,然后他又想到彤达是雷克迪柏人。
这个人怎么看都不像是珊斯鲁里人。那么他应是外国人了,可是这些盛气凌人的珊斯鲁神官们怎么会如此厚待他呢?
珊斯鲁里国民对外地人非常排斥,但相反地,却对他们国家的统治阶层绝对服从。虽然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对于日常生活以外的事都持着纯真态度,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宗教热忱的关系。他们把那些属于统治阶层的珊斯鲁教神官与女巫,都视为他们诚信宗教的一部分。
因此,珊斯鲁神官们地位非常崇高,能让神官们鞠躬低头对待,可说是极为少见的事。 事实上,应该说除了他们之间的地位高低之分外,是不会对人鞠躬低头的。
位于珊斯鲁里最上阶的是他们的女王。她的存在与珊斯鲁神的转世没有什么两样。因此 对于她的决定,能提出异议的只有神官或女巫,而且是非常高位的。至于国民提出 反对的声音,可以说在他们的历史上从不曾有过。
现任女王梅乐洁蓓德是几年前继位的,与雷米王国改善关系,也是在她统治以后的事。
尤利希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但片刻之后,却发生了一件令他伤心的事。
“特制黄金蝎来了。”
引颈期盼的食物虽然端来了,但方向却奇妙地转了过去,朝向刚才来的那个男子!
“嘿、喂……”
他正打算要抗议,柳斯诺的手指却靠了过来,戳了戳他的手腕。尤利希抬头一看,柳斯诺正对着他摇头。尤利希说道:“哼,一定是靠那些神官的关系!”
尤利希并不是那种不分辨事情状况的人。如果在珊斯鲁里和珊斯鲁神官起冲突,就意味着和这里所有人为敌。即使他很生气,在这种情况下也只能忍下去。
“可恶,依我以前的脾气,早就冲上去了。”
柳斯诺并没有安慰嘟嘴生气的尤利希,而是观察起这位“贵人”吃东西的模样。
从这人外表看,就已经看出他不会有什么优雅的动作,不过没想到他做出的动作却是更 加夸张。那个人很熟练地挥着一支餐刀,把那只大蝎切了开来,接着动用全部的十根手指, 将坚硬外壳隙缝之间所露出的蝎肉给挑出来吃掉。别说是贵族,就连在市场地上的小孩吃 相也比他好看。
可是这个人挥动餐刀的技术却不单纯。不但快速,而且是以握刀的那种手势切肉,由这一动作看来,完全看不到一般人会有的犹豫不决。没有一刀是切得不够透的。所以说,他这根本不是剑术家或刺客的刀法。应该怎么说呢?像是杀过很多牛或猪的那种人的技术。
或者说是……杀过很多人的那种技术。
“嗯……”
柳斯诺把头转回去。在他的脑中已经有个计划慢慢地形成。
隔了一阵子,尤利希的食物终于在那名男子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才端上来。虽然他已强忍下来了,但一有机会还是要报复的,尤利希一面这么想,一面勉强静下心来看他的食物。
因为大大的盘子上面盖着一个金色圆盖,所以更加令人好奇。端菜的侍者伸出手来,掀开盖子。过了不久,看到里面的东西柳斯诺不由得发出了呻吟声。
尤利希兴致勃勃地看着盘子里的东西,然后他瞄了一眼柳斯诺,突然像小丑 般,两边的嘴角上扬,露出嘻嘻笑容。
“好像很好吃哦!”
背部金黄色,大小如同一只胳臂般的黄金蝎像在炫耀它巨大的蝥,一副耀武扬威的模样。它的四周则摆了许多如小虾般大小的褐色蝎,身上沾满他们没吃过的蘸酱。大海的咸味,香喷喷的味道,同时还掺杂有某种腥味,实在很难猜想吃起来是什么味道。
而柳斯诺的表情看起来可有够瞧的了。他慢慢地把椅子往后挪之后,把脸撇过去,然后长长吐了一口气,说道:“祝你用餐愉快。”女子的名字叫亚妮卡。高斯。她的体格就像男人一样,不过脸蛋颇为漂亮,所以整体上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她的坐姿也实在不雅,站在她身旁的人也都是同一种德行,给人不是很好的印象。不是说他们长得难看,而是给人一种不可信任的感觉。
“这个提案不错。我黑手套亚妮卡一定可以帮得上您的忙。”
还有一件事令培诺尔伯爵不高兴。当初他要佣兵去联络他们,说要见他们,结果几个 月过去了,他们现在才出现,实在令人怀疑。也许他们只是不想来见他或 者懒得见他,也有可能是他们想要提高价码。
“如果有成果,除了我刚才说的酬劳,我还可以给你们几样好处。我刚才说过,如果没有收获,我一分钱也不会付。可是你们还是同意去做,那可见是很有自信了。”
“您等着看不就可以知道了?您应该也看得出来,我们不是那种会做亏本生意的人。而且佣兵生活实在是太枯燥无味,我们才想做这一笔。”
反正对方如果不是诱饵就是猎犬,姑且先试着看看,要是有问题就把问题解决 掉,就是这么简单。
“好,我先给你们订金。正如我刚才所说,要和我的部下一起行动。要是你们耍把戏 ,我不会放过你们。”
“哎哟,像我们这么卑微的佣兵,怎么敢拿了您的钱,还犯无礼的事呢?况且,我们对那种瘦弱的年轻人又没兴趣,请您不要担心!”
“……”
不知道她这是在装傻还是嘲讽。伯爵还是把装有订金的袋子放到桌上。
“即使你们失败了,这些钱我也不会要回。不过,你们可要给我好好地做!”
接着伯爵把一直放在旁边的箱子拉了过来,打开箱盖。箱子里,红色缎布上摆放着一柄宝剑般的金色短剑,仅是剑鞘部分的精细作工,就足以用它在郊外买一大间房子了。
“哇,真漂亮!看来我们得多加认真才行了。可以摸摸吗?”
女子不顾礼数就拿起了短剑。她拔出剑后,左右打量,还递给站在后面的同伴。一位拿着一把小十字弓的男子看了短剑的刀刃一眼,像是确认了其价值似地,点了点头。短剑又被放回 箱子,秘书修盖上了箱盖。
“我随时等候回报。再见。”
伯爵一站起来,坐在旁边的秘书修随即拿起短剑箱子,跟着走出去。两人一走出去,房里就只剩下三个佣兵以及监视他们的五名骑士。
亚妮卡打开装有订金的袋子,用那种不懂事的小姐口吻,像是要说给骑士们听似地喋喋不休地念着:
“真的很不错!身为佣兵,我们当然必须拿多少钱做多少事了,地位不同的人确实连用钱方 式也大不相同!”
她好像那钱是可以吃下去似的。伯爵交付的任务是要她把当时看到的那个年轻人,也就 是带着一个年幼弟弟的那个小子给抓回来。如果死了,就告诉伯爵埋葬的地方,这样就行了 .她大概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看来伯爵一定是想拥有当时她也曾经觊觎的那把剑!
不管怎么样,他们现在和散布在整个奇瓦契司南部的佣兵组织合作,因此以他们的能力,要找出那小子,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而且她跟那个年轻人也有个人的恩怨要算清楚。
“在交给货主之前,一定要让他尝尝我的厉害。虽然剑无法占为己有。不对,应该说,如果 我想要,哪有不能到手的?”
然而,派出任务的伯爵老早就知道,他们要找的年轻人很久之前就已经躺在荒野的冰冷土地之下了。而且身上还穿着许多人都找不到的那件白色甲衣。被甲衣套住的灵魂无法解脱,正在作着长梦。如同被冰块冷冻的尸体,连腐烂也不会发生。他就在距离他们三步的前方。
默勒费乌思只是紧闭着嘴,戴斯弗伊娜则是轻轻地摇晃了一下权杖,周围随即升起了些许烟雾。即使现在是凌晨,但也不能排除有人路过的可能。
奈武普利温呆愣地凝视着少年。他就像被摘下扔在土堆上的花茎般地憔悴苍白, 他现在就躺在那里,像是被妖精悄悄带走又放回来的模样,蜷缩着身子,面带悲伤表情沉睡着。
“……”
奈武普利温没发一语,他默默地蹲下来搂抱起少年的身体。他把散在苍白脸颊的黑色头发拨了开来, 将少年抱起之后,转过身去。而在他后面站着的,是面无表情甚至不露半丝情绪的伊索蕾。
这时奈武普利温露出了一个微笑,然后慢慢地朝他家走了回去。其他人留在原处站在那里望着他的背影。“以后不可以再用那种方式了,您知道吧?”
距离天亮大约还有一个小时左右,大礼堂里只点着几根蜡烛,两名祭司面对面站着。权杖之祭司戴斯弗伊娜的手中拿着被厚布包着的白色剑,在她面前站着的头箍之祭司默 勒费乌思则手持一本皮革书皮的书。
“我知道。研究这剑的真相,就全交给祭司大人您去做了。我不再管这件事。只是,请您要确实去做。虽然奈武普利温是要尊重达夫南的意见,但我担心的却是那少年的安全,还有整个月岛的安全。您知道我的意思吧?”
“这单纯的东西竟拥有左右全岛命运的力量……”
戴斯弗伊娜将只有白色剑身的冬霜剑拿起来仔细端详着。它外表是半透明的,像是在乳白色本体上面有着一层厚厚的透明胶状物。
“这或许是我们必须接受的一条路吧。我们古代王国也是由一群不畏路途艰辛的伟大魔法师们所决定命运的。我不认为一把剑能够改换我们魔法族的命运。不过即使我的想法错 误,导致不可挽回的结果,也不会单单只是这剑所造成的毁灭。会那样,一定是许多 行为累积作用而成的结果。我像是在干草堆上拿着火苗,我会好好注意的。虽然不 知命运如何,但要去除命运却非易事。这剑既然到了我们这里,就有与其相符的命 运,以及其存在的理由。”
默勒费乌思看了一下戴斯弗伊娜的脸孔,然后俯视冬霜剑的剑刀。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所想的无法如权杖之祭司这般深远。我是担当技艺的头箍之祭司,只看到细小的部分。 好,我知道了。我相信您会做出优秀的判断。”
“很好。”
默勒费乌思原想转过身去,但他停下来,突然低头看着一直拿在手上的皮革书籍。戴斯弗伊娜问他:
“这是什么书?”
皮革书皮里面绑着的羊皮纸上,满是某位文笔流利的人所写下的字句。默勒费乌思翻到 一个地方,一面拿给戴斯弗伊娜看,一面说道:
“您还记得这个笔迹吧?”
戴斯弗伊娜静静地看了一下之后,将目光移到屋顶,低声说道:
“原来是伊利欧斯先生的笔迹!”
“是的,这是伊索蕾的父亲伊利欧斯祭司所写的研究文章。当然,这是对岛上地理研究的记录,不过……”“默勒费祭司你怎么会有这东西的?”
“这是从杰洛先生管理的藏书馆里找到的。那里有许多伊利欧斯祭司大人遗留下来的文 件。您知道为何会在那里吗?”“是伊利欧斯祭司离开世上的时候,摄政阁下指示把他的一些重要的记录文件移到藏书馆去的,好让人做研究。”
戴斯弗伊娜一面用冷静的语气回答,一面不断打量默勒费乌思的脸孔,像是想要看出他究竟想说什么。
“根本没有人拿来做研究。只是陈放在那里而已。其实岛上根本没有人能够承 续伊利欧斯祭司的研究!反倒如果是在伊索蕾手上,那孩子还能够读一些,可是当时却认为 她还小,就把这些东西都搬走……”
“你想说什么呢?”
默勒费乌思啪地一声合上笔记,然后突然露出炯炯有神的目光,说道:“请让我把藏书馆里有关伊利欧斯祭司的研究文件全都搬到我家,让我研究,可以吗?”
“这应该不是件难事。但这是为了什么理由呢?”
默勒费乌思露出微笑。
“我不会像上次那样做出危险事了,请您放心。我只是要拿来读而已。因为我认为那里面一定有我想要的东西。”
戴斯弗伊娜想了一下,随即点头说道:
“就照你的意思去做吧。我会转告杰洛先生。可是你为何不告诉我突然要研究那些资料的理由呢?”
“在结果出来之前,恕我无法事先告诉您。我只能说出我简单的动机……”
默勒费乌思张开嘴巴,用手指着嘴里的某一处,说道:
“因为我要教让我掉牙齿的家伙还债。”
第04章 郊游
“达夫南。”
他回过神来,转头去看她。夏日阳光照在闪闪发亮的银灰色岩石上,金色短发的少女, 白色的棉布衣以及草绿色的草地所发出的温和柔光,这里曾经是他的和平处所。在这里和她 谈话很愉快,会让他原本烦闷的心情开朗起来。
如今他又来到这个地方,可情况却有些不同。因为,他手中没有了冬霜剑,而心中则有一些 空。
虽然他努力想找回以往的那种心情,但还是没办到。达夫南用无神的目光再一次环视四周 ,然后将视线落到伊索蕾身上。“你变了。”
伊索蕾一面说话一面站了起来。然后慢慢地走着,绕着草地走着。
伊索蕾坐回岩石上。然后看着少年,说道:
“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吗?”
她本是不喜欢管他人闲事的人。但如今她却很想知道达夫南心里有何变化。她想,与其说 他是故意隐藏心事,倒不如说他是在欺骗自己,一定有什么事让他不想提。
很令人意外的是,达夫南答话了。
“我想起了从前的事。以及那些我以前认为不可能出现的事。”
他原本想说,“可再度看到那些往事之后,周围的世界却似都覆盖上了一层灰暗的颜色 ”,但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从前以为的事?”
虽然他想了许多事情,但他简短地回答:
“我想到了我哥哥。”
达夫南望向天空。天空的颜色比达夫南的眼神还要蓝。
“你哥哥在大陆?”
“是的……但我却离开了大陆。”
“你们怎么分开的?”
达夫南的嘴角浮现出苦笑。
“是他离开我的,他已经不可能再回来了。”
伊索蕾马上就听懂他的意思了。对于曾经失去过亲人的她而言,这是很熟悉的一句话。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伊索蕾突然站起来,把原本抓在手中的石子丢到悬崖下, 然后转身用轻快的语气说:“我们谈谈过世的人的事,行吗?”
达夫南静静地沉默了片刻,微微皱着眉头,说道:“听起来好像是种游戏似的?”
“对活着的人而言,什么事都是游戏。要不要先从你开始?还是由我先说?”达夫南想起以前奈武普利温对他说的故事,然后慢慢地点了头。
“请你先说吧。”伊索蕾在达夫南面前将她的两个手摊开。他低头一看,才看到至今一直没看到的东西。 在她的十根手指之中,有四指不是平滑的曲线,而是呈现出一种奇怪的角。也就是说, 会有一二角或者四角的形状。右手的姆指、无名指,以及左手的中指与无名 指都是这个样子。
“是我爸爸遗传给我这样的手指,而他在我十二岁时就去世了。”
达夫南感受到了一种奇妙的心情,说道:
“我的父亲也是在我十二岁时去世的,我哥哥也是。”
伊索蕾静静地凝视达夫南的脸孔。她的白皙手指上面的指甲被阳光照耀着。接着, 她露出短暂的微笑之后,说道:“我曾有好一阵子认为是爸爸抛弃了我。他明知道我没有爸爸会多么寂寞,但他还是 一个人走掉了,如果他真的爱我,就该连我也带走才对啊。”
这次,换成是达夫南露出了微笑。
“原来你没有被你爸爸说服。我却被我哥哥说服了,所以他走了之后,我认为自己应 该继续活下去才对。”
“我爸爸没有想过要说服我。他可能以为我已长大成人了,以为我已经能够理解所有事情了。”“因为你很聪明。我就不同了。”
伊索蕾抿了一下嘴,勉强露出像是微笑的嘴形,说道:
“你也这么说!可是我不喜欢听这句话。人们这样说的时候,无形之中就把我和他们 远远隔离了。”
“我没有那种意思。不管怎么样,你误会了你父亲当时的用意了。这对你是很大的损失。”
说到这里,达夫南的表情显得开朗了一些。
“我哥哥常常以为我是什么也不懂的小鬼,所以任何事情都解释得很仔细。”
“看来你哥哥已经是大人了。”
“不……虽然像大人,但还不是大人。尽管如此……他却对我做了即使是大人也无法轻易做到的事。”
达夫南想了一下,低声地说:
“也许他在离开我的一个月前,已经长大成人了也说不一定。也就是说,他是为了我而成为大人的。”
达夫南一边说出这番话,一边感觉到自己的心情已微妙地变得轻松了许多。可见他对耶夫南的记忆已慢慢从心中的伤口变成了回忆。
不知不觉之中,两人已忘记是轮到谁说话,只要有人想讲就开口问话或答话。伊索蕾听了几句关于耶夫南的事之后,问他:“你哥哥多少岁了?”
她这么问他,眼里弥漫着一股平常看不到的温馨。
“如果还活着,现在应该是二十二岁。”
如果他还活着,现在真的应该已经是大人了。可是那个拥有明亮眼神的温柔年轻人,如今也只存在于达夫南的记忆之中,他的肉体像是听了弟弟唱的摇篮曲之后就真的沉睡了,再也不会醒来。
伊索蕾微微笑了一下,低声说道:
“我曾经有一段时间觉得有兄弟姐妹真好。而且我比较想要比我年纪大的哥哥或姐姐。不过弟妹可能会有,但要年纪比我大的兄姐出现就不可能了。记得我爸爸还活着的时候, 有一天我突然忍不住要求再生个弟妹。我还记得当时我老爸惊慌的表情。呵呵。”
没想到她会说出“老爸”这两个字,由此可以感受到她对死去的父亲怀有的情感有多深。“他为何要惊慌呢?难道有什么理由不能有弟妹吗?”
“因为当时我妈妈已经去世。不对,应该说我妈妈在生下我之后没多久就去世了,所以从一开始就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我连妈妈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达夫南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说道:
“我也只是看过我妈妈的画像才知道她的长相。”
他眺望着山坡下方延伸而去的遥远地平线。那尽头是大海,但这里看不到。那里距离这 里有多远呢?大海那边又有多远呢?在大海另一端的大陆,又得走多远的路才 能到达故乡国度哥哥被埋葬的地方。
“你想不想去海边看看?”达夫南吓了一跳,看了一眼伊索蕾。一副被看破心事的样子。
伊索蕾则也像达夫南那样,把目光放在遥远的地方,说道:“有一处海边我偶尔会去。”
“偶尔会去”听起来有些怪怪的。他们到达海边附近时,太阳已经快下山了。
月岛像弯月形状,越往东北边走,越是险峻的山地,因此可以停靠船只的海岸都集中在西 南边。所以,如果说“去海边”,通常都是指西南边。不过,伊索蕾“偶尔会去”的海边 却是岛北的海岸。事实上,那不是什么海岸,而是海边悬崖。
伊索蕾相当会爬山,达夫南跟在她后面,简直快跟不上她,不过他还是苦撑到了目的地。当 伊索蕾说“已经快到了”的那一瞬间,他感觉才一下子松懈下来,整个人筋疲力竭。
这个地方还看不到大海。达夫南回头望了一下刚才两人走过的路。有的像刀刃分割开的 峡谷,有的则是下方几百米深处有潺潺溪水的峭壁路。虽然一直都是险路,但绝非没有路 .这条路不像是一两个人故意开出的路,倒像是有人每天走好几次,累积了十几年之后自 然形成的。到底是谁经常在这险峻的山中穿越呢?
“你到这里来。”
他们到了一处地方,是往海岸边突出去的一块巨大椭圆形岩石上方。可是正下方的泥土地上 长出来的高大树木遮蔽了视线,使他们无法看到大海。伊索蕾指着岩石左边像椅子般突起 的石块,要达夫南到那里去坐。看她似乎并不累,达夫南实在快佩服得五体投地。当然啦, 达夫南此时觉得自己根本就是不会爬山的人。
伊索蕾站在达夫南身旁,平息呼吸,并且把目光投向遥远的北边。过了片刻之后,她低声地 吟唱出几段圣歌。
眼前尽头另一端临海碧色绿山岬长长海岸长波涛小鸟展翅常徜徉呼呜呜……
风在树枝之间穿梭着,奔来跑去。而树枝也跟着摇晃起来。达夫南不再气喘如牛,他看着 眼前的这幅景象,看到树木们都张开手臂往旁边闪开,像是听到她的歌,纷纷点头定下心来 的样子。
接着他就慢慢看到了大海。
下面这条通往大海的路根本就是给小鸟走的。不过一望无际的视野一直延伸到水平线的尽头 ,然后仰望至湛蓝的天空。如今眼前已经没有任何东西遮蔽视线了。
北边的大海是深蓝色的。那种颜色仿佛像是大海的蓝色心脏。大海流动数千年以 来,它的心脏如同冰冻的火花般发出蓝光,如果说那是一颗深蓝色的宝石,那一定是冬季雪 地的宝物,像我这样的人类肯定会被冻僵。
“好一片冰冷的大海!”
达夫南一面嘀咕着,一面赞叹北方大海的美丽。这边悬崖的岩石都圆圆的,而且颜 色都很淡,和大海的深蓝色刚好形成鲜明的对比。目光所及之处,全都是没有任何岛屿的 海面,而无止境的海岸线则是弯曲成一条圆圆的抛物线。达夫南继续说:“就像……平常看到的你一样!”
“可让大海温热的东西就要出现了。”伊索蕾说道。虽然现在这个地方不能直接看到夕阳,但朱红色的云雾如同帘幕般掩盖在天地 之间。大海像是痛哭者的眼珠子般开始泛红。光芒与热气像宝石般落到深海之中。
“她温暖了许多。”伊索蕾现在说的“她”是指大海。不过在达夫南听来,却像是在说她自己。
“你经常来这里吗?”
“一年来两三次而已。”
“那么今天……”伊索蕾转过头去。她的脸颊和头发全都被照成朱红色了。
“今天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
达夫南突然噗地笑了一声。伊索蕾稍微皱了一下眉头,说道:
“你干嘛笑?”
“我只是在想怎么会跟你这么像。我失去父亲和哥哥也是在夏末,而且也是因为某个怪物的 关系而致死的。”
他这么说完之后,才想到伊索蕾的父亲被真相不明的怪物所杀,其实是奈武普利温跟他说的 .果然,伊索蕾的表情马上就僵硬起来,说道:“我父亲死去的事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啊……”
这并不是需要隐瞒的事。
“是奈武普利温祭司大人告诉我的。”“他说了什么?”
“他……十分尊敬你父亲。还说你失去父亲的时候非常伤心……”
伊索蕾又变回以往那种冰冷的表情,她摇摇头,说道:
“我不是问你这个。他是不是说了当时的情况?他有没有对你说最后剩下了三个人,而这三人中只有他一个人回来的理由吗?”
“理由?你父亲,也就是前一任祭司大人,他要奈武普利温祭司大人回村里来的,不是吗?” “你相信这种胡说八道的话吗?”
达夫南愣住了。虽然这事有奇怪之处,但他根本不相信奈武普利温是在说谎。他一直以为 伊索蕾冷淡奈武普利温,是因为她小时候对他太过敌视,才会到如今仍然难以改变她 的态度。
“我大概知道我爸爸是用什么方法除掉怪物的。因为我是最了解我爸爸的技法的人。既然 双方都打起来了,应该不会有人会活着回来,可是怎么会有一个人活着回来呢?而且爸爸 以前非常讨厌奈武普利温祭司大人。如果当时是除了他自己以外可以让一人回来的话,那 应 该是爸爸的学生安塔莫艾莎回来才对。安塔莫艾莎是爸爸收了很久的学生,而且也像亲 姐姐般爱护我。为了独自留在世上的我,爸爸一定会选择她,难道还有比让她活下来更好的 选择吗?”
伊索蕾的语气坚决,甚至有股傲慢的口吻,她一说完之后就把头转向正在下落的太阳方向。 虽然达夫南对伊索蕾有好感,但此时听到她像是在说奈武普利温应该死,他不由得生气 起来,说道:
“事情都已经结束了,你却还在说谁该死掉谁该活着这种话,而且还是依你对一个人的偏好来定。即使当时你非常痛恨奈武普利温祭司大人,也不该以此来决定一个人的价值吧?” 伊索蕾很快把头转回来。她的眼神几乎看起来是红色的。
“我只是说,对于他说那是我爸爸的决定我感到怀疑而已。我并没有说奈武普利温祭司大人 应该死掉才对。我、我……也没有讨厌他,至少那之前我并没有讨厌过他!”
“没有……讨厌过他?”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应该是指不讨厌他的意思吧。可是达夫南直感到伊索蕾的话中有其 他的含意。通常他不会去管别人的感情世界,可是一旦接触到了,就能很快理解到他们的 心情。
他们沉默了好一阵子。直到太阳全部下山、周围一片黑暗。这时,伊索蕾说道:
“是啊,你现在是奈武普利温祭司大人最亲的人,而你视为最亲的人也是他,所以我还是不应该再说那种话才对。好了,我们回去吧。”伊索蕾如此说道,但是天色太暗,已经看不清她的表情。
回去的路如达夫南所料,不怎么好走。
天色还亮的时候,达夫南走那条路就脚步不稳,是好不容易才跟上她的。如今周围一片 漆黑,只要一脚踩错就会跌入山谷底下。伊索蕾走起来是很熟悉地毫不在意,但达夫南 却做不到。
“小心一点。”
因为达夫南绊了一了,数十颗石子便往悬崖下方掉落下去,发出令人害怕的响声,所以伊索蕾一面等声音停止,一面如此简短说道。
“我是很小心,可是……”
达夫南拉长了语尾。现在再往前,就是来的路途中最危险的那段悬崖路了。没有光线,真能够安然走过那条路吗?
“你是不是需要一点光线?”伊索蕾把手伸到口袋里,拿出一小撮看起来像蒲公英种籽的东西,洒向黑暗的空中。接着便宛如什么东西飞散开来似地。一会儿之后,每一颗都发出了圆圆的小火光。比萤火虫的光还要更大一些的十几个小火光,就这么在黑暗之中飞舞着。
如此一来,地面也大致看得清楚了一些。不过,光是这样还是不够。
“虽然我需要光线,但……”达夫南露出了对方已看不到的微笑,继续说道:“这条路我只在今天白天走过一次而已。”“先走走看,要是真的走不过去再说这种话。”
他回答:
“现在就已经走不过去了。”“一边笑一边说这种话,你不觉得效果会比较差吗?”
“可是事实就是如此。你有没有其他什么好方法?”“我正在想。”
“可不可以像上次那样吟唱圣歌,让我飞起来?”
“你再说我就要生气了。”“他还没有回来!”
奈武普利温看着来他家找达夫南的戴斯弗伊娜,只能歪着头,迟疑地说道。晚餐的时 间已经过了,而且天也黑这么久了,他到底是去了哪里还不回来,连奈武普利温也不知 道。
“这孩子最后去的地方是哪里?”
“这个……思可理的课上完之后,会不会是去伊索蕾那里了?”
说完之后,他心中突然有种怪怪的感觉。
“你的剑是不是存在着一股怪异的力量?”
已经是午夜时分。两人正坐在山里搭盖的一间旧棚屋里。他们原路回去时,经过一 大 片长紫芒的原野,走了好久才发现到这间屋子。屋里传来阵阵腐烂的木头味,像是废弃了很 久的地方。
“好像是吧。但我还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力量。”达夫南很惊讶这种地方会有这样的屋子,便开口一问,伊索蕾就举起手来指着柱子的一边。 等到小火光靠近,才看到刻在柱子上的句子。伊索蕾所造出来的小火光虽然一路跟着他们,但却像是有生命的东西似地会随意移动,所以很难一一控制。我的爱女伊索蕾丝汀心中永远不忘你母亲无论何时,无论何时
这几个句子看起来已经经过长时间的风化。但因为字体端正,而且又是刻上去的,所以至今还能看得清楚。
达夫南吃了一惊,有些结巴地说:“伊索……蕾丝汀这是……”“是我的本名。伊索蕾丝汀。”原以为伊索蕾就是她的本名,没想到这才是本名。这个本名听起来有些陌生,但也显得很美。伊索蕾丝汀比伊索蕾优雅一些,而且感觉像是年纪大一点的女人名字。
“如今已经没有人这样叫我了。”
“这个名字也不错,什么意思呢?”
他不经意地问道。站在老旧屋顶下方的伊索蕾把手插在大口袋里,沉默了一下,说道:“名字的含意不是可以随便问人的,也不是可以随便就告诉人的。”
“可是达夫南就是月桂树的意思。”
达夫南脱口说出这句话之后,伸手抚摸木柱上的文字。然后又再问她:“什么意思呢?我不是指名字,是指写在这里的句子。”
伊索蕾也不往后看,就后退两步,直接用一个熟悉的动作坐在位于那里的木床。那张木床如今只剩下硬硬的木头,上面没有任何被子。
“我是在这里出生的。”
达夫南有些惊讶,停住原本摸柱子的动作。伊索蕾继续说道:
“你名字的含意,我早就知道了。第一次听到时就知道了。这是由达夫尼斯这个名字转变 而来的。如果是女的,就会叫做达夫娜。据说我们的名字都是古代王国的魔法师们所使用的 语言。虽然我的程度还不够优秀,但大致都能读能写。”
“伊索蕾丝汀的意思呢?”
“我出生的时候爸爸已经担任祭司的职位,所以他有资格亲自取名字。也因此我才得以拥有全岛唯一和古王国语言没有关系的名字。”“没有含意吗?”
“嗯,我爸爸曾经说过我的名字有”高贵的孤独“的意思。可是至于那是哪个地方的语言, 不只我不知道,除了爸爸以外,没有人知道。我爸爸没有告诉我,所以我也一直认为 这只是一个没什么特别含意的名字。”这家伙已经让我找他好几次了!
奈武普利温一面这么想,一面慢慢走着山路。之前的事已经让他心力交瘁,感觉像是老了十岁,而没过多久的今天,他却又一次一句话不说地没回家了。
我真是把他给宠坏了……他嘀咕着,突然噗地笑了出来。因为自己这样简直就像是有个不听话的小孩而不停嘟嘟嚷嚷的年轻爸爸。
他摇了摇头甩开这想法,又想到,那小子吃晚饭了吗?
奈武普利温的缓慢地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也就是伊索蕾独居的那间屋子。屋里没有灯光,会不会是已经睡了?
自从和伊利欧斯祭司反目不和之后,他就再也没有主动来过这里。原以为会有些犹豫 ,不过很意外地,他没有犹豫。也许是因为上一次伊索蕾主动跑进他家的关系,所以他才会 毫 不犹豫地就来了。
他敲了敲门。
“伊索蕾,你在吗?”没有人回答。
“可不可以进去一下?我有事问你。”又再敲了好几次门,却仍然没有回应。他觉得奇怪。他所认识的伊索蕾是受父亲伊利欧 斯祭司教导,一个具有相当剑术水准的剑士。这种程度的声响,她怎么可能会没醒来。而且 她的耳力应比普通人敏锐,她甚至不喜欢有头发盖住耳朵。
奈武普利温推开门,进到屋里。用一路提来的油灯四处照了之后,才发现原来屋里根本没人。
第05章 白色贝壳
“你在想什么?”
虽然现在是夏夜,天气并不冷,但还是那种能盖有一条被子会比较好的天气。屋里有一个老旧的壁炉,但里面堆满了一些肮脏的东西,如果硬要去清理会很费事,所以他们也就算了。
“我开始后悔把你带来这里。”
伊索蕾坐在木床上,双手抱着膝盖。几个有萤火虫三倍光芒的火光环绕在她身体四周,其中一个正停在她的金发上。这些就是屋里的全部光线了。
“你是指带我到这屋子?”
“不,我是指在这里过夜这件事。”
原本坐在地上的达夫南忽地站了起来,说道:“我在这里好像让你很不方便。我到外面去好了。”伊索蕾比达夫南年纪大,但也只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女。而且虽说达夫南年纪小,其实也只比她差三岁多而已。在这种夜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而且是在深山里的空屋内过夜, 自然是有些不自在。
达夫南推开门的那一瞬间,伊索蕾说道:“算了。你就呆在这里吧。”
达夫南摇了摇头,说道:“不。我习惯露宿,不用担心。”
他走出去,正要关上门时,又传来说话声:
“那就开着门吧。”
达夫南照她的话做,让门打开着,然后走出去,绕到屋子后方。伊索蕾造出的火光有几个也跟着过来,让地面有了一些光线。后墙旁边有个老旧手推车之类的东西,掉了一个**,被丢置在那里。推车已变成灰色了,而手把之间则长着绿绿的杂草。
他坐在推车旁边。夏夜里的土地与空气相当温暖。他背上倚着的木墙可能是因为建造的人技术不错,所以还相当光滑。一抬头,便看到以斜斜角度上升的屋檐。这是一间很小的屋子,十七年前在这里面出生了一个金发的女孩,然后她的母亲就合上了眼睛……
繁星闪烁。发出比他怀念的那片土地上的星星还要更加明亮的蓝光、金光、橘光。
“呼……”
心中好久没这么平静了。
他想起和幽灵少年恩迪米温的对话。当时达夫南曾说过死人的世界应该很平静,结果恩迪米温却说“比你想的还要更加无聊”。死了之后真的会去观察活人,过着如此无聊的生活吗? 不对,死人还过生活,这话挺奇怪的!
恩迪米温说的永远的夜、永远睡觉……曾经,在奇瓦契司以及在安诺玛瑞的领土上被追捕时,他是多么企盼能够如此。当时他真的可以说是别无所求,他希望的就是能休息,能 不受任何人妨碍地独自过生活。
可是现在……即使有几个好人在他身边,但有时他也会觉得无聊,无聊……不知从何时起他 也开始烦恼起无聊了。无聊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在他看来,还是比死或被利用要好一些 .可是现在他却不希望无聊。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想到自己身边已经没有冬霜剑了。一开始戴斯弗伊娜祭司要他暂时把剑交给她的时候,他是既惊慌且突然生起了警戒心,直接就拒绝了她。不过最后他还是答应了她,把剑交给了她。
下了决定之后,他曾经半信半疑自己是否真能平抚没有剑的不安心情。有好一阵子他确实是有些不安。但现在却不同了。虽然这是因为祭司答应一定会归还,但也许是因为别的原因,该怎么说呢……
或许是因为,冬霜剑的存在曾经使他有自信吧。
事实上,“有自信”形容得并不够恰当。那与其说是他所要求的自信,倒不如说是每次出状况时必须具有的那种自信。在求生存的过程当中,他走了一段很艰辛的路,让他不知不觉变得有自信起来,而且他也没想过这种有自信的状态是对还是不对。直到重心失去了之后,他才了解到自己所感受到的是空虚而非不安。
可是现在又大不相同了。他原本被冬霜剑压住的那颗心已被其他事所装满。现在就算暂时没有那份重量,他也不会觉得空虚,反而觉得变轻松了。
那把剑对他而言就像是责任之类的东西。好像是对过去,以及对过去的无力感的一种补偿 .
“达夫南。”
听到背后突然传来声音,他吓了一大跳。他发出移动声响的那一瞬间,那个声音又再度 传来:
“原来你真的在那里。”
是伊索蕾。看来伊索蕾坐着的那张床就在墙的另一面。
圆圆的火光像是顽皮小精灵那般飞了上来,照耀他的脸颊。然后就立刻飞向墙壁的方向去了 .他的眼睛跟着火光移动之后,才发现到原来墙上有个如同拳头般大小的洞。火光立刻就往 洞里钻了进去。里头传来了小小的惊叹声。
“啊,这个洞,原来还在啊!”嗯,这话听起来很是温馨。
“这是什么洞呢?”伊索蕾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比面对面说话时还要更加活泼有朝气。
“在我很小的时候,每到夏天我和爸爸两个人就会来这里玩。这里是我和爸爸的夏天别墅。嗯,也就是说,我们会来这里旅行,来到这里我总是很兴奋,爸爸却会硬要我早一点睡觉。可是这里的夜景多美啊,我又舍不得睡!我那时非常不听话,为了要看夜空,就在墙上钻了个洞 .结果被发现之后,还被骂了一顿。呵呵……”“看来你小时候很固执哦!”
达夫南一面如此说,一面跟着笑了出来。突然,他一仰望天空,发现星光也似乎跟着笑声摇曳着。
“事情还没结束呢。爸爸用一团羊毛把洞给堵住了,但我常把它拿掉,还将白色贝壳从那个洞往外丢下去。这么做是期待爸爸有一天会发现到。后来果然不负期待,爸爸发现到了那一小堆的贝壳,而且还在洞里放了漂亮的松果。”
伊索蕾的声音似乎不曾如此好听。她轻轻喘了一口气,说道:“我睡醒后发现那些松果,真的好高兴。”
达夫南低头俯视洞的下方,想看看那个以前放有贝壳的地方。而有个如同珍珠般大小的火光则像是看出他的想法似地,轻轻落下,照耀了那个地方。当然啦,那里什么东西也没有。 甚至就连曾经有过什么东西的痕迹也看不出来。
然而他还是伸出手,把手放在那个位置。像是要接住快掉落下来的贝壳一样。
“贝壳是从哪儿来的?”“海边。就是我们去过的那个地方。在悬崖下面有一片很小的白沙滩。真的很小。就算是十个小孩在那里玩也嫌小。不过,那里只是可专给一个小孩玩的游戏区。那是我爸爸发现 后送给我的地方,我会在这专给一个小孩玩的海滩上捡贝壳。”达夫南突然有股幻觉,像是耳边听到了海浪声。
像是看到白色的沙滩。
一个女孩和她爸爸慢慢地走着走着,偶尔弯下腰来捡东西。而未曾见过的伊索蕾父亲则和女儿一样有着漂亮的金发。
“白沙滩,真想去看看。为什么刚才你不告诉我有白沙滩呢?”一阵轻咳声之后,传来了回答:
“现在我不想带你去看。”“哦……”
达夫南抬头又再仰望天空。流星在繁星之中划出短短的光芒之后,便消失了。生命结束了的星星掉落下来,但还是有星星继续闪烁着金光。
“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平常伊索蕾很少这样直接问话,可是今天却有好几次都是这样。
“我很羡慕你。我和父亲完全没有什么美好的回忆。我父亲并不喜欢我。”“为什么?”
“并不是因为我有什么错,也不是因为我父亲坏心才这样……”
他的父亲优肯。贞奈曼活在世上,一直都只是在忙着造出最适合生存的条件。他认为必须守住家园以及家传之宝,他的弟弟让他经历痛苦,所以他认为第二个儿子同时也是“弟弟”的波里斯,是耶夫南的包袱,并且视之为潜在的危险。
“原来如此,所以你哥哥才会代替你父亲来爱你!”听到这句话的一刹那,少年感觉到了好久没有的泪意。他原本想硬把泪水吞下去,但伊索蕾似乎感到不对劲而用安慰的语气说道:
“你没事吧?”
“没……没……事。”
他好不容易费力深吸了一口气,此时感觉有东西碰触到他肩上。转头一看,原来是一只手。 是伊索蕾透过小洞伸出的手。
“我唱歌……给你听。”
虽然只是指尖稍微碰触到,但却连她的呼吸也似乎感觉到了。达夫南把头靠在木墙上,就这么静静地、静静地、静静地坐在那里。
令我跟随小鸟与眼泪以及被遗忘的旋律每一个每一个每当接近之际我的心就会跟随着他令我呼唤碧色星星与迎春草以及吹拂而过的风一个又一个每当回来之际我的心就会呼唤着他令我怀念旧衣与缎带以及褪色的发丝一个离开我的人每当忆念之际我的心就会怀念着他
“……”他的喉咙不再哽咽了,只有一行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虽然没人看到,但达夫南像是没脸见人那样不好意思地微笑了。
“好美……的歌。”伊索蕾偶尔吟唱出来的歌曲虽然歌词含意不容易理解,但她所要表达的都能很快轻触到达夫南的内心。这究竟是因为圣歌本身的力量,还是因为伊索蕾歌声的力量,就不得而知了。“圣歌就是这样……”
木墙有些摇晃。她好像躺下来了。
“圣歌是祈祷的歌曲。是一股内心拥有的力量。刚才你不是问”这次也唱圣歌让我飞起来不就好了“吗?行不通的理由就是因为,圣歌原本并不是为了某种目的而做出来的。并不是某些歌是要让人飞上天,或者某些歌是要安慰人,而是在于吟唱圣歌的人如果深切希望,就会出现与其希望相符的圣歌。这种时候唱出来,才能达成希望。”
达夫南稍微发出笑声,说道:
“那就不一定得唱得像你一样美了。我这么不会唱歌,所以一直害怕永远无法唱得跟你一样好!”
伊索蕾觉得有些啼笑皆非地回答:
“如果你能感觉出自己唱得美不美,要是觉得现在唱得不够好,就很难做好祈祷了!”
“说的是。”
过了一会儿之后,伊索蕾像是想安慰他似地说道:
“你也不是真的唱得很差。再努力一些,歌声就会变好了。”达夫南摇了摇头,说道:“这个嘛,恐怕我已经唱不出美丽的歌了。”
“为什么?”
“因为我快到变声期了。”
变声期这个名词是奈武普利温告诉他的。自从上次见到恩迪米温,回来之后他的说话声音就变得有些沙哑,很难再跟以前一样清晰,原以为可能是睡觉受寒得了感冒,但奈武普利温却说也有可能不是感冒。
“说不定你的声音会变得更有魅力。你看,教我圣歌的不就是我爸爸!”“反正我会有一阵子声音混乱。啊啊,我看你一定会教我教得很烦。”“要不要我教你无言的祈祷?”
传来了伊索蕾又再起身坐着的声音。时间流逝,已经是过了午夜之后两个小时,但他还是不想睡觉,意识仍然很清醒。
“虽然你看不到,不过慢慢跟着我说的去做做看。”他点了点头,然后才想到她看不到,于是开口说道:“好。”
“把双手举起来,在头上双手互握,手臂打圆。”
“我做了。”
“这个动作的意思是”请看这里“。”达夫南举起双手在头顶上做出水瓮的形状之后,笑着说:
“”请看这里“。好,我背起来了。”
“然后右手臂往前伸直,左手臂弯曲之后手掌靠到右手手肘内侧。”“手掌是摊开的吗?”
“嗯。”
“我做了。”
“这个动作的意思是:”我想在你身边“。”
“”我想在你身边“……”
“这一次只有右手摊开,往旁边举起。手肘呈直角弯曲,就像跟人说再见时一样的动作。可 是手不要摇。”
“是这样子吗?”
说完之后,达夫南笑了出来,连伊索蕾也笑了。因为根本就不可能看得到。不过,他们还是都没想到要跑去墙的另一边彼此面对面。
“就当成你做对了吧。这是”好好呆着“的意思。”
“我也猜到是这个意思。”
“接下来是……”
伊索蕾一个接着一个,把“我答应你”、“来这里”、“拿过来”、“等一下”等等这类句 子教给他。达夫南觉得很有趣地跟着做了之后,突然想到一件事,于是问她:“可是,伊索蕾,你教我的这些句子怎么都跟祈祷好像没有关系?”
“嗯……”
伊索蕾先是沉默了一下。许久之后才传来了回答:
“这是我和我爸爸之间的信号。我曾有一阵子得过腮腺炎,几乎都不能说话了。当时实在痛得非常难过。那个时候我爸爸教了我圣歌,但是因为我没办法自己唱歌来养病,所以他就想到可以换成用手来唱歌。他只花了一天就完成构思,全部教给我。原本更加复杂,单字也很多,但我几乎都已经忘了……”
达夫南点了点头,说道:
“你慢慢回想,再教我。因为我觉得挺有趣的。”不知道伊索蕾在屋里是什么样的表情,不过,她只是如此说道:“我想到后再教你。和你讲一讲,说不定还会再想到更多。”夜已经深了,终于再过不久就要天亮。彻夜聊天的他们也渐渐感到疲累。大约在太阳快升起前一个小时左右,伊索蕾终于说道:
“现在有点想睡了,最好还是闭上眼睛睡一下吧。”“这样明天才不会走路失足,才能平安回家。”两人同时发出了会心的笑声。看不到彼此的脸孔反而如同没有距离一般。
“晚安。”
“你也是,晚安。”
变安静了。过了好一阵之后,少年的嘴里低声喃喃自语着:
“真是个奇怪的夜晚。你和我,两个人都过了个奇怪的夜。”少女睡着了,没有回答。
一阵风吹了过来。
梦里,在贝壳里头有个迷宫。
第06章 陷阱预告
已经是下午了。
或许是因为睡到很晚才醒来的关系,回去的路并没有想像中那样困难。两人以轻快的脚步走下山。首先到达的是伊索蕾位在山边的家。达夫南说道:“一整夜没回家,祭司大人可能一直在担心我。”
“嗯,说不定……”
伊索蕾有些拉长了语尾。他也觉得心中有些不安。虽然他做了个好梦,但事情不是这样就结束了。
他帮伊索蕾开门,看她走进去之后,便独自走下山。他看一看太阳确定时间,此时思可理已 经放学了。一想到自己确实做了以前没做过的事,他稍微舔了舔嘴唇。想起奈武普利温,心 中觉得有些罪过。
如果奈武普利温对他生气,他会道歉的。
就在他拐过回家路上最后一个拐角时,眼前出现了一个意外的人物。这个人一脸 是一直在等着他的不悦神情,站在那里的人是莉莉欧佩。
“你怎……怎么会在这里?”她就这么站在他家门前,而且一副等了很久的模样,所以不用问也知道她是来找谁的。 虽然昨天在思可理就已经见过她了,但奇怪的是,现在她却令人觉得很陌生。不对,正确地 说来,是自己看她的眼光似乎和以前大不相同。
晴朗午后的巷道里,洒着一片淡淡的阳光。
“你到哪里去了?”莉莉欧佩虽然露出一副就要发怒的表情,但声音却很镇静。达夫南认为她是在问他为何不去思可理,所以简短地回答:
“我只是去……散步。”
“花了一整晚时间?”她怎么会知道昨晚他没回来?不对,难道全岛的人都知道了吗?
“……”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而且他觉得自己也没必要对莉莉欧佩解释清楚。如果真的照实讲出来,似乎也有些不妥。
“你干嘛不回答我?”“一定要回答你吗?”“对!犯错的人总是这么回答。”莉莉欧佩像是不想再看他一眼似地,立刻转过头去,往达夫南刚才走来的方向匆匆走掉了。
他感到有点奇怪。达夫南走回家中,开门进屋。里面没有人。这是当然的事。奈武普利温不 是那种在大白天无事可做的闲人。
他坐在椅子上,环视他熟悉的屋,可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进到屋里之后好像更 觉得不对劲,仿佛是屋里有一股令他不舒服的气息。
他实在无法好好休息,于是很快站起来,往屋外走去。然后他考虑了一下,决定走向大礼堂方向。他想去见戴斯弗伊娜祭司,问她有关冬霜剑的事。
当他觉得大礼堂前的广场今天人特别多时……
“哎呀,你们看,这不是达夫南吗?”
在岛上,根本没有同龄孩子会用这种语气高兴地欢迎他。欧伊吉司也不会用这种方式说话。
“哦,终于来了!看来他已经玩够了!”
玩够了?
广场前大约聚集了五六个少年。首先喊出声音的是艾基文那伙的人,名叫皮库斯,而第二个开口喊话的则是艾基文。至于贺托勒则不见踪影。
达夫南走到他们前方,问道:
“你们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我们只是在激励自己而已。你以为用那种表情我们就会怕你了吗?”
艾基文穿着宽松的大衣,他一面卷起袖子,一面嘻嘻微笑着。一排整齐的牙齿中间长着 两颗兔牙,看起来显得特别突出。
达夫南停下脚步,说道:“只要你们不再讲一些没营养的话,我就走。”
“啊,你走不走都不重要。不过,你可真是令人惊讶啊!可能只有从大陆来的家伙才想得出那种手段吧。像我们这种岛上土生土长的怎么可能想像得到?”“对啊,对啊。”
达夫南不由自主地把手移到腰间。他们分明是想侮辱他,只是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讲什么事 .不过,剑并不在他身上。
一个名叫里寇斯的少年忽然站出来,说了一句话:
“听说你做了一件空前绝后的事,是吗?”
达夫南用低沉的声音回答:
“我再说一遍,你们给我解释清楚!”
里寇斯和其他少年不同,他对达夫南露出恨死他的那种表情。接着他的嘴里终于迸出了一句话:
“消息都传开了。听说你和你的老师乱搞!”啪!
一眨眼间,里寇斯的身子就摔倒在石地板上。达夫南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挥出拳头的。所有动作都是在一眨眼间发生的。
不过在下一瞬间,达夫南的肩膀却被某人有力的手给抓了起来。他的身子被甩出的同时,也有拳头飞向他的脸孔。
扑!
拳头朝他左下巴直直袭来,他想要稳住摇晃的身子的同时,又有一拳,这次是朝他下腹部挥来。他反射性地往后躬身并伸手去抓那个人的手腕。但姿势不对,没有抓到。
“欠揍的家伙!”
低沉的声音传到了他耳中。原来是贺托勒。
达夫南往后退了一步,瞪着他。不知何时,其他少年都已经围着他站成了一圈。
挥拳的贺托勒用冰冷的眼神瞪着他,表情显得非常生气。他不仅用那种眼神瞪着达夫南, 也瞄了其他少年一眼,使得所有人一时之间都沉默不语。
达夫南摊开右手手掌之后,又再慢慢握住,低沉地说:
“要是你不说清楚有什么事,刚才那两拳就还给你!”“你不知道是什么事?”
从贺托勒的嘴里喊出了愤怒声。
“你竟敢侮辱不可侵犯之人的名声!”
突然间,他感到一股既寒冷又热烫的气息从后脑勺下方的后颈直窜到头部。终于,他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但同时他觉得他们这样说令人无法容忍。达夫南一面勉强喘了喘气, 一面说道:
“话不要随便乱说,否则你会连后悔都来不及。”但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贺托勒像是再也无法忍受似地喊道:“你现在是跟什么人扯上了肮脏的新闻,你知不知道?她在我们所有岛民眼中,就像神圣的公主。连祭司大人也很尊敬她,她的所有天份、所有名声、所有高贵,不是你这种卑贱的家伙有资格去碰的!谁都不可以侵犯她!如果想要随便玩,你自己一个人尽情去搞,至于她,你连一根手指头也别碰,你这个从大陆来的脏鬼!”“……!”
达夫南已经没有必要再跟他罗嗦了。两人几乎是同时冲向对方,互相扑倒对方,滚到了地上 .两人拳打脚踢,衣服也撕破了。原本围着他们两人的少年们则慌乱地往后退。
比达夫南大两岁的贺托勒个子很高,不过腕力也强,所以一下子就把达夫南压在地上,跨坐 在他身上。可是达夫南力量虽弱,但身体弹力还行,一会儿工夫就坐了起来,把贺托勒的肩 膀推下去。但是脚被压住,所以根本无法随意制住对方。
艾基文不安地在他们旁边走来走去。他虽然很想帮助他哥,但自尊心很强的哥哥一定不容许他这么做。而其他少年也是跟艾基文同样的情形。
“打他!压下去!”
“这个从大陆来的恶魔,把他打倒!”
达夫南又再一次被推到地上,这一回还挨了对方一拳,左脚被弯到贺托勒的脚边。在此同时 ,他直立起右边膝盖,用力顶向对方。
“哦!”
贺托勒的拳头果然非比寻常。不过,战况一下子就又被扭转了过来,达夫南坐在贺托勒身上 ,压住了他。达夫南不想和对方犯同样的错误,所以他压制的不是脚而是贺托勒的肚子,然 后给了他两拳。贺托勒的嘴唇撕裂流出了血。不久前达夫南也跟他一样流着血。
“你再说一次刚才那种话,我就……”
贺托勒伸出手来,使劲想要揪住达夫南的领口。这时候,达夫南的手靠过来,揪住贺托勒的脖子,用力压了一下。
“哦……”
这一拳打得可真重,贺托勒立刻觉得眼前一片晕眩。正当他觉得根本无法呼吸,在散乱的发丝之间,他突然看到对方的表情,吓了一跳。
那是一个如同石头般僵冷的表情。接下来他听到的说话声也和刚才激动的语气全然不同,那是种极为冰冷的语气。
“我要和你决斗。”
从自己的嘴里说出那句话的同时,达夫南的脑海里鲜明地浮现出耶夫南的模样。所有一切都 是在瞬间发生的。小小的村子里,对方要他喝下满是虫子的汤并且侮辱他。在受到这所有屈 辱之后,最后他站起来喊出的就是这句话。
我正式请求跟你决斗。
手被放开了。达夫南感到眼前茫然的那一瞬间,一只有力的手伸过来抓住他的后颈,提了起来。从背后传来了熟悉的说话声,而且语气非常地平静。
“在大礼堂前面打架,你们两个未免太有礼貌了吧?”
一听到奈武普利温的声音,少年突然感到一阵混乱。因为他才刚想起耶夫南的模样,上面却 突然有奈武普利温的人影叠了上去。他们是不同的人,可要说他们是各自不同的人, 又令他觉得是件陌生的事。
奈武普利温放下达夫南,接着对贺托勒伸出手来。贺托勒犹豫了一下之后才抓住他的手, 从地上站了起来。一站起来,他便吐了一口哽在喉咙里的口水。
“我不是那种会禁止年轻人打架的人,但要打架就去别人看不到的地方!”
他说完之后,用手戳了一下达夫南的肩膀。
“你看你这是什么样子!得涂上很多药才行了。对了,我们去见一下默勒费祭司。他说很 想念你。”
虽然是和平常一样的玩笑语气,但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达夫南有些犹豫地转头看了一下奈武普利温的眼睛,觉得他的眼神里看起来似乎有些悲伤。
“哥,吃饭了!”
贺托勒的全身都擦了药,闭眼想要忍一忍疼痛,就听到弟弟叫唤的声音,便回过头来 .“嗯。”
今天是艾基文准备的晚餐。他们的父母去见摄政阁下,要晚一点才会回来。
虽然他们住的房子是村里屈指可数的好房子,吃得也算丰厚,但他们和大陆的贵族不同, 没有任何侍从。在岛上,只有在侍奉老师时才会当某人的侍从。
贺托勒不仅力气大,而且各方面都很优秀,也长得很帅,有这样的哥哥,让艾基文觉得既自豪又高兴。艾基文自己则是除了偶尔会有一些狡猾的诡计之外,根本没有什么长处,外表也长得畏首畏尾,没有一点架势。他本应嫉妒他哥哥的,但他却没有。因为他知道他帮不 上任何人的忙,只会碍手碍脚。
所以艾基文老早就决定,自己一生都要当哥哥最诚挚的支持者。因为在他想得到的范围之内,这是最为明智的决定。他的父母当然也只爱这个杰出的哥哥,不过他们对这个似乎喜爱哥哥更甚于自己的平庸弟弟,则抱持着宽待的态度。这就是艾基文个人的生存策略。
“要是奈武普利温祭司大人不阻挡,哥哥你很快就可以把那家伙压成烂泥了。祭司大人一定是看达夫南那小子快输了,才插手管这事的。”
即使这种时候,艾基文还像是在自我陶醉似地,不专心地一边吃饭,一边嘀咕个不停。贺托勒没有答话,只是喝着汤。
“达夫南那小子只是外表嚣张而已,其实也没什么实力,力量也不够大。下次再遇到他 ,一定要揍扁他。”
“事情没这么简单。”此时贺托勒才开口说话。艾基文搞不懂是什么意思,对贺托勒说:“什么意思啊?哥哥你又不会输给那小子!”
“这不是输不输的问题。刚才你不是也听到奈武普利温祭司大人说的话?他说默勒费乌思祭司大人想念他,要他去见默勒费乌思祭司大人,不是吗?暗地里他是想用祭司们的权势来压 制我们!既然如此,我就很难再找到机会跟他打了。”
“哼,真是卑鄙……那家伙自己说要决斗的!要是来真的,这一回用剑治他不就行了!”贺托勒不像是在回答,而像在自言自语般说道:“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对付他……”
艾基文自己一个人愤慨完之后,突然像是想到什么似地拍了一下桌子。
“对了,哥,你也喜欢伊索蕾小姐吗?你不是一直很喜欢莉莉欧佩?”贺托勒因为挥拳打人打得右手疼痛,所以改用左手撕面包,他一面吃一面回答:
“我比较喜欢莉莉欧佩。”
“那你刚才为什么那样认真地赞美伊索蕾小姐?”
“因为这是种手段。”
艾基文摇晃了一下自己的头,像是想不透为什么这是种手段。他平常是很会耍手段的,但现 在他却想不出所以然来。他很快就放弃思考,问哥哥:
“我不懂。既然你对伊索蕾小姐没兴趣,那达夫南做了什么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只要把他揍扁不就得了吗?”
贺托勒张嘴张到一半,嘴唇破裂的地方痛得令他皱起眉头,他答道:“你怎么突然变笨了?伊索蕾是死去的伊利欧斯祭司大人的女儿,他的才能全都传给女儿了。所以如果她有交往的对象,那么你想想看,她所拥有的优势全都会跑到谁身上?”
“啊……”
艾基文吃惊地张大嘴巴时,贺托勒继续吃他的面包,吞下之后拿了竹篮里的一个苹果,剖了开来。他没有张大嘴巴,而只咬了一小口,接着他说:
“虽然大家都说奈武普利温祭司大人的学生会是下一任剑之祭司,但我不这么想。一方面是因为奈武普利温祭司大人离开岛上很久的关系,另一方面,则是除了戴希祭司大人和默勒费祭司大人算是站在他那边的人之外,根本没别的人支持他。戴希祭司大人年纪已经大了, 该退休了,而默勒费祭司大人则是个怪人,对岛上的事没什么兴趣。而且我还听说奈武普利 温祭司大人的身体有病,无法活得很久。岛民们都很怀念伊利欧斯祭司大人,大家都说他是 最了不起的祭司。现在大家把这种情怀全都集中到伊索蕾身上,所以她才会像现在这样被奉 为圣女、公主。所以下一任的剑之祭司可能会是伊索蕾身边的人。也就是说,是跟着伊索蕾 的男人。”
这实在是令人惊讶的想法。艾基文睁大眼睛,喊着:“那么说来,哥哥你也该把伊索蕾小姐追到手才对!”贺托勒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摇了摇头。
“像伊索蕾这种女孩,是很难搞定的。想要让聪明厉害的女孩听话是很累人的事,我才不会做那种麻烦事。以莉莉欧佩的地位,还有她其他条件,才是和我比较相配的人。”“那么说来?”
“一定要让伊索蕾一辈子不结婚。要不然……就是夺去她的光芒。”
真是残忍的想法。艾基文呆呆地拿着水杯,一时说不出话来。这是一个安静的夜晚。除了奈武普利温睡着的呼吸声,其他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达夫南一个人睡不着,一直醒着。有许多理由让他睡不着,但每当听到奈武普利温的呼吸声 ,心里就只有一个想法。
是不是有什么事让他伤心了?
去找默勒费乌思祭司的时候,奈武普利温的态度和以前不同,看起来有些冷漠。回到家之后 ,照理说两人应该要吃晚餐的,但奈武普利温说他很累,连饭也不吃就去睡了。达夫南一个人吃完之后,稍微注意听了一下,发现奈武普利温一直都还没有睡着。可是达夫南却无法跟他说话。
达夫南努力试着睡觉,却还是睡不着。等到他感觉奈武普利温终于睡着的时候,他从床上爬 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后就这么难过了很久,想了很多事。
他也想到了昨晚的事。昨晚真是美好,简直令人怀疑是在作梦,但现在这个记忆却反倒令他觉得不安。他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到底是什么如此令他不安?
当他看到眼前好像有白衣在晃动的时候……
沙沙。
是半透明的白衣。有东西靠到他身旁,坐了下来。
“你在难过什么?”
达夫南整个人都呆住了。这可不是能够一回生两回熟的事。
右耳边传来了轻笑声。达夫南喃喃地说:
“不要笑……”
“我看你在害怕,觉得很好玩。忍不住就笑出来了。”
这一次,达夫南很认真明白地告诉他:
“拜托你不要再笑了。”
形体渐渐变得清楚了。穿着白色上衣的淡金发少年出现在他眼前,屈着一边膝盖坐在那里。他正举起他的手指头。通过透明的手指看过去是他白皙的脸颊,后面甚至还看得到放在暗处的一张桌子。
“好,我不笑了。可是你怎么好像不高兴看到我?”是不是要装作一副像见过好几次面那样亲热的样子?达夫南处于在不得要领的情况下,没有回答,只是稍微动了一下嘴唇。
“赶快说很高兴见到我啊。幽灵可是很会闹别扭的哦!”
这简直就是在胁迫人嘛!
“嗨……真高兴见到你。不过,你来之前也该先预告一下才对。害得我都全身都冒冷汗了。 ”
“要怎么做?你定个规则,以后我就照做。”
“那个……什么,你是说,以后还会再继续这样出现?”
恩迪米温突然双手交叉在胸前,忽地撇过头去,说道:
“哼,幽灵已经闹别扭了。”
他这是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话。虽然达夫南觉得他还算是个可爱的朋友,但对方是幽灵,所以达夫南一面努力试着放松下来,一面点头说道:
“啊,不是的,你可以常来。你这个朋友挺有趣的。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你。上次给我看的… …影像是什么呢?”
原本想随便找个话题来转移注意力,没想到一说出来就是自己最想问的核心问题。恩迪米温虽然还是一副闹别扭的样子,但并没有漏掉对方脸上的表情变化。
“你回到这个世界,是不是发现到时间过得比你想像要快?”确实是如此。达夫南点了点头,说道:
“从我失踪那天算起,没想到竟然过了五天之久。”
“你那时不就是都在洞穴里睡觉吗?那里叫做珠之洞,原本是让刚死去的灵魂长久沉睡的地方。借此,他们生前拥有的强烈记忆会慢慢地凝结成一颗颗小球,也就是珠子。这样一来, 灵魂们便把自己的邪念以发光状态保存下来,就会失去介入现实社会的意志。所以必须妥善 保管他们的珠子才行。要是不小心摔坏了,里面的记忆随其种类不同,有可能会引来 不 同的大灾难,因为……”
恩迪米温面无表情,只是睁大他的眼睛,说道:
“在灵魂的世界里,记忆就是实际的事。依照记忆的主人管理自己情感方式的不同,珠子里面的邪恶、痛苦、意外事故,都有可能再次发生。”
“那么当时在我脚边的珠子是……?”
“你的珠子是不透明的,对吧?因为你还没死,所以才会这样。而且也因为如此,那些珠子可以让你看到好几个预知的梦……不管怎样,反正活人要停留在亡者世界之中,最安全的地方就是那个地方,所以我才会让你睡在那里。不过,洞穴本身的力量还是存在的,因此会制造出你记忆的珠子。老实说,我已经把洞穴到处凝结的圆东西全给收集起来了。”“这么说来……我也失去记忆了吗?”
达夫南一面感到惊慌与混乱,一面问道。可是恩迪米温像是要他别担心地摇了摇头。
“你还活着,所以即使在那个洞穴里睡觉,也不会丧失记忆。不过,你记忆里的一些情感或许会有一些改变。只是一些些,不会有什么大影响。所以当时你看到的影像……”达夫南突然用尖锐的声音,低声喊道:
“我不想改变那个记忆!一点儿也不想!”
针草的原野以及哥哥呼唤他的模样……
恩迪米温静静地看着达夫南的眼睛,随即以像是有些悲伤的语调说道:
“你以为你所拥有的记忆永远都不会变吗?其实早就开始变了。在你进珠之洞之前,从很 早之前,甚至是现在,也一直在持续改变着。”
恩迪米温没有色彩的眼瞳闪烁着小小的光芒。
“那时候你看到的记忆……是不是你的兄弟?你的执着似乎让已经死去的他无法好好休息。你想想看,他在死了之后的亡者世界,还在一直照顾不存在的弟弟。我再说一次。 是你拥有那份记忆,但当你看到以前的模样时,一定对你产生了某种不同的情感吧?因为这 是过 去的事,因为是无法挽回的事,所以你难过、痛苦,更加恳切但还是绝望,是吗?”
“……”
“虽然那是你的记忆,但你在那里面只是观看的第三者而已,是无法存属于其中的 .而且那也有可能是你几乎快要遗忘的记忆。我为了让你看到记忆,把珠子摔破,但其实活着的你即使记忆不见了,你的生命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可是你看了那段几乎快忘掉的记忆,光是这样就已经让你有所改变了。你还活着,活着的人随时都会改变,不过,死去的人就不会再变了 .”
达夫南无法回答。他不想同意,但也不能否认恩迪米温的话是对的。他对耶夫南的那份情感真的如同几年前,和他分开当时一样吗?或者是和那之前一起生活时的情感一样吗?
他不想承认,可是记忆是一直在逐渐被抹去的。
一直有新的记忆在填补那个位子。所以说,就像昨晚看到的星夜一样……
“好了,我们不要再谈这个了。我不是为了讲这个才辛苦来找你的。就如同你必须借用特别的剑的力量才能越过空间,我也是一样,无法轻易停留在这个地方。”此时他才猛然想到——
“那你是怎么……来的?”
“很让我郁闷的是……对这种事,我的能力一点儿也派不上用场。我可以越过空间到这里 ,全是靠你留下的记忆珠子。”
乍听之下,他不太懂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那些珠子,在记忆的珠子里有你留在这个世界的环节。刚才不久前我出现的时候,你正在想什么?留在亡者世界的其中一颗珠子和当时的你起了反应,帮我开了门。”
“我想不起来刚才想了什么事。”
“反正那不重要。首先我告诉你,现在距你不远的地方,存在着一个危险的东西。”
这话实在是太突然了,达夫南连惊慌也忘了,就问他:
“嗯,你说什么?”
“这东西有个足以把你吞噬掉的巨大邪恶嘴巴,你要小心。可是你再怎么躲避,它还是会找上你的。因为,你带着那把剑的关系。不过你小心一点就行了。你还不到该死的时候,但活着的人会失去的除了生命,还有许多东西。”
他好像忘记了一件事。恩迪米温说“还不到该死的时候……”的那一瞬间,达夫南才想起他是早已死去的人。已经死去的人正在谈论有关死的事情,这未免也太具真实性而且近于真实了呢?
他感觉到自己两颊都起了鸡皮疙瘩。
“你……可以事先知道那种事,这也是幽灵的特权吗?难道你不能帮助我,让我不要遭 受到那种事吗?”
“我阻止将要发生的事?我根本不知道何时,以何种方式发生!我只不过是能感受到 那种事正徘徊在你的时间周围。而且我也不能确定以后还会不会再来找你。有时候,当我 看着你留下的记忆之珠时,那一瞬间想到你和那份记忆的关联,也许还能再一次现身在你面 前。不过,我还是连摸也无法摸得到你。”
恩迪米温一面说着,一面从地上站了起来。半透明的白衣像翅膀般飞扬起来。达夫南看了一下四周,开始知觉到周围那些他熟悉的东西,同时觉得恩迪米温的模样实在显得很陌生 .“你已经、要走了吗?我……”
他正想说他有很多话还没对他说,有很多事还没问。可他同时又想到一件事。他们明明 还不是朋友,他是不是对恩迪米温要求太多了?
恩迪米温像是看穿达夫南在想什么似地,说道:
“你是不是怕我不会再来见你了?有一个方法,你可以用你的力量呼叫我。”
“什么?有什么方法?”
“有些时候,你初次接触的某种情况时,是不是会有重复的感觉?像是曾经遇到过,或是 曾经听过,是不是会有这样记忆冲突的感觉?”
虽然偶尔会有这种感受,但他总以为是错觉。他觉得比较陌生而且感到奇怪的反而是, 在某一瞬间他会突然出现预感。那并不是过去和现在重叠,反而像是已经经历到还未来临的过去 .
可是达夫南省略了复杂的解释,说道:
“有。”
“在你体内沉睡的记忆之珠,其中有些是非常久远的事。有的甚至是你出生之前的事。这些事会突然被认知到的原因是因为现实里的某些事强烈地勾起了你对过去的记忆。也就是说,记忆之珠在动摇。万一,你以后遇到的现实非常强烈地勾起或刺激到你对过去的某个记忆,而破坏了那珠子,而且那珠子在我那边也有的话……”
恩迪米温慢慢地往后退,然后背对着门,停了一下,说道:
“那么那一瞬间我就能来找你了。”
恩迪米温又退了一步。
接着,这个突然上门来的幽灵少年便消失在门后。
第07章 陷阱初现
“摄政阁下,我来了。”
在岛的南边,建筑在一片田野之中的房子,几乎很少有访客。一个月中除了六名祭司两 次定期来访,以及特别日子的聚会外,通常整天连一个访客也没有。
这里距离村子有些远,但还不算是在村子以外。不过,人们还是会避免走到这个地方 来。“进来吧!”
一进到屋里,随即看到的是脱放鞋子的地方。再过去又是一道门,从门内传来了回答的声音 .莉莉欧佩脱下鞋子,进到了里面。
往前方直伸而去的长形房间里,有一个发丝斑白的男子。他不是坐在椅子上,而是坐在房间地上,下面铺着一张兽皮做成的垫子。
莉莉欧佩马上改口呼叫对方:
“爸爸!”
男子满是皱纹的脸上泛起了笑容,他慢慢张开双臂。
“快过来。”
莉莉欧佩像只松鼠般碎步走向前去,奔到爸爸的怀里。他仍然屈膝坐在垫子上,并没有站起来。这样拥抱的姿势,看起来两人都不怎么舒服,但他们父女还是这么拥抱,之后两人面对面坐着。
“爸爸,今天我来是有事要问你。”
“是吗,不过你不该这么常来,这你知道吧?”
“啊,真希望我能尽快从思可理学校毕业。这样我想看您的时候,随时都可以来。”虽然看起来女儿对父亲,还有父亲对女儿,都显得非常亲近与互相信赖,但父女两人的外表却完全没有相像的地方。女儿的一双眼珠子以及漂亮的唇形,还有她那一头像图画里的天使般可爱的鬈发,这些特征在父亲的外貌上根本就找不到。他有的只是苍白灰色的长脸和脸颊,如同陷入深思的暗色眼珠。
“不要急。别忘了你可是很高贵的孩子呀!”高贵的孩子!此时莉莉欧佩却做了一个和这话不相配的动作,轻轻使了个眼色,嘻嘻笑了起来。然后立刻说道:
“爸爸,要是我真的如您所说,是个高贵的孩子,那么如果真的有我非常非常想要的东西,最后一定可以拥有,是吗?”
“就算是稍微想要的东西也可以拥有啊。到底你是想要什么呢?”
“嗯,这个嘛。我只是先问问而已。要是我很喜欢一个人,那个人可以成为我的人吗? ”父亲先是保持沉默,抚摸着女儿的鬈发。然后像是陷入思考般扬了一边嘴角之后,又再扬起另一边嘴角,开口说道:“在我听来……你说的好像是指结婚的事,是吗?”
莉莉欧佩像是听到不喜欢听到的话似地,猛摇她的头。
“可是我还很小!只是问一问而已。我是爸爸的,不,是摄政阁下的高贵孩子,不是吗?我只是想知道是否可以随我意思去做。现在有太多事我还不能做,但毕业之后接受了十五岁的净化仪式,可以阻止我的人就只剩下爸爸您了。”
“话是这么说没有错,但也不能太过无视于别人的意见,硬逼他人,那会……”
“就会无法成为像爸爸这样受人尊敬的摄政。对吧?”
“……”
莉莉欧佩的眼里看不出一点开玩笑的样子。摄政史凯伊博尔静静地俯视着他女儿。
这个小少女确实带着坚定的自信心,说出“摄政”这两个字。对岛民而言,摄政阁下乃是他们疑问、担忧时的最高决定者,同时也是最受尊敬的人,是代替失踪的国王来决定全岛未来的人。
摄政的孩子会成为摄政……这是谁都知道的事,但却是谁也不能随便说出口的事。按照规定 ,在这孩子十五岁之前,谁都不能对这孩子特别礼遇。
而莉莉欧佩是摄政史凯伊博尔唯一的孩子。
当她还很小的时候,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种情况,所以当时她对自己的地位并没有明确的认识。因此在岛上如同被要求的那样,与其他孩子一起平凡天真地长大。可是大约是从去年开始,她慢慢地醒悟到自己所处的地位,也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而她最先具体形成的是一股自负感,而非责任感。
“莉莉,你老实跟爸爸说,是不是讨厌贺托勒?”莉莉欧佩摇了摇头。
“不,我并不讨厌他。”
“那是怎么了?”
“贺托勒哥哥和我从小就一起长大,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家都认为我们会是很不错 的一对。每个人都这么说的时候,就等于是定了结论,让我不得不依循!这种婚姻未免也太 死板老套了!”
“孩子啊……”
她认为爸爸根本不懂她的意思,所以很快地摇了摇头,接着说道:“我自己想过,还是有其他可能性的。当我这样想,心情好像就会变得比较高兴一点。而且 ,我还想过是不是真的要依照那个死板的结论去做。”摄政史凯伊博尔沉默了一下之后,对她说:
“如果你是想依照以前摄政的原则,那我反对。”
莉莉欧佩有些退缩的表情,没有再回应什么。“以前摄政的原则”是指位在最高贵地位的摄政与位在最卑微地位的岛民结婚,来正确引导整个岛上的均衡,这是岛上由来已久的习惯。 但也早已消失很久了。那天一早运气就很糟糕。
晚起的达夫南吃着奈武普利温准备的早餐,才吃到一半,不小心用手臂打翻了一杯燕麦粥。达夫南低头发现燕麦粥滴到裤子上,正在慌乱之际,坐在他对面的奈武普利温用睡眠不足的眼睛看了一下他的模样,便站起来。想要把毛巾递给达夫南,却不知怎么一回事,他的衣服勾到桌子,破旧的桌子摇晃起来,剩下的一杯也倒翻了。原本还有半杯以上的燕麦粥全都倒了出来。
“哦,真是的。”
奈武普利温看着两杯燕麦粥全都倒在桌上,一面咋舌一面说道。毛巾虽然拿来了,但看起来 得擦好几遍才擦得干净了。
达夫南紧闭着嘴巴,有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那是一股不祥的、奇怪的预感。
“看来你跟我一样,精神都不怎么好。今天要小心,不要惹出什么不必要的纷争!”
难道奈武普利温也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达夫南出了家门之后,到思可理去上学,一整个上午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连午餐时间也很平静。和欧伊吉司聊了几句,不过并没有看到莉莉欧佩。
上完思可理的课之后,他走到和伊索蕾见面的山上。等他到达山坡上的草地时,发现那个总 在那等着他的人并不在那里。
达夫南稍微等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之后,他想到她也许在峭壁上,便走上魔法阶梯去看。很久没走那段阶梯了,但他走到有着一个山泉的峭壁顶端时,伊索蕾却也没在那里。
“你的主人在哪里呢?”
他对着一只正啄着泉水的白鸟问了这句话,不过他并不期待会有回应。事实上, 伊索蕾也不是这些鸟的主人。
啪啪帕。
小鸟展开翅膀飞到下面去了,然后越过草地,消失在看不见的地方。
达夫南盯着这景象看了一会儿之后,站起身来。慢慢地走回草地,望着小鸟飞去的方向,突然,他想到了一个地方,就朝伊索蕾的家走去。那里正是小鸟飞去的方向。
接近伊索蕾位在山麓的家时,他看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人影。这些人正从山坡下要走上去。 看起来像是要去找伊索蕾,他们正是贺托勒和艾基文那一群人。
达夫南正好和他们同时到达伊索蕾家门前。
“刚好当事人来了!”
贺托勒提高声音说道。一副像是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事的那种语气。达夫南想起前一天的事,口气僵硬地问他:
“你来这里有什么事?”
“我刚好要来问伊索蕾小姐。如果你也一起把事情说清楚,就不会让人有猜疑了。”
“我不知道你们想知道什么,不过我没什么可以奉告。”
“啊,是吗?那么真的……”
贺托勒转头面向伊索蕾的家,突然喊道:“伊索蕾姐姐!我父亲叫我问你是不是快嫁人了?是真的吗?”
达夫南突然觉得自己简直快变成石像。同时脸颊也一下子烫了起来。
“如果是真的,那恭喜你了!伊索蕾姐姐,你父母都已经不在了,我父亲说他可以当你的保护人!”
现在他到底该怎么做才对?
震撼的感觉如热石梗塞在他胸口与喉咙。这种情绪好像以前也曾感受过。
艾基文和其他少年全都沉默不语,只有贺托勒用冷笑的表情继续喊道:“坦白说,我没想到伊索蕾姐姐你会用这种方式找你的对象!我觉得你应该用更好的方 式!而且想都没想到,竟然是这种年纪小小的人!这样是不是有点可笑?”“你……”
事情就在一瞬间发生了。达夫南想揪住贺托勒的领口,但其他少年全都冲了上来。挣扎也没有用,五六个少年就像处理猎网里的猎物般,紧抓着他。有三只手同时掩住了他的嘴。贺托勒看到他这副模样,嘴角扬起了好笑。他像是故意要升高他的怒气似地,嘴巴张得更大 ,声音更高,说出更过份的内容:
“伊索蕾姐姐,虽然你长久以来一个人生活,但是谈结婚也未免太早了一点吧?就算有再 好的男人出现,你也不能这样随便决定吧?村子的人都在看呢!而且在结婚之前,身体就出现 变化,该怎么办才好?”
这番粗鲁的言语就算不是讲伊索蕾,其他任何女人也会受不了。达夫南简直快气疯了,他想 要挣脱那些抓住他的手,脑海中只响着一句话。我不原谅……绝不原谅你,我要杀,杀 死你!
“是啊,岛上这种情形也不是第一次。不过死去的……”
就在他讲到这里的一瞬间——
原本抓住达夫南的少年们突然感觉到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出来,并且扭住了他们的手臂。原本抓着达夫南右手的一个少年,手腕真的被扭断了。达夫南用这股令人难以相信的气势, 把 紧抓住他的手全都推开之后,朝贺托勒的下巴立刻一拳击了过去。
这一瞬间要不是贺托勒很快避开,他的下巴可能已经碎成碎块了。可是贺托勒像是早就料到 似地,很快躬身,达夫南的拳头只是掠过他的额头。
不过,贺托勒却吓了一大跳。只是轻轻掠过额头而已,但额头却像被用力刮过那样,脱了一 层皮。
刚才,达夫南只想要阻挡贺托勒说出绝对不可说出来的话。就算伊索蕾可以忍受得了其他 任何侮辱,但她却有一件事是绝对无法容忍的。在和她共处的那天晚上,他就已经充分了解 到这一点。她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放过他们的那种话,那种话进到她耳中的那一刹那,任谁 都无法阻挡得了她的。
不可以侮辱到死去的伊利欧斯祭司!
但光是阻止了那种话,事情还没有结束。在死之前一定要还回去的其他那些话,还有曾经因 为弱小而无法报复的那些怨恨,突然全都像要爆发似地,在他脑海之中强力敲响着。
我不会有任何后悔的,如果这种情况也忍气吞声,就不配当贞奈曼家族的人!
就如同爸爸一面凝视着火的宅邸,一面说出的那句话一样……
原以为已经遗忘的名字赋予了他权利。为了成为巡礼者,几个月来辛苦万分的达夫南,在这 一瞬间又再变成好战国家奇瓦契司的男子了。已经放手呆站着的少年们、因为额头伤口而惊 吓到的贺托勒,还有屋里不发一语的伊索蕾,在他们所有人的倾听之下,他破口大喊了出来 .就像同为奇瓦契司男子的耶夫南曾经说过的那样,凛然地吼出了他以前的名字。
“我波里斯。贞奈曼!正式向你挑战决斗!”这里只有两个人。他们不允许其他人旁观。
贺托勒要艾基文和其他少年都退到一边。他像是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似地,拿出了自己的 剑,连达夫南的剑他也准备了。
那是在吹着夏日冷风的山上一处空地。两人不需要信号,连主持者、观众,都不需要。第一次交战,尖锐的声音响彻了山头。
锵!锵!
“呼……”
两人的位置互换了过去。这是因为两把剑接连挥击对方的内侧与外侧之后,以相同的动作转动姿势的缘故。这是一开始的热身运动,接下来就不是这样了。两把剑全都在下一刻开始觊觎对方的要害。
锵锵!
以少年的对战而言,这算是充满可怕杀气的情景。无庸置疑,他们都想杀死对方。被踩 着的杂草也和这火辣的气味同时扑倒下去。
贺托勒的剑瞄准了对方的心脏,达夫南的剑则是瞄准了对方喉咙。很明显地,只要有一方不 做 防御,就会两败俱伤。两人衣服都被划破,长长的伤口尖端流出了鲜血。两把剑继续交锋、 推开、又再互击,一场力量的决战在展开。达夫南知道这样对他不利,所以很快划过他的剑 ,后退一步之后,朝对方手腕刺去。
然而却扑了个空。贺托勒的剑抓住气势,往达夫南的左肩砍去。滴答,鲜血沾湿了草叶。可是在这种情况下,这种程度的伤口,根本不会让人感觉疼痛。达夫南弯曲手臂往后挥砍的剑割到贺托勒的下巴,划出长到脸颊的伤口。两人赶紧往后退,然后又没有任何迟疑地再交战起来。
“还不快住手!”
两人都听到这声音了。但谁也没有停手。贺托勒猛然跳上前去,挥击两次,达夫南则是把那 两剑都给挡了下来,再往正下方横扫攻击过去。当就要决定胜负的那一瞬间——
肯,雷,啊沙,奈伊得!
突然间,手臂变得像木板那般僵硬。达夫南原本想硬撑下去,但还是没有办法,只好垂下剑 来。往前方一看,贺托勒也是一样的情况。接着便双脚发软,两个人都跌倒在地上。“”怎么有你们这种不怕死的人?“
跑过来喊出咒语的是奖章之祭司泰斯摩弗洛斯。在他后面是艾基文他们那一伙少年,还有 莉莉欧佩。她吓得脸色苍白,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
达夫南猜得出来。一定是上完思可理的课之后,莉莉欧佩知道贺托勒一行人的行踪,所 以跑去叫泰斯摩祭司,花了点时间,所以直到刚刚才到。
“里寇斯!你去把那两个小子的剑拿来这里!”里寇斯迟疑了一下之后,跑去捡起掉在地上的两把剑。达夫南看了一眼贺托勒的表情。只见 贺托勒抬头看着里寇斯,一副很生气的神情。
达夫南却没有生气。他的头脑已经稍微有些清醒了。他几乎已经回复到平常的自己,对于不 久前的愤怒也稍微比较能够客观看待了。
同时,他也决心今天的事一定要做个了结,这不是瞬间的愤怒所引发的事。而是越冷静看 待,就越认为这不能是可以就此带过的事,而是必须讨回的一笔债。
优越血统的本性慢慢在体内苏醒过来。奇瓦契司人是不会毫无代价就和解的。敌人在前, 即使经过一段长久时间,也终究会打起来的。现在的状况如果置之不理,一定就会有下次、 再 下次地不断发生。
所以我绝不会忘记讨债回来的。
他一度埋藏的贞奈曼之名,并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再拿出来用的。少年时代的他可以用任何名字,在任何土地上都能用相似的模样成长,但长大成人之后,他终究还是要当奇瓦契司的贞奈曼。“呵呵,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理直气壮讲完了一大堆话的艾基文抬头看着思可理的棍棒护身术老师,并对他用力点了点头 .艾基文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跑到这里把听到、看到的事全说出来,但吉尔老师却比谁都清 楚,因为他故意在艾基文一定会经过的巷道等他。
白天发生的事他早巳全都知道了,但他还是刻意耐住性子听艾基文全部说完。艾基文巧妙扭 曲事实的部分,他也全都看得出来。
只不过,吉尔老师也不知道贺托勒是用什么话侮辱伊索蕾的。这是因为所有少年都对此三 缄其口的关系。达夫南也无法轻易把那些话说出口。
“所以说,祭司们都不知道那是正式决斗,是不是?”“我们故意不说的。他们以为两个人只是一时气愤才挥剑打架。因为,要是我们说出来了, 以后不就无法再决斗了?”
吉尔并不是看不出这话中的核心所在。他的语气像是真的在责怪祭司们,说道:
“嗯,你说得没错。所谓正式决斗不是用这种方式喊停就停的。决斗一定是要战到最后的。 即使是少年之间的决斗也应该这样才对。”
“对啊!要不是莉莉欧佩来扰局,我哥早就把那小子杀死了!”艾基文对贺托勒的信心有一半是正确的,不过年纪还小的他对于自己虚造出来的信心和假象 ,还没有区分的能力。
“可能会吧。以贺托勒的实力,他是岛上少年之中最厉害的。”
吉尔老师很恰到好处地赞同艾基文。不过这还是招来了反效果,艾基文表情有些犹豫地用刺 探语气问道:“老师,您是思可理的棍棒护身术老师,棍棒护身术的实力一定是岛上最厉害的吧?”
“是啊。”
“那么武术方面是不是剑之祭司最厉害,再来就是您了?”
“可能是吧……”
“那您一定应坚持立场守护剑术、武术的吧?”
“应该吧。”
“那么,正式决斗被这样随便喊停,您也一定看不过去吧?”
“嗯。”
“如果是老师您主持的话,就不会有人说话了……啊,当然,除了剑之祭司以外。”
“……”
艾基文瞄了一眼他的神情,说道:
“可是剑之祭司大人完全站在达夫南那一边,立场不公正。所以不管他的意见也没关系。
所 以也就是说……只要他不晓得就行了。“”嗯……“
吉尔老师看到事情如愿进展,但还是故意站在中立的立场,静静地等待着。不过不 懂事的艾基文终究还是触碰到了他的敏感之处。而且和自己刚才说的话完全矛盾。
“老师您是不是也不喜欢达夫南?一定也希望那小子死掉吧?那小子和剑之祭司,一副装腔作 势的样子,您也看不过去,是吧?”
这实在是太中他的心怀了,吉尔老师差点就气得想把这少年给赶出去。不过他还是暗自 忍住怒气,回答他:“我虽然有守护决斗的义务,但我不能决定你们之间的问题。我不会像某些人那样干涉自 己领域以外的事。这种话你可别跑去跟奖章之祭司说!”
艾基文一听到第一句话,就懂了,立刻一副高兴的模样。他有个习惯,虽然看起来开心,但 两眉之间却还会难看地皱起来。而现在就是这个样子。
“对,没错!所以请您不要让其他祭司知道,请帮我们决定地点。而且也请您帮忙主持。只有剑之祭司大人会包庇达夫南,所以那小子死了也不会有什么事。而且决斗也是他先提出来的!”
这也是岛上少年和大陆的少年,最为不同的一点。艾基文已经确实认为他们可以亲手杀死 达夫南,这已跟单纯一时怒气喊“要将他杀死”大不相同。岛上的孩子们即使年 纪还小,就会很轻易想把不喜欢的人杀死除掉,甚至会付诸行动。虽然有祭司们的律法挡 着,无法轻易付诸实行,但仅是心态上就和大陆战场上打打杀杀的大人已没什么两样。
这也可以说是信仰对错过于分明且处罚严厉的月岛王的副作用。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吉尔老师知道可以说出自己计划的时候终于到了,不过他还是强忍住一直要露出的微笑。 奈武普利温已经知道达夫南惹出的事情,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少年的脸孔,看了好一阵 子,然后说:
“受伤的地方没事了?”
达夫南的回答只是点头,移动他的头。
“还要再这样子吗?”
这跟“这小子,以后还敢这样吗?”的父亲口吻是不同的。达夫南先是沉默了一会儿。奇瓦 契司人的本性要他撒谎。
“是。”
这一回他的语气并没有很强硬,因为对奈武普利温的信任至今还是强大到可以压制住才刚苏 醒的本性。
“你确定你会赢?”“我不知道。”
他确实是不知道。如果他手中有冬霜剑,可能会简单许多,但剑还在戴斯弗伊娜祭司的手中。而且即使剑在手边,他还是不想用它。并不是因为比对方有利是不公平的,而是因为奈武普利温禁止他用。
“真是的!”
奈武普利温知道这个曾经还小的少年来到岛上之后,一直都在改变。原本他认为男孩子本 就会一直在变,所以也没特别在意。达夫南刚来岛上的时候,原本他担心少年会太依赖他, 还担心自己的决定会左右到他的人生。
不过,事情却不是那样。岛上已经有好几个人开始影响他了,甚至有些人的影响力比他还大 .这些人的存在带给他的左右为难已令他觉得很难受。他想要试着适应这种情况,但却还未 完全适应。
在这种情况下,少年一直在改变。他也想过,即使是父亲也无法完全主宰一个少年的命运。而且这少年原本就与他很不相同,出身不同、民族不同、生长的时代与过程不同。如果他是达夫南同龄的朋友,他会接受达夫南,但这少年却一直给他不一样的新模样……
“我们原本是朋友吧?”
他突然这么说。达夫南圆睁着眼睛看他,说道:
“现在不是吗?”
“不,现在也是朋友。我只是又想到我们当初是从朋友做起的。”奈武普利温深吸了一口气之后,说道:
“朋友是不该介入朋友的生活并企图想要改变朋友的。是啊,现在的我知道你的决定,这就该满足了。不过,你要记住,这里是一座岛。这里的孩子们和大人一样危险。统领我们的夜空女王希望这个样子,所以这是无可避免的结果。”
达夫南垂下眼睛,静静地答道:
“我知道。”
“更危险的是,我不会对你的危险置之不理。所以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不过要你随时记 住,你和我的命运是被绑在同一条船上的。”第二天,在思可理吃午餐时,达夫南从艾基文手中接到一张纸条。他刻意走到建筑物外面, 打开一看,上面写着这样的句子:
你一定也希望继续决斗吧?你我伤口复元后,再做个了结!五天后,上完思可理的课,你一个人来上次打斗的地方。到时候我会跟你说新的地点。输赢是看谁先没命。
第08章 真相
“是的,请您还给我。”
戴斯弗伊娜祭司原本一直坐在大礼堂里的七圆之上,她抬头看了达夫南一眼后,慢慢地站了起来。然后直盯着达夫南的脸孔一会儿,才说道:
“要我还你可以。但你不说说为何突然需要这剑的理由吗?”
“没有什么理由。”
达夫南一副没什么的表情,简短地答道。但是看到戴斯弗伊娜露出要求解释的表情时,他又 说道:
“我并不是把它当作一把剑来看待的。只不过长久以来都带着它,而且我也把它视为我以前 家人的分身,所以这些日子没有它,觉得非常不安。如果没有别的理由,我想拿回来放在我身边。”
戴斯弗伊娜正眼直视着达夫南的眼睛,用温柔的语气说道:
“你不是想用在危险的事吧?”
这种时候需要他优秀血统的力量。达夫南推掉些许的犹豫之后,甚至还轻轻地微笑,说道:
“不会有危险的事。祭司大人您觉得它看起来还像剑吗?”
冬霜剑的模样还是那个样子,只有薄薄的一片剑刃,没有剑柄。戴斯弗伊娜点了点头,说道 :
“那么,你拿去吧。”
冬霜剑又再度回到了达夫南的手中。达夫南深深行了一个鞠躬礼之后,便走出了大礼堂。 啪,外面包着的布被放到了桌上。达夫南很快就解开层层包裹,里面包着一把几乎和白布一 样白的白色剑刃。
他举起手指,凑到剑的表面。这剑的冰寒气息总是和一般金属物品的触感不同。这一次他要用这把藏着许多秘密的冬日之剑来达成他的意图。当他与不容饶恕的那个人打斗时,没有完整的准备怎么有办法打好这一战呢?
家里只有达夫南一个人。达夫南把冬霜剑放在一旁,拿出匕首。将白布四角稍微割掉一点之后,他开始用双手紧抓着白布,准备割出些大约一根手指宽度的布条。
叽咿,叽,叽咿。
安静的房内持续响起尖促的声音,达夫南一边听着、一边面无表情地舔了一下嘴唇。这种类 似尖叫的声响居然让他有些高兴。
白布很快被他割成了几十条的长布条。他拿起布条开始在原本应是冬霜剑剑柄的位置,而现 在已成一块没有剑刃的薄金属上,紧紧地缠上白布条。
不到一个小时,他就把所有布条都缠上去了。打好结之后,他试着用手紧握住。虽然这比起 真正的剑柄来说是非常不舒服的临时剑柄,但至少一定可以减轻握剑时手受伤的痛苦。这把剑,总是将他带往血战之路。
虽然还无法替父亲和哥哥报仇,但这剑会成功地助他惩罚敌人的。贺托勒会正正当当 地决斗吗?虽然外表像是这样,但暗地里的事他不敢相信。
奇瓦契司人是那种连出自同一血脉的兄弟也不会信任的政治性人类。既然知道对方会使用狡 猾的计谋,他怎么还会上当?这也不是他的行事方法。即使没有任何征兆,也要准备万全。 不对,应该说是因为他一定要打赢的缘故。
而且贺托勒要想作弊,是轻而易举的事。达夫南一点儿也不想死在这种肮脏的手段之下。 即使不是贺托勒,而是自己作弊也没关系。只要不输,都是对的,如果濒死时骂着对方卑鄙 ,对方也仅只是会嘲笑自己而已。
他曾经在第一次杀人时一面流泪一面发抖,如今他已经能够一面准备正式杀人,而另一面心 意丝毫都不动摇。
他的爸爸就是为了守护家族和家人,不惜无情到永不原谅亲生的弟弟。而哥哥则是为 了自己的幼小弟弟,心意坚强到把剑刺进自己的心脏。他们全都是他的家人……而现在他也 是坚强的,想要讨回自己身边的人遭受侮辱的这笔债。他就像是被丢在丛林动物中长大 后的人,如今他已变得机敏和冷酷无情,他曾经想要脱离的过去也因这种训练使他 有了理由来自信。如今他对会随之而来的代价也不担心。奈武普利温虽然已经很久没进大礼堂了,但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召唤,他一点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其实,自从把冬霜剑交给戴斯弗伊娜祭司之后,已经有一阵子没来这个地方了。但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没有特别的感觉。
“你来了,奈武普利温祭司。请来这里坐下。”
戴斯弗伊娜坐在七圆中的权杖祭司之位。而默勒费乌思祭司也在。奈武普利温不想和他目 光相对,便故意把头转到别的方向。一看到他,就会想起打掉牙齿那件事。奈武普利温说过 要把牙齿还他,但反而是默勒费乌思一直在拒绝。从那之后,两人至今连平常的对话也没有 .虽然他们曾经是一对忘年之交的朋友。
两个祭司都像戴斯弗伊娜一样,到自己的圆上坐好。戴斯弗伊娜开口说道:“我有些话想私下对两位讲,所以叫两位过来。奈武普利温祭司,你一定要对我说实话。” “说什么实话?”一开始他实在不知她指的是什么。不过听到接下来的话,他立刻就明白了。
“我是指伊利欧斯祭司大人去世时发生的事。”
奈武普利温刻意不把头撇过去,正眼直视着戴斯弗伊娜,问道:“您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地方吗?”
“是啊。奈武普利温祭司,你是现在唯一见过那怪物一面的人。”
默勒费乌思皱起眉头,静静地在一旁听着。奈武普利温则像是反驳似地说道:“如果您有什么疑问就请直接说出来吧。难道您认为我隐瞒了什么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剑之祭司大人,你对当时的事似乎有些反应激烈!”
“我……”
奈武普利温原本想说些什么,但还是闭上了嘴。随即,默勒费乌思开口说:
“戴希祭司大人,您叫我来一定也有什么事吧?”
他的语气听起来似乎已大概猜出是什么事。
“嗯。两位都知道,我把达夫南的剑收在这里,说过要研究那剑的真相。所以我叫两位来就
是要说出我得到的结论。“
“您得到结论了吗?是什么呢?”
默勒费乌思显示出强烈的好奇心,如此问道。相反,奈武普利温却继续保持着沉默。
“好,你们想想。我们因为那把剑所经历到最大的事情,就是整个月岛短暂陷入一片黑暗。 我调查过,想确定这是只局限在月岛,还是在大陆也有相同的状况。据我打听到的消息,大陆那边并没有发生这种事。所以那阵黑暗应该只局限在月岛的范围内。”
“嗯……”
奈武普利温看了一眼刚才进来的入口处。平常大白天大礼堂的门很少会关起来,但现在那扇 门就连门闩也紧紧地上着。
“这可以归纳出一个结论,这把剑所带来的黑暗,只影响到我们巡礼者所占有的区域,也就是说,这意味着剑的力量和身为古代王国后裔的我们,以及月女王的统治会产生反应。但 那究竟是什么呢?追溯古代历史,只发现有一个类似的例子。”
“难道……您是指消灭掉王国的那股力量吗?”
戴斯弗伊娜看了看讲出这话的默勒费乌思一眼,很果断地接着说:“正是如此。正确地说来,消灭王国的那股力量只破坏了我们祖先居住的那个区域,而大陆的其他地方却都平安无事。”
奈武普利温皱了皱眉头,他在心里整理着可能接着被提出来的结论。不过,事情一定没有这么简单。
“两位都知道,古代王国是因为老人之井的邪恶物品才灭亡的。那几样东西是流血的长枪 、生锈的铁手套、黄铜色的盾牌和银色头盔。这些两位都很清楚。当时这些邪恶的物品 控制住了我们的国王——伟大的魔法师。遭到邪恶物品控制的陛下把数千数万的恶鬼和怪 物从井里另一边世界召唤出来,他们把伟大的王国整个彻底消灭了。”
“就这样,我们才会迫不得已乘船来到这里,这是我们都知道的事。您要说的是什 么呢?您要说达夫南的剑就如同那些邪恶物品一样吗?那把剑会再度引来灾难吗?”
听到奈武普利温突然僵硬起来的语气,另外两人都看着他。戴斯弗伊娜用她灰色的眼瞳望了一下奈武普利温之后,摇了摇头,说道:
“过程相同但结果却不同。奈武普利温祭司,你是怎么看待那孩子的,这我比谁都还了解。 因为在很久以前我也有这样一个男孩,他历尽风霜但还是坚强成长,现在在岛上还担任重责 而且做得很好。你的心情我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她说的男孩不是别人,正是奈武普利温。奈武普利温长长叹了一口气,便闭嘴不说了。“我所下的结论是这样。对于这把剑的力量,还不能妄下定论,不过它应该是从不属于这个 世界的地方来的。”
这听起来像是不怎么严谨的一个结论。因为,要是换作其他人,应该会当场断论那剑和当时消灭王国的邪恶武具相同,因此必须除掉或丢弃。可是戴斯弗伊娜省略了具体的结论,只说了表面性的言语。
她不是会因同情心而这样做的人。难道她有其他的想法?
此时,默勒费乌思突然问道:
“可这件事和伊利欧斯祭司的死又有什么关系呢?”达夫南一面拨开长草一面走着。他带着两把剑。一把像平常那样佩带在腰间,另一把剑则和不相合的剑鞘一起系在背后。无法全部插入剑鞘的剑刃受到午后阳光的照耀,如同白带鱼一般闪闪发亮。
他一个人走着。思可理放学后,他和贺托勒他们见了一面,但随即就与他们分开。现在他们正各自走上山去。他们约好在不同的时间到达,他会先到,然后贺托勒等一下到。这是为了避人耳目。
废墟村座落于他们必须翻过两个山头之后的一块大盆地上。感觉上像是在很远的地方,但是不知不觉地也就走到了。从上面往下望,看到的就和他们现在居住的村子一模一样。同样是中间有座大礼堂,房屋都围绕着大礼堂环状扩散地排列开来。
可在走下去后,映入眼中的却是不同的景象。的确,和他现在住的那座村子确实大不相同。不过,却和他的一些记忆很相像。
达夫南想了一下。似乎那是很遥远的记忆,但立刻他就记了起来。他曾看过这幅景象。 毁损的门、倾倒的墙、滚动的石头、停止不动的石头。
破碎的地砖路周围立着一些圆柱。
他沿着圆柱慢慢走着,脚尖还不时被黑黑的藤蔓植物给勾到,那些藤蔓不如他以前看到的多。圆柱的规模也比较小,房屋和石头更是比不上他以前所看到过的规模。不过在这空间里弥漫的气氛,却是一模一样。
这简直就和他到岛上第一天所看到的幻影一样。
“像是……缩小了……”
他住的那座村子也和当时的幻觉很像吗?现在一想,确实没错。真的是很像。可是那座村子 不是废墟,所以不容易察觉。如今看到这小小的废墟村庄,所有一切都变得更明确了。
他不经意地走着走着就到了大礼堂前的广场。这里的大礼堂是盖在好几阶阶梯的上方。
大礼堂的外观跟村里的那座实在非常相像。可是总觉得有些不一样的地方。仔细打量 后他才发现到,原来是周围雕刻的浮雕模样不同。这里也同样有浮雕,但内容却与那边完全 不同。
下村大礼堂的雕刻主题,大部分是月女王的模样和赞扬她严正的图像。可是这里的却很难找到与其相似的地方。这里的浮雕所刻的人物大部分看起来是魔法师,记述他们以强大魔法所造的无数奇迹。
用来当作背景的则是宽广的原野或大型建筑、大都市的建筑物。可是下村刻的是险峻的山,有的则是大海与岛屿。
到底有何差异呢?
“等很久了吗?”
一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他很快地转身。然后就看到贺托勒站在圆柱之间,脚踩着破碎地砖 .他身旁没有其他少年。
原本双手交叉在胸前的贺托勒又再走近他几步,并说:
“你决定要在那里比了吗?这里好像是不错的地点!”
村里到处都是碎石,实在没有什么可以用来当作决斗地点的宽敞空间。比较适合的就是大礼堂前面的广场。达夫南没有答话,只是走下阶梯,站在广场的一角。
“没意见吧?”
贺托勒很快走来,站在达夫南的对面。他的手则是移到剑柄处。在拔出剑的前一刻,他突然笑着说:
“你知道我名字的含意吗?”
达夫南把背后的剑解了下来,放在地上,然后不等对方,就拔出了腰上的剑。带着毫无表情的眼神瞪视着对方。
贺托勒也慢慢地拔出了剑,同时说道:
“贺托勒,我的名字正是”抵敌者“的意思。”
所谓的抵敌,意思不知是不是指他生平一定会遇到必须面对的强大敌人?
“我长久以来一直在想会和谁敌对。现在这个人出现了,真好,不必再苦苦等待敌人出现了 !”
贺托勒手里的剑并不是他平常用的——也就是上次决斗时用过的那把练习剑。现在紧握在 贺托勒手中的,是一把达夫南不曾见过,相当锋利的剑。剑柄尾端的圆头是菱形陀螺 形状,而且圆头尾端还垂着一条金色的剑穗。
贺托勒一面举剑,一面如霹雳雷响般喊着:
“敌人还没出现时是很担心,可是敌人出现之后就一点也不怕了!”
两个少年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开始发动攻击。阳光映照着两把剑刃。只要被砍削到就随时可能丧命的两把剑刃划开了空气,切断了风,向对方疾剌。
当!当!
响起了奇怪的声音。达夫南发现自己手持的剑已被削去一小块,掉在地上。可是剑还没有断,而贺托勒的嘴角浮现出了微笑。
不能让对方得意太久。达夫南的剑趁势挥向对方三次。往左、往右、又再往左地疾刺,以如同暴风般的气势进攻。贺托勒则是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转为守势。
贺托勒又再看了一眼对方的脸孔。
耳边飘扬着黑青色头发,而与其相同颜色的眼里却不露出任何情感。达夫南已经做出如此 具有压迫性的攻击了,居然还丝毫不露出愤怒或自满的神情。
真的只有那纯粹的杀意吗?那种要把挡在眼前的东西刺穿开来的意志,真的只是杀意吗?“你以为我会输?”
贺托勒被逼退了五步之后,蹬了一下脚底的碎石,又再喊道。接着,他拉开手臂, 一面保护身体一面往左侧滑刺。他一跳上阶梯,达夫南连挥两次剑,也跟着踩上阶梯。
贺托勒原本身材就高大,再加上站于较高的位置,所以怎么看都显得较具优势。不过交战主导权目前仍在从下方一直猛攻上来的达夫南这一边。两人就这么一直出招、接招,慢 慢往阶梯上方移去。
“你确实跟他说了吗?”
艾基文并没有去决斗地点,故意留在村里,以掩人耳目。这是他哥哥交待的,但他心里还是一直觉得不安。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如此不安。并不是因为他不信任哥哥的实力,那到底他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最后他实在按捺不住那份不安感,便跑来找吉尔老师。吉尔老师也不等艾基文说完,劈 头就问了这一句。艾基文像是有些不耐烦地大声回嘴:
“是啊!我已经告诉他了,要他打到一半就诱导他到大礼堂里面!可是有必要这样吗?我怕还 没到大礼堂里面,我哥就已经把他杀死了!”
反而该担心相反的情况才对吧,这个愚蠢的家伙……吉尔老师在内心嘀咕着,嘴唇翕动了一 下。然后一副毫无感想的表情,说道:
“那就好了,你干嘛这么不安,一直要我去看?我还以为你没告诉他呢!既然都已经说清楚了 ,那你现在就只是在让你那个自尊心强的哥哥不高兴而已。”
“可是……”
艾基文停顿了一下。他刚才会大声地说话,也只不过是想要压抑住心中的不安。现在他须要找个理由才行。相当狡猾的他立刻想到了一个借口。
“正如您所说的,我哥自尊心太强。万一因为那份自尊心,真的不小心输了,他也不去做老 师您要他做的事,那该怎么办呢?如果我哥下定决心不去做,那您准备的不就都没 用了吗?”
讲完之后,他觉得甚至连自己也被说服了。吉尔老师眯起一边的眼睛,露出不悦的表情。
这确实是不能被排除掉的隐忧,那么直接去看看真的会比较好吗?
“好。你在这里等着。如果全都不见人影,别人会起疑心的。贺托勒不在村里,所以你应该呆在这里才对。”
“可是……”
艾基文并非这么希望。可是吉尔老师像是下了决定似地,很快站了起来。然后用可怕的眼神俯视着艾基文,还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腕。
“如果你随便跟过来,我和你们约定的事情就会倒转过来。那样变成尸体回来的就是你哥了。知道吗?”
睁大眼睛的艾基文手腕被啪地甩到桌上之后,吉尔老师就取下墙上的外衣,抓着外衣就快步走出了家门。留下来的艾基文一个人揉着发红的手腕,紧闭着嘴想着。该怎么办才好?这个老师好像也不是完全可信任的人。自己呆在哥哥身旁会不会比较好?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他会不会 做出什么可怕的错事?
他一直想也想不出个好答案,于是一面生自己的气,一面站了起来。就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他看到半开的窗户外有个害怕的脸孔很快地躲了起来。
“是谁!”
他赶紧推门跳了出去。那个胆小鬼还没跑远。是欧伊吉司。正是他看到的,就是那家伙。他怎么会跑来这里?到底他偷听到了多少?
欧伊吉司和平常畏畏缩缩的模样不同,他一直死命地跑着。而艾基文也是一样,以拼命的心态追了过去。要是有贺托勒在,他还没跑二十步,就已经抓到人了,可是艾基文没办法跑那么快。不过再怎么样也比欧伊吉司稍微厉害一些。
欧伊吉司往村子外围的小路跑去。村子里没有多少人。这时候是燕麦收获期,所以除非像艾基文家那样丰足的家庭,一般家庭都会带孩子一起到田野里帮忙。
欧伊吉司不知该去哪里好,跑到一半时犹豫不决起来,所以慢慢地就快要被艾基文追到了。这时再回村子为时已晚,所以他决定跑去杰洛叔叔的藏书馆,于是转变方向。可是那条路 山坡路,已经跑了好一阵子的欧伊吉司立刻气喘如牛,在上山之前终于被紧追在背后的艾基文抓住 了衣服。
“这个该死的……家伙!”
艾基文也是气喘吁吁。可是已经很害怕的欧伊吉司即使对方只有一个人,还是没有想到要反抗,只是畏缩着。他平常实在是被艾基文欺负太多了,所以现在都已经忘记艾基文也是一 个人的力量和自己其实没什么两样。
艾基文踢了一下欧伊吉司的腿,想让他跌倒在地上,但他也双腿无力,没有踢到。不 过他终究还是用膝盖顶住了欧伊吉司的肚子,使他跌倒。
“你这家伙……”
艾基文正要把脚踢向已倒在地上的欧伊吉司,欧伊吉司突然像是察觉到什么似地,往旁边滚 了一圈,然后又想再逃,一边爬一边挣扎着。
艾基文非常火大,正想要把人抓起,但在伸手的那一瞬间……
“你够了没有?”
令人意外的声音在头上响起,艾基文仿佛像看到幽灵般,整个人都在原地僵住了。此时欧伊 吉司也吓得抬起了头。
站在他们眼前的是伊索蕾。她肩膀后方交叉系着的剑鞘上面插着双剑,穿着一身猎装,表情 冰冷。
“所以我才会教奈武普利温祭司过来。”
戴斯弗伊娜如今用几近冷漠的认真眼神看着奈武普利温。从她嘴里说出的话可以说是担忧 ,其实她有她担忧的理由。
因为她不希望事情被揭发……因为她希望被隐瞒的事永远被隐瞒。
“好了,默勒费乌思祭司,你不是研究了伊利欧斯祭司的笔记文件吗?找到了你要的答案吗? ”
“我只得到一个解答,就是造成岛上那次灾难的怪物原本不是生活在岛上的。而是……从 另一个世界来的。”
“另一个世界是指?”
“也就是说,和老人之井里那个世界的东西是有相像之处。这怪物也很像那些东西,就是被 曾经伟大但却堕落下来的魔法师国王从井里解放,并且消灭掉古王国的那些邪恶生命。”“这么说来,这可能和我们研究的那把剑有着某种关联也说不一定!”
默勒费乌思看了一下奈武普利温,答道:
“应该说一下,之前我拿那把剑研究的时候,也得到和戴希祭司大人类似的结论。在我研 究室里,有很多古老的东西,其中也有从古王国带来的。我特别选择其中来自井中异界的东 西做实验,发现到那些东西只要和这把剑在一起就会产生某种反应。而且只有它们会和这剑 产生反应。岛上变得一片黑暗正是那些东西与剑在实验接触时的反应。”
“两位祭司,你们也知道,当两个世界,也就是这个世界和其他世界接触时,接触的界限 会暂时黑暗吧?”
“……”
奈武普利温认为现在已经不能挽回什么了,因而他下了决心,开口说:
“好,那么说来……”
“等一下,请你先听我说。”
戴斯弗伊娜摊开她的手,然后垂放在地上。奈武普利温突然看到她旁边空着的圆。
他 们围坐的七圆之中,有六个是给六名祭司坐的。所有位子都固定好给各位祭司。而有一个 圆则是空着的。这个位子被称为“牺牲者的位子”。
月女王有时是个喜欢活祭物的贪心统治者。因此一年之中在举行“七圆礼”的大祭典时,那 个位子上会坐着一个要被牺牲的人。这个人在此坐一整天,在月女王的俯视之下,可以享有 和祭司一样的地位,直到流血为止。
可是现在已经没有这风俗了。第七个圆通常都是空着的。还会令人想起以前事情的,就是 这空着的圆。七圆礼的祭物现在都以动物来代替。不过这习俗是从何时开始、又在何时被结 束,就没有人清楚知道了。
牺牲者坐的位子……像他们这样封闭的社会可能还是会要活祭物。可能会要一个纯洁的少年 作支撑社会的燃料也说不定。
“正如你们所知道的,达夫南的剑和消灭古王国的外部世界的东西有关联。但光凭这一点 ,不能断定这剑具有破坏性的力量。因为一个世界不可能整个都是邪恶的,可以将我们送回 到我们王国的,很有可能就是那个世界最邪恶的一些东西。因此我认为那把剑反而可以用在 好的方面。说不定可以成就出以我们力量无法达成的事。所以我想到了我们遭受过的损失。 我们因为异界而遭受到的最大损失就是当时发生的残杀以及失去伊利欧斯祭司。这些已经是 无法挽回的事,然而在我们身旁却还持续有损失。”
“奈武普利温,那就是你。”
默勒费乌思突然说道。他神情热切地转头看了戴斯弗伊娜一眼之后,看着奈武普利温,用强 烈的语气说道:
“你的身体有伤口还没治愈。而且治疗的方法,你也早就知道。不是吗?”
奈武普利温面无表情地回答:
“要是知道,我现在还会不说出来吗?”“这是因为你想要守住和上任祭司的义理。”
“没有这种事。”
“奈武普利温祭司,你是不是对伊利欧斯祭司临终前的事有所隐瞒?以毒攻毒!可以治愈你被 异界怪物咬伤的伤口,应该就是同样来自异界的东西。”
默勒费乌思忍不住喊道:
“我已经从伊利欧斯祭司的记录文件里知道事实了。伊利欧斯祭司知道治疗你伤口的方法! 可是他知道却没有告诉你!”
“请不要再讲了!”
终于,从奈武普利温的口中发出了激烈的声音。他继续说道:“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已经离开我了!这件事……现在再澄清还有什么用处?那个”红色心脏 “早巳和怪物的尸体一起被融化了……”
奈武普利温讲到一半就停住了,眼里出现了些许血丝,像是在努力压抑着难以忍受的记忆 .
“请不要再讲了。我说过,五年前我离开月岛的时候,早已忘记生死的问题了。现 在我还是这么想。我、我现在只有……只有一个想法。我只希望能保护达夫南那小子, 让他长大成为优秀的人,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期盼。”
“不对。”
戴斯弗伊娜又转回对少年说话的语气,她打开自己一直按在地上的手。手掌上鲜明地印着红 色的字句。虽然文字几乎都看不清楚,但还是看得出上面写着“冬日的蔷薇”这几个字。 “我也不知道这几个字是什么含意。不过,这几个字印在这里是在实验那把剑时发生的。虽 然我无法打开那扇异界的门,但大约知道方法,可以与覆在这个世界上的异空间沟通。所以 我将那把剑放在两个空间之间,观察它的反应。我可以看到在那个界限里弥漫着微微的黑 暗,就在我想要把剑取回当手碰触到剑的那一瞬间,感觉一阵烧烫,握住剑取回来一看,手 上就留下了这几个字。这个现象使我得到了什么结论呢?那就是这几个字一定是来自异空间 或者异界。那把剑……拥有拉引异界生命的力量。”
默勒费乌思吓了一跳,喊道:
“祭司大人,难道……你要用那剑再度……”
“你猜对了。我认为应该再一次把异界生物叫出来才对。然后我想把那生物体内的,按照奈 武普利温说的,是”红色心脏“,将它取出来治疗他的伤口。如果伊利欧斯祭司的研究记录 是正确的,那些红色石头就如同异界生物的心脏。即使是再怎么不同的生物,也应该会有 心脏吧?”
奈武普利温激烈地摇了摇头,说道:
“不行!当时为了杀死一只怪物就做了出多少的牺牲,两位难道都忘记了吗?而且谁也不敢保 证这次会出现什么怪物!就连能不能成功都没有把握。为了我一人,怎么可以如此冒险呢?”
奈武普利温像是压抑住某种情绪似地,双手一直紧握着,他接着又说:
“剑在哪里?由我来保管吧!”
“剑已经交给达夫南带走了。”
“什……么?”
他在惊慌之余,说话也结结巴巴起来。此时,戴斯弗伊娜平静地,像是看清了所有事实的眼 神,一面看着奈武普利温,一面说:
“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杀死那只怪物的方法了?”
第09章 情势巨变
一股熟悉的味道。
这股味道确实曾经在哪儿闻到过。这味道有些刺鼻,有点腥臭,一直不断地刺激着他的嗅觉 .一开始闻起来像是苦药的味道,可是却又感觉像掺杂着一股水腥味,或说是像丢到陆地上 慢慢干掉的鱼。
到底是什么味道……
贺托勒上到大礼堂入口处,达夫南也踩上最后一阶,站在可以看到入口的位置。两人暂时停 止了击剑交战。贺托勒似乎也感觉到了那股味道。
贺托勒的背后有两根圆柱及一个半毁的门。大礼堂的屋顶还很完好。但是大门的上半部毁损 了,所以看不到里面。
贺托勒又再往后退了一步。然后用脚往后踢开了坏烂的门。门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门扉已 破掉了半边。贺托勒没有往后看,但是正对大门的达夫南却可以清楚地看到状况。同时他也 感到惊讶:为何贺托勒不在宽广的地点比,而想要进到里面去?里面堆着的是一大堆乱七八 糟的东西。
门被踢毁之后,四周的味道更浓了。达夫南感觉到被埋藏的记忆开始在隐约萌动。
这是尸体腐烂的味道。
生命终结所散发出的恶臭变得越来越强烈,这种味道他以前只闻过一次,那是他无法轻易 忘记的味道。
贺托勒猛然往后一跳,进到了里面。仍然杀意坚决的达夫南握着剑也接着进到了里面。因为忙着奔跑,所以两个少年都没注意到已经跑到了伊索蕾家所在的山麓。
艾基文很怕伊索蕾。因为几天前,贺托勒在伊索蕾家门外大胆喊叫时,他也在场!不对,即 使不在场,他也是贺托勒的弟弟,不是吗?
他一直觉得很奇怪的是,当时她一定在屋内,受到这么大的侮辱却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他 猜想她可能是因为害怕,甚至也可能是因为她跟一般少女一样情感脆弱。不过如今当她出 现在他眼前的那一瞬间,恐惧感就再度升起。她不是会原谅人的那种人,她也不是会忍受 侮辱的那种人。
她可是那位即使要付出代价,也会该杀就杀的剑之祭司的女儿啊!
“站起来。”
欧伊吉司原本因为艾基文而惊吓不已,如今听到头上传来的冷漠声音,突然脑袋清醒了一些 .是伊索蕾!伊索蕾是达夫南的圣歌老师。虽然他很怕她,但她或许不会对达夫南的事置之 不理。
“我、我有话要告诉你!”
艾基文的脸皱了起来。虽然他想使眼色,但欧伊吉司早就看也不看他一眼。欧伊吉司踌躇 地站了起来,目光只投向伊索蕾。
“快说。”
伊索蕾的气势像是要拔剑,不过她只是抚了一下被风吹散的短发,没有采取任何动作。 白皙的手就直接放了下来。
“嗯,那个……那个……达夫南现在有危险!”
他并不是期待会有“你说什么!”的反应,不过,伊索蕾却只是稍微抬了一下左边眉毛,面 无表情地说了一句:
“具体说清楚一点。”
艾基文知道他绝不可能打得过伊索蕾,趁机往后退了一步。事情演变成这样,最好的对策是 跑去追已经先走一步的吉尔老师。必须尽快告诉他这件事,寻求对策。
对于艾基文一副想要悄悄逃走的样子,伊索蕾是连看也不看一眼。因为她原本就不喜欢介入 孩子们的纷争。从很早以前开始,便经常有孩子们互相看不顺眼打架,而她偶尔也会像现在 这样制止这种事。
“现在达夫南和……贺托勒正在继续他们上次的决斗……可能要打到两个人其中一个死了才 会停止……可是刚才我听到,吉尔老师和艾基文在暗中计划着……某种阴谋……”
“……”
岛上的大人,甚至是少年之间,如果意见不合常会用决斗来了结,这种事一年大概会发生一 次。孩子们打起来时,大部分会有大人劝阻,但偶尔还是会有没注意到的情况,发生杀人和 被杀的事。
这伊索蕾也知道。而且她对于用剑解决纷争的方式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如果遭受侮辱,忍 气 吞声的人是愚蠢的,有仇恨本来就该报仇才能了结。因为,她毕竟也是月女王信仰之地长大 的少女,而且她也是从会走路就开始拿剑的战士。
不过这件事和她大有关联,这一点她不可否认。当时她为何要沉默?其实她在屋内把贺托勒 卑鄙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可是她觉得如果那一瞬间推开门去大声反驳,反而是很愚蠢的事。 她相信应该找到其他方法解决才对。
“……所以呢?”
达夫南居然代替自己去跟他决斗?那也就是说,他认为这种问题须要他的辩护?那么,这代表 着……自己须要依靠达夫南?他是以什么身份这么做?以向她学习圣歌的少年身份吗?
应该不是吧……
“如果贺托勒赢了,达夫南就不会活着回来了!达夫南如果赢了也……也……反正……他们 是想要置达夫南于死地!”
“我知道了。”
伊索蕾突然转身。开衩下垂的白上衣衣角画出了一道弧线。
“你……去找其他可以解除你不安感的人吧。”
欧伊吉司以为伊索蕾会对这件事置之不理,惊讶地用呆愣的表情看着她的背影。可是伊索蕾 却不是走向她家,而是以快速步伐走上山去。
此时他才明白她的意思是“去找其他人来帮忙”。欧伊吉司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应该去做 他能做的事,可是他真的能做什么事吗?
砰砰、砰砰、砰、砰、砰。
有人在敲门。而且很急的样子。
戴斯弗伊娜祭司看向大门,露出怎么办才好的表情。她不希望现在说的话走漏出去。可 是敲门的人有可能是要转告重要的消息。毕竟这里是决定岛上重要事情的大礼堂。
“我去看看。”
默勒费乌思站起来,往门边走去。本来应该是奈武普利温先站起来去开门的,可是他低着头 ,正陷入思考之中。
“什么事?咦,你不是欧伊吉司吗?”
一看到对方是个小鬼,默勒费乌思皱起了眉头。他认为原本正在进行的重大谈话会被一件小 事打断。
“有什么事?”
“呼、呼、呼……现在……奈武普利温祭司大人……在这里吗?”
欧伊吉司找对人了。如果是达夫南的事,第一个会想出来解决的人就是他。当然,要找到经 常在村外巡视的剑之祭司,并不是件简单的事。他先跑到别的地方,绕了一圈才来到这里, 已经浪费很多时间。和伊索蕾分开之后,至少已经过了半个小时。
“在。你找他有什么事?”
“非常……重要的……达夫南他……达夫南有……危险……”
欧伊吉司今天实在是跑太多路了。他怕会被已经不见人影的艾基文抓到,所以一点儿也不敢 休息。一听到达夫南这个名字,奈武普利温回头往后看。然后猛然站起来,很快往大门方向 走过来。
“原来是欧伊吉司,达夫南发生了什么事?”“有人想要杀他!”
“你说什么?”
这才是他要的反应。奈武普利温弯下腰来,紧抓住欧伊吉司的两肩。然后很热切地问他:“那孩子发生了什么事?是谁想要杀他?”
“啊……”
眼前的景象令达夫南说不出话来。同时耳边出现轰隆作响般的声音。那些记忆中的久远声音 全都传到了他耳边。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声音要传达的讯息只有一个。
碧翠湖。
那个有着腐烂尸体与怪物的沼泽。杀害他家人的恶灵之湖。
他怎么可能忘得了?
在大礼堂中央,又再现于他的眼前了。虽然规模比较小一些,但脏绿色的腐水几乎就跟记忆 中的碧翠湖一模一样。水太过混浊了,根本看不出有多深。
这座大礼堂和下村的规模大小差不多。不过大礼堂是建在十多阶的阶梯之上,在这里怎么会 有这种东西呢?
沼泽……怎么居然不是生在土地上,而是在坚硬的石头上,而且还是有屋顶盖着的地方?“这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他们绕着沼泽打转。慢慢变成是达夫南站在建筑物内侧,而贺托勒已绕到入口边。隔着石头 上 涌出的腐水,他们彼此注视着对方的脸孔。他们仍然想要杀死对方。
现在是大白天,不同于晚上看到的黑暗沼泽。但嗅觉所感受到的味道已完全攫住了他的记 忆,因此即使这个地方有陌生的墙壁包围着,还是很像记忆中的那座湖。
“干嘛来这个地方?”
“我现在应该告诉你了。嗯,这里的景象看起来是不怎么好。不过为了达到目的,只好这么 做了。”
贺托勒没有持剑的左手伸到背心内侧,拿出一样东西。那东西看起来像是黏贴信封的红色浆 糊,圆圆的一团。
达夫南毫无表情,只是翕动嘴唇,说道:
“你还带了要赢过我的其他秘方吗?”
“不,是你输给了我。”
贺托勒把左手往前伸,让那团红红的东西在手掌上面滚动。这东西不单纯只是浆糊。因为 它一接触到沼泽冒出的腐化臭气,中心处便开始冒出明亮的朱红光芒。不过看起来不烫手。 “胜利的路有好几条,但你只知道一条,我却知道很多条。”
贺托勒的手高举。咻,那团东西被丢进沼泽里。
像有什么发亮的东西往上涌出……可是立刻就消失了。眼前剩下的只有沼泽中央燃烧着的 橘色火光。片刻之后,那东西突然发出轰隆响声,并且爆炸开来。
前面什么都看不到了。
“哈啊……哈……”
弥漫的绿色烟雾掩住了视线。更糟糕的是有一股要香到刺穿肺腑的香气。说不定那是有毒 的气体。
“再见。我以后会想到再回来的……”
声音越来越远,连最后几个字都快听不到了。达夫南像是喝醉酒那般,双腿摇晃着,膝盖 开始发软,最后真的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真是的……
为何坐在地上起不来……?抛开一切不就是为了不要变成这样吗?
不是想过要毫无保留地来转变所有一切情势吗?曾经流过血、流过泪,难道还有什么东西没 被牺牲过吗?
是什么不足呢……“你的血。”
耳边响着吱吱喳喳的声音。然后像是嗡嗡作响的蜂群,接着逐渐变为真正的说话声。阴影在 耳语着,是他周围聚集着的一些阴影。
达夫南靠在墙边,无力地伸直双腿。脚边腐烂的绿水在荡漾着。他头脑恍惚,而且视觉麻痹 ,四肢僵硬。
虽然所有一切都变得麻痹,但奇怪的是,细微的知觉还是存在,操控着他的身体。他甚至能 感受到触及他脚底的水波,全身的触觉宛如针刺般毛骨悚然起来。
“你的血……与你共生的血与肉。”
说话声逐渐变得大声。
“我选择的你不能死。”
“你不能死。”
“你不能死。”
当啷。
他的右手松开,剑掉在地上,然后他慢慢地将右手放到耳边,无力地掩住耳朵。然而那说话 声仍然继续执意地钻进他耳中。
“水不死亡的生命……你要不要啊?”“要不要啊?”
“要不要啊?”
他想要动嘴巴说话,却是不可能。
“你想杀死他吧?你想对他报仇,是吧?”“想对他报仇,是吧?”
“想对他报仇,是吧?”
他的嘴角感觉到腥臭的液体。他说话的声音小到连自己都听不到了,但达夫南还是翕动嘴唇 :
“不需要……你多管……闲事……”
“你看着吧。我杀死他时,你要看清楚。要是我杀死了他,你就是我的了,永远不死,做 我的随从。”
“做我的随从。”
“做我的随从。”
“我不……要……”
达夫南又想要站起来。可是腰部离开墙壁的那一瞬间,却差点往前栽倒。好不容易双手按在 地上,才像小动物般摇摇晃晃地直起双腿。“咦……”
贺托勒停住脚步,很惊讶地看着对方。绕过大礼堂,他正要走回村子,就看到坐在倾倒圆柱 上的人。那不是别人,正是吉尔老师。
“干嘛这么惊讶?”
贺托勒被吓了一跳,随即想了一下。因为一直是艾基文在两人之间传话,所以他们不曾面对 面谈过这件事。不过从吉尔老师那里拿到的那团红红的东西,在半信半疑之下使用之后,果 然充分发挥了效果。贺托勒是在看到达夫南倒在地上后才出来的,所以他认为一切都圆满结 束了。
但是这人为何来到这里?
“看来事情已经顺利处理好了!”
吉尔老师看到贺托勒是单独一个人,嘴角扬起了龌龊的微笑。他的脑子快速转着,立刻有了 新的阴谋。
“……”
确实是进行顺利。但贺托勒还是存有一抹自尊心,因为手段卑鄙,所以根本无法和别人一起 高兴。即使自己感觉做得好极了,也不想让这个人看到他高兴的模样。
“我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所以才会亲自跑来。”
“……什么事?”
即使努力建立起自尊心,也是没用。因为这未免也太假了!吉尔老师不出声音地咧嘴笑着, 从他一直坐着的地方一跃而起。
“那个东西,我给你的那个东西确实是毒没有错,但是吞噬掉人之后,会变得不太安定。
所 以必须在门前刻上符文才行。这样才不会散到外面,只会在里面沉静下来。“”为何现在才说呢?“
“所以我不是赶紧跑来了吗?”
吉尔老师很快地移动脚步,从贺托勒身旁经过。然后他突然停下来,回头说:
“你不跟我去吗?要跟我去做好结尾才对吧?”
“……”
好像有点不对劲,但贺托勒没有充分的理由拒绝。虽然吉尔老师刚才坐在圆柱上的模样,看 起来一点也不像是赶紧跑来的样子。
但他终究还是不得不跟着过去。此时贺托勒感觉到已经是和吉尔老师同搭上一条船。只要 有一方狠下心,就有可能不得不去消灭掉另一方。即使没有消灭,也一定会终生留下一个大 污点。
贺托勒再度走到大礼堂入口处时,有些迟疑。心里觉得很不对劲。于是他对走在前方的吉尔 老师说:
“到这里就可以了吧?符文应该写在哪里呢?”
“你再上来一点。”
吉尔老师的眼睛刺向刚才贺托勒用脚踢毁的门。感觉里面有些微的烟雾气息。
太好了。他一面露出微笑一面转身过去,手里偷偷握着一团东西。和刚才贺托勒拿的一样, 只不过小了很多。
所有一切都将结束……他们两个人都死掉之后,剩下他一人,就可以活着享受长久以来的 渴望。即使审判者月女王正低头垂视,他也不担心。因为长久以来他实在是受了太多不平等 的待遇。
“赶快上来帮我啊!”
贺托勒实在觉得不对劲,就在他踏上第三阶的那一瞬间——
轰隆隆!
某种东西带着巨大的气势往外迸出,并且将半毁的门给撞成了碎块。原本站在门前的吉尔老 师滚到阶梯下,贺托勒也受到冲击,同样摔到阶梯下方。两个人连疼痛都来不及去感受, 急忙抬头一看,他们的脸都因惊愕而僵住了。
“那、那个是……什么……东西。”
那不是大白天里正常人的眼睛会看到的东西。黑暗的烟雾逐渐变成闪闪发出黑光的一团。渐 渐地,看得到形体了。那东西的头部大约在两米高的地方,高高耸起的黑色翅膀合 着,隐藏住身体,很难看清楚长相。
翅膀立刻就展开了。
在转眼之间,翅膀变成一张像要遮住天空的巨大帐幕。当他们感觉视野快被掩盖的时候, 翅膀上面像野兽尖牙般的爪子露出了白亮的光芒。
翅膀一拍,那怪物就下到阶梯的下方。它那双令活人四肢僵硬的眼睛像暗红的火光般燃烧 着。
不过,真正恐怖的是它张开嘴巴的时候。
他们不禁掩住了耳朵。好像听不到任何声音,但耳膜还是像快爆裂般持续振荡,连掩住耳朵 的手也在不停地抖动。他们还是得掩住耳朵,要不然脑浆可能会从耳朵里流出来也说不一 定。感觉到体内的压力在增加,血管随时会爆裂,简直痛苦得快要令人发疯。
“啊……哦……在……”
吉尔老师,也就是吉尔雷波,他一面吐出听不清楚的呻吟,一面开始在地上爬。废墟的灰尘 与尖锐的石块刮伤了他的膝盖,刺进他的手脚,他也似乎完全感觉不到。他好像早巳连前方 也看不到,甚至是他在往怪物的方向爬,也没有察觉到。
贺托勒刚才原本是在阶梯下方,因而被弹到距离怪物稍远的地方,所以比吉尔老师要 镇静一些,他清楚地看到了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他看到怪物的翅膀上面最巨大的两个爪子往 前 突刺。其中一个爪子立刻咻地刺穿了吉尔老师的背部,贯穿身体,压碎了地面的地砖。原本 在爬着的吉尔老师身体便停住了。
眼睛、耳朵、鼻子……七孔全都涌出了鲜血。可是多数的血都往下流到地砖上,看起来像是 红色鲜血注流到如同枯干血管般裂开的石头缝隙里。宛如在废墟的地上涌出泉水般……而另一个爪子则是朝比较低的地方,也就是脸孔,正面扑去。
啪!
在这之前,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但眼前的终结更是快速。仿佛像爆竹爆开一样,头 向四方溃散开来。留在地上的已经不是人类的尸体了。
“啊啊……”
贺托勒全身颤抖着。不,应该说他连灵魂也在颤抖。他脑中 只是在想,这一切实在是邪恶到了极点。他根本没有心思去想,到底是什么错了,从哪 里开始犯错的,以及现在该怎么办。
当他下决心要杀害一个少年时,想到过会死,但根本和现在所看到的死法完全不同。他现在 才真正感受到死亡。死亡不是可以死得干净俐落,很单纯地结束的,眼前这血肉模糊的人 也是死,而被他留在那里面的少年也是死……
不停颤抖的他叫出了一个自从他懂事以来就不曾再叫过的名字。
“伟大的女王啊……”
达夫南睁开了眼睛。
他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闭上眼睛的。不过他确实看到了许多东西、经过了好一段时间… …他想他看到了黑暗、沼泽、着火的宅邸……
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不过模糊他头脑与视线的那些绿色烟雾还是存在着。
他刚才是不是昏了过去?那么他为何还没有死?
他猛然站起来。同时发现他的身体又开始听他使唤了。
他看到剑就掉落在他身旁。他原想去捡起来,却突然缩手。他吓了一跳,看了一下自己的手 .他没有想停下来,但手却自己停住了。
他又再慢慢地朝剑伸出手。可是他清楚看到,自己的指尖想碰剑的那一瞬间,就又再缩了回 去,他的胸口震了一下,内心里很明显地有种莫名的不对劲。
不可以去拿那把剑。
达夫南摇了摇头。不对,到底是为什么不能拿剑?说不定贺托勒就在外面,可能发生了什么 事。但是为什么会这样呢?
不过,还是不能去拿剑。
但是……
达夫南最后还是没有去拿剑,他慢慢绕过沼泽,走向门边。他看到沼泽慢慢地动荡着。仿佛 那下面有个大洞,会冒出新的水。
不久,当他接近门的时候……天啊,当他看向已经不存在门的位置时,他不禁呆住 了。不仅是门,连墙壁也被打掉了一些。好像有什么巨大的东西通过的样子。而且他还注 意到一点,那里到处可见沼泽的肮脏泥块掉在地上,还有脏水滴下的一些斑点水渍。如同有 人掉进沼泽之后站起来一口气跳出来的样子。
曾有一次,他看过与此相同的景象。
他没有时间多想,身体颤抖了一下,然后他就冲到了外面。接着他就看到两个他不敢相信 的景象。
第一个景象是:冬霜剑就放在门前左边的地方。他不曾把剑放在那里。
另一个景象则是阶梯下方……站着一个可恨的东西,而且受到白天阳光照射也丝毫无事地直 直站立着……那是他记忆中的大敌!
“哦啊啊啊啊啊!”
贺托勒面对几乎已经近在眼前的死亡,竟连逃跑也没想到。当他听到刺耳的喊叫声,猛然抬 头。在这一瞬间,这种情况下,他的耳朵竟然听到这毫无恐惧的喊叫声?越过怪物的肩膀看 过去,一个他以为已经死掉的少年正站在阶梯上面。少年双手空着,但就在少年身边,有一 把剑开始散发出一道很稀罕的光芒。他将少年留在大礼堂时明明没有看到那把剑的,怎么好 像剑会移动,会跑到想去的地方?
“死亡……死亡……这么多的死亡!难道你还想夺去更多生命?”
周围的所有一切,达夫南都视而不见,他眼里只有一个东西。达夫南低头,立刻捡起冬霜剑 ,同时迈步飞奔过去。这一刹那的举动既不是勇气也不是蛮勇,两者都不是。他是在半觉醒 的状态下,现实与梦想掺杂着。现在的他是以前在碧翠湖前丢下哥哥逃跑的小孩,同时也是 要将此仇报复回来的另一少年。
白亮的剑被高举起来。还剩下几阶的阶梯时,他纵身飞跃,用力砍向了敌人的翅膀。
不对,应该是说他以为砍到了。
原本倒在地上的贺托勒明白这一刻正是他唯一的机会。令人惊讶的是,怪物避开了达夫南的 剑。然后它一面收起一边翅膀,一面往另一方向跳去。贺托勒很快地站起来,死命地跑开, 想要逃离那里。可是他突然感到一股罪恶感攫住他的脚踝,令他停了下来。
不久前,看到吉尔老师的死状而感受到的巨大恐惧又再度涌了上来。看到了那一幕,他才第 一次感觉到他的杀人罪行不轻。如果依照月女王的训诫,有罪之人与无罪之人,谁都可能随 时会死,而且死是理所当然的,那么为何还要相信自己的生命还有活着的价值呢?岛上所有 人只要一言不合就轻易说要杀人,而且就杀死人,他们真的曾经体验过死亡吗?
一定没有,因为他们都没死,还活得好好的。
只有这种看过爪子一挥就割断脖子、人头落地的景象的人,才有资格宣告终结别人的生命, 不对,或许应该是,只有实际死过的人才有资格杀死他人吧!
他转过身去。
“达夫南!”
达夫南似乎没有听到他的声音。怪物虽然身形庞大,但竟然以惊人的速度移动开来。 达夫南继续追击,向前连挥了好几剑。贺托勒因为不知道达夫南的过去,觉得这个他曾经想 要杀死的少年实在是勇气大得令人惊讶。换作是自己,就算给再多的酬劳,也不会这样做的 .他重新握住剑。这么做并不是为了感谢对方,也不是为了要谢罪。而只是因为他觉得应该这 样做。他仍是月女王的子民……承受它的训示长大的,当然应该有所报答才对。
“也接我……一招!”
当他发觉他抖动的剑尖已经刺到怪物背部时,他的身体已飞到半空中了。他也不知道自己 是被什么打到的,可是眼前已经一片黑暗。不过当他的手摸到胸口喷出的温热鲜血时,心中 开始感到非常平静。
第10章 冬之核
这并不是一场对公平等的打斗。
即使他是处于追击的状态,但却一点儿也没有给敌人任何威胁。敌人并不是在躲避他达夫南 ,而只是在闪躲他手中拿着的剑。
如果这怪物是和碧翠湖那只怪物同类的话,怎么会闪避冬霜剑呢?这个疑点他实在是想不透 .当时的耶夫南明明也是拿着冬霜剑,如果跟现在情况一样,为何当时他不能平安无事?然而他没有空去细想。因为只要他稍有迟疑,情势就会变化。怪物绝不是因为喜欢达夫南而放过他。只要一有机会,它必定会避开冬霜剑,很快割开达夫南的喉咙。它也确实具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可以这么做。
它那双眼瞳如同烟雾里的火光,它那露出骨干的翅膀,在白天阳光之下,更是显得令 人厌恶。这只怪物不是只会躲在沼泽暗处的怪物,它在大白天也很活跃,这个事实更增添 了他的厌恶感。
他是在黑暗之中失去家人的。因此怪物理应不该出现在黑暗以外的地方。记忆中的故乡荒凉 而且有沼泽湿地,控制他童年的黑暗也全是来自那里。所以,怪物就该留在那里。它应该像 被诅咒留在那里的生命一样,蜷缩在那个地方,直到他回去杀死它。
他忘记了吗?不,绝没有忘记,他的本能并没有忘记。如果说他只有一个复仇的对象,那么就是那个家伙了。哥哥要他不要向叔叔报复,可没说不要杀死怪物。他现在才觉醒到,只有这一点没有约定。
“你……你……你不是我禁忌的对象!”
哥哥死前和他订的约定是多么沉重啊!那些约定令他无法忘记、无法抛开,而且夺走了他想 追求什么的意志。那是令他开始逃避的基本原因所在。他一直无法醒悟,现在才确实感受 到这一点。压抑他生命的东西,关掉他内心的东西,令人有气无力而且什么事都没办法去做 的,就是在他整个生命里像暗示般挂念着的“禁忌”。
即使他一直很想,但还是不能去报仇。
他原本绝不会小心翼翼的,但这却是和他本性下相符合的咒语。
那一瞬间,他发觉到剑突然快速起来。开始发出白亮光芒的冬霜剑忽然刺出,刺击怪物的左翼。剑划下来时,两个爪子被划过,随即被切了下来。不过涌出来的不是血,而是灰色烟雾之类的东西,带着热气涌了上来。他反而被吓了一跳,整个人呆愣了片刻。
怪物眼里的那两团火球开始燃烧了起来。被伤到的翅膀像燃烧般冒出烟气,属于它生命的某种东西正在流泄出来。
唰唰唰!
另一边翅膀瞬间就盖住了他的头,同时还伸出了三个尖爪。由于他正处于攻击之后无防备 的状态——因为手臂还长长伸着,无法收回。
达夫南根本没空去预想生命结束。
“……”
结果生命并没结束,右方传来了陌生的声响。那是尖锐金属互相碰击的声音。
锵!
他原本以为无法回头,结果居然可以。达夫南看到锐利的双剑划过怪物的右翼,一次又一次 ,划出一个个十字形。
虽然不像冬霜剑那样能将怪物切割开来,但也是足具威力的伤害。攻击成功之后,随即轻盈往上跳跃,往后旋转一圈,再落地站好。所有动作是在数秒之内完成的。两把剑交叉之后,只举起一边的剑,再度摆出重新防御的姿势,到此为止也是一转眼间的事。
是伊索蕾。
这还是达夫南头一次看见她挥剑的模样。他以前认为她的动作一定是敏捷快速,却没想到这么地厉害。他只看得到整体的移动,但是每个动作却神速到无法看得清。
“你……怎么会来这?”
突然间,他才感觉自己神智清醒一些了。他退了三步,同时看一眼站在右方的她。伊索蕾将左剑往旁边一伸,剑尖提到与眼睛同高的地方,右边的剑则是紧握着,随时准备攻击。或许是因为从没见过人使用双剑,这些姿势令他觉得相当陌生而且特别。
突然间,响起了尖锐的说话声:“你竟然还有时间东张西望!”他惊慌了一下,此刻伊索蕾的脚又再蹬了一下地面。踩出两步,立刻做出人类似乎不可能 做得到的跳跃,然后有变化地旋转剑尖攻击并往下刺击。左剑突击,巧妙地拆解了正要扑过 来的尖爪攻击,而右剑则是扫过背后往下划去。也就是说,她能够轻而易举地跳过高达两 米的怪物。这简直就是丝毫不受身体限制的攻击方式。
吱吱吱吱吱……
怪物发出了奇怪的声音。至今几乎不出声的怪物叫出了像是呻吟的怪声,开始旋转身体。达夫南都快愣住了。现在他看到的如果不是魔法,就一定是错觉。可是,这分明不是错觉 !“危险!”
他不由自主地喊了出来。转身过去的怪物伸出两翼的六个尖爪,往刚刚着地的伊索蕾盖过去 .达夫南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朝怪物方的背部剌了过去。
噗!
剑准确无误地刺中了怪物的背部中间,但他却感觉到刺到空气的那种无力感。他吓得抽出剑来,冬霜剑刺出的那个洞像是用烟雾做的,散开之后竟又再填满。
难道这怪物没有身体吗?
在这段时间里,伊索蕾面对上下左右扑来的尖爪,躲过了第一个尖爪,打退了第二个尖爪, 第三、第四个尖爪袭击过来时,她已经跳到较远的地方去了。她的瞬间跳跃能力实在已经超 越了人类的境界,瞬间她就跃到阶梯中间。
怪物停顿了一下,开始对新出现的敌人警戒提防。达夫南不禁对伊索蕾以及教导伊索蕾 的伊利欧斯祭司的能力格外另眼看待。这么大的跳跃一定要加入魔法的力量。要不然,不管 是每次准确的着地,还是半空中转换姿势,谁也无法轻易地做得出来的。
然而危机从现在才开始。
“请后退,伊索蕾!”
有种令人焦急的莫名预感使他不由得这样喊道。拜托,拜托你走开……这时伊索蕾忽地跃起,上到阶梯上面大礼堂入口处的那一瞬间,巨大的空气波动又再一次进出,笼罩在他们正前方。
墙壁已经大半都毁了,留下一扇破碎的门,里头的沼泽正动荡着,伊索蕾往旁边跃 身,在阶梯下方着地。然后紧接着就朝怪物的胳肢窝攻击。虽然同样也是左剑防御、右剑攻 击的姿势,但这一次则是低姿势地挥砍过去。
达夫南觉得须要协攻,于是也朝左翼瞄准,冲了过去。心里却开始有些恐惧。这怪物 的体形比碧翠湖的那只要小很多。同样很邪恶,同样具有威胁性,不过体形小确实大大地镇 定了他的心情。
然而取得优势只不过是短暂的错觉。突然间,怪物的翅膀整个展开,一下子就往上飞了数十 米。他竟然忘了,既然有翅膀,就一定是有用途的!
在太阳底下,怪物形成了巨大的阴影,覆盖住他们两人。
“达夫南,让开!”
伊索蕾可能是身为老师的关系,也可能是自认为剑术比他优秀的缘故,她一直想要保护 达夫南。虽然达夫南至今还不知道她来这里的理由,但他一点也不想让她因为自己而牺牲。 所以反而挡在她前方,将剑举高,等待怪物接下来的下降。
位于上方绝对是比较有利的位置。只是,上面的人会无法决定箭矢要射向哪个方向。停在上空的怪物不是朝向达夫南,而是朝伊索蕾扑了下来。
哒哒!
他想他是听到伊索蕾在地上蹬了一下的声音。伊索蕾在他背后,所以他无法直接看到她,但 他认为她一定已经避开来了,所以反而攻击另一方向,下定决心要猎杀露出破绽的怪物。
就在这个时候,他又再次听到冲击他大脑的奇怪说话声。
“想救她吗?那就答应当我的奴隶!”
“说要当我的奴隶!”
“说要当我的奴隶!”
什么?
这种时候根本不容去判断。瞬间,也是接续永远又再打开耳朵的瞬间,短短一声惨叫刺进了他的耳朵。
“啊!”
他转身……可是太迟了。
怪物的身体一次露出至少二十个尖爪。甚至他以为空着的身体部位也有尖锐的骨头突了出来,加入一同攻击。根本没有所谓的空隙与破绽。不过,伊索蕾好像还是避开了大部分的攻击。两把剑看来全都转换为防御招势。然而还是有一个尖爪似乎事先意识到她的动作,远远地 画出抛物线旋转过来,刺中了她的左肩。
突然间,长久以来的噩梦闪出来,支配起他的神智。在他脑中变得黑暗的记忆之珠破壳而出 ,又再发出光芒了。
“可爱的小孩,你这么靠近我,是想让我把你吞掉吗?”
“要不要我让你死?还是给你比死还可怕的伤口?”
“用这把剑啊,带着这剑的人一定得渡过长长的杀人者之夜,这你难道不知道吗?”
这些鲜明的字句是什么时候进到他记忆之中的?眼前是黑暗之中的碧翠湖。巨大的怪物被遮掩在烟雾之中。当时他和耶夫南是怎么逃出怪物的手掌心的?那时的怪物比现在这只要 大 三倍,而他和耶夫南既没有和伊索蕾一样的魔法能力,也没有其他什么厉害的招数。当时冬 霜剑无法发挥到现在这种力量,所以那只怪物根本就是一副不需要和他们正面交战的态度。 当时那怪物反而非常沉着。
为何他什么也记不起来了?他以为和耶夫南一起在荒野之中的所有记忆都能再回想起来,但这不就是全部的记忆吗?
“我饶不了你!”
他冲了过去。他用双手握住那发出更加冰冷光芒的冬霜剑,尖锐的棱角触手生疼,但他连这疼痛也感受不到,只是冲去挥砍。他避开又再扑来的尖爪,翻滚、跃起,疯狂而愤怒地直冲过去。
然而,却有另一个陌生的自己正看着这样的自己。那个陌生的自己一面看着愤怒的自己,一 面说道:“都已经遭遇过一次了,怎么又再重蹈覆辙,这个愚蠢的人,像你这种人还有资格 说什么饶不饶恕?”
……他想要否认。
可是没错,现在就和失去耶夫南时一样,他又再处于要失去另一个人的危机!无能、大意、 重蹈覆辙。
“你……”
伊索蕾只是跪在地上,并没有倒下去。被攻击到的肩膀仿佛被倒入黑水般,变黑了,并往手臂部位慢慢扩散。并不痛,但整只手臂在冒出冷汗,根本无法再握剑。她想硬撑,但左剑终究还是掉了下去。
这真是一大侮辱……她这么想。要是爸爸看到了,会说什么呢?本来是要来帮忙的,反倒变成如此束手无策的窘态,要是爸爸看到了,一定会严厉骂她的。然后他一定会跑来帮这个愚蠢的女儿。
啊……想这些有什么用?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得如此软弱。原本她一直认为受了伤就算了,即使死了也无所谓,所以她是个不怕战斗的人。其实此刻她也不是害怕死。手臂腐烂,切掉就行了,她害怕的是比那大好几倍的感受:不够负责、战败感、依靠他人。甚至于,她还因此感到恐惧。
她会一口气跑到这里来,是她想到欠达夫南的人情,须要还他这份人情。虽然,没还他人情 是 很丢脸的事,但比起这个,更丢脸的是她现在内心非常不安。看到达夫南一个人和大敌苦战 ,她的心中竟会疯狂地难过,而且心情混乱。这真的单纯只是因为罪恶感或无力感吗?
达夫南的冬霜剑和伊索蕾的剑不同,它具有可以毁坏那些尖爪的力量。可是却不能像伊索蕾 的双剑那样做为速剑使用。好几次他险险渡过了危机,但都是危险万分,根本没办法撑久。
伊索蕾硬是站了起来。然后用力握住剩下的右剑。她的左臂仍然无力地下垂着,反正把它想 成只是少了一只手臂就行了。这场战斗结束之后,请默勒费乌思祭司截断就可以了。幸好 不是右臂,如果是右臂,她搞不好会太不方便,然后因为麻烦而死去。
“让开!”
穿着羊皮鞋的双脚在地上蹬了一下,像弹簧般的膝盖将弹力往上传达。她跳了上去。挡在达 夫南的前方,同时,右剑朝正面直刺而去。斜斜地避开怪物扑来的尖爪之后,完全改变方向 .脚尖往下一弯,命中了怪物的下体。
无声的惨叫鼓动了他们的耳膜。四方都在嗡嗡作响。
达夫南只有一手持剑,看着伊索蕾转回去站好,背对着他。突然间,他感到一阵刺心般的痛 苦突然袭来。
背影……他讨厌看到背影。
为何他们都要冒着所有危险挡在前面,让他看着背影?每当他回想起耶夫南,浮现的景象有 三个,其中一个不就是一只手握剑、挡在弟弟面前的那个背影!
又是破碎的记忆之珠……如今像爆竹般迸开。变成一丝丝,朝着远处的其他珠子直伸过去。
回来吧,记忆啊,是我的就该由我来毁坏。
越过耶夫南背影所看到的营火,如今是太阳的逆光形成的黑色轮廓。要抢冬霜剑的盗贼们则 置换成巨大的怪物。接着,两个影像交叠,变成完全相同的一幕。
“绝对……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人这么做了。”
两件事强烈地重叠着。又再度发生了,像是魔法咒语般令他心痛地重复发生。虽然他没死, 但终究只是踩着别人的死亡而存活下来的。这一次,他会是踩着谁的死亡呢?
难道他还是个小孩吗?可能是……不过,就只是因为年纪小的关系吗?失去之后的后悔难过, 是为了谁而这样的?是为了死者而流的眼泪吗?是为了活着的人而叹息吗?
不对……不对!
不能总是看着别人的背影,即使实力不足,这一次要反转情况……射向我的箭矢,我就该 以自己的身体去挡!
“你要对付的人在这里!”
“让你的意志化为你的手。”
冬霜剑的剑尖流窜着像是风在流动的光芒。伊索蕾看到了,从她身旁经过并且快速朝怪 物挥去的剑上,射出一股闪烁的光芒。那道光芒仿佛像是从剑上甩出去的水气,她清楚看到 了。
“在你体内。”
是剑尖碰触到的吗?还是剑上射出的光芒碰触到的?如同划过夜空的银河般,雪之光划过了黑暗的肉体。
挥砍它的翅膀之后,刺向身体,再挥向另一翅的尾端,形成一个由线构成的截面图。可是, 怎么会……那个截面和怪物的模样像是两张图画那样各自分离呢?
当啷啷。
在剑刃上结成珠状掉出来的光芒滚到了伊索蕾脚边,那是冰。一块坚硬到在阳光下也不会融化的碎冰。
“与你……同在。”
啪啪啪啪啪!
吹起一阵风,席卷了四方。重量轻的东西全都猛地飞到空中。这风的根源是冬霜 剑砍出的伤口隙缝。里面一片黑暗,那是异界的力量,想要把这个世界的东西吸进去,但被 某种力量阻挡,所以无法做到。
达夫南并没有停下来。现在这一刻他也像伊索蕾那样,可以高高跃起,而且跟她一样快速挥剑。伊索蕾不知道他怎么会有此改变,但达夫南自己心里感受得到。
是他的朋友进到他体内,借给他力量。
使他能够发挥出比他肉体拥有的能力还高出好几倍的力量。这股力量、速度、甚至他的眼睛能看到的视野,全都增强了好几倍。这可说是在人类之上的境界,这是降灵的状态。
两个灵魂一起疾剌出去的剑又再一次刺向怪物的胸口,深深刺进了如果是人类便应是心脏的位置。结果突然从刺进的位置涌出白色雪花般的东西。雪与冰喷向四面八方,形成一个巨大的结晶体。仿佛像是朝六个方向生长的树枝。
这东西成了冰之监狱。
冬霜剑也结冰了。剑刃上的薄冰慢慢地凝结上去,甚至连达夫南握着剑的手也被冰覆盖。简直就像他的手与剑合为了一体。
“啊啊……”
伊索蕾后退了一步,丢下她原本从地上捡起来的碎冰。怪物如今已经不会动了,反而是禁锢住怪物的雪堡在继续扩散,慢慢地淹没了周围的土地。
大地变成了冬天。以冬日之剑被插着的地方为中心,开出了巨大的冰之花。达夫南站着的地方、伊索蕾站着的地方,以及周围的废墟,全都结了冰。
这是从异界来的毁灭力量。
是冬之核。
第11章 牺牲
“唉,发生……大事了!”
在走向山上村子的途中,停在山路上的戴斯弗伊娜长叹了一口气,如此说道。默勒费乌思表 情凝重地点了点头。奈武普利温也停下来,一面仰望天空,一面仔细听着某个声音。
不对,其实他不是在听什么声音,而是在仔细聆听心中的预感。
“赶快走吧。必须在事情无法收拾之前赶到那里。”
他使劲想要推掉覆盖在手上的冰块,可是无法轻易推掉。明明是刚刚才结的冰,在瞬息 之间就变得像是积了数百年的冰块,就连用手掌和嘴巴热气碰触,也丝毫没有水气产生。
他抬头往前望去。尖锐冰柱做成的监狱里,留下来的怪物已经不成形。跟它的黑色斑纹一 样,好像融掉一大半似地,变成残骸贴附在那里面。
他很担心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仍然在他手上的冬霜剑也令他害怕。他视野能及的范 围,全都结了冰,不知道这冰会结到什么地方为止。这突如其来的冬天搞不好会使整座岛 都覆盖在冰雪之中也说不一定。
他终究还是无法把附着在手上的冬霜剑给弄掉,此时,他转过身去。原本想移动一步的,却 就这么滑倒了。他不知不觉地把剑拄在地面上。剑一碰到地面,原本硬梆梆的冰地,就吱地 一声,裂了开来。
“伊索蕾……你……”
达夫南张着嘴巴,突然停住不说了。因为他发现,由自己的嘴巴发出的,竟然有两道声音。
他居然听到内心里有个小小的耳语声:
“去她那里。”
伊索蕾看着惊讶不已的达夫南,开口说道:“原来有陌生的东西进到你体内了,是善良的灵魂吗?”
接着,伊索蕾也被吓了一跳。因为达夫南的嘴巴张开,另一个声音却回答了她的问话。那是一个少年清亮温柔的说话声。
“你真漂亮!”
“啊……”
达夫南不知所措地摇了摇头之后,一口气跑到伊索蕾面前。一面在她面前坐下,一面看着她左肩及手臂上的黑色斑纹,他的身体又再次颤抖了起来。他知道那种怪物。而且他也非常清楚被那种怪物伤到后会带来什么结果。
“伊索蕾……这样下去……不行……”
这一次,他可以用自己的声音说出来了。伊索蕾沉着地看着达夫南。然后轻轻地动了一下右肩。
“你是指这只手臂?切掉不就行了,有什么好担心的?”
“切、切掉!”
这句话实在是一大打击。要切掉手臂?怎么可以说得这么轻松?
而且如果她少了一条手臂,那她的外表看起来……实在是令人不敢想像下去。这或许是他自私的想法吧?不过,失去手臂之后,就没办法使用双剑了。
“所以说,你不是月女王的子女。我一开始就认为你会无法成为月女王的子民的。”伊索蕾的表情显得很平静。但是她不知道事实真相。这不只是切掉手臂的问题……这不是只切掉手臂就能解决的问题啊!
伊索蕾看着达夫南的脸皱了起来,觉得反而是自己该安慰他才对。她举起还好好的右臂 ,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颊。
“干嘛这样?老师保护学生是应该的事。当然,我没有完全尽到保护的责任。不过,这一 切又不是你的错。”
达夫南一直摇头。
“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来这里?这场打斗应该是由我了结。我不希望把你牵扯进来…… ”
“我只是来解决我的问题。因为是我受到侮辱,所以这是我要解决的问题。”
伊索蕾一面这么说,一面觉得心里好过了一些。没错,自己的事自己负责。太好了,没有再欠达夫南的人情了。她不想再欠任何人这种心理上的人情债。
此时,突然另一个声音插进来,说道:
“原来他会喜欢上你,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你是谁?怎么会在达夫南体内?”
伊索蕾对降灵术并不是一无所知。虽然她不知道达夫南何以会发生降灵的事,但她曾经从爸爸那里听过,而且也实际看过。
“这个……是因为……”
达夫南的思绪实在是太混乱了。他脑海里正因为伊索蕾生命有危险但自己无法帮得上任何忙而感到绝望,但同时也想反对她切掉手臂的决定,他努力想要表明她会变成这样是他的责任。不过,现在则是处于连恩迪米温的存在也必须说明的状况。
伊索蕾不知道他心里有着这些复杂问题,又再一次问道:
“达夫南,我不是在问你。刚才对我说了什么?说谁喜欢上谁?”
这又是另一个新的问题。达夫南都还来不及试着解释,恩迪米温就讲出了回答:
“就是你所想的那样。他喜欢上你啊!”令人惊讶的是,伊索蕾却答道:
“这只是你的想法吧。如果你是亡者的灵魂,就赶快离开达夫南的身体。对于不习惯被 突然降灵的人来说,这样会带来伤害的。”
“看来你在担心他哦,好,我走了,达夫南。”
必须用自己的嘴回答自己嘴里说的话,这种感觉还真是别扭。
“谢谢你,恩迪米温……我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刚才你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恩迪米温先是沉默了一下,接着像是知道什么事地开口说道: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如果要解决那个问题,某个人的选择是很重要的。这位小姐说的没错,我还是赶快走会比较好。而且我们的那些大幽灵一定也会对这突然来临的冬天非常困惑,我得走了。”
达夫南感到一阵慌张。焦急地喊着:“你……可不可以再帮我一次?你可不可以帮伊索蕾?她……”
“这是在我能力范围以外的事。我是生存在异空间的,而她是被异界的东西所伤。我会的只是预知能力而已。”
达夫南感觉好像有个影子忽地从体内跑了出来。这一次跟上次不同,看不到恩迪米温的模样。可是他隐约感觉有东西移动到半空中。不过,或许这只是他的错觉也说不一定。
“不过,小姐,我好像还会再见到你哦!”
等到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的时候,达夫南终于忍不住喊了出来。
“伊索蕾,你知道吗?你可能会死也说不定!切掉手臂……不是这样就没事了!我、我对这种伤口非常清楚……”
“什么意思?”
周围是一片冬季原野。甚至连讲话时都有热气呼出。达夫南的手和剑一起冻住了,无法松开 ,两人站的地方上也结了白白的霜。
“我知道那种怪物。在我的故乡里……”
“我也知道。”
过了片刻,她说出了令人惊讶的话语。
“杀死我爸爸的怪物也是这种怪物。”
“那么说来,你怎么还这么镇静?”
伊索蕾看了一眼肩上的黑色斑纹之后,面无表情地说:“我没有镇静。我只是不想变得软弱,才尽可能硬撑下去。”
“……”
两人面对面彼此看着。她那粉红色、如同莲花颜色的眼珠子茫然地晃动着。是不是有那种不 害怕死亡的人呢?是不是有那种不惜凋谢的花呀?每个人对自己总是珍惜有加的,然而 会让她到最后都还如此超然的又是什么?
“我不希望你死……”
或许在两年前,他就该对想要选择死亡的耶夫南这么说。不,这是不管什么时候都应该说的话……为何总是如此慢一步呢?这应该是在他们会死之前,一定可以面对面大声对他 们喊出的话才对。
不要离开我……留下我一人。
留下来的人会有太过沉重的包袱。
“才八月就变成冬天了……”
伊索蕾一面抬头仰望被结冰的树枝遮蔽住的天空,一面喃喃自语。达夫南看着她那副模 样,他再也忍不住了。
他猛然抱住了她。
“……”
虽然只剩一边的手可以搂抱,但他尽可能靠近,将她整个人抱住。为何在这之前,他没有办法让她温暖,现在才用一只左手悲伤地抱住仅剩右臂的人呢?
伊索蕾没有移动。她只是静静地呼出微微的气息,坐在寒冷的冰上,一面接受这难为情的拥抱,一面仰望着蓝天。她看起来像是不知道应该先接受即将死亡的事实,还是先接受找上她的爱情。
过了片刻,她开始低声地歌唱。声音微微地颤抖着。长夜之后短昼来临短夜之后长昼来临一日长度日日皆同世上如此造就而成奈武普利温摸了一下垂在树枝的冰柱。结冰结得很厚实,冰柱根本不太容易碎裂。戴斯弗伊娜则是弯下腰来,检视着地面。奈武普利温说道:
“这是怎么一回事?夏季里竟然出现了冬天!”
“有逆转的意图就会带来逆转的结果。就如同白天里会暂时出现黑夜,也是逆转的情形 .”
戴斯弗伊娜说道。他们踩着沙沙作响的冰地,来到了废墟村。
幸好,冰雪的景象只到村子边界就没有了。不过,越是往村子中央前进,冰地就变得越厚, 冰也冻得硬硬的,空气也和冬天没什么两样,穿着夏服的三个人感受到了寒意,都缩起肩膀 .
“好静!”
那里的气氛不是让人紧绷的紧张感,而只是一股沉寂。只有踩在冰霜上的沙沙脚步声在大声作响。看到大礼堂就在不远处。不,应该说看到像是大礼堂的地方在不远处。因为它原 本 的四面墙已有一面完全倾倒,旁边的两面墙则是往外倾斜一半的状态。大礼堂前的广场有巨 大的雪堆横隔在那里。
越过雪堆之前,他们首先发现到的是倒在地上的少年。那不是别人,是贺托勒。
“喂,振作一点!”
奈武普利温立刻蹲下来,把少年从雪中拉出。他的衣服跟皮肤都被冰凝结在一起,最先需要戴斯弗伊娜的魔法。暖气一散播到他周围,就有嘎吱作响的声音伴随着冰块碎裂。
融化掉的冰块只是极少的一部分。
奈武普利温将他的手腕拉过来一看,感受到他虽然微弱但还在跳动的脉搏。他的伤是在胸口,插着半截的剑。险些就伤到心脏,出血很多,看来不是很容易就能康复。
接着,换默勒费乌思。奈武普利温小心翼翼地拔出那半截的剑之后,默勒费乌思的手上立 即射出强烈的治疗之光,照射着伤口。然后外伤就差不多都愈合了,但意识还未清醒过来。 把贺托勒交给默勒费乌思之后,奈武普利温往雪堆走去。戴斯弗伊娜跟在他后面几步,他先越过雪堆,就看到了那里面的一幕。
“……”
他沉默着。随即后退了一步。像是看不下去的样子,低下了头。
戴斯弗伊娜也走过来。她发现到两人之后先看了看奈武普利温的表情。然后她拨开积雪,往里面走去。
达夫南和伊索蕾互相拥抱着,正在沉睡。或许是他们失去意识了,地面积上来的冰像树根那般紧抓住两人的膝盖和双腿,手臂、手,脖子、头部,也都有一层白白的冰霜,看起来像是被雪覆盖的雕像。
戴斯弗伊娜把手指靠到两人的颈部,确定他们还活着。当她伸手出去,掠过达夫南的肩膀时,发现他右手握着的冬霜剑。那把剑牢牢地黏在少年手上,似乎即使予以热气照射,也不会轻易掉落。
不过,奇怪的是,整把剑的表面完全没有结霜的痕迹。甚至于剑尖碰触到的地面上,也不见有冰雪。即使四周围都积着雪,那把剑仍然闪烁着令人难以目视的冰冷白光,看到这一幕,令她不禁直冒冷汗。
突然间,往远方望去的戴斯弗伊娜发现了另一个东西。一个被冰霜堆积的小雪堡里,一个有着黑色斑纹与空壳之类的东西。
再过去又有另一样东西。是什么呢……看起来像是人类的尸体。
奈武普利温走到达夫南身边,把手放在他头上。从他的嘴里正呼出微弱的气息。不过,他随即发现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当戴斯弗伊娜也感到一股绝望的预感而全身僵直时,奈武普利温用低声却沉痛的声音,耳 语着:
“万万……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他们两人都清楚伊索蕾肩上生出的黑色斑纹是什么。特别是奈武普利温,他更是清楚。因为 在他身上也有同样的东西,到现在还是丝毫没有消失。他至今之所以能够外表看起来很正常 地活下去,只不过是伊利欧斯祭司作为半个礼物送给他而达到的延迟效果而已。
像是因果报应似地,他看着伊利欧斯祭司的女儿竟也生出了这样的伤口。能挽救她的人只有 曾经遭到背信的他了。奈武普利温有好一阵子就这么低着头,紧抿着嘴。不过,他很快就 下了决定。他突然走向那冷冰的监狱,拔出剑来挥砍冰块。一开始,冰块只是往四方飞出一 些而已,但他立刻发挥实力,随即,覆盖在外部的冰块便全都破碎了。
里面散布着魂飞魄散之后剩下的表皮之类。奈武普利温把剑用力插在已经死去的敌人胸口。 乍看之下甚至只像是在泄恨的举动。戴斯弗伊娜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只是一直望着他,可是 此时奈武普利温却拨开怪物胸口下方的部位,拔出了一颗红色宝石。是一颗比鸟蛋还稍微大 ,像一朵小火花般火红的宝石。伊索蕾沉睡了很久很久一段时间。
已经是第十天了。她在戴斯弗伊娜祭司的家中一次也没醒过,也没吃什么东西,就只是这样 一直沉睡。在这段期间,肩上的黑色斑纹已经开始慢慢地褪去了。
而且也禁止任何人来看她。是戴斯弗伊娜这样规定的。达夫南也是一次也没办法来。可是在 第十天,原本明亮的天色将要昏暗的时候,有一名访客前来拜访。
奈武普利温微笑地看着戴斯弗伊娜。两人有好一阵子都沉默不语,不过后来先开口的是戴斯 弗伊娜。
“可是应该没有必要一定得看到她吧。”
奈武普利温又再一次微笑,这一回则是露出苦笑。
“因为有些话是她醒来之后我永远无法对她说的,我应该趁这个机会对她说。”
过了片刻,戴斯弗伊娜点了点头,比个手势,指了指房间里面。
寝室里非常安静。只听得到特意为病人点燃的铁罐吊在壁炉里,偶尔发出哐当响声。
他走到床头坐下,先看了一下伊索蕾的脸孔。他看到她那变得苍白的额头上散着头发,但他 并没有特别去拨开。他就这么俯视着少女,脸上带着疲惫的眼神。
“这几天你一定很难过吧。”
没有任何人听得到这句话。不过,他只是低声地喃喃自语着:
“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实在是太幸运了。要是再慢一步,后果一定不堪设想。”
“我想了很多。”
过了一会儿之后,他稍微换了个姿势。看来好像说话很费力的模样。
“有时候我会想起伊利欧斯祭司大人的事。他怎么会如此无情呢?我真心真意地尊敬他,但 终 究还是无法喜爱他这种人。所以看到你这样,更是觉得奇怪。你怎么会把这种人当作是最为 心爱的父亲来看待呢?”
“这可能只是我单方面的想法而已,因为我也曾经认为他是一个多情且心地好的人。可是 后来我却一直恨着他。而且……认为只能恨他。”
“你可能……没有这样吧。我看你没有那种迹象。你虽然和我遭遇到同样的事,却没有像我 一样去接受。或许因为你们是父女的关系,所以才和我不同。可是,当时我却……不这么 想。”
他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又再呼了出来。看起来显得心事重重。
“你一定是……认为那件事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吧。一定很快就把它给忘了吧?”
“对,因为当时你才只是十岁而已。”
不知是不是房里很热的关系,奈武普利温的脸有些泛红。
“我对你们父女的爱恨,都已经把我的整个人生弄得这么糟糕了,我还是无法做出了断。有 时候,我很希望作个快乐的人。而且希望作个不受他人眼光拘泥的怪人。可是我还是无法将 最初错误的结给打开,每次这样回想,就会……”
沉睡的少女平稳的细微呼吸声像是无止境地拉长着。其中也间或出现好几次的短暂咳嗽声。
“回到岛上,又再看到你的那一瞬间,我以为心结已经解开了许多,但后来我知道还是跟以 前一样。反而那个结好像打得死吧。可是这一回……应该可以解得开了。我似乎已经知道那 条路了。”
“对不起,我现在必须对你用一下”沟通“术。”
奈武普利温把双手合成三角形,念出几句符文并且打出手印。以前在兰吉美房间和失去说话 能力的兰吉美心灵对话时,他就是用这种方法。这是岛民之中有一部分人天生就具有的特殊 魔法天分。就跟阿尼奥仕(丹笙)会用“祈愿术”来平静风浪是一样的道理。在回归根源的睡梦之中,如同作梦般听我说啊。月母光芒敲开心房,到你心房深处 .奈武普利温的手发出微光。他把手放在伊索蕾的额头上。
过了一会儿时间,光芒消失。他露出了微笑。
“我心爱的少年终于给我答案了。我是真心喜爱那孩子的。有时感觉像是亲生儿子。不过当 作朋友的时候,可以彼此学到更多东西。”“赶快好起来吧。记住,我是绝对不会后悔的。幸好,能够把你的生命和我的生命互换 .这应该是我可以回报你及伊利欧斯祭司的最后一笔人情债了。”
“好了,所有一切都结束了。对你还有对我,似乎都需要运气。不过,你好像幸运得多了。 ”
“所以,你要记得赞美我。”
其实他的语气相当悲伤。以前还是渥拿特老师的那个时候,与兰吉美沟通结束之后,他还一 面用手戳波里斯手臂,一面开玩笑,而现在,他的心情却跟那个时候全然不同。
第12章 解惑
那年夏天发生的事件,没有让其他岛民知道。早已是废墟的旧村由于人们残留 着疟疾和怪物的记忆,大家都避免到那里去,因此谁也没有注意到那里发生的巨大冬雪景象 .不过,那里仍然冰雪不消,依旧还是那幅景象。
戴斯弗伊娜祭司又把冬霜剑拿去,用一种稍微有点危险的咒语封印起来。那是一种抑制咒语 ,不管存在于那把剑的是什么样的力量,她都要暂时令其无法发挥。不过,万一那股力量比 咒语还强,反而有可能会为了冲破咒语的限制而更强烈地爆发出来。尽管如此,戴斯弗伊娜 还是认定需要个咒语,保护达夫南不因那把剑而受到伤害。所以不管是因为咒语的关系还 是其他理由,总之,剑的力量又再度沉寂下来。至于吉尔老师的死因,则一定得隐瞒才行 . 三名祭司从贺托勒那里大致猜测到吉尔老师的阴谋,再经过艾基文描述,他们几乎已经知 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如此一来,须要保护的就有两方。一方是暗藏可怕力量的冬霜剑主人 达夫南,另一方则是曾经策划杀人阴谋的两名地位高贵的少年。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既要掩饰死者的真正死因,又要把大事化小。其实这也是为了死者的名 誉着想。所以他们就对外宣称吉尔老师是到山里去,从悬崖摔落下去而死掉的。他四分五裂 的尸体则由默勒费乌思祭司大致缝合之后,变得比较完整一点。他既没有家人,又因为个性 孤僻而没有交任何朋友,所以根本没有人对他的死因有所怀疑。
贺托勒和达夫南决斗的事没有被隐瞒,不过他们对外所说的地点则换成其他的地方,而且说 他们后来和解了。可是大家看到达夫南没什么事,而贺托勒却受了重伤,所以从那时起,大 家都认为达夫南的实力确实比贺托勒强。
贺托勒复元得比伊索蕾还要慢。插到他胸口的剑其实是他自己的剑。那剑在被怪物尖 爪碰撞到的一瞬间,断成两截,刺到了他自己。这样他反而是很幸运的。如果他是和伊索 蕾同样的受伤方式,恐怕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伊索蕾则是在第十五天的时候醒来,然后就回到她自己的家中了。
祭司们特别命令知道秘密的艾基文和欧伊吉司要三缄其口。其实艾基文如果真把事情公开 ,对他自己绝对不是件好事,而欧伊吉司为了达夫南着想,也立刻答应保守秘密。至于贺托 勒及艾基文的父母,也在某种程度的界限里和他们协议好了。他们认为确实是自己的孩子做 错事,所以根本不会有什么特别不悦的地方。
贺托勒自从经历那个事件之后,突然变得沉默寡言,整个人全变了。他不像以前那样会和其 他 小少年聚众行事,就连跟艾基文,也很少再见到他们两人在一起。思可理的课上完之后, 他就离开学校,快快走回家去。
他和达夫南只有一次不期而遇。那是在学校餐厅入口,达夫南停下了脚步,而贺托勒却连与 他擦肩而过也不知道似地,就这么走了过去。
只有几个人大概猜出有事情被隐瞒了下来。可是三名祭司紧守事实真相,再加上这件事牵涉 到摄政弟弟家里的人,所以没有人想直接站出来表示质疑。
夏天结束了,秋天在八月底来临。平静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有一天晚上,达夫南以为 盖着被子躺在床上的奈武普利温已经睡着,但他却突然开口说道:“波里斯,从明天起,我们再开始练剑吧。”
“什么?”
达夫南有些惊讶。自从来到岛上,已经渡过了两个季节,这期间在奈武普利温面前好好拿剑 练习的次数可以说用手指头就可以数得出来,算算还不到十次。虽然也是因为奈武普利温很 忙的关系,但即使不是这个原因,也是因为怕招来岛上孩子们嫉妒的目光,所以奈武普利温 认为最好先少做一些使别人更加讨厌达夫南的事。被剑之祭司教导的人一定会引来孩子们的 反感,所以当初奈武普利温虽然对外宣称达夫南是他第一个学生,但一直到今天,可以说完 全还没有上过课。
“明年你就满十五岁了,是吧?”
奈武普利温虽然整个人埋在被子里说话,但听起来绝不是想睡觉的那种语气。
“上天并不是会一直赐予我们时间的。”
在达夫南听起来,这句话的意思是趁年轻时多学一点东西才对。也就是说,他以为是指自己 剩余的时间。
然而,这其实是指奈武普利温所剩下的时间。
“再来!”虽然是从十步之外开始使劲奔跑冲来挥砍挂在树上的木板,但木板却只是不停地转圈而已。 再多重复几次也是白费力气。由于达夫南手中拿的甚至不是练习用剑,而是木剑,所以根本 连绳子也割不断。
“再一次!”
退回到最初的位置站好之后,达夫南再次朝木板冲去,又挥砍了一剑。被猛力砍了一下的木 板转了一个大圈,就会摆荡回来,一不小心很可能就会打中达夫南的脸。不过他相当有要 领地把它再扫得远远的。
“再来!”
他重复地做着同样的事。手里拿着的木剑虽然很轻,但对长久以来都拿着真剑的少年而言, 实 在感受不出那是件武器。不过,奈武普利温刻意要他握木剑,而且还叫他当作自己拿的是真 剑。
拿着木剑是很难会有杀气的。他努力试着集中精神,但再怎么集中,也觉得和拿着真剑的感 觉相差太多。一个多月这样下来,他的精神已经疲乏到斗志全无了。
奈武普利温也看出了这种迹象。他对达夫南说“你的木剑已经不再锐利了”,达夫南则回了 他一句“木剑本来就不锐利”。
“好,正如同你所说,木剑是没有”比真剑“还要锐利。但是和岩石比起来呢?和飘动的布 相较量呢?”
“可是又没人拿岩石或者布来打斗!”
“只要是相对比较锐利,就可以了!”
奈武普利温拔出一直佩带在自己腰上的木剑,接着就往旁边的岩石很快刺下去。达夫南吓了 一跳,啊地喊了一声,那一瞬间木剑刺到岩石表面的一部分,就停住了。然后破掉的石块便 掉落到了地上。
“魔法是靠祈祷,而让剑锐利的却是靠你心中的力量。”达夫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奈武普利温把木剑放在一旁,从怀里拿出弯月匕首。 刀刃宽度很宽的匕首被放在他的手掌上。
“在自然界,铁比木头还锐利。因为这个缘故,人类很容易就会丢弃内心的力量,而去依存 铁的锐利。你的情形更是严重。因为你的剑甚至不是用铁做的剑,是瞬间就能发挥可怕杀气 的冬日之剑……冬霜剑。你有好几次都被那剑的杀气给包围,有时你甚至还会利用这杀气, 你无法否认吧?”
“……”
“变成那样,你就是那把剑的奴隶了。你会转而成为一个为了那把剑所需要的血而存活的傀 儡。而且慢慢地,你会因那把剑所散发出的杀气,而失去你自己。”
达夫南还记得他听到的那个声音,至今仍然记忆犹新——“那就答应当我的奴隶!”如此看来,选择当奴隶的话,就可以杀死任何想杀的人……但是自己就会变得不是自己了。 这一点达夫南也很清楚。
“现在你知道我不给你真剑的理由了吧?即使冬天过后到了明年春天,我还是会让你拿着无 法显耀冬霜剑杀气的木剑,不会让你拿着比木剑还锐利的武器。我绝对不允许!”冬天一天比一天寒冷,冷到后来,新的一年来临了。
思可理现在是放假期间。月岛的夏天凉爽,冬天就极为寒冷,所以一年之中只有这个时 候放长假,从十一月放到三月初为止。这期间,在二月中的时候,即将入学的孩子会有一个 简单的评量考试。照惯例都是如此准备就绪之后,学期一开始就立刻上课。
二月也有毕业典礼。去年满十五岁的孩子会在此时毕业,定下自己的职业。然后直到暮春时 的净化仪式,这段期间必须去见习,向大人们学习。经过净化仪式,就可以成为真正的巡礼 者,之后会被当做一个大人来看待。
可也有无法如期毕业的人。也就是说,有的人会因为还不到毕业规定的年数,虽然满十五 岁且已经受过十五岁的净化仪式,但必须等到下一年才能毕业。虽然有些孩子是因为某些原 因比较晚入学,但有些孩子则是因为是在新旧年交接时出生,所以也会有跟前者一样的情形 .
像贺托勒,他今年二月毕业,但他的年纪已经满十六岁了。
达夫南整个冬天都没见到伊索蕾。当然不是因为思可理放假,他们也跟着放假,而是有一 次下大雪气温骤降,他们上课的山上空地实在是太过冰冷,伊索蕾随即决定放假,然后他 们就分开了。
如果不在山上教室,而是直接去她家上课,似乎显得很不自在。伊索蕾位于山边的家一到冬 天 ,便覆上了一层雪。她在家里几乎不出门,所以根本没有人知道她在做些什么事,也不知 道食物、木柴之类的东西到底够不够。
达夫南突然感到担心的时候,奈武普利温很快地笑着说道:
“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她也一定会很高兴你去的。”
所以,在一月快结束的时候,达夫南就带着和奈武普利温一起做的腊肠,去找伊索蕾了。即 使在冬天,他还是每天都上剑术课,但这天奈武普利温很好心地让他休息一天,而且还一副 很慎重的样子,说道:
“你要代我向她问好,一定得告诉她,做那些腊肠的时候,不会做腊肠的学生根本一点儿也 没派上用场!”
干嘛带腊肠呀?实在是一点儿也不浪漫的东西,不过,在常传出有人因为无法受得住冬天的 寒冷而在初春死掉的月岛上,这种冬季粮食可说是最好的礼物。
这天,虽然冷到连鼻子都冻僵了,但是天气晴朗。上伊索蕾家的路上仍然积着厚 雪,连膝盖都陷到雪中去了。在月岛,因为雪量很大,所以出门时一定得把整条腿绑得密不 通风。他咚咚地敲了门,随即门框上方就有积雪掉落下来。看来她似乎有好一段时间没出外面来 了。
“伊索蕾,是我!”过了好一阵子都没听到回答。他后退几步,抬头看看烟囱,明明在冒烟。
“伊索蕾,你在里面吗?”
他又再敲门,突然间,门就打开了。可是门前没有站着任何人。
是谁开的门?
他呆愣了一下之后,首先弄掉鞋上的雪。当他正在拍掉腿上和头上的雪时,传来了说话声:
“这些应该在开门前就弄掉。冷风会灌进来,快点到里面来,我才好关门。”
他进到里面,转过身,正想要关门的时候,却发现门已经关好了,令他张口结舌盯着门看了 好一阵。
暖炉旁边放着一张大椅子。椅背很高,根本看不到坐着的人。在那旁边,则放着一张没有椅 背的小椅。
走近一看,伊索蕾手上拿着一本书。他实在很好奇门是怎么开关的,同时,他看到在她椅子 下方有个他没见过的装置。有个木板突了出来,只要拉或推就能开关门的样子。
“看来你整个冬天都在看书渡日子!”
伊索蕾合上书本站起来,把大椅子往后推开。然后在暖炉边铺了一张厚厚的兽皮坐垫。回头 看着达夫南,她才说道:
“哦,你还带了东西过来!”
“是腊肠,这是我和奈武普利温祭司大人在冬天前做的。”
一听到奈武普利温这个名字,伊索蕾似乎顿了一下,不过,随即又变得很自然。达夫南在暖 炉旁的坐垫上坐下,伊索蕾则把腊肠拿去储藏库。达夫南瞄了一下伊索蕾刚才看的书。其 实与其说是书,倒比较像是把纸张绑在一起的笔记本。
“谢谢你了。”
她转过身回到坐垫上之后,一面伸了个懒腰,一面说道。达夫南悄悄地露出了微笑。看她一 副没什么的样子,那她并没有因为他的来访而感到不便了,所以他心里很高兴。
暮夏、秋天,一直到初冬为止,他们都一直继续圣歌的课,但是和以前有些不同。他们的关 系不像以前那样好,不过也不是互相敬而远之。对于当时发生的事,他们刻意不拿出来谈。 所以至今他们一次也没提过那件事。而且课程也一直没什么进展。
“你看起来很健康。”
岛上的人们以为伊索蕾在戴斯弗伊娜祭司家中沉睡不是因为受伤,而是跟魔法研究有关。 在他们看来,伊索蕾和伊利欧斯祭司一样,擅长各种魔法。至于她是在研究什么,就几乎无 人知道了。
“因为伤口都已经好了。”
达夫南沉默了一下之后,说道:
“幸好岛上有默勒费乌思祭司大人在。”
达夫南一直以为治好伊索蕾伤口的是默勒费乌思。因为当他被送回村里睁开眼睛时,他问身 旁的奈武普利温,听到的是这个回答。那时他听到伊索蕾活过来了,当然非常地高兴。可是 与此同时,却不由得难过起来。到现在他还是无法轻易抹去那份难过。
要是当初知道那是可以治愈的伤口……不,这应该是月岛上才有的特殊治疗力量。大陆的 医生恐怕没有人能治愈,连默勒费乌思祭司也这么说过。
不过,要是在他小时候也有这种人的话……那么他家就不会发生那样的悲剧了。
如果可以救得了叶妮琪卡姑姑,爸爸和叔叔就不会反目成仇。
而耶夫南是不是也可以不用死……
“你在想什么?”达夫南猛地从思索之中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试着露出微笑。这种想法已经想过不下数百次 了,而且根本没有必要告诉伊索蕾。因为,如果她知道了他的这种想法,可能心里也会不舒 服。
他赶紧转移到别的话题。
“我看你似乎都没有走出家门,有些担心你。”
“我本来就都是一个人。自从爸爸去世之后,每年冬天都是这么过的。”
“你在看什么书呢?”
“是我爸爸的日志。原本是放在藏书馆的,我想冬天会用到,所以拿了几本回来。”
伊索蕾把书拿给他看。达夫南翻到大约中间的地方,看了一下内容。
内容并不是很有系统的记录。一行日期之后,下方有的是研究过程,有的是突然想到的点滴 感想,有的是村里的事,或者担心女儿等等事情,全都写在一起。
再翻了几张之后,他的手停住了。因为中间以后就是白纸了。
伊索蕾轻轻地说:
“这是他最后的日志。”
他顿了一下之后,开始翻回刚才那几页。伊利欧斯祭司的文笔很好。甚至最后一天的日志文 句都优美到令人以为他是在写诗。似乎写的时候故意慢慢加入情感在里面似的。……拥有太阳之名,无法成为月女王百姓的我很是担心在我身后留下的“孤独的高贵”。我希望那孩子能照她自己名字的含意去过生活。那是我唯一的最后希望与训示。如今我把我走了之后的时间交到古代魔法师的手上。金银的国度啊,我想走您走的路。在没有永远的世界里,只是反复着白天与黑夜。白天长的那天会是夜短,黑夜长的那天会是昼短。享有长久幸福者会有短暂不幸。忍受长久不幸者会有短暂幸福。为了昼夜公平,需有三百六十五天而人类世界的公平,恐怕是在亿万年之后。
“这个……”
他记得他曾听过最后那几句。伊索蕾点了点头,说道:
“那是我看了爸爸的日志后,自己创作的短圣歌。”
他一面点头,一面又再问她:
“太阳之名是指什么呢?”
“当然是指我爸爸名字的含意。伊利欧斯就是太阳的意思。在月岛,这是个有点格格不入的 名字。”
“真是奇妙……”
达夫南合上书,想了一下。岛上最受尊敬的人物、独一无二的天才、极为关爱女儿的人,当 初他一定非常不想死。可是他却坐在烛火前,选择死亡,留下了最后的字句。而且尽量用沉 着、优美的文笔写了下来。
“那个时候你在哪里呢?”
他一说出口,便觉得自己说了错话。不过,伊索蕾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答道:
“在戴斯弗伊娜祭司的家中。我被关在那里。自从那天以后,我就没有再进过她家。去年夏 天的事让我意外地停留在她家,醒来之后,看到门的一边还留有我七年前打坏过的痕迹。”
“……”
两人沉默了一下。只有暖炉烧火的声音。
“你没有想问我的事吗?”
达夫南一开口这么说,伊索蕾就噗地笑了出来。笑着的她显得眼瞳很是明亮。
“怎么了,你想对我说什么?”
“不,不是的……因为当时你看到很多奇怪的事。”
“嗯……”
伊索蕾沉思了一下之后,说道:
“是啊。你的剑是不是危险的东西,或者说,那东西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力量?可是如果我 都好奇,那祭司大人们一定早就在着手处理了吧?”
“他们几位也可能有不懂的地方,伊索蕾你是不是会更了解呢?”
“可是他们几位对岛上的安全比我更敏感。”达夫南短暂沉默了一会儿后,突然说道:
“那把剑是我们家族的宝物。我是指在大陆生活时的那个家族。传给了我哥哥,然后我 哥哥又再给了我。”
“你是指贞奈曼家族吗?”
“啊,你怎么会知道?”“你在我家门前不是喊过吗?说”我波里斯。贞奈曼!“。”
“啊……对,我是这样喊过。”
达夫南尴尬地笑着搔了搔头发。伊索蕾露出微笑,说道:
“你这样喊,很有个性。”
“……”
他张口结舌,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伊索蕾一面看着炉火,一面接着说:
“当时的事我还记得很清楚。之后我想了很久。为何当时我没有马上冲到外面去呢?听到那种侮辱,我怎么会保持沉默呢?跟着你到废墟村的时候,我得到了答案。也就是,当时我是 因为感觉到你可以替我解决问题,我才会这样。不是由我自己,而是由你去解决。”
那个时候贺托勒或许不知道,但达夫南却很清楚。要是当时贺托勒开口侮辱了伊利欧斯祭司,他当场势必就得在那里,和伊索蕾承受伊利欧斯祭司教导的双剑对决。她是那种不管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因为一句话就会要对方付出代价,要对方死的那种人,这就是他所知道的伊索蕾。
幸好没有……在下一刻,他却自己吓了一跳。咦,他怎么会觉得是幸好呢?是不是因为他不希望伊索蕾的手上沾到血呢?此时,达夫南说道:
“其实那也可以说是我该解决的问题。也是我的错……”
“我知道。这件事我们两人都有错。如果硬要追究起来,提议要去海边的是我,所以是我犯 了大错。不过,也是因为我认为你可以为我抗辩。我怎么会这样呢?”
“不知道……”
伊索蕾转过头去,和达夫南互相面对面。或许她是因为炉火的关系而脸颊泛红,不过,表情 却很沉着。
“当时我感觉到你就像是我要结婚的对象。”
“……”
屋外正下着雪。有些雪包覆了屋顶和屋檐,有些雪掉落下来,将他们与这个世界隔离。“没事了。你不必再担心了。因为现在我已经回复到我原来的样子。我爸爸不是间接留给了 我遗言吗?”照她自己名字的含意去生活“。”
高贵的孤独。
为何伊利欧斯祭司要暗示他唯一的女儿这样做呢?像她这样不与人来往,和村子隔离独自一 个人生活,这是他所希望看到的结果吗?
“你……喜欢现在这种生活吗?”
“与其说是喜欢,倒不如说我认为只能用这种方法生活。”
“为什么呢?像你这样有才能,而且又美丽的人,实在是不多见,为何孤伶伶地这样……” 伊索蕾坚决地打断他的说话声:
“因为我不能再变成像我爸爸那样子。”
达夫南努力思考着她的意思。但以他的经验,根本就不可能想得透。
伊索蕾开始慢慢地说道:
“月岛是个很小而且封闭的社会。岛外的大陆上有国王而且有贵族,但是在这里只有摄政和 祭司而已。他们也跟其他人一样,并没有特别享受到什么富贵。既没有特别穷的,也没有 特别富有的人。因此,摄政和祭司们只是比较受尊重,然后有一些决定权,仅止于此而已。 ”伊索蕾用手慢慢地抚摸了一下伊利欧斯祭司的日志。
“在小社会里,虽然容易实行平等,但是只要有一次打破了平等,就会一发不可收拾。所以 岛上并不希望出现突出的人才。我爸爸在各方面都具有天才的才能,胜一般的人们,岛民 们会 欢呼叫好,但同时也很担心。担心他一个人就比他们好几个加起来还强!担心他把古代王国 权威下流传的秩序与信仰,一个个推翻掉!”
达夫南开始有些理解了。原来这是他一直想像不到的政治性问题。
“而他们之中最感受到威胁的,就是你应该还没见过的月岛领导人,也就是摄政阁下 .”窗户在匡当响着。那是风在敲击窗户的声音。伊索蕾的声音像冬夜煮开的巧克力般,语气 浓厚沉重。
“要我爸爸死的人就是他。他说剑之祭司应当为村子的安全牺牲生命。而且是在我面前说出这种话的。”
伊索蕾完全没有尊敬摄政的语气。达夫南低头看着他放在膝盖上,十指交叉着的双手。原来这里也有大陆上人类之间常发生的支配与被支配的问题。以前他得不到答案,而在这里也同样没有解答。
“我不知道摄政阁下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是他为什么身为岛上的领导人,却不直接出现在众 人面前呢?是不是月岛的摄政都是这个样子?”
“不,只有他这样。他一开始当摄政的时候,也不是这样,不过他现在是下半身残废的人。 ”
“怎么会变成这样?”
“摄政原来就住在现在已成废墟的那个村子。那里的地势比这里还高,而且周围的山势也 很险峻。他是在猎捕秃鹰时,没注意到脚下,跌落到冰川裂缝里。还好,不幸 中的大幸,是那个冰川裂缝并不大,没有掉得很深。可是他的下半身卡在冰川裂缝的裂隙里 ,一个人呆在那里四天之久。人们在找到他时,下半身已经完全无救了。”
“真是可怜。”
“是啊,是很可怜。头箍之祭司大人试着挽救,但只能做到不截肢的程度而已,无法恢复机 能。他变成这样之后还不到一年,他的妻子就跑到岛外去了。可能是她不要一个下半身毫 无用处的丈夫吧!也有可能是她不愿过着下半辈子都在照顾人的日子,才会下此决心吧。失 去妻子之后,那个人脾气就变得很糟糕,虽然看起来像是在家里一动也不动地坐着,什么事 也不做的样子。但实际上,他却汲汲于防范所有无视于自己、或者可能威胁到自己的人或事 .他立刻找了一个能照顾他后半辈子的女人,和她结了婚,但在他心里深处真正爱的却只 有他女儿而已。就像我爸一样。当然,我爸没有再婚。”
说到这里,伊索蕾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地,问他:
“对了,你不知道吗?以后应该会继承摄政位子的那个女孩,跟你也很熟。”
“是谁?”
达夫南感到不解,但随之而来的答话却令他吓了一大跳。
“不就是莉莉欧佩。”
这实在是前所未闻的事。
“我……我完全不知道。”
“没有任何人告诉过你吗?”
伊索蕾疑惑地歪着头,并接着说:“将来会成为摄政的那个孩子必须和父母分开住,直到思可理毕业为止。而且从小必须和一般孩子同等待遇。因为如果不这样做,这个孩子会认为他是特权阶级。”达夫南过了一会儿之后,说道:
“那么,你一定讨厌莉莉欧佩吧。因为你们的父亲等于是仇人。”
“不,我觉得他们很令人同情。特别是摄政阁下,他一失去肉体上的能力,就胡思乱想,担心别人会夺去谁也不会觊觎的权位,并因为这样而毫无顾忌。”
伊索蕾的语气听起来一点儿都没有开玩笑或是嘲讽,她是用真心说出这番话的。
“现在你知道我为何会这样了吧?”
达夫南沉思了一下之后,醒悟到一些事。他抬头看着伊索蕾,说道:
“原来如此……依你的能力,原本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剑之祭司的应该是你。要是你没有 这样隐居起来,一定是你。”
“嗯。我是不可以成为剑之祭司的。我不希望我爸爸的事又再重复在我和莉莉欧佩身上。那孩子很像她父亲,而我则和我爸爸一模一样。人们说什么我是隐居的公主,其实这都是有计划的事。根本没有任何人希望我脱离现在这个情况,去做别的事。”
原来她不是因为那些对她爸爸袖手旁观的人失望而关起心门,也不是因为无法和爸爸一起死 去而难过得自暴自弃。原因只是因为,她能做到的最好方法就是保持现在这种状态。
他倾听着夹带寒雪侵袭而来的风声。突然,心中浮现出夏天看到的冬天景象。在那里,有垂着受伤手臂看着远方的伊索蕾,还有抱着她的自己。虽然没有用言语确认过,但他一直相信当时的她与他有着相同的心情……
“那么,你打算一辈子都不去爱人吗?除了死去的爸爸以外,谁都不要了吗?”
他看着直直坐着的她脸孔的侧面,热切地凝视着,等待着她的回答。即使所有情况都令她不 得不一个人生活,但这未免也太不公平。真的如伊利欧斯祭司写的日志最后一句那样, 人类之间的公平要过了亿万年之后才能有吗?
然后,响起了一句简短的答话:
“我曾经爱过一个人。”
“……”
这是他今天第三次张口结舌,冰冷的气息从他脸颊掠过。
“而现在我已经不爱他了。在我爱着他的时候,我没有处理好我的感情问题而让 我的感情弄得我满是伤口,后来甚至变成为一种煎熬。所以我把那份感情深深埋在心底,这 才是正确的选择。 我的感情被埋藏之后没有腐烂就化掉了,我觉得以我现在这样的心境,再去爱别人是不对的 .”
正在燃烧的木柴底部,可以看到燃烧殆尽而变成的灰烬。那根木柴下部正慢慢地碎开变成粉 末。
达夫南低头俯视地板,又尴尬地环视了几处地方之后,突然站起来,然后说些时候不早应 该走了之类的话。
伊索蕾有些担心地说:
“这种天气走雪地会很危险。”
达夫南摇了摇头,用一只手搓了搓泛红的脸颊,笑着说:
“我们可不能再像上次那样犯错了。”
门一开,大雪正在倾泻而下。达夫南停顿了一下,回过头去,伊索蕾很快地挥手之后就关起 了门。脚步声越行越远。
留下的伊索蕾独自一人看着他刚才坐过的坐垫位子。火花飞扬,她放下爸爸的日志,用手拍 熄火花。然后站起来收好坐垫,把大椅子搬过来。
她把整个身体埋坐在爸爸生前最爱用的椅子里,可是这一次,她的手上并没有拿着书。
第13章 大陆之石
三月一到,思可理就开学了。
学校里换了很多学生。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贺托勒不在学校了。原本跟在贺托勒身边的 那些孩子们一时失去重心,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以艾基文一人的领导力,根本就无法再把 他们聚合起来。
贺托勒如众人所预想,自愿走上了剑之路。在三月初,他就和剑之祭司底下的战士们一 起去到沉默岛,大概要到下个月才会回来。因为这个缘故,使得艾基文更加没有头绪 ,心里惴惴不安的。他一直将生命重心放在哥哥身上,但是哥哥却从自己身旁抽身而去,这 也给他带 来了改变。
但他拒绝接受改变。
新学期一开始,思可理有个最大的话题,就是银色精英赛。达夫南想起奈武 普利温还是渥拿特老师的时候,曾经跟他说过这个比赛。
“就是今年,我跟你们说,今年一定会出去比赛的!”“剑之祭司同意才可以出去比赛,所以还不知道去得成还是去不成。”
“什么话呀!五年才去参加一次,这是从以前就开始有的传统。”
“这一次是几个人去啊?我可以去吗?”
达夫南一向对他们这样聚坐在一起七嘴八舌的话题不太感兴趣,不过,这样他也知道了大致 的情况。
虽然在大陆举行的银色精英赛是每年都有的活动,但在月岛,却是五年才去参加一次。银 色 精英赛在大陆是非常受注目的一大盛事,甚至因而引来批评,说孩子们会因此过度执着于剑 术与格斗方面的武艺修练。而月岛比大陆还小,如果随便让职业失去均衡,更不是好事。所 以有必要对参加这种大会加以约束。
可以参加银色精英赛的年龄是从十五岁到未满二十岁,由于岛上是五年才派出一支远征队参 赛,所以对岛上孩子们而言,这可以说是一生一次的机会。
当然,并非年纪到了就可以出去比赛,还是必须有一定程度的实力才能去参加,因此岛上会 先举行考试测验。理由是因为,第一次到人生地不熟的大陆去旅行其实相当危险,也没 必要随便派人去拿一个难看的成绩回来。
快满二十而有机会参加的孩子们是运气最好的,而刚满十五岁就轮到银色精英赛参加年度 的孩子们则运气最差。达夫南似乎就是运气最差的那种情况。因为今年银色精英赛是在七月 底,于安诺玛瑞中部的芬迪奈举行,而那时正好是达夫南刚满十五岁的时候。
芬迪奈这个名字他好像在哪儿听过,但他实在是想不起来。
“说不定你反而是运气最好的!”
要说欧伊吉司是跟剑术最没缘的人,亦不为过,但是现在却连欧伊吉司也溶入孩子们的那种 关注之中,连日来都在讲这件事。欧伊吉司现在正看着达夫南,满是希望的眼神。最近他一 直在说 达夫南一定会被选派出去比赛,甚至可能会得冠军,弄得达夫南也在言谈之中大受困扰。
“因为五年才一次嘛。不过这几年日期都有变动,所以五年后的银色精英赛搞不好会在你满 二十岁之前举行也说不一定!那么你就是史无前例参加过两次的人了。呵呵呵。如果两次都 是冠军,那实在太酷了。你现在都已经这么厉害了,二十岁的时候不就更不得了了。”想到二十岁,那实在是很遥远的年纪。他的时间总是过得很慢。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到二十岁 啊?
“不要开口就讲冠军、冠军什么的,欧伊吉司。我的实力如果去到大陆,根本算不了什么 .那里多的是比我还要强的人。”
“不对不对。我听说岛上孩子们的平均实力原本就比大陆孩子强。而且这个冬天你不一直 都在跟剑之祭司练习吗?一定已经变得非常强了吧。你难道不是为了银色精英赛在做准备吗? ”
是这样吗?
这个问题他从来就不曾想过,达夫南因而脑中暂时一片混乱。奈武普利温突然叫他练习剑术 ,难道是要他去参加银色精英赛吗?他第一次听到银色精英赛,也是奈武普利温告诉他的, 而决定这次谁去参加比赛的也是奈武普利温……不过,他整个冬天怎么都不曾跟他 提过这件事呢?连练剑的气氛也绝不是……
达夫南不确定到底是什么情形,他转移了话题,说道:
“那么岛上有很多人得过冠军吗?”
令他意外地,欧伊吉司摇了摇头。
“不,只有一个人得过。倒是听说有两三个人进入过准决赛。”
“谁得到了冠军?”
“只有一个人有可能。除了他以外,还有谁会得到冠军?”
达夫南猜测问道:
“是奈武普利温……祭司大人吗?”
“不。奈武普利温祭司大人根本去参加也没去。我不太清楚理由,反正听说是这样。 ”在这一瞬间,达夫南脑海里又想到一个人。
“是伊利欧斯祭司大人?”
“伊利欧斯……?啊,对!没错。就是他,伊索蕾姐姐的父亲。他是我们岛上唯一的 冠军。”说的也是,除了他,还有谁可能得到冠军?就在他这么想的 时候,突然心里涌出了之前没有过的一股情绪。当冠军好吗?值得去当冠军吗?为了谁呢?
欧伊吉司继续说着:
“孩子们都在说,这一次去参加银色精英赛,可能会得冠军的人是你、贺托勒和伊索蕾姐姐 .不过,伊索蕾姐姐好像不会去参加。要是她在她父亲之后又得到冠军,该会有多风光啊… …啊,对了,如果她去,不就得跟你对战了。”他也继续开始上伊索蕾的课。
达夫南又再见到她时,有些拘谨,但伊索蕾好像没事,反而显得很高兴。没过几天,达夫南 也开始进入状况,说话开始自然起来,但沉寂于心中的阴影却一直无法抹去。
虽然到处都还有没融化的雪,但现在已经是春天了。他们坐在岩石上面,聊了一会儿。“听说你和奈武普利温祭司大人这个冬天都在练剑?”
看来岛上最后一个问他这个问题的应该就是她了,想到这里,达夫南噗地微笑着说道:“嗯。”
“你不要太依赖他。”
“嗯?”
他不懂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伊索蕾把她的白头发绕在手上之后又再松开,说道:“他学剑可以说是自学成才的。几乎所有的招式都是他自己一个人体会之后练出来的。 当然,一开始他也有位老师。可是那位老师的实力平平,只教给奈武普利温祭司大人一些基 本的东西。如此修炼剑术的人一定会期待自己的学生也像他一样自己去领会体悟。不过 ,如果你是那种教什么就只会什么,不懂变通的学生,那他也不会到现在都还在教你了 .”
“你说的好像没错。很早以前他就一直是一边和我斗嘴一边对打,不曾系统地教过我什么 .”
一想到在培诺尔宅邸学剑的那段光阴,他便露出了微笑。不停地跑步,无聊的手臂练 习……夜里死命地跟他对打。
他想到那时他是想抢回那把危险的冬霜剑,才会如此拼命,现在会变成这种结果,或许就是 因为他不听奈武普利温的话吧!
“你的剑现在在哪里?”
因为伊索蕾突然的问话,他这才从回忆中回过神来。
“这一次是交给奈武普利温祭司大人了,而且他不告诉我把剑藏在哪里。说起来,这把剑真 的已经换了好几个主人了。”
“你又不是把剑给了他。”
“是这样的。”
“你去参加银色精英赛时,他会还你吧?”
达夫南因为她这句突如其来的问话,想到一件事。
“你不去参加银色精英赛吗?”
她回了一句简单的答话:
“不参加。”
“为什么呢?”
“我就是不想去,不想引人注目。”
如今他可以很快就听懂她的意思。他想起在那个冬夜里听到的那些话。
很快地,她反问他:
“你会去参加吗?”
他稍微犹豫了一下,因为他根本还没有想好。
“可能会吧,但也有可能不会。”
伊索蕾马上看了出来,说道:
“你并不是认为会无法通过考试。你不会以为奈武普利温祭司大人会反对吧?”
“听说奈武普利温祭司大人没去参加过。不知道他会不会讨厌我去。如果他阻止,我就不想 去了。”
“那时奈武普利温祭司大人没去参加银色精英赛是因为有其他的原因。”伊索蕾站起来,突然用手指了指峭壁方向。
“你好久没去那里了,去不去?”
有一双眼睛正在偷窥他们。看到两人往峭壁方向走去,这令人讨厌的目光便跟着过去了 .草地上的草还都很短,不容易藏身,但这个人还是一点一点地接近,走过草地,又再等了一 会儿,才跟了过去。
他发现到峭壁前的入口,惊讶地停了下来。已经听不到他们两人的谈话声,他想里面搞不好 是一个很深的洞穴。
哼,他笑了出来。如果他们真的用这种方式私订终身,一旦他把消息传开,他们就 丢脸丢大了,这是早晚会发生的事。
他爬进峭壁的洞里,却意外地发现洞穴很快就通到外面,这令他又再吓了一跳。发现下面是 万丈深渊时,他更是惊慌不已。看到绕着峭壁通上去的窄路,他几乎要放弃跟踪——
就在这时,他不经意地抬头上望,令他惊讶得差点就喊出来的景象。他们两人竟然飞快地 沿着峭壁上方边缘在走着!
是魔……魔法吗……何时连这种东西也……
他在思可理上过魔法课,知道有魔法可以让身体浮在半空中。但那种魔法应该没有安全到可 以像这样自由自在地走在万丈深渊边上。如果精神一不集中,就有可能跌落下去,谁敢 这样走呢?
在嫉妒与担忧的状态下,他又再看了一下天空。他们几乎已经快到达峭壁顶端了,可是仔细 一看,他们的脚步却有些怪异。
走在前面的伊索蕾踩踏过的位置,跟在后面的达夫南又会再踩上去。而且之后的步伐都是一 样 的情形。持续不断地保持固定的步伐宽度与固定的高度。仿佛像是走着透明的阶梯那样…… 啊!
透明化的魔法不是就比较有可能了?原来如此!
可是……那么,是不是也有厉害到能够让周围的整个峭壁都不见了的透明化魔法呢?
接着,两人上到了峭壁顶端,就再也观察不到什么了。现在他能做的就是回去好好地想一想 .
贺托勒不在,只有他独自一人,餐厅显得十分空荡。艾基文一个人在那里吃饭,继续一想再 想。
看来一定是他所想的那样没有错。如果是透明化,那规模未免也太大了,如果是在飞行,那 他们的步伐又实在是很可疑。伊索蕾懂的知识到底到达什么限度,死去的伊利欧斯祭司或许 知道,但现在岛上却没有人知道。不过,她真的比思可理的魔法老师还要厉害好几倍吗?突然间,他想到另一个想法。既然都可以让人类浮在半空中了,为何不能让其他东西浮着?
可是,不只一两个啊?即使是用涉河的蹬脚石那般大小的石头,也须要十几个以上吧?
然而这个想法却没有轻易被他抛弃。他皱起眉头,歪着脑袋瓜想着想着,突然低头一看餐桌 ,原来他早已经吃完饭,连碗都叠起来了。对!习惯是个可怕的东西!
他清理好餐桌,回到房里。可以共同动脑筋想办法的哥哥不在这里,夜里总令人感觉非常闷 闷不乐。
其实艾基文有个秘密没对任何人说。就是夏天里在废墟村发生的那件事,当时他也在那里 .
他当然没有告诉祭司们,连他哥哥也不知道。艾基文是在吉 尔老师之后到达那里的,从远远的地方看,他就已经发现有十分可怕的打斗。然后, 他根本没想别人的安全,就开始循原路逃走了。当时他连确定哥哥的生死, 也不觉得重要。
回到村里,他像什么事都不知道似地呆在房里。那个时候他的心态像是即使怪物消灭了整个 村子,只要自己还活着就好。
可是并没有发生那种事,他回避掉责任,又再热情地跟着他哥。各种复杂的补偿心理令 他更加渴求哥哥的胜利。
本来他会跟踪达夫南,是担心伊索蕾在教他剑术。他希望哥哥这次去参加银色精英赛 一定得到冠军回来。而可能阻挡他获胜的,就只有达夫南了。所以他下定决心,不管 使用什么手段,他都要让达夫南无法去参赛。
观察之后,他思考能用什么手段。如果作为剑之祭司的学生还向他人学剑,就说他犯了 不敬之罪,这样似乎有些索强,但他的确想过这么做。不过,他自己也认为这个方法 不怎么有效。
哥哥预定明后天会回来。他想把这些想法跟他商量,但他想了一想还是作罢。一方面是这个 计划是种诡计,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另一方面他怕说出后会显得像是他在炫耀什么。
他很需要哥哥!只有哥哥会一面称赞他的计划,一面直接付诸实行。他根 本就没有那种行动力。最近连原本跟着他的那些孩子们,也纷纷都离开他,他们自己一群人 行动,这使得原本因为有哥哥做稳健靠山而拥有的那份自信,更加呈现萎缩的状态。用一 句话来说,就是他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了。
然而,哥哥去沉默岛之前,就好像已经不太喜欢跟他谈话了。就像长大成人之后就把小 时候的玩具丢掉那样的抛弃掉弟弟。
不行,绝对不可以这样!
这种状态才只渡过几个月,就已经如此可怕,他不想这样一辈子。他一定要让他回心 转意。让哥哥再关心他,像以前那样生活,这是他的目标,同时也是他的希望。
为此,他一定要解决问题才行。
终于,他下了决心。那里从晚上一直到天亮之前,伊索蕾应该都不会去。他认为只有直接亲 眼去调查,否则别无其他办法。
“好,好,你以为这样就够快了吗?快,对,这样避开就……”
奈武普利温用手里的木剑使劲打了一下达夫南方的背部。因为太过用力,让达夫南差点就往 前趴倒。
“……就还是会被打到背部,这家伙!”
虽然奈武普利温是这么说着,但心中却暗自想着,当初在培诺尔宅邸时,他用一只手就足以 料理这小子,但如今如果不好好用心,还有可能无法挡住他的攻击。
突然间,传来了达夫南的回话:
“是啊,干脆你拿一把真剑好了!要我拿木剑是可以,但是连对手都拿木剑,实在无法紧张 起来。这样的话,我就算挨一刀也心甘情愿。”
奈武普利温像是啼笑皆非似地,手插在腰上,喊着:
“什么,想要挨一刀?你知不知道照我刚才那样打下去会有什么东西出来?我不是常常教你 把练习当作实战吗?”
“说的比做的容易。而且……”
达夫南手里拿着木剑,摊开双臂。
“整个冬天都这样子打,我都变得对挨打也不在乎了。”
奈武普利温眯起眼睛,瞪着他。
“好,你是要我打得再用力一点,是吧?就算你没这么说,最近我经常腰酸背痛,我就当作 是在舒松筋骨,太好……”
“真是的,你终于承认自己年纪大了!是不是人到了三十几岁,都会这样子?”
“什么?你以为我才三十几岁就不行了?”
他开始又是掷出木剑,又是追赶的。达夫南一面逃跑,一面还顽皮地喊着:
“你想想看,我三十岁的时候你不就四十多岁了?而且还是快接近五十岁,所以我有什么好 担心的?不是这样吗?”
然而最后还是被抓到了。十几岁的少年被三十几岁的大人抓到之后,被压在地上,手臂被扭 到背后,但好像还是始终坚持自己的意见。
“啊啊,我真的很难把你当大人那般尊敬哦!你这样追我,还把我手臂扭成这样……”
“尊敬也要先用嘴巴尊敬吧!我看别当朋友了,把你当养子看待好了。”
初春的绿草都沾到头发和衣服上了,他们又再打滚了一圈。两个人就像是忘记洗衣服时会被 妈妈责骂的顽皮孩子一样。滚到一半,不小心压到了木剑,结果两人几乎同时发出叫声。“啊啊!”
奈武普利温很快把达夫南拉起来坐好,然后突然用非常认真的表情,说道:
“好了,走吧。要是被人看到,会骂我这个剑之祭司玩得跟小孩子没两样了。”
“都已经玩完了,才装作一副没玩的样子,这样不是很可笑吗?”
“……你怎么在我面前变得这么会耍嘴皮子了?”
两人起来之后,蹦蹦跳跳地走着,抖掉了身上的灰尘和杂草。奈武普利温嘀咕着:
“事实上,三十几岁的我并没什么不满的地方,是你这小子一直这样,我才会发火的。
再怎 么说我也曾有过十几岁的时候。“
“我知道。哦,对了。你同意我去参加银色精英赛吗?”
达夫南转头一看,才发现他对这突然的话题,一副头脑转不过来的表情。
“你干嘛突然提到银色精英赛?”
“怎么了,你不喜欢吗?如果不喜欢,那我就不去了。”
“……”
“我没有一定要去。事实上,以前我也不知道有这种比赛。是你告诉我,我才知道的……不 过我并不觉得那对我有什么意义……”
奈武普利温捡起掉在地上的木剑,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你去看看也好。”
“那……祭司大人?”
突然间,达夫南喊出一个他通常不这么喊的称呼。奈武普利温表情呆愣地回答:
“干嘛这样叫我?”
“我出去打赢了……对祭司大人是不是会有帮助呢?”
达夫南一副认真的表情。两人互相面对面望着对方。就在几乎以为奈武普 利温要说出什么话来的时候,他伸出手来,把沾在达夫南下巴的一根杂草给抓下来。
“……”
他们又再面对面望着。正当达夫南觉得这一次他总该讲出什么话的那一瞬间,奈武普利温又 再伸出手来,这一回,则是抓下了沾在头发上的杂草。
“什么啊!现在你是在找杂草吗?”
“没有啊,我只是看到就想抓下来。”
“您不回答我的问题吗?”
奈武普利温又认真地看着达夫南的脸孔。这一次达夫南干脆用双手一直拍头发和脸,让沾 在上面的杂草赶快掉下来。
“嗯,好。现在已经都没了。”
“不要管这个……”
“好。”
哦,刚才好像有听到答案。
“请您再说一次,祭司大人?”
“我说好。去参加银色精英赛吧。既然去了最好顺便得个冠军回来。啊,对了,我当然不是 说你有实力得冠军。你还差得远呢!”
达夫南低下头来,悄悄露出微笑。然后突然抱住奈武普利温。
“你这是干嘛?想玩摔跤吗?”
“哈,不是!我是想跟你说谢谢你这么坦白告诉我!”
达夫南放开手,随即捡起地上的木剑。应该去伊索蕾那边的时间了。
“那我先走了!学会圣歌,不知道对得冠军有没有帮助?”
看着达夫南跑下山,奈武普利温像是很惊讶地喃喃自语着:
“我说错什么了吗?”
过了一会儿之后,他像是想到什么事情似地,又再喃喃地说:
“他该不会以为这样就是允许他带真剑吧?”
第14章 残石
“啊,我总是禁不住想要赞叹您的实力。我还从未见过如此快速的拳 ……无论是抓鸡、卸蹼、清渠、捕蛎、扫院、拾金……所以您如果离开我们,教软弱的我 们如何能在这险恶的世上活下去呢!因此,请您不要再说这种话,拜托……”
尤利希。普列丹这样乱念一通之后,连他自己也觉得恶心了,他撇过头去,暂时掩住了嘴 巴。然后回头看前方时,仍是一副微笑的表情。他想要把自己装扮成是一个“可爱的小弟” 形象。
“以前我的朋友里有几个实力很强,但他们一起跟你对打,恐怕您一个拳头就能把他们一 次打得落花流水。像您这样强的人,至今我都还未曾见过。”
这些话要是被玛丽诺芙听到了,肯定会立刻拿着战斧要来跟他拼个你死我活。嗯,她会是激 动地冲向自己,还是会冲向这个野蛮人呢?
“啊,……实在是没有必要说得那样……不过听了你们的话,我知道我错了。”
“是吧?确实是吧?您看,我哥哥的脸都被吓白了。所以以后请您不要 再说什么离不离开的事了。我哥哥心脏不好,说不定会昏过去的。”
这句话其实有报复意味,是故意讲给想出这个计划、让他如此辛苦的柳斯诺听的。不过,柳 斯诺只是露出一副苍白表情,外表看来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那么我们快去吧。我说错了话,对两位很抱歉,由我请你们吃晚饭”。可以吗?“
所谓的“饭”,可能是用雷米的米做出来的某种食物,但尤利希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不 管怎样,他知道这个纯真的野蛮人总是把“我们去用餐”讲成“我们去吃饭”。除此之外, 尤利希不想再知道什么其他的事。
“好啊!如果吃了”饭“,我哥就会恢复精神。哥,我们走吧!”
此时,柳斯诺才走到野蛮人面前,深深地行了一个鞠躬礼,极为郑重地说:
“谢谢谢谢。我们能相信依靠的只有您。”
每次他这个样子,尤利希总是不禁想笑出来。都已经几个月了,如今他该很习惯才对,但 他每次看到冷静沉着的柳斯诺对人躬身敬礼百般阿谀,脑子里还是会有一股格格不入的感觉 .
不过,自己也是,而且比柳斯诺还更卑屈地演着。
野蛮人走在前方,两人跟在他后面。受到坎恩统领最厉害的四支翅膀之中的一翼和四翼如此 阿谀谄媚的男子名叫伊贾喀。涂卡斯铁尔。这好像不是他的本名,但大家都这么称呼他。自从在黄金蝎餐厅“坎塔库尔果”见到他之后,他们经过几十天的工夫才终于成功 地与他同行,如今他们已经同行半年多了。谁都看得出这个人地位很高,他是外国人,但令人惊讶的是,他居然是珊斯鲁里的女王——蒂亚利玛尔。威奈。珊斯鲁。梅乐洁蓓德的夫君,而且堪称是帮她登上女王宝座,居功甚伟的大功臣。尽管如此,他现在却处于不想继续呆在这个国家的状态。
心思敏锐的柳斯诺马上就看出了他的心理。他是雷米的野蛮族出身,从小没学过礼仪或 社交之类的东西,虽然对战斗很行,但是对于其他方面,都没什么兴趣。他当初是以一颗冒 险心,取了个雷米式的名字之后,进入珊斯鲁里,在那里偶然遇见了年轻公主梅乐洁蓓德。
珊斯鲁里是一个信奉珊斯鲁神的政教合一的国家,同时,代代传承王位的都是巫女女王。前 任女王蒂亚利玛尔因为急症突然去世的时候,留下了三位公主,其中势力最大的是第一公主 ,再者就是第二公主。第三公主梅乐洁蓓德不仅年纪比姐姐们小,政治手腕也不足,更没有 什么支持她的势力。她只有一点比姐姐们厉害,就是她是珊斯鲁巫女之中神圣力相当优异的 一位。
尽管如此,梅乐洁蓓德也不想放弃争取女王的位子。
在珊斯鲁里,女王所生的女儿之中,除了接任王位的公主可以结婚,其他公主都被禁止 结婚。也就是说,只有当女王才能结婚生子。其他公主虽然拥有大巫女的地位,却必须 终生不婚,如此老死。
内战发生的时候,帮助梅乐洁蓓德的有两个人。一个是陆续背叛她两个姐姐之后选择加入梅 乐洁蓓德阵营的狡猾谋略家,也就是现今宰相。另一个就是与她共入爱河的凶悍野蛮人。这 个野蛮人以惊人的战斗力,将那些平常就不善打斗的珊斯鲁里人一一平定。他不仅个人战斗 力很强,指挥能力也超群出众。谁一旦成为他的敌人,他就会如同对待被捕猎的小动物 那般,一点同情怜恤心也没有,他很痛快地杀死他们,是个残忍之人。
可是梅乐洁蓓德胜利当上女王之后,情况就整个改变了。
并不是梅乐洁蓓德女王抛弃了伊贾喀。原本不太有政治手腕的她历经内战之后,成长了许多 ,但对丈夫的感情仍十分笃深。可是内战结束之后,完全不重视礼节、不按程序的野蛮人粗 鲁的态度开始成为王宫的问题。伊贾喀在听了妻子讲过许多事之后,态度是改了过来,但他 却也开始厌烦宫廷生活。为了妻子,这个得小心,那个要注意,结果根本就高兴不起来,连 消化 也大受影响。比起去睡用最高级的布制成的精美寝床,他似乎比较喜欢躺在路上。所以他才会跑到坎塔帕尔斯港口兜风,结果就遇到了柳斯诺和尤利希。
这两个外国人似乎一开始就计划好要去迎合他。他们先慢慢接近他,装作是和他很要好的酒 友,然后突然提议一起旅行,绕国家一圈,顺便转换心情。事情就如他们所诱导一样,进行 得十分顺 利。伊贾喀想到能借口到国内视察而出一次远门,把那些麻烦的神官甩掉,当然是很好 的事,于是就答应了,然后他们便开始同行。
柳斯诺和尤利希其实是因为无法到珊斯鲁里国内,所以才接近他的。跟着伊贾喀,确实旅行 得很舒适,而且当然的,他们也因而得以察看珊斯鲁里各地。然而伊贾喀喜欢到处管闲事, 所以为了迎合他的旅行方式,确实也浪费了不少时间。一开始他们很焦急,但后来也疲乏 了,干脆就开始享受旅行了。
这样绕了一圈下来,他们似乎有了结论。在珊斯鲁里王国,那个带着剑,名叫波里斯。贞奈 曼的小鬼并没有来过,而且也没有船从雷米航行到珊斯鲁半岛。看来那个家伙真的是消失 在大海另一端了。
而且他们也得到一个令人惊讶的收获。
“在大海的另一端,我听说那里有个住着人的岛屿,但这是行船的人之间流传的消息,我 也不太清楚。”
他们又再追问,随即有了这样的回答:
“呵呵,本来那些行船人就很会幻想。他们常常都会看到幻想的岛屿。”
……看来根本就没用。
不管怎么样,他们已经离开珊斯鲁里,往宁姆半岛方向上去了。听说那里有个伊贾喀的野蛮 人 朋友,搞不好可以对他们有帮助也说不一定。自从埃尔贝战争之后,野蛮人几乎都被 赶出了埃尔贝岛,但事实上他们还是紧紧控制着雷米北海的远洋航海,白水晶群岛与水滴列 岛,以及其上方的一大片未知的海洋,想去那些地方,只要有一艘小帆船,就可以到了 .所以为了利用他们,绝不可以和这个人分道扬镳。百般阿谀谄媚以及装出弱小的态度,如今 已经到了紧贴在身上的地步。为了完美达成任务,他们正处于个性被改造的危机之中。他 们两人现在都不知不觉地跟着边吃饭边哼哼唱唱的野蛮人,一起哼唱着歌曲旋律。贺托勒回来了。
他回来的消息很快就传到达夫南耳中,不过,第二天他们就直接碰面了。而且是非常巧合 ,在下山时刚好迎面碰上。
贺托勒正要上山,达夫南则是正在下山。他们立刻都看出对方是谁。达夫南想起 之前在思可理餐厅,贺托勒装作没看到他的事情,以为这一次他也会这么做。不过,在经过 他身旁的那一瞬间,传来了贺托勒熟悉的语气。
“我好像应该跟你道谢。”
他仍然还是那副傲慢的语气,但内容已完全不一样。达夫南也停下了脚步。
“你是指哪件事呢?”
“很多事。首先说的是你救我命的那件事。”
他指的应该是把怪物收拾掉的那件事吧。不过杀死怪物并不是为了贺托勒才做的。
“我并不是想救你。”
“没关系。总之如果你没有从那里面跑出来的话,我一定是死路一条。而且之前我已经做 出了丢脸的事。”
达夫南听到这番话,立刻一股沉寂已久的愤怒涌上心头,声音变得有些激昂。
“哼,你现在是想要我原谅你,让你免罪,是吗?”
突然间,贺托勒转过身来,正眼直视着达夫南。达夫南立刻吓了一跳。贺托勒的额头上有一 道用刀割出来的很深的疤痕。在遇上怪物之后,达夫南不曾见过这道疤痕。
“不,我不是在要求你原谅。我也不认为你该原谅我。只是该讲的就必须讲出来。我欠 你一笔债。第一是你救了我的命,第二是你隐蔽了我的罪行。即使不是为了我而是有其他理 由,结论还是一样,总不能说没有这回事吧。”
除了这两件事,应该还有许多事他应该感谢的。当所有打斗结束时,他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 杀死已经失去意识倒在地上的贺托勒的,并且在那件事之后还可以把他卑鄙的行为给传开来 .当然,那是因为当时达夫南根本没有办法思考任何事,而之后则是认为能做的只不过 是无意义的游戏不屑为之。
如果他是敌人,达夫南总有一天会再杀他的,到那时候过去的事是如何的都不重要。因为, 要杀一个人就是意图想要把与他纠结的过去都斩得一干二净。
“我没必要再听下去吧?”
达夫南想要直接走掉。但贺托勒很快接着说:
“而且你也教了我一个道理。我为这件事也该道谢。”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托你的福,我又活了过来。和沉默岛上的战士们打了一架,因为想起和你发生过的事, 我才得以活了下来。”
“……”
“可是你并不把这些当作一回事,所以我也不会再想下去了。”
达夫南背对着他,呆站着。他突然很想把这卑鄙之人的话再听下去。同时,心中那股不快已 经涌到嘴里,随时就将吐出。
“反正我们再打一次,不就行了?可能是在银色精英赛,也可能是在其他别的地方。到时候 我会毫不犹豫拿剑砍你的。不过万一,万一是我看到你被第三者攻击,我会放下所有一 切,帮助你三次的。”
达夫南又再转身回去看着他。他铁青色的眼珠正燃着熊熊怒火。
“而你……你教我的是憎恨。所以你让我沉寂很久的本性又复活了。幸好你提醒我。现在 ,你想怎么做,就随便你去做好了。至于我,我可不介意。不管你说什么,总有一天我会 杀死你的。到时候即使不是正当的对决,也没关系。”
两个少年背对着对方,就分手了。
终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艾基文高兴得想要跳起来,但他还是压抑住心情,走着夜路。他对这件事太过热中了,以致 于哥哥回来,他也无法好好地欢迎他。他想只要成功了,他就有话可以对哥哥报告。
确实如他所想的那样。前天晚上去那里仔细观察的结果,放在峭壁上的确实是浮在半空 中的透明踩脚石。那个时候他们两人就是用那个来做阶梯的,两人才上到峭壁顶端。看他 们走的时候像一般人走在路上一样,可以知道那条路他们应该不是只走过一两次。
艾基文使用的方法是把魔法做成的光珠之类洒到半空中。这样一来,阶梯的轮廓就 大致显露出来,确实是一些魔法石没有错。
那天无法上去,但这一次他克服,所有恐惧,上到了阶梯顶端。因为以后再也无法上来,所 以他就先上去看了一下,而且一方面他也想借此看看可不可以得到什么情报。可是到达峭壁 顶端前,他的背就已经冷汗涔涔了。
峭壁顶端不是一片空空的石地。首先,他看到了一个小山泉,然后看见在山泉旁边有一本 书用石头压着。
他小心翼翼地翻开书本,里面出现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内容很简单。创作两首歌词。
他稍微想了一下,立刻就懂了。书里收集了一些颂诗与叙事诗。一定是伊索蕾放在 这里,要达夫南看这本书,练习创作歌词。
那么,第二天达夫南应该会来拿走!
这正好与他的计划吻合。他把书放回去,摆成原来的样子,便很快站起来,朝魔法阶梯走下 去。大约下了五阶,他转过身去,从口袋里拿出写满符文的纸张。
当然,这不是他亲手写的符文。是从他父亲书架上偷来的,他也知道,这是非常贵重的东西 .艾基文甚至不知道如何解释写在里面的符文。不过,使用方法及效果,他都很清楚。 他在纸张背面牢牢黏上他带来的封蜡,然后放在第四阶石头上面。这样做好之后,他走下了 阶梯。
确定好大致的距离后,他一面冒着冷汗,一面用微笑表情念出符文。
迭摩,莱咿,诸思喀,坦-迪尔……
写着符文的纸张开始着火,光芒包围着整颗石头。接着,咒语就生效了。
咻呜呜呜呜……轰隆隆!
附在石头上的魔法永远消失掉了。因为,那张纸上写着的符文咒语具有一种力量,可以消除 附在其他物体上面的魔法。
石头往峭壁下方掉落之后,好一阵子才听到回音在四方响起。艾基文注意倾听这声音,确定 这里是非常深的深渊,此时他又再一次惊叹自己订下的计划有多么地完美。把作业放在那里,是那天上峭壁顶端时,伊索蕾提议的方式。这可说一半是游戏,一半 是学习。伊索蕾想到的时候,就把作业放在了那里,而达夫南想到的时候,就去把作业做好 .圣歌不是一直向某人学习,还必须花时间独自一人默想,从自己体内引发出歌曲 .
这几天达夫南非常累,所以没有去峭壁上找作业。原因是因为和奈武普利温练剑的强度变 得大很多的关系。达夫南抗议过几句,但奈武普利温却回答“你不是要参加银色精英赛吗? ”,这令达夫南哑口无言。这种时候,他确实是个很可怕的人。
可奈武普利温为了让达夫南在去银色精英赛之前有能力握持真剑,内心也确实是变得更加 焦急。整个冬天练剑都是用木剑挥砍,木剑的柔软已经让他心中的那把剑变钝了。虽然如 此,如果让他握真剑,特别是冬霜剑,要是瞬息之间杀气立刻又再回来,那长久以来的努力 不就等于白费了吗?为了防范这种事发生,奈武普利温一直在努力训练达夫南用木剑时, 也有真剑一般的效果。
可现在连奈武普利温也终于感到疲累了。思可理休息不上课的日子里他们连续练了超过十 个小时,结果两人都躺了下来,睡了半天。而且还是达夫南先醒来。他瞄了一眼 还在睡觉的奈武普利温,微笑着说道:
“还是十几岁的人比较有体力吧?”
虽然是一个人自言自语,他还是以此为乐。他起床,随便吃了点东西之后,考虑要做什么 事,然后他就下了结论:“对,我该去看看有什么作业”。
他想走出去,却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拉着他的脚。他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在椅子上坐了一下 , 但还是无法平静下来。房里的某个东西一直在向他招手。他把手按在胸前,才醒悟到那是什 么东西。原来是冬霜剑。
在哪里呢?
原本他一直就想遵守禁忌,但突然间他却变成了一个在玩捉迷藏游戏的男孩。他自己也 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不对,与其说是不知道,倒不如说他全然不觉自己是处于奇怪的状态下 .他站起来,慢慢地转了一圈之后,坐到地上,试着移动他的手。呼唤声变得更为强烈了。然 后他把手放到床下。虽然什么也没有,但可以感觉到下面有个附有盖子的东西。
喀拉。
那是一个长长的秘密地点。事实上,说是秘密地点,根本连锁也没有,而且可说是 个非常容易找到的地方。不过,这呼唤声未免也太强烈了。他居然只试一次,手就没伸错地 方,找到了。
盖子下面放着一把剑。
他在拿剑之前,停顿了一下。那只是一下子而已。他的手立刻找到了用布块覆盖住的剑柄 ,握住之后,拉到外面。
确实是好久没看到冬霜剑了。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但感觉心里并没有因此产生什么特别的 气息,便站起来。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看到一件外衣。用它包住剑,就拿着往外走了。那时 他还浑然不觉自己的行为有何异常。
傍晚的风令人觉得很爽快。他的脚步也变得很轻快。走上去之后,看到伊索蕾家的烟 囱冒着烟气,便露出了微笑。看来她是想早一点吃晚餐。
到了草地上,他立刻朝着通往峭壁的入口前进。走没多久,开始走上魔法阶梯。不对,他突 然停了下来。
奇怪的说话声在搔着他的耳朵。他摇头摇了好几下,想把那声音甩开,突然间,他低头看着 自己的手。
当他发觉到自己手上拿着什么东西时,他整个人都呆掉了。
脑海里满是一股像是被什么迷惑之后觉醒过来的感觉。怎么会带着这东西跑出来呢?是怎么 找到的?那时候怎么会毫无罪恶感?现在该如何是好?
胸口怦怦地跳着。真想当场跑回去,把剑放回去,装作一副什么事都没做的样子。可是他 已经来到这么远的地方了。为何会来这里呢?啊,对,是来拿伊索蕾给的作业。
拿了作业一定得赶快回去才行。
他很快地踩了下一阶。可是没有阶梯。“……!”
原本在吃晚餐的伊索蕾手上的汤匙突然掉了。整个人脸色变得很是苍白。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感觉像是后脑勺被重击般的冲击,又像是从很高的地方往下掉 的感觉笼罩着全身。简直就像是做噩梦做到一半惊醒时的感觉。
然而那种感觉却立刻消失不见了,变得什么也感受不到。
她的心脏经过这样大大惊跳之后,却怎么也安定不下来,只是继续怦怦地跳着。她禁不住 猛然站了起来,拿出系着两把剑鞘的细带,牢牢地绕在肩上和手臂上。但是她却不知道 自己该往何处去。
达夫南失踪是在第二天被人知道的。
虽然他以前也曾失踪过,但这一回是头一次让全岛的人都知道了。动员了许多人,但没人找 到他。连一点影踪也找不到。
事情发生在傍晚时,那时所有人都在吃饭,很少有人在村子里闲逛。所以根本没人看到 达夫南往山上走去。
奈武普利温不敢相信任何事,但最后还是不得不把达夫南是带着冬霜剑消失的消息告诉了 戴斯弗伊娜。奈武普利温说出来时,甚至连嘴唇也在颤抖着。
这种情况很容易让人误解。带着被严格禁止携带的剑消失不见,是不是代表少年终究禁 不住诱惑,找到剑之后,就跑到异界去了呢?
奈武普利温只能跟戴斯弗伊娜、默勒费乌思谈论这件事。不过,随即又加入了另一个人。伊索蕾打开大礼堂的门,跑来站在三人面前。她努力想要抑住自己的情绪,但声音却还是抖 了起来。
“他一定是掉到了某个地方。时间是昨天傍晚没错。现在不是坐在这里讨论的时候……请 各位马上到峭壁下面搜索,现在立刻去。”贺托勒闭着眼睛坐在窗边,背后传来了朝他走过来的脚步声。
“哥!”
没有回答,立刻又再叫了一声。
“哥!是你吗?”
突然间,贺托勒猛然往后转过去,站了起来。然后揪住艾基文的领口。艾基文吓得发出细微 的呻吟声,身体摇晃着。
“是不是你……对达夫南做了什么事?全都给我说出来,做了什么事全都给我一一招出来!”
奈武普利温确信伊索蕾说的话。他透过“沟通术”,知道她心中无法轻易抹灭那些话。
而且她也会感受到达夫南的危机。因为他们是教导圣歌和学习圣歌的师生关 系 .圣歌如魔法一样,拥有力量可以把两人的神志连结在一起。在冥冥之中连结着,因此在某 一瞬间会有相同的感受。
尽管如此,他还是尝到了令他难以接受的苦涩。
“一起去找吧。”
然后他们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却都没发现少年的影踪。
其实这是有些可笑的行为。从峭壁这么高的地方掉下来,怎么可能还活着?如果只能找到尸 体,就不必急于一时了。但他们几个人还是不愿放弃希望。
到了晚上,回到家中的伊索蕾拉开椅子坐在桌子前,举起双手祈祷了很久。可是她祈祷的对 象并不是月女王。她爸爸伊利欧斯祭司都不信奉月女王,她当然也不信赖。虽然她没有 明说出来,但月女王就如同原始信仰的神一般,会无缘无故地严厉起来,有时更是态度不 明。月女王信仰会控制住月岛,一定有什么秘密存在。
她献上祈祷的对象,是伊利欧斯祭司称之为“古代魔法师们”的特定多数亡者们。 他们曾是稳固古代王国文明关键的人,拥有连自己灵魂也能操纵的惊人能力,几乎是相当于 “半神”的尊贵。即使他们被月女王赶了出去,但他们的灵魂仍未被消灭。
回来啊……你一定要回来。我对你,还有必须做的事。你一定要去大陆,一定要打倒他们,胜利回来。为了你,也为了你的老师。还有,为了我爸爸。
她至今一直无法说出来的秘密全都一起涌出,重压着她的胸口。结束的时候还未到,还不是 结束的时候。被压抑的欲望与极为想要幸福的冲动,似乎所有一切都同时迸射而出。奈武普利温在黑暗之中独自坐着,瞪视着眼前的一片漆黑。过了片刻之后,他用虚脱的声音 喃喃自语着:
“我绝对不想把你当作养子……不然我不到四十岁,就会满头白发了。”
他像是毒药积在心脏般的心情,坐在那个地方,全身痛苦,特别是眼睛,显得很疲惫。头痛 欲裂,甚至感觉直冒冷汗。
“我只是想要看着你,看着你到三十岁……为何所有一切总不能如此单纯。”
他用双手抱住头,然后掩住双眼,手指之间流泄出胡乱纠结在一起的说话声:“你就算回来了……现在我也不会再原谅你了,你这小子……已经超出我能容忍的界限了……”
(第四部完)